第 30 章
这话说得霸气,以至于所有人一时说不出话,全都瞪着隋州瞧。
这里不是唐泛的主场,一开始没有他说话的份,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习惯性地运用看案情的眼光去分析人心,如此一眼扫过去,从各人的言行举止之中,就能看出不少端倪来。
譬如说隋州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否则隋州嫂子焦氏说话的时候,隋州的母亲就该出声喝止了;
又譬如说隋州的兄长同样也是闷不吭声的寡言汉子,这点倒与隋州有些相似,不过隋州是因为没必要开口所以不出声,在分析案情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也并不吝惜言辞,而隋州的兄长则更像是性格习惯使然,讷于言语。
唐泛看得暗暗摇头,他曾听隋州说过,兄长隋安想考科举,但这样的性格,即使将来侥幸让他考中了,只怕也很难在官场上混得长久,试问有哪个上官会喜欢一句话闷不出三个响的属下?
相比丈夫,焦氏又显得伶牙俐齿,太急于出头,长辈是老实人,弹压不住她,估计她平时在家中也是为所欲为,难怪隋州最后要搬出去。
在隋州说出这句话来之后,唐泛就不能再沉默了,他站出一步,向周老太太拱手行礼:“在下唐泛,字润青,老太太叫我润青便好,我在顺天府任推官,与广川乃是朋友,今日带舍妹阿冬前来祝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阿冬也跟着乖巧行礼,道一声“周老太太万福”,一面将贺礼奉上。
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既然是通家之好,那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我家阿州难得带朋友回来,还是给我祝寿,可见你这孩子必定是好的,小姑娘也长得灵秀,不错,不错!”
这年头送礼流行将礼物当着主人家的面拆开来,不管贵贱,只要寓意好,主人家就很高兴。
焦氏接过礼盒,伸手就拆开裹着盒子的绳子,将盒子打开来。
却见里头放的是一个玉石雕成的寿桃,玉色温润,灵巧可爱,手掌大小,正适合拿在手中把玩。
周老太太寿辰,宫中也送了礼物过来,不过她勤俭一辈子,不想大肆铺张,所以寿宴也只叫了女儿一家过来吃饭便罢了,见了这礼物,又是喜爱又是吃惊道:“人来就好了,何必破费买这么贵的礼物!”
唐泛笑道:“并不费什么钱,好教老太太知道,我俸禄微薄,若真要买,也买不起,这寿桃原是家中传下来的,如今长辈俱已不在,便被我拿出来借花献佛,望老太太不要嫌弃才好!”
他虽然说得谦虚,但单看这玉的成色,隋州便知道玉桃绝对是价值不菲,而且颇有年份了,能够收藏这样的东西,唐家从前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能送出这样的东西,也足见送礼人的心意。
周老太太本是太后的姐妹,这些年隋家也跟着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而且大明朝素来有敬老的习俗,老太太当街骂官员,骂得官员轿子绕道而行也是有的,所以先前隋州介绍唐泛是顺天府推官时,隋家人还真没觉得如何震撼,要知道隋州父兄身上可还有锦衣卫的袭职呢。
不过这玉桃一出,焦氏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那头老太太还在连连摇头:“以后千万不要如此破费了,人来了就好,我瞧见你们啊,就打从心里头高兴!”
唐泛噙着笑:“老太太可说错了,等将来您耄耋之寿,不仅要破费,还要大大破费呢,到时候我定要再给老太太寻摸个更大的寿桃来!”
周老太太被逗得直笑:“润青这张嘴,可比阿州阿安他们都甜上百倍了,难为你跟我家阿州那个闷葫芦合得来,他要是欺负你,你可得跟我说,我给你作主!”
唐泛觉得这话听着怎么像自己要嫁给隋州似的,不过他想老太太年纪都这么大了,说话有时候不经大脑也是有的,便笑着含糊了过去。
虽说是家宴,不过桌上的菜也都看得出经过精心烹调,虽然隋家人不善言辞,但有唐泛在,同样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隋州的妹妹隋碧比阿冬大上几岁,不过两个小姑娘倒挺合得来,不一会儿就凑到一起低声说着话。
相较起来,隋州的父母兄长就像陪座似的,鲜少言语,从头到尾埋头吃饭,焦氏倒想插嘴,老太太却好像不太喜欢与她说,拉着唐泛的手一直询问,当听到唐泛说自己父母早亡,长姐远嫁,又还未成亲时,便连连叹息道:“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城当官,也没个冷热知心的人体贴着,像你这样的人品,只怕媒婆早就踏破了门槛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来,和我说说,我也帮你物色物色!”
唐泛一听这个就头皮发麻,连忙吧隋州搬出来当挡箭牌:“老太太,我记得广川好似还比我大上几岁罢,他想必比我更加迫切呢!”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旁边一人朝自己瞥来淡淡视线,明显对他这种祸水东引的做法很是不满。
“润青眼光高,您别给他乱扯红线。”隋州开口,总算将老太太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周老太太对他这样的说法很是不满:“胡说,眼光高难道就不用成亲了?大不了我去找太后,让太后帮忙物色,若说寻常女子看不上,公主郡主总归是不差的罢?”
唐泛哭笑不得,正想阻止,却听旁边焦氏酸溜溜地半开玩笑道:“老太太可真偏心啊,你与润青也还认识不到半日呢,就记着帮人家拉纤保媒了,不知道的还当您新认了个孙子呢!”
周老太太呵呵一笑:“我与润青这孩子投缘,给他做媒怎么了,难不成你也要?我倒是乐意给阿安保个郡主,可那样一来你就得靠边站了罢?”
焦氏立马不吱声了。
唐泛好说歹说让老太太打消了主意,吃完了饭,阿冬因与隋碧投缘,便又被多留了半日,他则与隋州告辞了老太太,又答应老太太常来看她,这才被放行出来。
出来之后,唐大人忍不住抹了把汗:“广川,你家这位老太太可真难缠啊,得亏我没一时心软,不然现在指不定老太太还真要进宫去找太后给我说个公主了!”
隋州:“公主不好么?”
听着是打趣的话,可他脸上依旧是冷峻一片,连带语气也是冰冰冷冷的。
不过唐泛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死人脸,也不在意,只是摇头失笑。
娶公主好不好?天下女性,尊贵莫过于天之骄女,自然是好的。
可成了驸马郡马,就意味着不能参政,即使是当了官的,也要辞官回家,但这只是针对文官,对于武官并不会那么严格,譬如说当年土木堡之变中因为保护先帝而殉职的驸马井源就是武官,还随扈出征。
但对文官来说就惨了,娶了宗室之女等于往后仕途再无寸进,所以但凡有点志向的男儿,都会视娶宗室女为畏途,唐泛虽然不是那等官迷,但是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也不过是能够伸展平生志向,为社稷百姓做点事情。
他们饭后消食,安步当车,往家的方向走去,步履缓慢,意态悠闲。
唐泛笑着调侃他:“不过老太太有句话说得也不错,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该成亲了,可别等到再过几年,就没人要了。”
隋州看了他一眼:“你很希望我成亲?”
没等唐泛回答,隋州就道:“我成了亲,你就要搬出去。”
唐泛点点头:“有道理,毕竟要避嫌。”
隋州:“你要自己去找房子。”
唐泛:“哎,京城房子可真难找。”
隋州:“再过几年阿冬长大嫁人,你又要自己做饭了。”
唐泛:“有道理……”想了想好像不对,又道:“那我也可以去娶个嘛。”
隋州:“然后被她发现你在写风月话本,还卖得不错?”
唐泛:“……”
隋州:“或者跟她一起研究,让她也一起写,可以补贴家用。”
唐泛啼笑皆非:“不至于吧?”
隋州:“以你现在的俸禄,尚且要应付你三不五时出去吃饭的开销,等阿冬嫁人,你还要给她攒嫁妆,你成亲之后,又会多了一个人要养,等到生了孩子,又会多几张嘴。”
唐大人越听,脸色越绿。
但隋百户还在继续实事求是地分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很有可能娶到我嫂子那种女人,妻若不贤,家门不幸,祸延子孙。”
“别说了……”唐大人有气无力,“娶老婆好可怕,我还是先不娶了。”
隋百户嗯了一声,面色严肃,显然颇有同感。
两人快要到家的时候,便见到薛冰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旁边还跟着好几个锦衣卫。
其中一个看见了隋州他们,连忙上前跟薛冰说了句,薛冰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大步迎上来,明显一副等候依旧的模样。
“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他的神态不掩焦灼,急急出声道。
“何事?”隋州道。
薛冰看了唐泛一眼,倒也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只是上前半步,对隋州低声道:“出大事了!”
隋州眉头一皱,当下就道:“我进去换个衣服就走!”
身为特殊部门,薛冰当然不会故意夸大其词,唐泛是顺天府的,与他们的职责并不相干,兼且品级太小,也不可能去打听什么信息,所以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他跟薛冰打了一声招呼,便也准备回家。
反倒是薛冰有些不好意思,对唐泛道:“润青兄,今天实在是匆忙,改日再请你吃酒啊!”
唐泛摆摆手:“凭你我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这些虚的,你有公务在身,自然耽搁不得……”
他话未说完,却见薛冰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只怕这次的事情棘手得很了!”
唐泛一愣,正待琢磨他这句话的深意,薛冰却已经闭口不言了。
隋州的动作很快,转眼就从里屋出来,也来不及与唐泛说上一句,一行人便匆匆离去。
对方如此行色匆匆,实在不由得他不多想,能够让薛冰如此愁眉苦脸的事情,那一定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是与宫里头有关。
既然如此,唐泛就更加不能瞎打听了,这年头,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自作聪明的人反倒死得快。
唐大人心宽,自觉官小位卑,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便也悠然自在地躺在院子里看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却有隋家那边的下人上门,说是阿冬跟他们家三姑娘隋碧投缘得很,三姑娘再三挽留,阿冬今夜就在隋家过夜,和三姑娘一起睡,明天再回来。
小姑娘熟得快,感情好,唐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阿冬不回来,他就发愁了:晚饭怎么解决?
已经被这阵子的伙食宠坏了的唐大人只要一想想自己唯一会煮的白粥就觉得嘴巴里寡然无味,最后还是决定上外头去吃。
话说那间常去的馄饨摊子,因为搬到隋州这边来,又有阿冬与隋州固定投喂的缘故,唐泛近段时间已经很少去了,馄饨摊子老板也还认得他,一见唐泛就笑容满面地招呼:“唐大人,这是家里没人开伙呢?”
唐泛苦笑:“是啊,这不上你这儿来吃饭了!”
老板道:“还是老样子?”
唐泛:“老样子!”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老板知道他喜欢吃香菜,还特地多撒了一些,碗里满满的青葱翠绿,令人垂涎,唐泛看得心喜,执起筷子,正要下口,耳边便听见有人道:“好你个唐润青,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唐泛抬头一看,哈哈笑道:“我说喜鹊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原来是于乔兄啊,来来,坐坐,我请你吃馄饨!”
来人正是谢迁,成化十一年的状元,与唐泛同年,如今刚刚年过而立,也是一派俊朗潇洒的风范,不比唐泛逊色,只因当年殿试点三甲时,唐泛因过于年轻与状元错身而过,最后却被谢迁摘得桂冠,这桩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所以许多人都觉得两人彼此之间肯定会有些疙瘩,但实际上他们私底下的交情还是挺不错的。
不管是唐泛,还是谢迁,都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
谢迁一笑,也不客气,长衣一拂,直接往唐泛对面坐下。
唐泛调侃:“今日休沐,你怎么不在书房里流连,倒舍得跑出来逛街了?”
他扭头又让老板多上一碗馄饨。
谢迁白了他一眼:“今日本该到我轮值的,哪能似你这般悠闲?”
唐泛拍拍额头:“对对,离开翰林院一年不到,我竟连规矩也忘了!”
馄饨很快端上来,唐泛将碗往谢迁面前一推:“试试,这里的馄饨味道不错!”
谢迁二话不说,勺子先舀了一口汤喝,神态随意,由此可见两人之间关系融洽,并不像外人所揣测的那样。
“是不错,爽口!”谢迁赞了一声,又摇摇头:“照我说,你真不该离开翰林院,那里虽然枯燥了点,但将来入阁参政最是方便!”
唐泛笑了笑:“我这人闲不下来,若让我像你一样静下心待在翰林院,那我估计得闷死。”
谢迁又白了他一眼:“得了罢,我性子比你急多了,可也不是在那里熬着,但话说回来,你甘愿放□段到顺天府做事,光是这份胸襟,就足以令人心服口服。”
顿了顿,他叹道:“三年前若不是我抢了你的状元之位……”
“得,打住!”唐泛抬手制止他,真心诚意道:“谢于乔何等潇洒的人物,怎的也学得如此婆婆妈妈的作态了?当年咱们进殿的时候,名次早已宣布,不过是去走个过场,那些所谓的隐情流言,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几时你也相信起这套说辞了?你于乔兄得状元,那是众望所归,心服口服,我亦同样如此,往后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谢迁噗嗤一笑:“行行行,不说就不说,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便引来你这长篇大论。”
他凑近唐泛,压低了声音:“宫里恐怕出事了。”
先是薛冰和隋州,现在又是谢迁说这番话,唐泛心头一凛,也低声问:“何出此言?”
谢迁道:“钟学士原是奉命进宫献应景诗词的,但刚进宫没多久,又提前回来,我还听说几位内阁阁老匆匆入宫面圣,今日本是休沐日,如此不同寻常,必有蹊跷。”
他是直性子,又跟唐泛交情不错,也知道他不是会张口出去胡说的人,便将自己的疑虑顺嘴说了出来。
唐泛想了想,道:“我等官位卑微,多加揣测也无用,若真有大事,还是早些回家,别在外头多逗留,免得被御史抓住话头弹劾。”
谢迁点点头:“你说得是,吃完你这碗馄饨,我还是尽早回去好了,免得生出什么是非。”
唐泛笑道:“对对,快回家去陪美娇娘罢!”
谢迁去年刚成的亲,在这个时代也属于晚婚了,正是情到浓时。
谢迁呵呵一笑:“羡慕啊?那回头让你嫂子也给你物色一个,以你的人品样貌,到时候只怕你挑花了眼啊!”
唐泛摇摇头:“可别,我怕我还没挑花眼,人家闺女就都一个个非我不嫁了!”
谢迁喷笑:“你可真不害臊!”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将馄饨汤喝完,便各自告辞回家了。
唐大人回到家,优哉游哉地翻了翻话本,将上回没看完的结局给补完,末了对女主人公的命运感叹了一番,然后洗漱宽衣,准备上床睡觉。
外头已经万籁俱寂,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眼看隋州还没回来,必定是宫里头的事情颇为棘手。
就在此时,院子外头响起震天响的擂门声,砰砰砰,吵得人耳朵嗡嗡生疼,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分外刺耳。
唐泛皱了皱眉,将本来已经脱下的外衣又穿上,他心知来人必然不可能是隋州,也不知道大半夜上门来的是何方神圣,心下思量,一边朝院门走去。
抬起门闩,打开门,却见外头站着几名高帽灰衣的厂番,手中提着灯笼,腰间挎着刀,个个神态冷漠,面无表情,看到唐泛出来也没什么反应。
为首那人冷冷问:“你就是唐泛?”
唐泛的视线从他们袖口上绣的那个“西”字掠过,点头道:“不知诸位是?”
对方道:“西厂奉旨办案,即刻随我们进宫一趟!”
唐泛问:“敢问诸位所为何事?”
对方语气生硬,并不容他细问,也没有兴趣与他攀谈,手一挥,后边两人随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唐泛挟住,一副押解犯人的架势。
唐泛暗自苦笑,不知道这回汪直又给他挖了个什么坑:“那总得让我回去换上官服罢?进宫面圣岂可失态。”
对方死鱼一般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冷冷喝道:“那就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东西厂真是嚣张至极,别说唐泛这等从六品小官,就是潘宾来了,也得不到他们一个好脸色。
然而虽然为两厂办事,但他们本身并不是宦官,而是从锦衣卫那边调派过去帮忙的人手,个个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爷们,不过身在东西两厂久了,耳濡目染,竟然比寻常锦衣卫还要嚣张几分。
像这等人根本有理说不通,唐泛也懒得与他们废话,转身入内换上官服,不过一刻钟左右就出来了:“可以了,走罢。”
西厂的人见他配合得很,倒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摆出半胁迫的架势:“会骑马罢?”
唐泛略一点头。
一名番役随即牵来一匹棕色毛发的马,唐泛翻身上马。
马蹄声得得儿响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有几盏灯笼远远摇曳,若明若灭。
从西厂的人上门的那一刻起,唐泛就开始思索他们的来意。
隋州自下午入宫至今未归,谢迁也说过宫里头可能出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如今看来,事情只怕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但将自己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叫进宫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