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蛛网
如今已经是六月底,出行时间就定在了七月。沈泽川离开后,幕僚们才退下,周桂便问孔岭:“你怎么非要让同知去?茶州那么乱,同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茨州就没有办法跟侯爷交代。我原先想着你去了,路上乔装成商队,咱们跟茶州州府罗牧还能谈些交情。”
孔岭灌着凉茶,闻言点头,咽下去以后说:“现在同知去,路上也可以乔装成商队,又有锦衣卫随同,比我们自己谋划的更稳妥。”
周桂指了指孔岭,说:“你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同知那……那样貌,怎么乔装成商队?路上眼尖的一看就能瞧出不寻常。”
孔岭嘴里含着茶叶,他看了片刻,觉得周桂是真的不明白,说:“你才是个老实人,我问你,从重建茨州守备军到现在筹划茶州的生意,哪一件不是同知的提议?茨州是实打实的拿了人家的好处,可这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周桂说:“我不明白?我明白啊!军费如今还不上,我们用粮食补给禁军,再把北原猎场送过去,这不就勉强还清了吗?同知对茨州好,茨州也在尽力还。”
孔岭把嚼得发苦的茶叶吞下去,说:“如今我们还不上,来日更还不上。侯爷击退了洛山土匪,给茨州留下了充裕的时间重建,我们现如今连两万禁军的半年军粮也供应不起。北原猎场送过去,我告诉你,那日后就是禁军的营地兼校场,不论咱们在这里怎么划,在别人眼里,茨州就已经归了禁军。再者茶州的生意一旦做起来,这口红利,你要怎么还同知?而且同知说要派乔天涯保护我,那乔天涯是谁?从前在阒都做锦衣卫同知的,品阶拿出来比你都大了一截,往年咱们进都,见了人家不仅要下轿行礼,还要靠边让路。同知让他保护我,我一个白衣哪能真受?这样到了茶州,到底是乔天涯主事,还是我主事?你还一口给应了!所以我说你是真老实。”
周桂没做过都官,他一开始就在中博任职。他的老师也是他的贵人,周桂在底下做督粮道,干得很好,学问也好,他老师爱才,就把女儿许配给了周桂,周桂因此在官场上免受了许多龌龊。他后来根据资历抬升到了茨州州府,在中博兵败案以前仕途都算是顺风顺水。他不像梁漼山他们,在阒都被世家官员踩得起不来,他没受过那份罪,所以很多弯弯曲曲的东西,他是真的不明白。
周桂听得发愣,迟疑地说:“我也是愁的,你带人去谈生意,我要担心安危。守备军才建,禁军也走了,眼下能顶事儿的也就只有同知身边的锦衣卫。”
孔岭说:“最初同知说要留在茨州,是因为当时我们信不过禁军。侯爷走之前,你我早已没有那份怀疑了,但是同知还是留了下来。他对茨州就是‘润物细无声’,只怕在进入茨州以前就做好了打算,你我现在醒悟也晚了。”
周桂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只觉得萧驰野不好讲话,但是办起事来十分利落,该给的面子都给了,是把话放在明面上的人。可是沈泽川不一样,沈泽川与他们谈事,人是坐在上座,却对那些幕僚很客气,对孔岭更是尊称“成峰先生”,有事都能商量,让人觉得他谦逊恭己,礼贤下士。时日一久,周桂早已去了戒心。
周桂站起身,手里还捏着袍子,半晌说不出话。他再迟钝也明白了,沈泽川这样鼎力相助,是把茨州当作了囊中之物。他怔怔地说:“同知……如果真的肯让茨州重现往日,那这个州府,我让给他也无妨。”
孔岭看着外面的夜色,一只灰蛾被书斋透出的光亮捕获,扑到了檐边,却撞进了飞檐间隐藏的蛛网里。
孔岭沉默少顷,说:“周桂,是时候免掉‘州府’两字了。海良宜一死,阒都的稳健派就遭遇了学生们的攻击,再也没有能够靠一己之力维持大周平和的人。这天下分崩离析,如果说阒都是‘鹿’,那茨州就是只‘兔’,没有狼狐做保,茨州就是中博群犲眼里的肉,你我对此毫无招架之力。”
周桂与孔岭年少同窗,多年情谊,甚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于是说:“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只求同知能不负今日所望……我是怕这样的人。”
孔岭想起雷常鸣的那一夜,沈泽川说变就变,谈笑刀锋群围中,把每一句话都讲得真,连眼神都透露着坦诚,不止雷常鸣会信,他也信了。他正是那次以后,才开始估量起沈泽川这个人。
孔岭收回目光,略微忧心地说:“今夜我锋芒太露,已经算是越界,只怕要让同知记住了。我是你的师爷,不应该在同知面前卖弄……日后还是要留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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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人在书斋内深谈,沈泽川则回到了宅子。纪纲那头已经歇下了,沈泽川便没有让人前去打扰,归了庭院。他过了廊子,见费盛还带着人在院中守夜。
待沈泽川进去了,费盛才略微放松。乔天涯把自己剩余不多的烟草给费盛分了些,过了半晌,看正屋的灯灭了,便叫人把庭院的灯笼也熄掉。
“侯爷不在跟前,主子入睡就难。”乔天涯站树底下低声说,“睡得也不好,后半夜若是听见动静,也别让人进去打扰。”
费谁脑子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他把烟枪挪开,冲夜里呵了口气,说:“理解,茶石天坑是个梦魇,谢了。”
乔天涯倒不抽,他手臂架撑在树干上,听了会儿池子里的蛙声,说:“你闲置这么久,主子觉得做个近卫可惜了,有两个任务,明早我让师父把腰牌给你。”
费盛心里明白得很,沈泽川这是要用他,但没打算把他放在跟前,起码替不了乔天涯。他闷头抽了会儿烟,磕了几下烟枪,笑说:“可以啊,我盼着呢。不过你给我透个口风,什么任务?”
乔天涯看向费盛,说:“听记,轻松的事儿。”
费盛说:“另一个是什么?”
“查雷氏两个人,尤其是雷常鸣,要把他的生平都报给主子。”乔天涯笑了笑,“这事叫你去办,是大材小用。原本丁桃也行,但是他人小,怕他办事没轻重,所以还是得找你。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怎么样?”
费盛也笑起来,颔首说:“只要是主子吩咐,没有不行的事情。”
乔天涯接着说:“我这边呢,还有个事情也想请你帮忙。”
费盛转着烟枪,说:“你我兄弟嘛,客气了。什么事儿?”
乔天涯收回手臂,说:“我想请你派人出去做听记的时候,替我查一个人的下落。”
费盛上了心,看乔天涯几眼,说:“谁?”
乔天涯说:“姚温玉。”
***
夜半三更,禁军还没有休息。
邬子余跟晨阳喝奶茶,军医给他上药,他就这么蹲在地上,问晨阳:“二公子到底什么打算?”
晨阳整理着边博营的军匠名册,说:“那是主子说得算的事情,你问我干什么?”
邬子余说:“你我都是老相识了,一点口风都不肯透?”
晨阳码齐名册,好整以暇地看着邬子余,说:“你要是谈私交,咱们就在这里喝茶吃肉。你要是谈军务,我就得先称你一句营战将军。你把这两者混在一起,我到底回答你什么?”
邬子余套上衣服,说:“那这么着,我就跟你说明白。二公子想要去东边打被侵占的沙三营,我觉得不行,这事做不了。边博营现有的离北铁骑是我的队伍,我们不是打前锋的人,我们是交战地的押运队,跟嘹鹰部玩一玩还行,但是要打悍蛇部,对不住,我马上带着人回撤。”
晨阳颔首,说:“恕不远送。”
邬子余啧声,他面露不耐,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晨阳搁了名册,说:“你把这话送到我主子跟前,他也就这么回答。你想走,可以,走就是了。”
邬子余说:“我说走,不是因为怕跟悍蛇部打仗,而是眼下打不起,何必以卵击石?边博营里的战马和军匠都是离北的贵重物资,再在这里跟边沙人耗有什么好处?把他们尽快送去东北粮马道,我们就有了柳阳三大营的支援,再回头也来得及。”
“来得及,”萧驰野正掀开帘子,弯腰进来,拭着手上的水,说,“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说给我听听。”
萧驰野一进来,邬子余就觉得帐子里暗了许多。军医收拾了箱子,对萧驰野行过礼就退出去了。
邬子余有几分尴尬,没敢继续看萧驰野。
萧驰野把帕子扔给晨阳,绕到了火炉边坐下。那上头还温着奶茶,萧驰野已经很久没有喝到了,骨津从后过来给萧驰野倒了一碗。
帐子里一静,邬子余就觉得自个儿很不适应。他在萧既明跟前犯错,也没有待在萧驰野跟前这么压抑。
萧驰野喝了一口,问邬子余:“还有鲜奶吗?”
邬子余仓促地摇头,说:“没了,就这一壶,还是后边省下来给边博营解馋的。”
“糙茶有吗?”
邬子余“嗯”一声,说:“提神的东西哪能没有?粮仓里多着呢,您喜欢,我让人给您装。”
萧驰野后架起胳膊肘,看着邬子余,说:“你就是在这里站一宿,明早天不亮我依然会走。让人打了就跑,你们不是离北铁骑吗?”
邬子余今日是第二次听萧驰野说“你们离北铁骑”了,他心里窝火,忍了片刻,正准备说什么,又听萧驰野说:“装点吧,骨津,回头封匣子里,明早以前差人送去茨州,顺便给兰舟报个平安。”
邬子余哪知道“兰舟”是谁,听这语气,萧驰野就没把打仗这事放心上,想着给人送茶呢。他忍不了了,脱口而出:“二公子——”
“谈军务不叫二公子,我是禁军总督萧策安。我问你是不是离北铁骑,你没有一次肯定地回答我。离北没有单独的‘押运队’,离北只有离北铁骑。你的兵骑着跟前锋一样的战马,佩着跟前锋一样的长刀。”萧驰野盯着邬子余,喝掉了奶茶,随后微嘲道,“离北的主将就这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