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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盛灵渊回答:“平帝三十一年。”

这就和宣玑熟悉的历史对上了——武帝复国之后,才改弦更张,翻新年号,在此之前,他虽然已经称帝,人族沿用的却还是前朝的历法。而其中,“平帝三十一年”是个很重要的年份,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少年天子才满十八岁,率滨各族、各部落,纷纷前来归顺,散沙一样的人族凝聚在新的王者帐下,成了九州混战中局面逆转的重要转折点。

史料里只记载了发生了什么事,没说是怎么发生的,宣玑以前看到这段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想不通在那个没有广告和媒体的年代,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是怎么把人头拉得这么齐的——毕竟,他之前好像也没什么大功绩。

此时,宣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最举足轻重的巫人族站了队。

巫人族神秘、强大、一直避世不出。他们突然宣布投入人族阵营,变成了一根相当唬人的风向标。其他部族看见了,以为这帮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连忙一窝蜂似的效仿,唯恐自己慢人一步,分不着羹。

如果这都是丹离一手策划的,那这位老兄确实是个值得一嫖的大IP!

“阿洛津继任以后呢,怎么就从同舟共济,变成同室操戈了?”

盛灵渊闻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一颗流星粗鲁地撕开夜空,猛地朝地平线砸了下去,他俩身后的场景再次碎了。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走投无路时候是患难兄弟,做大做强了,当然就得分出三六九等来,这是自然规律。

匆匆数年,光阴便如同那年月一般兵荒马乱。巫人族的咒术神鬼莫测,让人畏惧,阿洛津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臭脾气,虽然不拘小节,但看得出别人防他,当然就不会主动往上贴。

他从小被族人宠坏了,一下背负起深仇与全族,差点被山大的压力压弯了背,偏偏还倔强得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局促,每天强撑面子,于是久而久之,人也变得有些阴沉乖张起来,越发不好相处。

人族,除了吃喝拉撒,独有的天赋大概就是告状和内斗了。

人族特产有揣摩上意,往最歹毒地方捅的“阴状”;有大呼小叫,恨不能一头磕死在皇上脚下的“道德绑架状”;还有拉帮结伙、一拥而上“念经状”,非要把少主念得耳根生茧,以后提起“阿洛津”,脑子里能自动蹦出十大罪状不可。

“陛下,巫人族是我臣属之邦,那阿洛津族长与您没尊没卑,直呼姓名,成何体统!”

盛灵渊虽然从小就是个笑面虎,年少时到底还不会收敛锋芒,做派强硬,听了这等无理取闹的状告,当即笑眯眯地表示“朕大名又不叫狗剩,还算能拿得出手,别人要是愿意叫,朕也答应”。

“陛下!巫人族长贪杯好色,酒后出言无状,唐突功臣!”

贪杯就算了,还好色?少年天子听完,眼角乱跳,掐着手指头数,也没弄明白自家“功臣”里谁的色相值得唐突,只好委婉地表示“受委屈的朕来安抚,但你们不要趁阿洛津喝多了就占他便宜”。

“陛下,有一巫人少年用妖咒伤了郑大夫之子,那阿洛津族长非但不主持公道,还口出不逊!”

盛灵渊表示此事严肃处理,然后把闯祸的熊孩子和熊孩子头头阿洛津一起抓来,一人打了十个手板。

打完自己又私下偷偷去哄,那天恰逢巫人族一年一度的“驱秽节”,这天夜里巫人的孩子们都要戴上木头面具,由族中父兄领着,在有月光的地方秉烛夜游,从南往北,唱驱秽歌,祈求来年健康平顺。阿洛津自继任族长,虽仍是少年,却也等同于成人,再没有戴过面具。人皇兄长便亲手雕了一个给他,换了便装,陪着他在巫人族火树银花之夜里逛了三里,直到被繁杂事务喊走。

“陛下,那阿洛津不服军令,执意屠城!敌已投降,此举非但有伤天和,落下这样的名声,日后再战,对方必与我鱼死网破,得枉送多少将士的性命啊陛下!”

盛灵渊听见“屠城”两个字,终于从书简中抬起头,看着案前伏地不起的人族将领,这次,他沉默了好一会:“把阿洛津叫回来。”

人族将领以为被巫人蒙蔽的少主终于清醒了,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就听盛灵渊“咔哒”一下放下笔,又低声说:“此事不要声张,对外……对外就说那守城的妖族诈降,预谋不轨,被阿洛津发现,以儆效尤吧。”

人族将领的脸彻底绿了。

“还有前来投诚的半妖,”少年天子没注意部下的愤怒,心事重重地说,“朕应许过给他们庇佑,但……哪怕他们不被妖族接受,毕竟也有那边的血脉,他们要是来了,记着避着点,尤其别让巫人族看见。”

告状的将领顿足捶胸,认为少主是被巫咒迷了心窍,气成个球,鼓鼓地滚出去了。

宣玑明明是冷眼旁观,此时却不知怎么的,把自己代入了那些一次次告状失败的人族百官身上,心里无端起了郁气:“他凭什么这么偏心?”

随即他回过神来,又对自己心里这股郁结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盛灵渊从小万事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自来强硬惯了,当了皇帝,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自己任性偏袒会激起什么反噬,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丹离警告过我两次。”盛灵渊用挑剔的目光看着青涩的自己,“第一次,他说我给巫人族的太多了,我没听。第二次,他说阿洛津对妖族太过偏激,战时或许尚好,将来战事平定,必有祸端。我想,杀父之仇怎么能心平气和,还是没听。”

“但是妖族其实不是一个族,”宣玑对战局发展居然异乎寻常地熟悉,自然而然地说,“本来就有飞禽有走兽。这里头有愿意跟着妖王打仗的,有一开始就反对的,有旷日持久打疲了、想回深山老林休养的,还有根本不被妖族接受的混血半妖——所以打到最后,反而会有很多妖族和半妖倒向人族这边。这些支持都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可是阿洛津受不了吧。”

阿洛津长不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为了给投诚的混血半妖一个位置,我下令设‘十三司’——也就是清平司的前身,此事是瞒着阿洛津的。可是盼着他不得好死的人太多了,转天就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阿洛津听说,居然从前线擅离职守,跑回来跟我闹。”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要帮我报仇,现在又和这些畜生把酒言欢?你这个骗子!”阿洛津确实被惯坏了,一直拿人皇当一起长大的小哥哥,即便嘴里跟着别人叫“陛下”,也都是类似过家家的心态,心里没当过真。

对着兄长大呼小叫,顶多挨俩耳刮子,可是对着统领百族的人皇口无遮拦,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盛灵渊对他固然是没什么脾气,但他要顾虑的事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皇的尊严不能有损,不然以后队伍没法带了。他只好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拿下撒泼的阿洛津,关了小黑屋。本来是想等到夜深人静,他能短暂地从“陛下”的盔甲里逃脱一会,变回“灵渊”,再去哄阿洛津。

兵荒马乱地押走了阿洛津,年轻的盛灵渊被他气得心口疼,就听一个声音从帘幕后面响起:“陛下放心,少族长闯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屏退了左右,听到的人不多。”

这声音听得宣玑激灵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声音里有种阴森森的……熟悉的死气。

面色铁青的少年天子撤去脸上强撑的威严,露出无奈的疲惫,低低地叫了一声:“老师。”

那人隐在帘幕后,还是不见人,只露出一条黯淡的影子,慢条斯理地对盛灵渊说:“少族长对妖族的仇视必成隐患,陛下,这话我当初和您说过了。”

“朕……我知道,”年轻的盛灵渊茫然地叹了口气,“但老族长……老师,您干什么?”

影子忽然在帘幕后面跪了下去,以头伏地:“陛下,还有一件事,您或许不知情。”

宣玑和记忆里的少年盛灵渊一起朝帘幕走去,少年天子是为了搀扶起自己的老师,宣玑则是抓心挠肝地想看看,这个丹离到底长什么样。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这个记忆场景陡然碎了。

盛灵渊死死地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踉跄了半步,正好撞在宣玑身上。宣玑本能地抬手接住,吃了一惊——这身体竟然是温暖而真实的,像每天在公交地铁上与他摩肩接踵的人类的身体,有血有肉。

“您这是……”

“孤魂野鬼当惯了,披上人皮……一时有些……唔……”盛灵渊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撑着宣玑的胳膊,想自己站稳,那手指布满冷汗,竟在打颤。

宣玑突然想起有一本野史上考证,说武帝少年时经天纬地,后期却暴行连连,性情大变,这不太正常,所以很可能是因为有病——猜测症状应该跟神经衰弱差不多,包括睡眠困难、持续耳鸣,以及随时发作的偏头痛等等。

那文章写得没凭没据的,宣玑当小说看了,难道……居然是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发的头痛,盛灵渊的记忆忽然不那么清楚了,“溯洄”空间里,两人周遭很多东西混乱起来,无数人来了又走,喧嚣叫嚷、哭闹、争执……

“陛下!”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宣玑怀里的盛灵渊下意识地一偏头,像是被那声音刺痛了一样,“阿洛津族长越狱跑了!”

“轰”地一下,宣玑的脚又落在实地上,换了新的记忆场景,周围又是一片漆黑,景物十分眼熟。

他俩回到了那个满地白骨的巫人塚。

只是这时的“巫人塚”还只是个山洞,没有铺满死人。宣玑耳边传来盛灵渊痛苦而压抑的呼吸声,接着,他手里一空,盛灵渊甩脱了他,晃了晃,站稳了。

“所以刚才丹离突然跪下,后来对你说了什么?”

盛灵渊沉默了一会:“巫人族老族长之死的真相——他向我坦白了,阿洛津的信使是他派的,所谓飞鼠族子虚乌有,那个‘信使’本身就是个人皮傀儡,丹离说,那时我们别无办法,拿不下巫人族,整个人族都是死路一条,他只能……”

宣玑手心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人的体温,被山洞中的风一扫,便迅速冷清下来,他叹了口气:“陛下,你们这些伟人,手真凉、心真脏啊。阿洛津知道这件事了吗?”

“他跑出去的时候不曾,那时应该只是跟我负气,”盛灵渊低声说,“阿洛津啊……被我惯坏了,太任性了。出走后他一封令箭,把前线的巫人大军全部撤走,一气之下带领族人跑回东川,破了战场上的巫人法阵。原本在抵死反抗的妖族抓住机会,疯狂反扑,我军被迫连退六十里,两城十数村落,皆落入妖族手中,妖族屠城泄愤,沿途百姓几无活口。”

宣玑听得头皮发麻:“可是前线附近为什么还有居民?为什么没有撤走?”

“呵,战乱二十年,偌大天下,早无处容身,往哪里撤?”盛灵渊冷冷一笑,提步在山洞中缓缓地走着,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脚步却很稳,“那时巫人奉命镇守东南一路,以其神鬼莫测之咒术庇佑一方,很多走投无路的人族百姓喜欢跟着他们,巫与人两族交融处,衣饰言语都互相学,其乐融融。巫人镇守之处甚至形成了巫村,已可落地耕种……刚收完粮,丰收,献了一半给巫人守军。”

可是巫人那年少轻狂的族长抛弃了他们。

盛灵渊如刀刻般锋利英俊的侧脸在溯洄中的巫人塚里明明灭灭:“巫人爱吃鲜果,阿洛津尤喜食梨。巫村的人族为了讨好他,便把粮食和鲜果罗在巫人军帐外……我们后来打回去收尸的时候,粟谷与尘筛都筛不开,百姓精心选的果子给铁蹄踩成了泥,浸在血里。一个老妇死后被开膛破肚,周身被食人的妖物吮得只剩下碎骨……那些兽种畜生向来挑肥拣瘦,很少会吃不鲜嫩的老骨肉,你可知为什么?”

宣玑敏感地从那男人不灭的笑意中捕捉到了某种恶毒,忽然明白,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给那“溯洄”外的人魔阿洛津的。

“因为啊,她怀里抱着一罐献给少族长的梨花蜜,打碎了,流了她一身,”盛灵渊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残忍,他说,“想必很甜吧。”

这都是什么事儿,宣玑听着都觉得太阳穴乱跳。

“群情激奋,所有人都逼我处置阿洛津。巫人族一时成为人族叛逆,被我强行压下。我连夜赶往东川,可到底是慢了一步。半妖、对阿洛津不满已久的人族,先我一步围困了东川,巫人族很多阵法和咒术早在阿洛津归顺的时候就献了出来,东川的保护伞在自己人眼里自然是不堪一击,他们很快攻破东川屏障,有一支妖族浑水摸鱼……啊,对,就是这个,你听见了吧?”

宣玑猛地抬起头,“溯洄”空间的山洞外,传来的喊杀声,周遭岩壁上,砂砾被震得簌簌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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