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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当时社会大环境就这样,过去女的还裹小脚呢。封建糟粕嘛,大家求同存异。”水下,蛇皮漫不经心地吐着泡泡,像吹多层的泡泡糖似的,把自己的头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再说了,就算他生前是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成了魔也是没人样的坏分子了,您还打算给魔物宣讲一下民主和谐怎么的?还不都是为了赤渊么,快走吧,我们路上工夫耽误太多了。”

燕秋山不再出声,漆黑的水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比那些水晶墙还冷。

殉葬的童尸不知有多少具,排了百十来米走不到头,墓道也越来越逼仄。渐渐的,几个人被迫排起纵队来,左右两边不敢多看,只能盯着前面人的背影。带路的木偶女没有背影好盯,虽然她只是个木偶,心里依然很慌,忍不住没话找话地出了声:“人魔只在清平司的古卷里有记载,我以前还以为是传说呢。”

“确实快成传说了,”瞎子回答她,“人魔生前必须是大能高手,不是什么人豁得出去就行的。赤渊封了三千年,人族一统天下,灵气枯竭,现在这些没出息的后辈要在过去,大概连凡人修士都算不上,根本没有堕落成魔的资格。疯成毕春生那样的,不也只能变成个不上不下的‘人烛’么?没有赤渊,世上不可能有新的‘人魔’诞生了,咱们现在只能循着古籍寻访上古人魔。”

木偶女问:“贵教一直说‘重燃赤渊’,到底怎么燃?往里扔个导弹能引发火山喷发吗?我听人说,月德公的徒弟偷了异控局的新武器,应该跟你们脱不了关系吧?贵教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不组织点精神系潜入军工厂偷导弹?为什么绕这么大个圈?”

“你跟在玉婆婆身边,清平司的旧秘辛应该也知道不少,居然能问出这么无知的问题。可见传承断绝成什么样了。”瞎子嗤笑一声,“赤渊的火山活动是能量爆发的副产品,是表象,好比女人要生孩子,肚子就会变大——但你吃胖两百斤,把肚子吃成个球,难道就能白捡一孩子吗?赤渊现在都是原始森林,赶上干旱,森林大火三五年就得着一次,烧秃了峡谷那也是凡火。要想让真正的赤渊地火重燃,得破当年人皇留下的朱雀封。”

“这我知道,”木偶女说,“清平司有记载,人皇盛潇用三十六根朱雀骨封赤渊,灭地火,平天下……”

“可不是么,赤渊一封,天下只剩凡人,园里的狮虎狼熊都给杀干净了,剩一帮菜鸡,就算打起来也是互相瞎啄,”蛇皮在旁边插了句嘴,“就是当年的科技水平限制了人皇陛下的想象力,谁能知道这帮菜鸡嫌互相啄不过瘾,鼓捣出了核武器呢?那要是炸起来,啧,可比当年的‘九九大天劫’都带劲。”

木偶女随口追问:“为什么赤渊一封,天下就只剩下凡人了?”

“这事啊,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蛇皮嘴挺贫,开口长篇大论,讲起了史,“赤渊,本名叫南明谷,相传是神鸟朱雀的窝。南明谷左边是咱们妖族老祖宗的地盘,右边住人。因为气候变化,妖族境内灵气流失——你知道,咱们妖族是天地灵物,不像凡人,从地里刨出点五谷杂粮就能凑合活。灵气流失,好多小妖生下来就是死胎,咱老祖宗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只好外出务工。结果人族不欢迎咱,人家地盘么,没办法,咱都得夹着尾巴活,一退再退,不少妖族为了讨生活,给人当牛做马……那会儿搞杂耍,也就是古代马戏团的,都是咱们老祖宗。可是这都不行,齐平帝不做人啊,下令驱逐异族,对一帮老弱病残赶尽杀绝。当时我王怒而宣战,想借道南明谷,朱雀虽然严格来说也是咱们妖族,可是人那边建庙供着它们,久而久之,真当自己是神了,上来就拉偏架。人家人多势众,把我王逼到了绝路,开了大招——屠了朱雀全族,接管了南明谷,改名赤渊。这才发现,这他妈赤渊,是个宝藏啊,之前被朱雀压制得温泉蛋都煮不熟,敢情是异常能量之源!朱雀为什么要压制赤渊?因为赤渊里的异常能量能为各族所用,除了人族,人族七窍不通,不与天地交互。嗐,要我说,人这玩意就是天生的次品,手无缚鸡之力,还又毒又坏,早该灭绝,动物园里留两只合影用得了。可是朱雀吃人家香火,哪舍得人族灭绝,为了保这一支,朱雀强行镇住赤渊,把其他各族都拉到了人族一个水平线上,你说这帮红毛大鹦鹉气不气人?可惜后来人皇这个大忽悠上位,什么巫人、高山人……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傻乎乎地跟着他跑,让他得了势,又把赤渊封住了。要不诸位哪用得着这么窝囊?就说咱年先生,要是赤渊破封,以您这水平,个把铁矿山那就是您的橡皮泥,您一个人能顶一百个钢厂,哈哈哈。”

燕秋山可能觉得搭理他一声,自己的档次能掉俩层次,没听见似的往前走,头也不抬。

瞎子打断蛇皮的傻笑,接话说:“不过人皇立朱雀封的时候,没想到后世凡人的人口规模和战争规模。赤渊连着地脉,每次人间有大战乱或者大天灾,成了‘劫’,赤渊就会跟着一起动荡,你观察历史记录,特能出生率是有起伏的。太平年间出生率最低,动荡年代出生率最高——最近的一次是二战时期,1943年特能出生率达到近代以来的峰值。但你去问,现在活着的特能人,没有1944年出生的,如果有,那他肯定改过年龄。那一年你在全世界各地找不到异能事件的记录,玉婆婆这样的老前辈应该记得,当年所有特能人的能量水平都不进反退,有些年老体衰的甚至直接就没熬过去。可是人间战乱结束远在那之后,这说明四四年有某种外力,强行压制了赤渊活动……历史上这样的事,发生过三十五次,你懂我的意思吧?”

木偶女吃了一惊:“朱雀封是三十六根朱雀骨构建的,你是说……”

“近年来世界上没有能称之为‘劫’的大难,特能出生率却在上升,这是前所未有的。”瞎子说,“这说明朱雀封只剩最后一根骨头,眼看就封不住了,我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瞎子说到这,忽然住了嘴,只见狭小的墓道到了尽头,空间一下宽敞了起来,尽头有一面巨大的“水晶墙”。

“那是……”几个人凑过去,举高了鲛人灯。

只见水晶墙里面封着一具男尸。

展览似的。

男尸保存完好,宛如生前,连眼睫毛都分毫毕现。

他的穿着打扮与那些陪葬的小孩不同,裹得很严实,更像是古代中原人的样式,人看着有三十来岁……也许更年轻,只是被蹉跎得有些老相。他头发一根没白,嘴角却下垂松弛,眉心已经起了褶。

那是一张不算老、却饱经风霜的脸,死后仍满怀忧思似的。

“这……就是墓主?”

“应该是,你们看他的腰带。”蛇皮又给自己加了一层泡泡,壮着胆子凑上前,照亮了男尸腰带上一块腰牌,“据说高山微云生前,被高山王送到人皇身边当随从……也就是人质。他这腰牌是人皇亲赐,大齐官制的……啧,这人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啊,这帮高山贵族不是剥削阶级么?怎么民脂民膏吃出了这么一张苦瓜脸?”

“你可以等他醒了问问。”瞎子掐算了一下时间,催促道,“咱们被困在墓道里将近一天了。子夜之交是十一点,得抓紧时间,在那之前写完阴沉祭文——年先生,你准备好了吗?”

燕秋山的两颊紧了紧。

木偶女问:“水底下怎么写祭文?”

瞎子从怀里摸出一把破旧的刻刀,不知是没开过刃还是锈住了,那刀身发污,刀背处刻着繁复的铭文,好像旅游景点卖的劣质纪念品。

瞎子却极其爱惜地抚过那刀身,恋恋不舍地递给燕秋山:“小心点,这也是古物,这是当年高山人的炼器大师刻录刀剑铭用的,刻下的铭就是器灵的名,不但在器身上留下纹路,还会在器灵识海中留印,传说能沟通魂灵,因此民间叫它‘阴铭金’,现存于世的可就这么一把了。”

只见那“阴铭金”一落到燕秋山手里,立刻震动了起来,刀柄发热,搅动着周围的海水冒出细小的气泡。刀身上的锈瞬间褪去,露出森冷逼人的刃,凶戾气扑面而来。

瞎子微微叹了口气:“真不愧是年先生,别人‘提纯’过几次血脉,也不一定能得到古物承认。您天生就能唤醒宝刀里的刀灵,难怪阴铭金这么激动,此前这东西经过几十个金属系的手,它老人家可从来没给过一点反应。”

可能是因为阴铭金太激动,燕秋山的手也被它带着,仿佛颤抖了起来。

“我和蛇皮会给您护法,最后一笔阴沉祭文一定要在子夜之交的时候画完,一旦祭文成型,你就迅速后退,我和蛇皮会趁这时候把两种祭品推出去。”瞎子接住了蛇皮抛过来的一个装祭品的箱子,手指搓过箱子上的编码,一摸就知道,蛇皮是把装着婴血的那口箱子给自己了,蛇皮这人油滑胆小,见烟就卷,关键时刻必然是要把安全选择留给自己的。

不过……听说古代高山人嗜财如命,当年高山王就是死也不肯离开自己的珍宝白玉宫,才被人皇活活困死在里面的,这墓穴里的人魔更看重哪种祭品,还真不好说。

瞎子冷笑一声,也懒得跟他计较,继续说:“人魔是有理智的,只要挡下他出世时候致命一击,我们就能和他谈条件……年先生,别犹豫了,想想你的夙愿。”

海水里,细微的波浪翻流而过,燕秋山贴在胸口的金属片贴在他的皮肤上,微微发着热似的。

他不再言语,握紧了阴铭金,缓缓上前。

阴铭金的利刃像是能切断水流,燕秋山的眼睛里像是有两个漩涡,他隔着水晶墙与三千年,与墓道里的男尸对视了一眼,然后坚定地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他人在海里,血竟然没被海水冲走,像是被什么引着,血流瞬间灌满了阴铭金的血槽,那刀更激动了,整个墓穴都被后代的血气惊动,所有的尸体同时睁了眼!

这时,墓道口有人大喊:“燕总,别!”

声波直接从气泡里飞出来,撞开海水,飞向燕秋山,风神们赶到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沾了血气的阴铭金划出了阴沉祭文的第一笔。

一个巨大的气泡从落刀处产生、扩散,将燕秋山与高山王子裹在一起,与其他人隔离,王泽猛地冲过去,却被那气泡重重地弹开——

瞎子大声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也想打断阴沉祭?”

燕秋山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回过头来,在一片冲天的血光中,他与王泽对视了一眼,那张冷峻如刻的脸上竟隐约浮起了一丝笑意。

王泽快气疯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是傻逼吗!燕秋山!你对得起知春吗!”

燕秋山冲他摇摇头,看了瞎子一眼,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说是因为赤渊被封之后,世上再无‘人魔’,这话不全对。”

瞎子一愣:“什么?”

“据我这几年搜集的信息来看,即使在古时候,也只有‘魔修’的说法,魔修失控就会变成‘人烛’,而不叫‘魔’。成魔者不死,与天地共朽,也可以说,是化为了世界规则的一部分。古人讲叫‘运’和‘劫’,劫运有数,世界上能容纳的人魔数量也是有限的,每一族很可能就一个——人,巫人,还有这个高山人……”燕秋山笑了起来,他那双燧石似的眼睛里冒出了火光,像是隐藏许久的魂灵重新掌控了走肉行尸,他说,“死一个少一个,谢谢诸位带路。”

瞎子:“你要干什……”

他话没说完,燕秋山摸出了一个小陶盒——他把那罐“鸩”随身带在了身上。瞎子等人以为他要求墓里的人魔帮他复原知春刀,并没放在心上。此时,燕秋山狠狠地将“鸩”砸在水晶墙上,像是亲手粉碎自己最后的妄想,含着无限怨毒的鲛人血瞬间把水晶染红,燕秋山手里的阴铭金突然伸长,在石壁上撞出了火花,在石壁上划了几笔,却不是阴沉祭文。

王泽和燕秋山太熟了,熟到燕秋山才动第一刀,他就已经看出了后面的走势。那是一个只有金属系的特能才能用的符咒,能瞬间抽空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能量,让他手上的金属制品中自由电子重新分布,产生足够大的电势差,电弧会在很小的范围内击穿空气,一般用于引爆危险物品。

尤其在密闭空间里!

电光石火间,王泽明白了他想干什么,惊骇得瞪大了眼,瞪向那涂了满墙的“血色颜料”。

这种叫做“鸩”的颜料质地油润,喜欢新鲜血肉,即使隔着纸巾,也能迅速渗透,攀附而上。它畏光、畏火,因为其中的油性物质容易引燃,而含有毒素的鲛人血能量密度非常高,一旦被引燃,立刻会发生爆炸。

此时,阴沉祭产生的密闭结界牢不可破,在这里引爆满墙的“鸩”,能把高山王子炸成渣!

人魔纵然与天地共朽,毕竟是“天地人”中最低等的魔,需要载体,三千年前的高手们对魔物的处理方式是连身体一起封印,因为一旦魔气跑出去,就更不好抓住了。然而在赤渊萧条三千年后,能承载人魔力量的载体已经比人魔本身更稀有。

炸干净了,他们就别惦记高山人魔了。

知春中了海毒以后,燕秋山曾经疯狂地查过无数资料——关于海毒、关于蜃岛。

可是他越查,心里的犹疑越重。

蜃岛是由一种叫“蜃虫”的生物构成,蜃虫虽然看着恶心,却非常敏感,很怕“活气”,沿海多渔场、多游船,人类与各种海洋生物活动频繁,还不等靠近人类活动区,蜃虫就会因为恐惧而四散奔逃,蜃岛自然会解体,根本不可能靠近。

别说是人口稠密的本国,就算那些地广人稀的大陆,历史上也从未有过蜃岛靠近大陆架的先例。

那么……那个几乎逼近陆地的蜃岛,到底是从哪来的?

燕秋山不是个容易阴谋论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图谋的。他家的血脉太稀薄,家里的亲戚大多是普通人,走动得很少了。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在所谓“仕途”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建树,卖命吃饭而已,职位不会再往上走了。

特种外勤工资高,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但毕竟工薪而已,跟“富贵”不沾边。

他一穷二白,只有知春。

但知春于他是无价之宝,对别人来说算什么呢?

他既不像十大名刀那样声名远播,也不像那些传世的魔刀、妖刀一样锋利无双,作为一把“古刀”,知春过于温和,缺少锋锐。他甚至连个像样的刀铭都没有,几乎就是个半成品,刀灵沉睡了数千年,到他手里方才醒过来。

人是微不足道的人,刀是微不足道的刀,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绞尽脑汁算计的呢?

直到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想不想修复知春。

他才明白,原来那些人缺一个写祭文的高山人后代。

知春已经没了,却居然还有人在他的碎片上做文章。燕秋山想,像他一样的外勤,异控局有成千上万个,铁打的部门流水的兵,就算这一批死了,以后还会有新人加入。可这个所谓“上古人魔”就不一样了,一只手能数过来,宝贝得很。

拿一个他,换一个人魔,相当于是用满街跑的出租车换限量版古董车,稳赚不赔。

他来过这世界,快乐过,活得够本了。

也活够了。

这些年他查到的所有事都已经封存好,昔日的老部下们还记得他,既然能顺着他留下的微小线索找过来,过后应该能找到他留下的东西。

燕秋山听见水声,听见大海的哀叹,听见谷月汐带着哭腔的叫声,听见王泽的怒骂……然而他的世界在杂音中一片清明,手稳如泰山。

人死后,会有魂吗?

早知道,去皈依个信仰就好了,随便什么都行,这样,死到临头,他就能说服自己,□□之后仍有灵魂,灵魂能上天入地,能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燕秋山!”阴铭金在那封存着高山王子的石壁上留下熟悉的符咒,王泽爆出一声比方才还要撕心裂肺的吼声,“你是傻逼吗!”

燕秋山面壁而立,刀刃划开鲛人血,从锋利的缝隙里,他与高山王子那张死后仍哭丧的脸隔墙相对,眼角掠过笑意:“王泽,我看你是皮紧了。”

眼看阴铭错划过优美而精确的弧线,即将首尾相连。

谷月汐为了寻找那隔离层上的破绽,将透视眼睁到了极致,眼角几乎渗出血泪来。

那一刹那,在水里行动不便的张昭终于赶到,启动了暂停一秒。

宣玑一把揪起谷月汐的后领子:“闪开!”

他指尖爆出一簇火光,火苗颜色几变后,最后成了一片诡异的雪白色,气泡里的氧气顷刻间就被烧空,被海底水压挤得贴在他身上,于是他整个人就像发起光来一样。

雪白的火光一接触到阴沉祭结界,结界立刻“呲啦”一声,被火苗燎过的地方流血似的,滴下暗红近黑的浓稠液体。

宣玑眼前突然有无数纷乱的画面闪过,耳畔响起厮杀声和惨叫声,然而他已经来不及细看。

一秒的暂停结束,时间加倍流动。

燕秋山的匕首“呛”一下断在他掌心,那石壁上爆出了一串触目惊心的火花。

“轰”一声,阴沉祭的结界将将只在鲛人血爆炸前一刹那破了。王泽一辈子没使过这么强的水系术法,结界破裂瞬间,十几个气泡同时飞出去,加在燕秋山身上,也不知道套稳没套稳,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层层震碎。

接着,整个墓道都塌了,巨浪把里面所有人都甩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宣玑那气泡里的氧气本来就被他自己烧完了,这会正好直面爆炸,气泡碎成了渣——他既是火系,又是鸟人,海底作战简直是客场得不能再“客”。横冲直撞的水流直撞在他胸口,撞出了他肺部仅剩的一点空气,宣玑眼前一黑。

肺里氧气耗尽,烧着似的疼起来,一个场景骤然闪回——恍惚中,他像是被一群人围着,置身火里。

围着他的人们形容枯槁,个个都像是要灯枯油尽的样子,脸皮盖不住颅骨,眼睛里却闪着狂热的光。

八十一张嘴里,一张一合地念着打开人间地狱的咒文,“嗡嗡”地响作一团。

宣玑先是发现那些人高大得不正常,随后才意识到,不是他们太“高”了,是他自己太小了——大概只有那些成人男子的巴掌大。

宣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会是个什么形象,就觉得头顶、双目、咽喉、两翼、胸口、丹田八处同时剧痛,一瞬间几乎淹没他的神智,接着,他腾空而起,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钉在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柔软而温暖,还有微弱的起伏……听得见心跳。

是活人的身体!

宣玑没来得及惊骇,遥远的雷声已经落下,四角的铜镜被照得雪亮,他双眼分明被洞穿,但诡异的是,他依然能看见东西,就像……他在和谁共感,用了别人的眼睛一样!

他看见闪电黯淡的片刻光景中,铜镜里反射的情景——

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被吊在朱雀神像座下,悬在一口巨大的青铜鼎上,鼎中熊熊烈火烧着男孩,和他胸前钉着的一只……巴掌大的雏鸟。

周遭散落着宝石一样流光溢彩的蛋壳,小鸟似乎是被人从蛋里直接剖出来的,毛还没长全,男孩心口的血浸出来,流遍了那雏鸟的全身,那小东西血淋淋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第二道天雷轰鸣而至,把周遭照得雪亮,也将那些人脸照得恍如鬼魅。

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在闪电里剪影雪白,神像是个身着羽衣的男子形象,他背生双翼,人面人身,后脑像鸟雀那样,长着华美的长翎。

电闪雷鸣里,神像的嘴角露出狰狞诡异的笑容。

青铜鼎里的火倏地蹿了起来,火焰变得雪白,男孩和小鸟一起被吞了下去,周围疯了一样的人们也被火舌卷了进来,然而他们就像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痛苦一样,在大火中手舞足蹈,齐声喝道:“天魔成!天魔剑成!”

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那些疯子被烧成了焦尸,神庙分崩离析。

而铜鼎中的男孩尸骨却像重新从尸体身上吸走了活气一样,又再一次长出新的血肉,与此同时,雏鸟也被烧成了一把光滑的鸟骨,一道火焰色的光从那雏鸟尸骨上飞出来,搅动起青铜鼎里融化的铁水,幻化成了一把剑。

剑柄上阴刻着复杂的纹路,中间簇拥着一个图案——正好是宣玑身上被钉出来的痕迹。

那把剑这样熟悉,就像曾经与他朝夕相处……不,比朝夕相处还要熟悉……

宣玑浑身剧痛,像是被凌迟后又重新组装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被搓揉过一遭,假如有十八层地狱,受的刑法恐怕也不会比这更甚,然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天条。

宣玑眼前飘过梦见的铁门和封条,前些日子勉强补好的封条彻底断开,铁门分崩离析。他听见自己心裂开的声音,潮水一般的记忆从那铁门里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在人间十年构建的虚伪人格。

“那孩子是……灵渊。”

一个念头从宣玑缺氧的大脑里冒出来,“灵渊”两个字几乎要把他的心炸碎。

“那把用幼鸟炼出的天魔剑……是我。我是……剑灵。”

下一刻,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强行将他的头掰了过去。宣玑涣散的意识波动了一下,朦胧间,他竟然觉得自己看到了盛灵渊的脸。

他想起赤渊附近的小县城里,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人的妄念。”

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盛灵渊可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下水时正赶上燕秋山炸翻了高山王子墓。

整个墓穴都塌了,那些封存了古今中外各种尸体的水晶墙集体碎成了渣,不管是陪葬的高山人童尸,还是当了好多年“橱窗模特”的盗墓贼——凡是有幸在爆炸中保持了“器形完整”的,你推我搡地漂了起来。

这帮尸体们也不知道排个队,寂静的海底一时拥挤混乱得好似春运现场。

盛灵渊眼疾手快地从死物里捞出“活鸟”一只,实在没弄明白,宣玑这种鸟雀一族,为什么要跟着那条黑鲤鱼往海底扎?

这只平时看着挺机灵的,不像缺心眼啊!

宣玑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单纯的求生欲,一碰到他,就死死地攥住了他,手劲大得像是要掐到他骨头里。

与此同时,大团的气泡从他口鼻中冒出,盛灵渊一皱眉,估计他坚持不到海面。

赤渊最后一个守火人,要是不小心淹死在海里,那乐子就大了。

盛灵渊不由得想起前两天在店里听别人说的一句话,当时没太明白,因为觉得好像不合语法,现在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那句话怎么用——

“看把你能的!”

他捏起宣玑的下巴,嫌弃地想:“啧,咸。”

盛灵渊本想暴力掰开他的唇齿,然而宣玑较着劲的牙关在他碰到的瞬间就松了,任他飞快地度了口气过去。察觉到对方那种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盛灵渊心里忽然有点异样,忖道:“呛水呛糊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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