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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众人顾不上惊叹宣主任的神迹,连忙都凑到屏幕前。

通缉犯银翳原来能“看”见一些东西,但仅限于活物,他的“视野”里没有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和动植物都是些形状不一的影子,边缘模糊,大多由黑白灰三色组成,有的颜色重些、有的明亮些,面貌形象却没法区分了。

他脑子里的画面有些晃,能听见水声,应该是在一艘游船上,不时有游客经过,嘈杂的人声和快门声不绝于耳——人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不远处海上的异象。

银翳“视野”尽头,有一座庞大的山形阴影。和人不同,在银翳“眼”里,这座“山”的边缘清晰如刀刻,通体漆黑,正中心有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像一枚心脏,维系着“山”的形状。

“这小子居然真的跟蜃岛事件有关!”

“他居然还敢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用知春吊着燕总!”

王泽的脸猛地绷紧了,狠狠一咬腮边嫩肉,他强行镇定地转头问宣玑:“主任,人的记忆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团,就算精神系审讯,也需要‘话导’,咱们刚攻破他的精神屏障,那么巧正好看见最想知道的——会不会有诈?”

“不会,他跟咱们斗了大半天了,心里高度紧张,也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肯定也一直压抑着跟燕总有关的记忆。”宣玑回过神来,悄悄地把盛灵渊抽打过的手塞进兜里,这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人装起行家来既不心虚也不要脸,头头是道地说,“这是巫人咒的一种,叫‘溯洄’,不但能攻破精神屏障,还能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记忆,越想压抑的记忆就越是会被最先勾出来。”

“哎?你们快看这个人,”屏幕前的一个审讯员说,“他跟别人不一样!”

只见溯洄记忆里,银翳收回目光,扭头转向他身边的人。

别人都是深浅不一的影子,他旁边这位却仿佛是个人形探照灯,亮得晃眼。和蜃岛一样,这探照灯的轮廓也很清晰,大概能看出个头不高,是个光头,瘦得惊人,不知道哪儿的比例长得异于常人,反正怎么看怎么别扭,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银翳问:“这就行了吗?”

“探照灯”回答:“再看看吧,听说蜃虫胆小,特别容易被人气冲散,咱们没有先例可以参考,只能试着来,等它能靠岸再说,你别急着交任务。”

这探照灯是个公鸭嗓,男女莫辨,声音一出,几个审讯员立刻同时意识到了他身上哪里不对劲——这个轮廓清晰的人身上没有性征。

银翳又把视线转向蜃岛,盯着岛中心那团暗红色“看”了片刻,他低声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看方圆几万里的脏东西都给它吸过来了,要是那帮打捞海洋垃圾的知道有这么个宝贝,不得都磕头来求?”

“别介,那可不是什么宝贝。据说早些年,有个老外的什么科考队,在大西洋的小岛上发现了一种没见过的贝壳,当时以为发现了新物种,想带回去研究,但自从他们把那玩意捞起来,这帮人就一直厄运不断。没多久,接触过贝壳的人全死光了,而且死相很难看,他们给这东西起了个挺玄乎的名,叫‘龙晶贝’。认为里面可能有未知的生物毒素。”探照灯说,“其实这东西,我们上古时代就有记载,老祖宗管它叫‘诛心’。”

银翳:“怎么说?”

“你别看它长得像贝壳,其实不是,那东西是鲛人胎。”

“什么?真有鲛人?”

“传说不能空穴来风,”探照灯动作很僵硬地点点头,“鲛人是一种非胎非卵的生物,这帮大鱼不分男女公母,个个都是雌雄同体,也没有什么子宫之类的器官,相传,小鲛人都是长在父母心口的。”

银翳跟审讯室里旁听的众人同时捂住胸口,光听着都觉得要心律不齐。

杜处喃喃地说:“那得多大号胸才装得下?”

屏幕上,银翳跟她英雄所见略同,替她问了出来。

“鲛人怀孕用不着占多大地方,”探照灯说,“受孕之后,心口开始结贝,贝壳会在胸口长三年,贝壳增大,鲛人心脏就缩小,最后贝壳长成巴掌大,半围住鲛人心。这时候鲛人全身血流速减慢,供血减少,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刚出生的鲛胎一般也就一寸半寸那么点。”

“怎么生?”

探照灯笑了,这笑声音质异于常笑,差不多能给鬼片当插曲,听得人想快进:“怎么生?横不能往外呕吐,那当然是剖出来了。鲛人爪如利刃,皮糙肉厚,可以自己撕开胸口把小孩取出来,小鲛人如果顺利出生,就能脱离贝壳,贝壳留在母体里,据说能愈合伤口……反正是大补的东西,你可以理解成紫河车吧。”

“那要是不顺利呢,鲛人也会难产吗?照你这么说,这贝壳不是直接吸收了吗,他们从哪捕捞的?”

“刚出生的小鲛人还没有胆囊息肉大,难什么产,你以为是凡人呢?就是这种大鱼缺心眼,还死心眼,受不了背叛——你说要是一对鲛人结婚就算了,凑一副死心眼,他们自己过自己的。可是因为鲛人长着人脸,据说又都挺漂亮,所以经常有一些海边的人猎奇,想去搞一搞。猎奇归猎奇,谁也不能跟条鱼结婚,搞完么,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鲛人如果遭到背叛,心口的小鲛人就会化成液体,从眼里流出去,遇水成珠,这就是鲛人‘落泪成珠’的来由,留在心口的贝壳会从珍珠白变成灰黑色,从大补变为剧毒,所以落过珠泪的鲛人会‘伤心’而死。鲛人死后,贝壳都不腐,等尸体烂了,就继续留在大海里污染环境,因为是‘伤心’的剧毒,所以老祖宗们给起了这么个名,叫‘诛心’。”

银翳好一会没言语,他的视角随着行船上下起伏,监控器外面的众人们也跟着沉默了。

“这是真的假的?古今人渣怎么都是这个成色的?”王泽可能真有点锦鲤血统,听完这故事格外义愤填膺,“把鲛人当人,那就是始乱终弃!不把鲛人当人,那不……那不等于日狗搞鱼吗?都什么变态!”

“先不讨论伦理,我有个问题,”杜处冷静地拿笔把自己的头帘往上卷了卷,举手问,“我觉得他说的这些有点矛盾。那个‘诛心’既然那么大毒性,能在海里凭空吸一处蜃岛,那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靠近,更别说打捞了,之前那什么科考队是怎么回事?我看他这描述前后不一致啊。”

盛灵渊一手按着太阳穴,半阖着眼开了腔:“诛心与鲛人珠是成对的,诛心痛失幼子,会一直被那颗流出去的鲛珠吸引,所以过去传言说鲛珠会引来灾祸。但是人们又垂涎鲛珠艳光,所以高山人独创了‘炼珠术’,用以炼化鲛珠,鲛珠一经炼化,对应的诛心就会跟着‘死’掉,怨毒散尽,只剩残毒,以后只要不直接伸手摸,一般就没什么麻烦了。炼化过的鲛珠皎洁如月,又叫‘碧海珠’,价值连城。当年光是微煜的王宫里,就有十万颗碧海珠照明。”

杜处作为一个资深花痴,始终对他那个海妖似的形象印象深刻,一听他说话就脸红,先是捧着脸连连点头,听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沉。

“等等,”杜处临时把花痴放在一边,“那要是这样,这些人为了这个价值连城的‘碧海珠’,不是会……”

“会故意引诱鲛人上岸,以情欺骗构陷,动作够利索的话,还能趁着鲛人没被自己毒死前,取其鸩血,做为炼器的材料。除此以外,鲛人油还是最好的灯油燃料,防风防水,一盏能烧上几千年。”盛灵渊这阵突如其来的头疼严重得有点捱不住,他又绝不肯在人前露出来,恨不能三下五除二把瞎子的脑子拆个明明白白,于是不免带了几分急躁不耐烦,语速都快了。

说完,他伸手弹出一簇黑雾,眨眼间在半空结成一圈溯洄咒,粗鲁地撞进了银翳太阳穴。

银翳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屏幕上的画面跟着一花。

盛灵渊倏地掀开眼皮,目光直接“砍”进了银翳的印堂,冷冷地逼问:“没炼过的鲛珠叫‘活珠’,黯淡无光,既有毒又没用,没人保存这个,你们这一对诛心和活珠哪来的?”

屏幕上的画面跳了一会儿,片刻后换了场景——银翳和探照灯应该是跟着游船回到了岸上,画面不晃了,背景音里传来新闻广播的声音:“因潮汐原因,南海高岭海域部分地区污染物堆积,大量有毒有害物质亟待清除,3月22日,相关港口紧急关闭,目前有关部门正在进行人群疏散……”

王泽瞳孔一缩:“是当年发现蜃岛的日期,我记得我们是21号半夜接到的紧急征调令。”

“成了,”屏幕上,探照灯关上了新闻,对银翳说,“最近有国外特能使团访问,异控局‘雷霆’里的好手都被圈在永安给外宾当保安,碧泉山一场地震震出了特级异能大墓,能量辐射超过上百公里,‘暴雨’的主力都过去了,就剩‘风神’能动,燕秋山老家离这不到两小时车程,可靠消息,他现在正好在老家探亲,肯定会亲自过来看,等着吧,后面就是你的事了,老兄,我功成身退,回去复命了。”

“成,替我问候你们‘老太太’。”银翳痛快地一点头,又说,“蜃岛能留多久?”

“看你。”探照灯说,“活珠不是都交给你了吗,事儿一成,你就直接把那活珠泡进浓硫酸里,利索点,千万别贪心——诛心这玩意儿毒性太大,拖时间长了,容易被风神那帮猴精看出破绽来。”

银翳叹了口气:“世界上活珠和诛心可就剩下这么一对了,说扔就扔了,老太太好大的手笔,到底是有……家底是真厚。”

“不行了,没落了。”探照灯笑了一声,从语境上看应该是苦笑,但他笑声如鸭,苦得阴阳怪气,“要说起来,异控局当年就是大家伙攒人头建的,想着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把咱们同胞们团结起来,有个说理的地方。现在倒好,我看异控局快成凡人迫害我们的工具了,再这么下去,百年以后,还有咱特能人的立足之地吗?老太太这把年纪了,也是担心后辈啊。”

“老太太”“家底厚”……

盛灵渊眯了眯眼,想起了那个跟银翳他们一起的通心草木偶,也是说起鲛人史头头是道的……

风神的众人精们对视一眼,显然跟陛下想到一块去了——蓬莱会议常驻团一共五个席位,异控局官方占一席,然后是来自东北的玉婆婆,东南的月德公,西南的少数民族特能人联盟(简称“少特联”),还有西北的道术研讨会。

少特连和研讨会都是比较松散的民间组织,由很多小特能家族组成,里面没有特别强势的人物,月德公是个老爷们儿,放眼全国,敢自称一声“老太太”的,就只有那位“清平司旧人”。

“我刚才就想说,”杜处说,“你们看银翳这个同伙,特亮的这位,长得不像真人啊。”

奇瘦、身体线条过分刻板,且有微妙不协调,没有性征——那探照灯好像是个木偶。

“打电话给总局肖主任告诉他这事,别声张,把玉婆婆盯住了。”王泽扭头吩咐完,又问盛灵渊,“大佬,能不能想办法问问他们是怎么联系的?这锤不够硬……那什么,就是证据不足的意思,这个玉婆婆我们真得罪不起,老太婆活了七百多年,人面广得咱都想象不到,各界特能人她都说得上话,咱跟她正面刚……正面跟她对峙,得有能服众的东西。”

盛灵渊闻言,脸上绽开了一个好比春风拂面的微笑,宣玑直觉老魔头又要进行危险发言,连忙截断话头:“精神系可以试试直接提问,可能出现的记忆不会太精准,多问几次总能出来……陛……灵……盛……那个……祖宗!您别再往他脑子里楔恶咒了,好不容易抓住这么一个,弄傻了我们审谁去?凡人很脆弱的,您那神通攒着点对付人魔吧!”

“祖宗”应声撤回了微笑,冷着脸往墙上一靠,不吱声了。

几个精神系精英于是轮番上阵,用上了各种诱供技巧,被溯洄困住的瞎子乒乓球似的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乱撞,屏幕上出现了一堆他给不同的人打电话、发语音信息的场景,盲人专用手机上网的场景,地下黑市交易场景等等,看得宣玑汗都下来了,唯恐盛灵渊一个不耐烦,一道恶咒打过来拆了瞎子的脑壳。

就在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的时候,屏幕场景又一换,只见银翳独自跪在一个小屋里,周围没有活物,因此“视野”里黑洞洞的,他正冲着什么东西念念有词。

王泽凑近了些,听了半天,没听出所以然来,只觉得这老瞎子叽里咕噜地像在打闷嗝:“他这是咒谁呢?”

盛灵渊忍着越来越严重的耳鸣,强行听了一会,发现这是古妖族语。

王泽可能是把他当搜索引擎了,一有不会的就跟他打听:“大佬,能听出他在说什么吗?”

盛灵渊略微一皱眉,这回还真让他问住了——妖族战败后,就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妖族语了,久而久之,生疏了不少,这瞎子说得又不标准。这就等于是说话的人口语不好,听话的人听力不行,一句里,陛下只大概能猜出一两个词。

这时,宣玑却突然插嘴说:“说的是‘九九归一,吾主为真神’。”

王泽和杜处没想到自家队伍里还有这种语言人才,一起抬头望向他。

“就这一句,差不多是‘万岁万万岁’的意思,那个‘吾主’我不知道指的是谁。”宣玑穿过人群,看向盛灵渊的目光忽然带了几分疑惑,顺口解释,“哦,我这是……家传的,跟点菜和祭祀有关的各种古语都会几句,日常对话不行,我家学比较渊源。”

盛灵渊视线有点模糊,没注意他的眼神,也没觉得奇怪,妖族语跟人话不一样,不是后天习得的,是妖族与生俱来的,宣玑是朱雀骨封之灵,妖得不能再妖,他天生能听懂古妖族语,很正常。

陛下用力碾着太阳穴,说:“‘吾主’指的是妖王。”

妖王九驯?

宣玑低声问:“您怎么知道?”

盛灵渊没出声,下颌点了点屏幕,只见那个银翳把那句咒念了若干次之后,他原本漆黑一片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片亮斑,一个奇怪的生物在他面前渐渐成型——龙头鸟翅蛇身虎豹尾,正是本真教崇拜的那个“四不像”。

这东西活灵活现,色彩艳丽鲜明,在瞎子的“视野”里显得格外不合群,突然出现,就像是某种神迹,随信徒祷祝降临。

银翳哆哆嗦嗦地跪拜下去,毫不掺水地磕了一串响头,可能是磕得有点脑震荡,溯洄里的记忆画面都跟着糊了一会,然后给了他一串数字。

把异控局众人都看愣了——这是什么?

妖王显灵了,给了信徒一串数字?是让他去买彩票吗?

只见瞎子虔诚地伏地不起,等妖王本体和数字完全消失,他才保持着跪姿,从兜里摸出手机,他手指捋过,屏幕上的App挨个报名,声音又轻又快,最后停在了一个发音很像“涅槃”的App,点了进去。

App的音效做得很像某些粗制滥造的赌博游戏,挺热闹地乱响一通,好像还有点卡顿,然后提示登陆。登陆需要输入一个“验证码”,银翳就把方才那串数字输了进去。

杜处被这等骚操作震惊结巴了:“这、这是磕……磕头获取验证码?不是,他们这邪教居然还联网?他们还有App?”

王泽集体荣誉感爆棚:“咱也有。”

“……我看不出咱有啥值得骄傲的,”杜处干巴巴地说,“再说咱那个内网,那个App……噫!”

宣玑立刻想起他那糟心的全责协议:“别提了。”

“嘘——”王泽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仔细听,同时迅速拉过一张便签纸。

银翳看不见屏幕,只能使用智能手机的盲人交互模式,王总像做“中文八级听力”似的,趴在桌子上,跟着手机报出来的声音,听写App里的功能板块。

这东西“听起来”有点像很古早的论坛,用户可以在上面留言,有“物品交易区”“杀人悬赏区”,还有一些闲聊和八卦,关注特能界中近期要闻和新崛起的人物等等。

银翳似乎刚和什么人完成了一笔交易,在App里“确认收货”,刚点完,就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有人给他发了私信。

银翳随手一摸,手机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读了出来:“来自:天字管理员。”

银翳愣了愣,随后呼吸急促了起来,把手机凑到耳边,点开私信:“银翳兄,主人命我挑选十级以上成员,做一件与我们性命攸关的大事,你愿意吗?”

审讯室里众人抽了口气,要不是还紧张着,差点欢呼起来——他们找到了本真教的联络方式!

“瞎子的通讯设备在海里被冲走了……对,还有燕总!燕总潜进去三年,他肯定知道,燕总还没醒?”王泽扔下纸笔,火烧屁股似的蹦了起来,“你们继续审,我去医院。辛苦了诸位兄弟,这仇……知春的仇能不能报,就他妈看你们能从老瞎子脑子里挖出多少了!”

说完,王泽一把拎起外衣,撒腿就往外跑,去医院蹲燕秋山。

宣玑慢了一秒,没叫住他,一回头,却发现盛灵渊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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