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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巅的小茶室里一片静谧,窗外闲杂草木都已经被清理一空,地下的小虫还没来得及被惊蛰的春风唤醒,耐寒的鸟雀也似乎知道避嫌,远远地绕开这里,只剩下严冬里难得灿烂的晨光,从假竹子的门窗里刺探进来,落到盛灵渊脸上。脸上最细微的起伏也被光影放大,睫毛的阴影遮挡住半边脸,像垂下的鸟雀翅膀。

“我……我是实在没办法……”宣玑的伶牙俐齿也好像跟着方才一口长气叹了出去,他本来是满肚子的话,争先恐后地想出口,结果在喉咙里堵成一团,害得他语无伦次。

盛灵渊的目光安静地投向两个人纠缠的手指,“唔”了一声:“我想也是,鲛人密语里记录的捆绑法怕是只有这一种吧,怎么,双向的不会?”

宣玑:“……”

他哪怕小时候是学渣,留级三千年,也不至于例题换个数就不会了!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这种老黄历的刻板印象能不能破除了?

盛灵渊却笑了起来。

宣玑先是一呆,他有太长时间没听过陛下这样笑了,像个被流星砸中了脑门的幸运儿,他五迷三道地原地放空好几秒,才慢了半首歌地意识到,灵渊刚才那句居然是在逗他。

这一句暖场似的玩笑话逗出了他天大的委屈,宣玑的眼圈居然有些隐约地发烫。

“丹离死后,世上再没有人敢做我的主,你是头一个。”盛灵渊音量不高,语速也不快,这话听着喜怒莫辨的,“不但自作主张,还敢瞒我骗我。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朱雀骨封摇摇欲坠,赤渊凶险。”

宣玑张了张嘴:“我……”

“王博士说他两百多岁还小,你三千多岁了,总不至于也‘还小’,还不知轻重。”盛灵渊说,“万一赤渊有什么问题,我是不是要再亲眼看你粉身碎骨一次,才能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

宣玑不由得紧张起来,手背上略微泛起青筋,预备好被他随时将手摔开。

然而盛灵渊没有,他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你是怪我一再推开你,觉得心里不痛快,想报复我吗?”

不等脸色惨白的宣玑说什么,他又轻轻地一摆手:“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方才听见你和你们局长说的话了。要是易地而处,我大概……”

盛灵渊顿了顿,微微垂下眼睫,压住眼睛里幽深的晦暗。他是千重杀机里赢到最后的魔头,踩着师友的血,压了天道半子,他不计后果、不择手段,没有剑灵那样天生温厚的好性情,也不会像剑灵一样近乎于天真可笑地抱着幻想,在火狱里徒劳地温养着回不来的尸身。

盛灵渊冲他笑了一下:“我大概已经把你掰碎吃了。”

宣玑被他三言两语揉搓成了一团:“陛下饶命吧,可别说了。”

盛灵渊将手伸进了他的头发里,五指与三千烦扰丝摩挲而过,宣玑被他摸得一僵,血气上涌,脸“轰”一下红了。盛灵渊对上那眼神,收到暗示,果然就闭了嘴——他缓缓地栖身过去,在宣玑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听见对方的呼吸陡然中断,就无声地笑了,刻意将那一个亲吻拖拉地绵长又磨人。

宣玑一只手里攥着的文件散了一地,浑身的知觉都被借调到了发根与嘴唇上,他一时半身不遂,险些从小竹凳上仰下去,被盛灵渊一把捞了回来。

这“忽悠”一下像梦里一脚踩空,宣玑心悸如雷,茫然地想:他怎么那么会?

他不是个保守封建社会里、五感迟钝的老古董吗?

他表情实在太不加掩饰,盛灵渊一眼看出了他的意思,笑了起来,在他头上轻轻地掴了一下。

其实三千年前一点也不保守,旧秩序没发育完全,就在战争中崩坏了,而新的“礼乐”还没形成。有肆意妄为的,有生不如死的,人族与妖族都活在末日式的狂欢与绝望中,做事普遍不太讲究。不少玩法早已经脱离了食色天性,堪称精神污染,盛灵渊上台后很久,政局稳定了,才为了治安缘故慢慢封禁。

丹离没有“儿童不宜”的概念,在他少年时就给他细细剖析过“贪”与“欲”……只不过都是在宣玑睡着、或者被屏蔽的时候谈的,没让小剑灵长过那些他用不着的见识。好像他俩心照不宣地同意,等这晚熟的朱雀天灵能自己闯荡世界的时候,等着他的肯定是个干干净净的清平盛世。

“梦里唐突过多次,见谅。”

宣玑:“……”

这个人怎么睁眼胡说八道的,要不是他亲自潜入过盛灵渊的“梦”,差点就信了他这五毛一吨的甜言蜜语了!

“惊魂梦里,”盛灵渊笑了笑,“点燃了惊魂香,梦里来客就没有别人,只剩你了。”

只不过恶咒带来的梦都比较惨烈,总是先甜后苦,最后再给他一个创伤性的结局,他每天为了开头的一小段沉入惊魂里,像个饮鸩止渴的人。然而就算是惊魂的噩梦,宣玑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最后,只能模模糊糊地给他一个影像。

晚年五感绝、七情断,他身上的人味快散光了,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点惊魂了,只是已经成瘾——哪天不点,别说入睡,头疼症发作起来比阴沉祭反噬还折磨人。

宣玑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忽然轻声说:“我……一直到赤渊火彻底灭后几年,才能稍微离开一阵,到外面看看。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盗了你侄子的皇宫内库,我想丹离那么算无遗策,或许能预料到什么,哪怕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呢……结果只找到了千妖图鉴和涅槃石。”

“我不甘心,又潜入了清平司。那时候的清平司可不像现在,里面高手无数,我看连墙角的绿植都比我强,当时要是没有离火,差点陷在里面……惊心动魄地找到了‘生魂养尸’法。”

“那时候你侄子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皇帝当成了熟练工,京城风物大不相同,可是我没心情看,只想回赤渊闭关。可是此后整整五十年……你没有给我一点回应。”

宣玑第二次获得剑身的过程格外微妙,一方面是“一死换一生”,另一方面,盛灵渊是半个赤渊,宣玑相当于是赤渊的封印,他俩彼此纠缠而生,又此消彼长。

恰如不可相见的参与商。

别说五十年,就是五百年、五千年……只要骨封完整,也是一样的。

盛灵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翼族聒噪,天生就坐不住,做什么都是三天新鲜,宣玑从小被他惯得不像样,想让他凝神安静,不能长过一炷香。

五十年……那要烧断多少香塔啊。

“我第一次炼涅槃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只要忘了你,我就彻底自由了,从此阳世三间任我来去,多好的日子……后来发现我炼的涅槃石不知道有什么问题,都是损耗品。老师作古好多年,我也不能挖坟去找他答疑……再说你连坟都没给他建……我……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自己领会精神……”

盛灵渊哭笑不得地动了动嘴角,最后只是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插嘴,执起宣玑几乎要攥进他骨肉里的手,细心地撸平了那些痉挛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亲吻。

“所以第二次我吸取教训,我想既然涅槃石的有效期只有一两百年,比凡人寿命长不了多少,要么我干脆把自己当凡人过吧,娶妻生子……也可能有生殖隔离生不出来,那就抱养个孤儿什么的,百年后我也混个老太爷当当。等需要粉身碎骨的时候,再跟孙子们告别,把遗产一分,‘死’回赤渊,权当自己一辈子功德圆满。”

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一吃,你也就成了小时候的噩梦了,多‘转世投胎’几次,可能不用涅槃石,也不再想你了。

“我炼第二块涅槃石的时候,给我第一世建了个坟,自己给自己装爹。还假模假式地在坟头上留下遗愿——我族入世,当妻子俱全、幸福美满、四世同堂、荣华富贵。”

妻子俱全,幸福美满、四世同堂、荣华富贵……

这十六字在盛灵渊心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涟漪经久不散。

“结果我那一世就跟个结婚狂似的,越想找越找不着,最后这执念差点成了心魔,要不是最后涅槃石碎,险些提前报废了那根朱雀骨。我不敢拿朱雀骨开玩笑,只好把这事归咎于自由恋爱不靠谱。”

“后来,我还想过很多不靠谱的办法……我给自己在人间捏假身份,想等社会给包办婚姻;我还故意在赤渊祭坛里留下张你模糊不清的画像,心想循着这个,哪怕去找个替身回来——”

可是每个人都不对……每个人都不对……

盛灵渊像是一枚烫在他灵魂上的烙印,一经落下,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就在你脊梁骨上寄宿了十几年吗?你到底要收我多少房租啊陛下?”

盛灵渊轻轻地闭上眼。

“等此事尘埃落定,我给你一个交代。”他几不可闻地说,“好不好?朕……从无戏言。”

宣玑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里话太多,一双眼眶塞不下:“我没有向你讨交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再‘为我好’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心都摆布不了,为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总傲慢地认为自己能摆弄别人的喜悲呢?你以为我不想摆脱你吗?我他妈但凡有一点办法……”

盛灵渊似有意似无意地缠上了他的手指,一簇不知什么角度的光从两人中间扫过,正好将牵在他俩中间那根若隐若现的“山盟海誓”金线勾勒出来。

宣玑被金光一晃,无意中转了一下眼珠,盛灵渊倏地睁开眼睛,瞳孔像两口看不见底的井,摄人魂魄:“你我身上有同源的朱雀血,你的剑身两次以我为祭。小玑,你有没有想过,你抹不去我,不是因为什么心重情深,是因为你我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渊源,你在鲛人密语里学的那些没用的旁门左道能成功,不也是因为这个吗——我没猜错吧?”

宣玑听了他冷静的前半句就陡然觉出不对,然而再要反应也来不及了。

盛灵渊袖中黑雾化作利刃,沿着手腕自下而上地划破了他自己的手掌,“山盟海誓”作用下,宣玑身上同一个部位立刻出现了同样的胸口,两人扣在一起手上,血瞬间混在一起。

共感忽起。

宣玑心里不可避免地想起鲛人密语的内容,没来得及收起来,就被另一个强势入侵他识海的意识逮了个正着。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的记忆纷乱庞杂, 里面装了所有他经历过的事、读过的书、听过的只言片语, 就好比是座大图书馆。
而浮在意识表面、能被共感读取的东西,只有当下的念头——也就相当于“图书馆”进门口处的简短通告。
想要看其他的资料, 得想办法“调阅”。这就是精神系审讯时需要破解的核心技术问题。

像他俩这种从小毫无隐私、脑子里有个“室友”的,隐藏自己的想法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都是熟练工,如果宣玑有防备,“调阅”起来会非常困难。除非是在他毫无防备时连通共感, 那一刹那,正好浮在他脑子里的东西,是神仙都盖不住的。
之前在天上白玉宫,盛灵渊猝不及防地被那大珊瑚礁出卖,吃过一次亏。
现如今,他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在宣玑心神最动荡的时候,提起鲛人密语, 宣玑在那一秒会本能地被他勾起跟鲛人密语有关的记忆,让那些内容一五一十摊在盛灵渊面前。

然而随即,盛灵渊却愣住了。
他早料到鲛人这种缺心眼的大鱼没有文字,所谓“鲛人密语”不会跟普通心法一样,由简洁的书面语写就。既然叫“密语”,很可能是口诀或者一段鲛人歌什么的。
没想到那东西却像宣玑客厅里那个“电视”,里面竟有栩栩如生的影像……主角还是他本人!
而且此时,“鲛人密语”里的影像放的也不是“山盟海誓”那集, 是另一种更神神叨叨的“邪术”,场面之不堪入目,堪比当年以“淫/乱”闻名天下的高山王宫。

宣玑神色古怪地“哈”一声,摔开了盛灵渊的手。
皮肉小伤已经迅速愈合,他只有手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不知道是谁的,被他一点一点地舔了下去,冷笑起来:“不好意思,这就是‘鲛人密语’。陛下,您想看早说啊,我呈给您不就行了。”

小茶室里温柔如春水的气氛转瞬成冰。

宣玑没有一点要遮遮掩掩的意思,脑子里有什么就大大方方地任人看。
“鲛人密语,是我见过的最美、最脏、最险恶最无私的秘法,它没有字,不能翻看,就连内容也不是固定的。只有真动了心的人,能‘打开’鲛人密语。密语里放出一段什么,取决于心往哪动——上一次我心心念念想的是怎么留住你,所以它给了我‘山盟海誓’。这一次我想……什么人的心能硬成这样啊?我真想看看,你这身皮囊里的五脏是不是石头打的,到底有没有体温。”

盛灵渊:“你放肆!”
“特别放肆,”宣玑假笑,“来,治我思想罪!按量刑最高的来,打死我,你身上山盟海誓自然就解了。”
“怪朕从小没催你读过书,连人话怎么说都没学好——两方一拍即合,叫做‘盟誓’,你那一厢情愿,也好意思叫‘山盟海誓’。”盛灵渊唇锋如刀, “配吗?”

“我就是一厢情愿,陛下,你有本事解开嘛。”
“朕是把你惯坏了!”

“可不是么,陛下对我真是太好了,为了骗我交出鲛人密语,连色/诱都亲自上,我死这不亏。你看看怎么来解气——诛九族就不用了,我族跟恐龙一样,早灭绝了。我户口本上目前有光棍一条,烂骨头一根,都给你,剥皮抽筋,清蒸红烧随便,反正……”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朝他卷去,要扇他个嘴巴。

连着共感的时候,盛灵渊要做什么,宣玑是能提前知道的。
然而他不躲也不闪,就那么直挺挺地戳着,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随便抽、随便打,并不依不饶地说完自己后半句话:“反正山盟海誓单方面的,就算把我碎尸万段,你也不疼。”

黑雾在他鼻尖上散了。

两人隔着不到一臂,中间却有千山万水的沉默。

盛灵渊被他气得三尸神蹦极,偏头痛排山倒海地闹腾起来,拍案而起,人竟晃了晃,狼狈地按住桌子。

共感还在,宣玑跟着抽了口凉气,怒火瞬间散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手递了出去,又半途而落,脸上的讥诮黯淡下去,然后整个人都跟着黯淡了下去。
好一会儿,等盛灵渊挨过一波剧痛,一口气上来,宣玑才轻轻地说:“灵渊,你皇帝当惯了,独断专行,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你眼里向来没有别人……也没有我,是不是?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宠物吗?灵渊,我有时候想……”
咱俩是不是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啊?

宣玑话没说完,突然通过共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你干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我有本事……”盛灵渊急喘了口气,睫毛一闪,将差点流进眼里的冷汗挡住去,“解开它?”
天魔气缓缓朝他心脉聚拢,把还没来得及完全长好的心和血脉包裹起来——他以前剥过一次,这次一回生二回熟。

盛灵渊勉强撑着桌子,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至少我猜测没错,你所谓‘山盟海誓’,不就是……仗着一点同源的朱雀血么?”
山盟海誓禁术里,把两人“缝上”的“线”是从宣玑心头抽出来的,必定是以同源的朱雀血为媒介,没有这点同源,一个无心的魔物,能跟谁“山盟海誓”?

宣玑惊恐地感觉到,那些缠在盛灵渊的百骸中的细线正被连根拔起,连同下面的“地基”——不是吓唬人。
老魔头的“君无戏言”是扯淡,说话不算数是常态,但他从来不虚张声势地吓唬人。

宣玑悚然变色,声音走了调:“住、住手!”
他伸手凭空一抓,十指中,隐形的丝线暴露出来,将他的手指勒得充血,那是“山盟海誓”本体。他徒劳地将这东西绑在盛灵渊身上有血流经之处,可是随着心与血脉被主人排斥,宣玑攥得再紧,也只是在湍急的水流里揪住一根浮木,无济于事。

他俩不再共用一个身体以后,共感只能分担一些很浅的感觉——比如对方负重多少,有什么感受。至于真切的疼痛,只能通过对方的意识反应间接得到信息,并不能亲自体会。何况这么三言两语光景,那几滴血碰出来的共感已经快过去了。
宣玑不知道他有多疼,只看见盛灵渊膝盖一软,扶着墙单膝跪在了地上,表情不痛苦——他跳赤渊、离火焚身时,表情也不痛苦。

这疯子还在笑,原原本本地把方才宣玑怼他的话还了回去:“你有本事,就往……往我天魔身上……再缝一次。”

宣玑一把攥住他的胸口:“盛灵渊你是王八蛋吧?!”
盛灵渊吸进去的气只能到喉咙,不往下走。没有气息托着,发声很困难,于是他的声音很轻。
话却说得清清楚楚:“你第一天认识我?”

“别这样,求求你……你别这样,住手!”
盛灵渊没力气说话了,给了他一个冷笑。

“我给你解开,我解还不行吗?你等我……你给我点时间!”宣玑慌忙去扯那些缠绕的火焰色细线,可是“线头”太多,这玩意捆上容易解开难,倒是真跟一根筋的鲛人一脉相承,越急越找不着头绪!
疯子本来就嫌跳起来不受控制的人心很烦,根本不理会他,骨肉被粗暴的魔气划开,又很快愈合,截断的心脉由红转黑,鲛人密语火焰色的丝线被魔气腐蚀,本来就找不着线头的宣玑更加手忙脚乱。

宣玑终于在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头里崩溃了:“我求求你……灵渊,别这样……求你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进了盛灵渊手背上,盛灵渊的手指一蜷,感觉到了……一点湿意。
他愣了一下,恶魔似的脸上,茫然一闪而过,迟疑着,他伸手扳起宣玑的脸。然后手又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去。

宣玑……哭了。

不是方才跟他对飙演技的眼眶发红,也是小时候那种震耳欲聋的嚎啕大哭。
他的眼泪压抑得悄无声息,肩膀绷得好似铁铸,只有手不停地抖。

盛灵渊身上疯狂涌动的魔气似乎也给那滴重于千钧的眼泪吓住了,凝固在那里。

他从怒火中惊醒,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
盛灵渊后知后觉地想:“我伤了他的心么?”

火焰色的细线摊得到处都是,快把他俩埋在一起了,谁也没说话,宣玑快而准确地抓着山盟海誓的线头,嘴唇微动,却没念出声的鲛人语一点一点地消解着那些缠在两人之间的线。
面无表情,睫毛上挂着水珠。

盛灵渊忌惮地注视着那一滴眼泪,魔气渐渐从经脉中退走,筋疲力尽的心落回胸腔,他眼睛里深渊似的黑翳散去。宣玑一偏头,那挂在眼睫上的眼泪就掉了,盛灵渊吓了一跳似的抬了抬手,这时,他身上忽地一松,那隐形的束缚离开了。

满身满地的细线化作火光,钻回到宣玑身上。
禁术……山盟海誓,被主人一丝不剩地收了回去。

谁的心归谁、谁的血谁带走,两人之间藕断丝连了数千年的联系彻底断开,各自孑然一身。
微弱的共感也消失了。

宣玑站起来,盛灵渊出于本能拉住了他。

“已经解开了,”宣玑背对他,压抑着声音说,“臣失礼,告退,陛下找别人给你整理文件吧。”
盛灵渊想起了什么,讪讪地松了手。

宣玑心力交瘁,一眼都不想再看这疯子,转身就走。

一口气下了半山,他又抽风似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杀了回去。一去一回快如疾风,盛灵渊甚至没攒够站起来的力气,愕然地跪坐在一地散落的文件中,看着门口去而复返的人。

窗外晨光遍布,更显得山巅小屋阴冷寂寥。

宣玑逆着光,五官模糊不清,杀气腾腾地刮到盛灵渊面前,他招呼也没打就开始暴风骤雨似的兴师问罪:“我就还想问一句,人皇陛下,我是不是被天上白玉宫里那些大鱼误导,自作多情了?你心里就算真的有过什么活物,那也不是我,你只是爱一个连酸甜苦辣都得靠你才尝得到的小傻子!就像时间乱流里你幻想的那个废物,没有想法,没心没肺,给点甜头就傻乐,不管活几千年都能撂爪就忘!”

盛灵渊这会儿见不得强光,只好抬手遮光,艰难地眯起眼睛。

宣玑等了半分钟,没听见他的回答,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是自取其辱——盛灵渊估计早想把天上白玉宫里那段掐了不播,没准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这个说法,这老王八蛋干得出来。

却听见盛灵渊轻轻地说:“没有。”
宣玑一愣。

“我没有对剑灵起过非分之想。”盛灵渊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了脊背,靠在墙上,神色悠远而平静,把对面那位眼圈还是红着的衬托得格外狼狈。

“我想,等结束了战祸,太平了,就让宁王来做皇帝。他那人细致周到,仁爱兼听,比我强。我只会打仗和弄权,不耐烦经济民生——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妄想‘远香近臭’,要是我躲远点,我那‘母后’也能对我稍有挂念。我打算带你回东川,东川是因我而毁,我想把被火烧焦的地方重新种上桃花,收拢巫族旧人……宁王向来与巫人亲近,应该会帮我。到时候,我这辈子就剩下两件事了,一个是重建东川,一个是等你长大。”

宣玑不由得屏吸,忽然隐约觉得,他方才一通撒泼,误打误撞地把千年的蚌砸开了一条缝,错失这一次,他可能再也没机会一探内情了。
一瞬间,他福至心灵,脱口叫了一声:“灵渊哥哥。”

“等你长大,我就算不老死,也该胡子一把,两鬓斑白了吧。”盛灵渊似乎是笑了一下,“少时的绮念不必管他,到那时自然也一起散了,一场春梦而已,不算什么。”

他对未来,也是有过期待的。
愿望很小……只是寿终正寝前,亲眼看见他穷尽毕生心血浇灌的花绽放一次。
而已。

“可是思量不祥。”盛灵渊的声音轻得听不见,“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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