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鳝丝面
◎罗刹鸟◎
失踪快两日的新娘终于回来,惊动了不少人。
朱郭两家原本好好的儿女亲家,此刻在大理寺门外打成了一团,新郎那边管新娘家里要交代,新娘家里也不服,觉得女儿遭遇横祸还要被诬陷,简直没有天理。
吵闹声中,大理寺讼堂倒是安静,烛火跳跃浮动,映出少女一张苍白麻木的面孔。
不到两日过去,原本风华绝代的新嫁娘,变成了跪在堂下,面若死灰的未亡人。
宋鹤卿未拍惊堂木,只扬起声音道:“郭小翠,本官问你,你失踪这两日,是去了哪里。”
女孩神情不动,两眼无神,仿佛魂魄离窍。
何进在旁焦急,替她答道:“她是在城东门外五十里处的夷门山下被发现的,发现她的是对前去捡柴的老夫妇,她当时昏迷不醒,老夫妇将她带了回去,一直到今日下午,她才睁眼醒来,之后老夫妇问出她家在何处,赶路将她送了回来。”
宋鹤卿皱了下眉,看向何进道:“本官不是在问你。”
何进面色赧然,低头不再吭声。
宋鹤卿将视线重新落到女孩身上,注意到她一身粗布衣,不由询问:“你身上嫁衣哪里去了?”
何进又忍不住道:“嫁衣不见了,那对老夫妇说,发现她时她只着中衣衬裙,这一身是将她带回去,老妇人找了身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的。”
宋鹤卿又瞥何进一眼,面露不悦,何进立马闭嘴,再不敢多言。
宋鹤卿收回目光,看向女孩道:“在你与朱承禄大婚的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回何进没再抢答,可女孩安静如斯,一言不发,像尊没有生命静止的雕像,两眼无神地低垂着,不知在瞧什么。
宋鹤卿又问一遍,语气发沉:“郭小翠,本官在问你话,在你与朱承禄大婚的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孩仍是毫无动静。
宋鹤卿破案心切,偏还急不得怒不得,只好扶额吸气,好将自己的不耐全部压下去。
就在这时,堂下少女终于出声,声音干哑枯涩,死气沉沉,问他——“阿禄现在何处。”
宋鹤卿擡起脸,端详这女孩一二,道:“你想见他?”
少女未言,双目发直。
宋鹤卿犹豫片刻,吩咐道:“来人,将她带去停尸房。”
停尸房中,灯火幽微。
因害怕加重尸体腐坏,房中的烛火只有一盏,远远摆在门口,光芒聊胜于无。
朱承禄躺在停尸床上,尸体已变得僵硬,皮肤也发出青白之色,但因仵作将他身上的伤口缝合干净,又换了衣物,整理了仪容,导致他看起来与生前无异,依旧那么清俊文雅,唯一醒目的,便是覆在他眼上的一条白绫。
这是宋鹤卿在来的路上特地吩咐的,于理,他怕尸体那副被掏走双目的惨状将小翠吓坏,她现在是重要的证人,不能出任何闪失。
于情,他想让这对新婚夫妻的再度相见,可以显得体面那么一点。
“阿……阿禄?”
安静的停尸房中,响起女子颤抖的声音。
她一步步走向那冰冷的床榻,伸出手却又回缩,几经试探,总算轻轻抓住了那只青白泛灰的手。
她夫君的手。
会算账,能写出一手好文章,可以为她簪花描眉的手。
“阿禄你……你睡着了么?”
她轻声询问着,将那手攥紧,流着泪笑道:“别装睡了,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我的气,怎么我突然就不见了呢。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便出现在别的地方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阿禄,你原谅我吧。”
“阿禄,你睁眼看看我。”
她动手,想要揭开那层覆目白绫。
何进想要上前阻止,被宋鹤卿拦住。宋鹤卿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好像在说:“随她吧。”
人啊,都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白绫飘落在地,女子的轻声抽泣也彻底变为绝望尖叫。
她先是被吓得跌倒在地,继而却又猛地爬起,扑到那尸体身上,脸颊贴在尸体胸口,手掌颤抖地覆盖在那漆黑的两个窟窿上,泪如雨下,颤声安慰:“很疼吧阿禄?我对不住你,我来得太晚了,我怎么能让你独自煎熬,阿禄,你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我这就去……”
她起身便将头往墙上撞,所幸何进拉得及时,并未伤到。
可她人已崩溃至极,推搡着何进嚎啕大哭:“你松开我!你让我去找他!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二人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我的阿禄做错了什么!”
宋鹤卿听着哭声,默默转身走向门口。
天上那轮老玉盘依旧高高悬挂,孑然寒冷。
他沐浴着清辉,迎面吹着秋夜里的凉风,看着月亮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摇了摇头,动身前往内衙。
却一转身,看到了抹熟悉的身影。
宋鹤卿略为愕然,道:“你怎么在这?”
唐小荷举了举食盒,懒洋洋且不情不愿地说:“我可不想回头再被某人指着鼻子数落,说我心里光想着别人,到点不给他准备夜宵。”
“某人”宋鹤卿轻嗤了声,鬼使神差来了句:“唐小荷,你若是名女子,我肯定娶你。”
毕竟有几个人能做到吵完架还牵挂对方温饱。
唐小荷的头脑空白了一下,“嘁”了声别过脸道:“我若是名女子,我才不要嫁给你。”
宋鹤卿笑笑没说话,过去看她给他做的什么。
唐小荷做的鳝丝面,秋日里鳝鱼肥美,还滋补益气,最适合宋鹤卿这种整日耗神费力的劳碌命服用。
宋鹤卿干脆也没再往内衙去,就地找块地方坐下,享用起了这碗大补汤面,一口便吃香了嘴,话都顾不上跟唐小荷说,光忙着吃面。
唐小荷坐在他旁边,听着身后房中传出的哭声,叹口气道:“刚来大理寺的时候,我还不懂这里为何一到夜间外面便没了人,现在算是明白了,这种地方停放的尸体太多,阴气重,怨气也重,夜晚只要一到,没人敢在大理寺周围逗留,大家都跑远远的,生怕撞鬼。”
宋鹤卿喝了口汤,正经道:“世上本没有鬼神,人们亏心事做多了,心里不安宁,便成了惊弓之鸟,看什么都联想到鬼神。若人人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又何惧日沉月出,黑夜降临。”
唐小荷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看他说:“你这话不对,我没做过亏心事,但我也挺怕鬼的。”
宋鹤卿瞥她一眼,嘴不留情:“你就是单纯的怂。”
唐小荷正欲发作,被房中哭声惊到,怔了一怔,压下不爽道:“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吵架累人,你留着精力早点把这案子断出来吧。”
宋鹤卿吃了一大口面,嚼着鲜美的鳝丝肉,叹气道:“说得轻松,实际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唐小荷蹙眉,不解地看向他道:“小翠姑娘都回来了,凶手还是不能确定是谁吗?”
宋鹤卿又喝了大口热汤,用筷子另一端在地上给她画道:“来,你看,先是混入朱家,再是潜入婚房,费好一通周章,就是为了把朱承禄给杀了,若小翠也连同被害,可断定此人穷凶极恶,与这夫妻有大仇,可从共同好友入手。”
“可眼下的情况是什么?是凶手他生生折磨死新郎,新娘却分毫未动,甚至将昏迷中的新娘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你说,手段残忍至极却又不伤及无辜,这得是什么人能干出来的?”
唐小荷听完这话,竟喃喃来了句:“冤有头,债有主?”
但她紧接着便又倒嘶一口凉气,反驳自己:“这也不对啊,朱承禄那么一个儒雅书生,他能跟人结什么仇?”
这时,身后传来“嘎吱”一声,二人回头,发现是仵作开门走了出来。
老头对着宋鹤卿便一躬身,神情犹豫道:“少卿大人,小老儿我有些话想同您说说,事关……朱家少爷身上的伤处。”
宋鹤卿立刻放了下碗,起身道:“但说无妨。”
仵作再度犹豫片刻,终是舒口气说:“大理寺上下,都知道大人您不信邪,也不爱听人满口鬼神胡诌,所以老头子我先前也就没敢和您提这一嘴。但这两日下来,怎么睡不着觉,越想越觉得有点古怪,终是不吐不快了。”
宋鹤卿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仵作拿手比划道:“刺入朱少爷腹中的那根凳子腿,正中肚脐下三寸处的气海命门,大人是习武之人,应当知道此穴事关重要,用你们的话,应是称那处为丹田?”
宋鹤卿点头附和。
仵作接着道:“但我不是来跟您说这个的,我是想说,在民间我们老一辈的口中,有一个说法,说气海穴里藏着人的三魂七魄,人死后,若拿桃木钉钉入,则能让人魂飞魄散。若是活人,用桃木钉生钉入气海,则能困魂锁魄,永世不得超生。”
宋鹤卿皱了眉,一是觉得匪夷所思,二是他一个不信那些的人,听到这段,难免认为离谱,顿了顿道:“可钉入朱承禄腹中的并非桃木钉,只是寻常木刺,这又能说什么?”
仵作挠着下巴,费解道:“这也正是让老头子我想不通的地方,因为就腹中钉木,剜去双目来说,倒让我想到一个传闻。”
宋鹤卿立马问:“什么传闻?”
“民间给死人配冥婚,礼成结束,便是将桃木钉钉入新娘腹中,再剜去双目,防止她们化为厉鬼,找人索命。”
作者有话说:
“……何如当初莫相识。”
——《三五七言》唐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