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酸辣臊子面
◎罗刹鸟(完)◎
冬夜寒风肆虐,冷的人心里发慌。
厨房里,唐小荷特地调了碗酸辣口的臊子汤底,面条也擀好了,只待水开下锅烫上那么几下,舀上两三勺热汤,浇入酸辣汤料,将汤冲开,再把烫熟的面条捞入汤中,即可开吃。
唐小荷打算等宋鹤卿吃完面,便赶他回房睡觉,浑身热腾腾缩被子里,两眼一闭,一切烦恼都等明日再说。
可她一连等到子时二刻,都未等到宋鹤卿进厨房。
她耐不住性子,披上厚衣赶到门房那问了问,才知道宋鹤卿早就回来了,只是没有去找她。
若放平时,唐小荷肯定二话不说回房睡觉,这狗官爱吃不吃,她不伺候了。
但今日是个例外,她知道宋鹤卿的心情一定很糟,所以她也就原谅他了。
唐小荷回到厨房,将面煮好,煮时还往里打了个荷包蛋,荷包蛋熟透捞出,与洁白筋道的面条一起卧在酸辣扑鼻的汤汁中,闻一口气味便要让人口水直流,更别提吃到嘴里。
唐小荷将碗筷装入食盒,吹灭厨房的灯,关好门,揣着只火折子便往内衙去。
内衙漆黑一片,卧房书房俱无灯火在亮,安静到宛若没有人住。
唐小荷开始以为宋鹤卿睡着了,正感到沮丧,犹豫要不要回来,视线无意中往上一瞥,恰巧望到了房顶上的一道黑影。
“宋鹤卿!宋鹤卿!”她朝那道黑影喊了两声。
黑影朝她摆了摆手,手里攥着个东西,看形状像是酒壶,摆完手仰头又是一口。
唐小荷担心他喝多了从上面滚下来,放眼扫了一圈,找到了梯子在哪,顺着梯子便爬了上去,踩着咯吱响的瓦片,一步步朝那黑影挪脚步。
“嘶,冻死我了。”她缩着脖子,忍不住抱怨,“你想喝酒在哪喝不能喝,非得在个屋顶上面,你就不嫌冷吗?”
宋鹤卿看向她,声音带着些许醉意:“冷就对了啊,高的地方都冷,高处不胜寒,越高越冷。”
说罢,又是一口酒。
唐小荷在他身旁坐下,夺过酒壶,凶巴巴道:“别喝了,我给你带了吃的,正好解酒,吃完就下去睡觉。”
宋鹤卿倒也老实,没作没闹,等着唐小荷将吃的给他。
不多会,他从唐小荷手里接过碗,手拿筷子挑了一大筷子面条,吸入口中那刻,他口齿不清地感慨:“真香。”
唐小荷轻哼一声:“也不看是谁做的。”
宋鹤卿又道:“这么香的面,再吃便不知该是何年何月了。”
这话听入唐小荷耳朵,倏然激起她心中好大的酸楚,一时居然难受到说不出话。
直到宋鹤卿快将整碗面吃完了,她才缓缓道:“我只听说是江南一带,不知具体究竟是何处?”
宋鹤卿咬了口软嫩的鸡蛋,嚼完咽下,慢悠悠地说:“徽州西北处大山里,有个叫平阳县的地方,那里地势偏僻,人口稀少,当地重宗法而非刑法,陛下饶我不死,赏我到那当县太爷,为民做主。”
唐小荷冷嗤一声,道:“那这可真是好大的赏赐,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到七品开外的穷乡僻壤县太爷,你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啊。”
宋鹤卿擡手敲了下她的脑袋,笑道:“想什么呢,大魏律法贪污五千两处千里流放,五十万两,够流放我一百次了,我全须全尾还能有个官儿做做,不错了。”
唐小荷捂着头急眼:“可你本来就没有错!你是被陷害的,都说陛下是明君,难道明君还看不出来这里面的曲曲绕绕吗!”
宋鹤卿喝了口热乎乎的酸辣汤,长呼一口热气道:“看得出来看不出来,都与我无关了,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京城,前往平阳县上任。”
唐小荷惊了,深感意外道:“明早就走?这么快?”
宋鹤卿瞥她一眼:“我一个罪臣,难不成还要朝廷给我大张旗鼓弄顿送风宴吗?”
唐小荷说不出话,只定定看着他。
冬日月光皎洁至极,倾洒在二人身上,连脸上表情都一览无余。
宋鹤卿看着唐小荷眼中浓重的忧伤,心头不由刺痛一下,伸出手摸了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温声道:“放心吧,你的后路我都给你想好了,天香楼如今整改歇业,在重新开业前是别想进去了。我一走,大理寺这边也拿不准,新少卿上任,难保你不会被刁难,保险起见,在我走后你直接到御史台膳堂上工,我跟崔群青说过了,他会护着你。”
唐小荷鼻头一酸,没好气道:“用你给我想后路?要走赶紧走,我才不用你管。”
宋鹤卿被气笑,收回手道:“没良心的东西,好歹相识一场,你就这么舍得看着我走?”
唐小荷别过脸,没理他。
幽幽的,她听到旁边传来一句——
“我倒是怪舍不得你的。”
唐小荷眼睛发酸,不过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这是被寒风吹的。
她没再管宋鹤卿,起身径直下梯子,心想爱怎样怎样吧,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可这一夜,任是如何辗转反侧,她都没有睡好。
她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这半年来和宋鹤卿发生的种种,在她心里,宋鹤卿早成她过了命的朋友,朋友遭此大劫,她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得看着他远走他乡,这滋味简直比拿刀割她的肉还难受。
有那么一个瞬间,唐小荷脑子里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她随即否决,甚至忍不住坐起来摇头提醒自己:“唐小荷你不能,你来京城是为了进天香楼拿金菜刀的,你要成为天下第一大厨,你要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你不能那么做。”
可紧接着,她又弱下声音,自言自语:“可现在天香楼生意已经不景气了,即便进了里面,也不见得还有机会入宫献艺拿到金菜刀,金菜刀是我的毕生所求没错,可我还这么年轻,倒也不急这一年两年的。”
说完她又赶紧转头,口吻坚决:“不行!绝对不行!唐小荷你给我冷静点!友情诚可贵,前程价更高啊!”
她一头扎枕头里,万般无奈地哼哼道:“但我若光为了前程,置生死之交于不顾,未免显得太冷血了些?过去我整日骂宋鹤卿冷血,现在倒好,我比他还冷血了。”
“神仙啊,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吧。”
……
卯时,天未亮,正值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分。
大理寺大门口,宋鹤卿一袭布衣,外罩粗氅,在打扮上很是守一个犯官的本分,但腰脊笔直如竹,双目清亮,神情不惧不忧,怎么看都不像是惨遭贬谪的倒霉官员。
反观大理寺众多人员,一个个不是抽泣就是抹泪,尤其是何进,简直哭成了个泪人,加上这漆黑夜色,知道的清楚是在送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送终。
“好了,都消停些吧。”宋鹤卿对张宝王才等人交代完事宜,对他们身后的若干胥吏道。
胥吏们再不忍也得遵从,个个把泪抹干拭净。
宋鹤卿看着自己这些昔日下属,内心不禁感慨万千,擡手作揖,郑重其事地说:“能与诸位共事半年之久,是宋某之幸,今日一别,后会有期,望诸位珍重。”
胥吏们深揖回礼,齐声道:“恭送少卿大人,少卿大人一路顺风!”
宋鹤卿起身,听到马蹄声,转过脸,与骑马赶来的崔群青对上视线。
崔群青下了马,小跑到宋鹤卿跟前,喘着粗气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一跺脚道:“原本有不少话要交代于你,但等见到你,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宋鹤卿笑了,拍了下崔群青的肩,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宋某都懂。这么多日子,多亏崔御史照拂,日后你游山玩水时途经平阳,我必盛情款待。”
崔群青一把将他的手打开,眉梢高挑:“游山玩水?我上哪还有那闲工夫游山玩水?你这一走,不知有多少缺要空出来,宋鹤卿你就是个猪脑子你,你——”
崔群青瞥了眼那众多胥吏,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看不出来,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谢玄才找你的茬,是因为朱万三,朱万三一年能给朝廷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二话不说把朱万三的罪给定了,这不是毁了陛下的小金库吗?你脑袋能留住就不错了,陛下的面子都不认,你是真不识好歹啊你。”
宋鹤卿点下头:“崔御史有理,宋某愚钝,只认得大魏律法。”
崔群青被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气得咬牙,声音一狠道:“好,只认法是吧,那我问你,法字的偏旁是什么?”
“水。”
崔群青顿时睁大了眼,痛心道:“水至清则无鱼啊宋大人!你学问不比我少,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懂。”
宋鹤卿还是那副淡然随意的死德行,启唇道:“宋某——”
崔群青叹气一摆手:“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赶紧走吧你,看见你我就来气。”
宋鹤卿笑了下,最后对人一揖,心平气和道:“既如此,崔大人保重,下官去也。”
眼见宋鹤卿擡腿走向马车,崔群青擡头,神情怅然,伸手想对那背影最后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显得太轻了。
马车上,宋鹤卿伸出手去,临掀毡帘,又擡起脸,最后看了眼大理寺的牌匾。
当初到这个地方来,实非他所愿,无数个被公务压垮的日夜中,他也不知生出过多少回撂挑子不干的冲动,那个时候,他觉得去干什么都好,种地打鱼,挑粪养鸡,反正比干这个大理寺少卿要强。
可等现在,真要走了,他心中竟生出不少不舍出来,也不知是对事对物,还是对人。
“唐小荷个没良心的,”宋鹤卿口吻酸涩,“也不来送送我。”
他转念又想到佛语中“缘起性空”四字,不由沉下了心肠,不再犹豫,回过头掀起毡帘,倾身欲入。
然而没等进去,只是一眼望去,他就愣住了。
车厢中,烛火惺忪,唐小荷坐在毛毯铺的靠椅上,怀里抱着个小包裹,闭着眼睛正打瞌睡,脑袋晃来晃去。
她本睡正香,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将她冷不丁冻醒,她睁开眼,见宋鹤卿愣在外面掀着毡帘,正两眼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她不懂他在干嘛,起床气一上来,张口用西南老家话问候道:“你看个铲铲?”
作者有话说:
我摊牌了,其实我会算命,我掐指一算,不出意外,我明天大概会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