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凌迟
◎十年一觉扬州梦(完)◎
街上,李福安被绳子捆住,脖子也被绳子套住,狗一样被牵往行刑的地方,路途中额头被石头砸出好几处伤口,鲜血流淌不止,身上也被泼满粪汤,一身恶臭,无法直视。
人群里传出咒骂,连最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在学着大人的样子,手拿石头往这老人身上用力砸,笑盈盈地骂:“杀人犯,死太监,烂根子的臭牲口。”
李福安垂着头,在骂声中蹒跚前行,面无表情,谈不上是哀还是惧,有的只是死灰般的静默。
直到他被吊在行刑架上,有双手来扯他的衣服,他才满脸惶恐地妄图躲开,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别……别脱,我求……求你们……”
他什么都听不见,自然也听不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打算。他本以为自己会被砍去头颅,又或者活活吊死,那些他都不会惧怕,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扒去衣物,还是当着全县百姓的面。
他是真的怕了。
“别管他!行刑!”梁术一声令下。
就在梁氏族人不顾李福安哀求,继续想要扒衣时,宋鹤卿的声音在行刑台下蓦然出现,面朝梁术质问道:“梁族长,你是个知礼懂法的读书人,怎会不知滥用私刑的下场,你这样做,真的能承担得起后果吗?”
梁术再也顾不得和宋鹤卿维持表面客套,反问回去道:“那敢问宋大人,为何罪犯一早认供画押,你却迟迟不结案,如若宋大人依法禀办,老朽我又何必行这僭越之举?”
宋鹤卿道:“凡刑事案件,无论案发之地大小,一律送京会审,来回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宋某只不过是在等上头发话,一切都按规矩行事,怎么赵胥一案梁族长便等得,李福安便等不得了?”
家丑被提及,梁术整张老脸由红转黑,冷哼一声道:“赵胥秋后处斩已成定局,李福安却至今未有眉目,即便按照律法,他也理应处以凌迟极刑,老朽只不过是替官府先行一步罢了。”
宋鹤卿眼眸一沉,肃然道:“梁族长慎言,滥用私刑的下场,真的还用本官提醒吗。”
梁术被宋鹤卿的脸色恐吓住,但转眼便缓和了神情,甚至冷嗤一声说:“自古政不下乡,我等穷山僻壤,历来宗法为上,官府朝廷亦默认如此,宋大人贬谪至此,老朽念你为官清廉,高看你一眼愿尊称你一声宋大人,可你若执意与老朽对着干,可就别怪老朽不念及往日情分,对你不客气了。”
电光火石间,一道粗糙沙哑的女声赫然出现——“行了,有什么好吵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姓宋的你别多管闲事了,管好你自己吧。”
张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手里端着一满碗饭,走向行刑台道:“梁老头,李福安要杀要剐皆随你们的便,但有一点,没有空着肚子上路的道理,让我喂他吃下最后一碗饭,之后他整个人随你们处置。”
梁术本欲矢口否决,但看到宋鹤卿不善的眼神,且退半步道:“唉,那你尽快。”
张丑娘登上了行刑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了李福安的跟前。
李福安两只手都被吊起来了,要想吃饭,只能由她来喂。
张丑娘舀起满满一勺子的饭,不温柔地塞到李福安嘴里,骂骂咧咧道:“多吃点,老娘好不容易做的,最讨厌弄那些锅碗瓢盆鬼玩意了,用完还得洗,麻烦的要死,真不知道你过往哪来的耐心,居然给我做了那么多年的饭。”
她面无表情,边塞饭边絮叨,一点看不出来是在给一个死刑犯送行。
“你说你这是什么命,自从和我一块过日子,就一天福没享过,当年我要走你还拉着我不让我走,你就不该拉的,你知道凌迟是什么吗?是他们把你的衣服扒干净,往你身上套一张大渔网,然后用刀子把你的肉一片片铉下来,你根本撑不到最后,割到一半你就疼死了,一身血红血红的,跟条死鱼差不多。”
她又往他嘴里塞了口饭,顺带发出一声叹息。
台下响起了催促声,要她喂快点,他们等不及要看扒太监衣服,看太监下边长什么样。
是全没了,还是只没一半儿?撒尿的时候怎么办?用蹲下吗?尿从哪出来?
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死的是谁,这太监犯的什么罪,他们更好奇他身上的疤痕,以及享受凌虐他带来的快意。
没有什么是把另一个人的自尊踩在脚底更有意思的了,哪怕同为底层,但因脚下有个踩着的人,便显出自己高贵不少,像个主子。
张丑娘将碗底最后一口饭也喂李福安吃下,对着满面泪痕的苍老太监说:“李福安,我张美娘这辈子有的男人数也数不清了,但我告诉你,你比我过往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有种,你是我见过的最男人的男人,这辈子跟你一场,我值了。”
她摔下碗,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捅进了李福安的心口。
从头到尾速度之快,不过眨眼工夫。
梁术看呆了眼,片刻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马赤红双目,怒不可遏道:“来人!将这毒妇给我擒住!”
“扑哧”一声,匕首从血肉中拔出,李福安心口血若泉涌,浑身抽搐不止。
他嘴角噙笑,两眼看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中满是温柔,缓慢而留恋的,永远闭上了眼睛。
张丑娘转身,眼神穿过朝自己扑来的梁氏族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宋鹤卿身旁的娇小身影上,扯出了抹笑意,用口型说:“多谢。”
唐小荷本就被场面吓呆了,看到这一幕后更是汗毛一竖,正要问她是什么意思,便见眼前血光一闪——张丑娘居然用刚刚捅进李福安心口的匕首,狠狠划过了自己的脖颈。
“啊!”
唐小荷根本没办法再维持理智,可她除了发出一声尖叫,其余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想冲过去,又被宋鹤卿紧紧拖住,听他用颤抖的声音不断安慰自己:“冷静点,闭上眼睛,别去看。”
唐小荷怎么忍住不去看。
她送给她的咸鸭蛋都还没有吃完。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可又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从哑然失声,到嚎啕大哭,从不断推开宋鹤卿,到紧紧抓住了宋鹤卿,只是哭,不停的哭,哭到头脑一片空白,哭到昏厥。
等醒来,她就已经出现在张丑娘和李福安的茅草屋中,屋中陈设一如往常。
先前种种宛若梦境,她从榻上一下子爬起来,顾不上穿鞋,下榻便跑出了房屋,四处呼喊道;“丑娘!丑娘你在哪!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她找啊找,找到了茅草屋后的小树林里。
傍晚余晖灿烂灼烈,穿过树梢新叶,光斑明亮,撒落在靠树而歇的青年身上。
青年双目紧闭,似是疲惫异常,长睫随呼吸而起伏,衣袖下,两只修长的手沾满泥垢。
在他的旁边,起了两座坟包,应是刚起不久,泥土还很潮湿,坟前尚未立碑。
唐小荷被勾了神,不由自主便朝那两个坟包走去,脚步声沙沙响起,惊醒了就地小憩的宋鹤卿。
宋鹤卿睁眼,见是她,反倒松了口气,起身问她:“感觉好些了吗?”
嗓音沙哑,带着些初醒的淡淡鼻音。
唐小荷未置可否,静静走到坟前蹲下,看着两座坟包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叫道:“宋鹤卿。”
宋鹤卿走向她:“怎么了?”
唐小荷眨了下眼,呓语似的缓声道:“你看,矢志不渝的感情,是真的存在的。”
“无关风花雪月,不是才子佳人,原来真正的男女之情,不过是一个苦命的人,即便拼上一切的代价,也要去守候另一个苦命的人。”
“我好像懂得了为何文人墨客们独爱赞颂它。”
“父母之爱谓之血缘,亲友之爱谓之来往,唯有它,没有任何条件,只因为是那个人,认定了那个人,所以爱便出现了,这是为何呢?”
“无需姣好的容貌,温雅的性情,甚至无需健全的身体,哪怕你丑陋,刻薄,刁蛮,一贫如洗,但在那个人眼中,你便是世间所有美好,拿什么都不能换。”
唐小荷摸着潮湿的新泥,眼睫也潮湿,继续自言自语道:“所以世人爱美人,爱的根本不是那个人,爱的是欲望么?真正的感情会超脱一切,就像不吃辣的人忽然控制不住吃辣,不吃素的人忽然茹素,都是没有道理的,它更像是……神仙法术?”
宋鹤卿听着唐小荷的喃喃念叨,看着她蹲下后小巧到可怜的背影,内心泛起无尽酸楚,竟不由自主附和道:“对,是神仙法术。”
是控制不住的。
林间忽起风声,绕过二人,穿林而过。
似是死去的张丑娘与李福安,回来看望友人。
唐小荷不觉间已泪流满面,起身高呼道:“张美娘!李福安!一路好走啊!”
……
宋鹤卿陪唐小荷在村子里住了三日,之后才回衙门处理那些琐碎。
本以为梁术会带领族人将衙门围剿个水泄不通,没想到里面安静异常,连多余一声咳嗽都没有。
就是多了不少陌生面孔,身上穿着的还是京差公服,见他便行礼。
宋鹤卿看着多出来的那些面孔,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便往厅堂跑去。
厅堂中,茶香四溢。
身着一袭青绿公服的年轻御史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对镜自照,醉心欣赏自己的英俊尊容。
听到脚步声,他收起镜子,起身冲门口之人一揖,弯起双桃花眼,笑盈盈道:“宋大人,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