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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十

庭院里的草木阴影重重,翘檐深廊穿过的风声鹤唳,让季玖觉得自己疯了。他是疯了,否则为何要救沈珏。那是妖怪的儿子,即便他信沈珏是孤儿,继而想到或是妖物收养的养子,也不该是自己去搭救的。毕竟,沈珏与妖怪沾亲带故,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可是,那让他唤乳名的青年,却是无辜的,他厌恨不起来。所以这么久,明知道他与那妖是一伙的,也没有揭穿了他。反留他在身边,委以重任,私下里也是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依恋与崇敬。他常年在外,也会想家,想家中幼子独女,身为人父,却不能教导孩子一二,不是不愧疚的。这份愧疚,也愿意移情在这年轻人身上。那沈珏,是好的。季玖想。所以不愿意害他,连累他。

皇帝喜男风也不是头一天了,季玖原先还不太清楚,或者说有意避开类似的信息,现今却不知为何,终于肯直视这一切——他的帝王,喜男风,爱美色,后宫有一偏殿,养了三五个娈童,各个眉清目秀,出尘之姿。季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那般魁梧英俊无丝毫女气的沈珏,为何偏偏入了帝王的眼?就像他明明无丝毫女气,却被那妖怪一而再欺压一样。

被赶出殿来的季玖满心烦躁,虽然觉得沈珏不会吃亏,却又怕他真的莽撞,伤了皇帝。又怕沈珏被捏了七寸,让皇帝欺负了去。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沸腾般,起起落落,不复清明。

最后也是来了气,抽出佩剑来,对着那无辜松树一通乱砍,砍得枝桠碎裂,撒了遍地松针。

唬的宫中侍卫一个个绷紧了脸皮,不晓得哪里得罪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将军大人。

过了片刻,阴影处钻出来一个小太监,弓着身走到季玖身后小声道:“将军。”

季玖问:“听到什么?”

“回将军,安静的很。没有声音。”

季玖站了一会,掉头走了,身后无人敢跟随。这皇城,只要他不闯进后宫,谁也不敢拦他。

季玖走到偏僻处,手探入襟口,犹豫了一会,取出胸前那颗红珠,硬生硬气道:“出来。”

那红珠闪烁了一下,一道人影便出现了。

伊墨一月不见他,也不找他。反正东西他给了他,再自己巴巴的贴上去找,伊墨做不出来。这时知道季玖寻他,便现了身,一声不吭的面对面站着,等季玖说话。

季玖瞥他一眼,很快转开视线道:“沈珏在皇上的书房里。”

伊墨说:“嗯。”

季玖说:“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伊墨说:“想看?”

季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伊墨便牵了他的手,也不管那人甩脱,钳的紧紧的,绕过墙根,来到一口枯败的河塘前,道:“自己看。”

季玖也顾不上旁的事,凑过去往那河塘中看,但见那水面上漾起一圈波纹,随后仿佛镜子般显露出人形,正是书房里的沈珏与皇帝。皇帝脸上带着笑,沈珏神色淡定的很,面对面坐着,倒像是相谈甚欢,只是这水镜传不出声音,季玖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悬着的一颗心倒是放下了,原以为的剑拔弩张并未出现,到底是运气。

季玖定了定神,一口气刚松下半口,那镜面上的场景却兀地变了,皇帝起身,走到沈珏面前,伸手摸上了他的脸。季玖顿时屏住气,仿佛被抚摸的是自己般,鸡皮疙瘩从脚跟一直爬到头皮。那端沈珏动手了,膝盖屈起,横扫过去。皇帝也是学过武的,两人便打了起来。俱是招招狠历,不像是玩笑,仿佛都被激怒了。季玖呆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来他看见沈珏化成了一匹狼。

乌亮的皮毛,庞大身躯,威武不凡,只需一撞,皇帝便摔倒在地,黑狼扑上去,锐利的爪扣住了皇帝的脖子,脖子上红痕立显。

伊墨一挥袖,镜花水月消弭无踪,恢复了河塘宁静,淡若清风的道:“无事。”

季玖回过神,“无事?”提高音量道:“这叫无事,什么才叫有事?!”

“帝王之躯妖邪不侵,沈珏奈何不了他。”伊墨平静道:“皇帝也奈何不了沈珏,所以无事。”

“妖邪不侵?”季玖皱了一下眉:“那如何沈珏能伤他?”

“沈珏虽是妖,却也有一半的人。”伊墨道:“他是狼母与人间书生的孩子,所以进出皇宫并无妨碍。想要伤到皇帝却不容易。”

“那你呢?你也半人半妖?”季玖问。

伊墨摇了摇头:“我就是妖。所以带你来这里,再要靠近龙庭却不能了。”

季玖沉默片刻,勉强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伊墨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季玖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他走后,伊墨又重新施法打开镜花水月看那两人争斗,那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骨子里的高贵,见了狼竟也只是呆了一下,虽是惊骇,却也没有太过失态,定下神后居然笑了,连连说好。

沈珏恢复了人形,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正是谁也不服谁,却又谁也不敢小看谁。

伊墨“啧”了一声,再次挥袖让那面水镜消失,心里想着什么,无人得知。

皇帝仍躺在地上,看着上空,不知为何,突地大笑出声,笑的忘形,颇有些癫狂。

沈珏蹲在一边,看着他笑,一言不发。

又不知多久,皇帝笑够了,一手撑着坐起身,望着眼前青年,道:“我偏要得你,又如何?”

沈珏却是不屑,连回答也懒得。

皇帝起身整了整龙袍,淡淡道:“明日我就找季玖,要你做我宫中侍卫长。你说他给不给?”

沈珏终于正色,盯着他道:“他不会答应。”

“当真?”皇帝说。

“当真。”沈珏说的极为坚定,一口咬定了自己爹爹的护短秉性。

皇帝笑了:“那便等着看。”说着又走过去,靠的极近了,唇碰上了沈珏的脸,沈珏笔直站着,避也不避,目光锋利的瞪着他。皇帝亲了亲他的脸,笑着道:“我是皇帝,于你来说不过‘而已’,季玖一家性命却受我管辖。你说,谁赢?”

“你若逼他,我便杀你。”沈珏不动不摇,异常淡漠的道:“你死之后,我父子二人扶你幼子登帝,爹爹照样是天下兵马元帅。”

皇帝变了脸,咬牙道:“你敢!”

沈珏也微微笑了,凑过去,贴着皇帝耳珠,轻声道:“你敢逼他,我如何就不敢逼他?”

又道:“我不厌男风,只厌龌龊之人。”略顿,拉开一点距离,甚是认真的神情问皇帝:“你可是龌龊之人?”

皇帝说:“放肆!”

沈珏轻嗤一声,弯身将那歪倒的椅案扶好,收拾完毕,才行了礼道:“末将告退。”便施施然转身,走到门口,才陡然想起正事,又回身来,认真说了一句:“不要觊觎我爹,他有人了。”说完就走了,留皇帝一人,气到内伤。

出了宫门,沈珏寻到了季玖,两人对视片刻,季玖问:“如何了?”

沈珏笑了下,笑容一如既往挂了几分憨纯,“没事的。”

“真的?”

“爹说过,遇到狠人,只需比他更狠,压过去就成了。”沈珏眨眨眼,“皇帝是好人。”

季玖无言了好一会,骂一句:尽说混账话!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忍不住腹诽,这是什么人教导出来的孩子!

完全没想到,铸就这样沈珏的,就是他自己。

季玖第二日再去皇宫觐见皇帝,发现果然如沈珏所说,什么事都没有,也坦然了。心中顿时明白,别看沈珏笑起来顶纯良,也未必是好想与的,他的帝王都吃了瘪,对昨夜之事一字不提。不过如此,季玖也乐的顺水推舟,一字不提。

君臣二人谈了片刻军事,将启程去匈奴王廷探路的日子定下了,一个月后,正是十月金秋。季玖启程。

皇帝起了身,站在辽阔的地形图边,静静道:“你回来那日,就是朕十万军马予你之时,你想做彪炳史册的将军,朕答应过你,能做的朕都做了,剩下就是你季玖的事了。”

季玖跪下,叩首道:“是。”

“季玖。”皇帝看着脚畔的人,等了等,才道:“你若死了,朕也不算辜负你。”

“皇上。”季玖笑了一下,神采奕奕,“当死则死,不当死,臣不敢死。”

“好!”皇帝说:“去吧,回去与妻儿团聚。”

季玖应声,退出去时,阳光灿烂的耀眼。如他脸上笑容一样。

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无事可做,季玖又想到关于自己前世的事,来时匆忙,不曾问过那两个雍城籍的老兵,现在想问也须费一番周折,便想到了县志。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各地县衙兴起修志风潮,官衙出钱,请了精通文墨的先生,为当地县城修撰县志。从山川地貌,人土风情,到传说传记,还有当地出名的乡绅贵族,文人轶事,只要是发生在自己所管辖的那片土地上的,事无巨细,都要写在录在县志之上,供后人参考。这修志的风潮便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了,每一位县官上任初始,都要阅读本地县志,在位时间略长些,便请了先生,将自己在任年间所发生的事,一一补详,待后任来了,依此照添。

季玖书信一封,请了雍城县令,索县志一览,半月后送回。

很快,县志便送到府上,季玖专挑了个好日子,坐在院中桂花树旁,饮着家中自炒的花茶,开始翻阅。

亦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第十二天的时候,季玖翻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那一篇。

县志上说,当地有一沈姓大户,阔绰乡绅,祖上从官,至三品,后从商,商铺遍地。传至第十三代,有两子,长子沈字清轩,次子沈桢。长子八岁落冰窟,半身不遂,孤居山野,遇妖。

妖名伊墨,其余不详,与其相好,如夫妇。收养一子,狼母所生,名珏。沈清轩体疾悉好,又活十三年,殁。妖重情义,碑上契刻,未亡人自居。

沈清轩殁,又五十年,其弟沈桢之子诋毁朝政,入狱,合家连坐,判斩。一夜大风,沈宅失火,无一人逃生,不了了之。后有乡邻传言,与极南之处遇沈家后人,为妖伊墨所救,阖家老小一百多口俱逃生,隐姓埋名,沈家绝。

季玖将那一篇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至天色昏暗起来,纸卷上的字再也看不清。

季玖揉了揉眼,仿佛有风沙入内,酸痛难当。家中庭院廊下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季玖垂着头,合上手中书册,在沈珏走进来一声“爹爹”的唤声里撇开脸。

一滴水珠,在他转脸的瞬间,“嗒”的一声,砸在腕上,正是浅色蛇吻的位置。

无声又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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