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我再信你一次
与此同时,修真学宫。
江夜雪坐在黄杨嵌灵玉小几边。这张小几鼓腿膨牙,内翻马蹄,桌面攒框镶嵌着上佳的归元石,流淌着充沛的灵力。
由于炼器师们常需要修复一些破损的物件,他们的房间内一定都会有一张类似的桌几,能够配合修士逆转损耗。只不过每个炼器师的水准不同,有的炼器师只能修补一只破碗,而像江夜雪、慕容楚衣之辈,他们能复原的东西就太多了。
这一套术法看起来容易,但实际对于炼器师的要求极高,修复时灵流稍有偏颇就可能导致不可逆转的后果,所以如果第一个年轻修士想成为炼器师,学宫最终的结业试炼一定会有“修复”这一大项。
相传,当年炼器世家的大公子,也就是如今岳辰晴的老爹岳钧天,他结业的时候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复原出一百七十八件损毁的宝器,破了学宫百年来的记录。岳钧天总爱拿这件事吹嘘,曾经还想拿这当年勇威压他内弟慕容楚衣,结果最后把慕容楚衣弄得很不耐烦,当即毁了岳家玲珑阁一千余件珍玩,又在岳辰晴铁青的脸色中于一炷香内将这些珍玩统统还原,狠狠打了岳钧天的脸。自那之后,岳钧天就绝口不提自己学宫结业的旧勇了。
然而,慕容楚衣也好,岳钧天也好,他们那时候修复东西都只是为了炫技,器物只是随意被砸碎,并不是故意被碾得七零八落。江夜雪却不一样,他此刻面对的是一堆几乎碾成了粉的载史玉简,碎的彻底不说,顺序也完全都是倒乱的。
“……怎么样?”
“难怪毁掉这些玉简的人不必把残片带走。”江夜雪叹了口气,“载史玉简附着灵力,哪怕碎成了末,也容易被探知所在。他把它们毁成这个样子,整个重华,能修复它的人恐怕不出三个。”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我潜入御史殿的事应当遮不去太久,还请你帮忙,能复原一卷是一卷,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要好。”
江夜雪道:“顾兄的旧案若有隐情,我也很愿意助你揭开。只是……”
墨熄的眼神一黯:“修复不了吗?”
“倒也不是。”江夜雪抚着小几上拼了一半的简牍,“但你也看到了,此刻我只能将它修出一个雏形,并不能逆转到原貌。如果想得到完好无损的玉简,至少需要一月时间。”
墨熄摇了摇头:“等不了那么久,君上必然会觉察此事。”
“……”
“我想在他发现之前,至少知道一部分的隐衷。”墨熄抬眼,黑沉沉的眸底像是无尽的长夜,他低声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江夜雪迟疑良久,目光在墨熄英挺深邃的五官逡巡,落到他束发的发带上,最后又垂将下来。他低头抚摸着那些玉简,没有说话。
墨熄却从他的举动里捕捞到了一丝希望,追问道:“是有的,对吗?”
江夜雪闭了闭眼睛,抬起纤长的手指,将残片小心翼翼地拼合在其中一卷玉简的最边沿。
“……是。”
不及墨熄说话,江夜雪就又立刻道:“但是羲和君,那太冒险了。”
“怎么?是会因为修复未全而知晓错误的过往,还是会使得这些卷牍受到破坏再也没有完全修复的可能?”
江夜雪看着墨熄,他很少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过这样心焦又失控的神情,但此刻,墨熄那张因为连日煎熬而已经很憔悴的脸庞上承载着太多情绪,竟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江夜雪道:“你会受不住的。”
“你知道,三大禁术之一的时空生死门,至今无人能够通彻复原,但是九州大陆其实有着无数通过生死门衍生而来的术法和宝器。它们大多只是承习了它最微末的一处细节,或者是一个雏形还原——就像你刚刚经历过的时空镜。”
墨熄眼神里的迷雾逐渐散开了,他望向搁在江夜雪小几上的卷轴。
“载史玉简也是?”
“是。”江夜雪道,“时空生死门是源起,时空镜是复刻,而这些……”他汝瓷般白皙的指节在几缘点了点,“这些载史玉简,道理也是一样的。它们无论威力大小,究其滥觞,都来自于伏羲留下的时空生死门之术。”
“关于这门禁术,所有传闻中都隐藏着一道神谕——若有开启生死门者,将注定不得善终。时空镜、载史玉简没有生死门那种真正逆转过去的能力,不至于能诅咒涉入者的性命,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墨熄憔悴的面容。
“每一次强行进入,身体都会受到极大的损耗。……你在蝙蝠岛的时候,应当就已经体会到了。”
“……”
“羲和君,我与你相识也近半生,你血统纯粹,灵力惊人,是以过往无论再疲乏的攻坚,你都没有展露过任何弱处。但是从时空镜出来的时候,你的灵流也罢,身体状况也罢,都已经削到了极致。”江夜雪叹了口气,“你知道如果你再贸然进入未修复完全的载史玉简会怎么样吗?”
柔白的指尖一点一寸地滑过那冰冰凉、散发着象牙色微光的简牍。
“你可能会筋骨俱碎,也可能会灵核暴走。”
“我必须进去,我相信顾茫当年叛国是有隐衷的。”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了一句话,而后屋内陷入了沉寂。
窗外修竹摇曳,沙沙作响。
墨熄无疑是听清了江夜雪的话,他垂下眼帘,然而道:“……江兄。兜兜转转这么一圈,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江夜雪宁静无声地望着墨熄,那双温柔的黑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墨熄。”
“……”
“你当年已经相信过他一次了。”
八年前的金銮殿上,青年将帅站在满朝文武之前,他出离得愤怒也出离得伤心,独自面对着环伺一团的虎狼。
当年墨熄颤抖的声音仿佛穿过了湍急的岁月,再次抵至两人耳边。
——
“谁叛国?顾茫怎么可能会叛国?!你们是疯了吧?他坐拥我朝大军的时候不叛,他四面楚歌生死一线的时候不叛,他所有的真心和热血都沤尽了沤烂了他最好的年华都献给脚下这片土地了你们现在指他成了个叛徒?!疯了吗?!!”
满朝文武色变:“羲和君……”
君上雷霆暴怒:“墨熄!谁给你的胆子!”
而墨熄则像是失去同伴的孤兽……不,远比那种失却更痛。像是雄鹰失去了羽翼,夸父刖去了双足,绘师渺去了双目。
赤子挖去了丹心。
那个天真的、正直的、悲伤的青年站在指责与私语间——
他是贵胄间叛群的异类,而以顾茫为首的那些奴籍修士也注定无法接纳他。
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大殿里,守着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的神祇留下的最后的墟场。
墨熄眼眶湿红,哽咽着,却还是无不坚定地说:“他不会叛的。”
“……”
“我愿拿性命替他起誓,为他担保。”
“他一定还会回来……”
其实这样的誓言,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说与君上听的,还是他给予自己最后的安慰。
江夜雪叹息着重复道:“你已经信过他一次了。”
“那一次,你几乎为了送了性命。你还要再信第二次,去探一个并不确定的真相么?”
墨熄沉默须臾,说:“……当年在洞庭战舰上,我跟他说过一句话。”
烛泪又淌落一串,流在莲花灯盏深处,静静地汇积成潭。
“我说只要他能回头,什么都好。”墨熄闭了闭眼睛,双手交叠于眉骨前,低下头,轻声道,“只要他能回头,杀了我也好,性命、荣光……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用那一刀与我做了了断,又用百万修士的头颅告诉我,他选择了一条复仇的路。”
“这些年,他杀了重华无数修士,多少人命丧他手,那些贵胄的子嗣牺牲了,他们的亲眷父母都会来咒骂我,来恨我——说我当年为厉鬼作保,说是我的兄弟害得重华多少村落夷为平地,多少黎民家破人亡……都说是我瞎了眼,是我蒙了心……一笔笔血债摆在我面前,我却还不敢去面对他,不愿去打与他对峙的仗。”
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尽管因为骨子里的贵气与高傲而竭力隐忍着,可是声线是颤抖的。江夜雪听得出他喉咙里的哽咽,像是一坛八年未曾启封的酒,浸得喉咙声带都涩不成音。
墨熄缓然睁开双眸,沙哑地自嘲,道:“他们骂的从来就没有错。”
“这么多年我知道他欠了重华数以万计的性命,我走过战火烧过的村镇,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修士,豺狼掏食的肚肠,我看到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没有了儿子的老翁,坐在父母躯骸边痛哭的孩子。”墨熄食指痛苦地揉掐着眉宇,这些话那么多年他能与谁说?
他冷着,他绷着,他支撑着。
旁人尚有妻儿爹娘,他有什么?连一生唯一的光与热都成了他的黑暗。
他还剩下什么呢……
直到今天,直到孤注一掷想换取一个并不确定的希望时,墨熄才终于能把这些话与江夜雪说出些许。
他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声音嘶哑得已经难辨原本的音调。
“我看到过被活活撕开的副将的骸骨,看到过可以填河的死人——是我护着的人犯下的。”墨熄怆然阖眸道,“他带着燎国的修士做下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好像所有枉死的魂灵都围聚在他身边,向他唾骂,向他诅咒,向他哀嚎向他求救索命尖叫掏心挖血——你的顾茫、你的灯塔、你这辈子曾经最仰慕最珍惜的人杀了我们!
羲和君……羲和君……
四代忠良,将门虎子……重华的守护之神……你救救我们啊……你保护我们……求求你换我们一个公道,求求你把那个满手血腥罪无可赦的魔头送上绞架求求你杀了他!!!
求求你为你的山河洗去恨血。
求求你……
求求你还我们一个正清公道……
你为什么不下手?
你为什么不去与他针锋相对杀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不斩钉截铁地披挂上阵要他性命?你还信他吗?你还爱他吗……
你还那么执迷不悟,指望着厉鬼回头指望他自己幡然醒悟指望他回到昨日吗!
你也是叛徒……
懦夫……叛徒!!懦夫!叛徒!!
墨熄把脸庞深埋,手捂在耳侧,这些声音紧随着他八年,无时无刻不在撕咬他折磨他鞭笞他——是!他曾恨不得顾茫能死!
想到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在他怀里哀哭着,小猫儿似的抽噎,最后仍是魔气上漫,死于燎国黑魔之疫毒。
想到鹤发鸡皮的老翁拄着拐杖在残阳如血的寥破村庄里老泪浑浊失了心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再也回不来家的孩子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希望顾茫伏诛,怎么不希望打过这些残酷战役的将领被杀死?!
是以在顾茫落网之际他曾选择了不置一词,将此人交由重华、交由君上依律处置。可是……
交叠的纤长眼睫似乎便在这一刻湿润了。
可是但他真的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原来那颗早该被淬炼成铁石的心,还是肉长的。
他是有私的。
他为他的私而耻辱,为他的私而感到日夜难寐心血不宁,他看到怀里的孩子睁开血红的眼睛诅咒他唾骂他,他看到老翁转头化作青面獠牙的脸喝问他怒斥他。
叛徒!!
叛徒……
江夜雪望着眼前的人,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道:“……墨兄……”
墨熄没应声,他静静地停顿一会儿,唇角泛起了一个几乎是悲伤极了的笑痕。
“如果载史玉简能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我真的能发现他是有隐衷的——”他抬起眼睫,目光湿润地望着江夜雪,“哪怕死了,我也会是开心的。”
“……”
“至少这一生,我没有护错人,没有看错人。我也……我们也……”镇定和冷静终究是在言辞里又趋破碎,墨熄蓦地合眸,喉结滚动,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也终于不再是叛徒与懦夫。
这八年来的血海浸淫,也终能到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