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喜欢与感恩
缠绵过后,他们的心脏怦怦跳动着,周围的温度热得可怕。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了,时间,仇恨,罪孽,曙光,此时此刻他们就好像是十多年前彼此爱慕的两个年轻人,想就这样与所恋之人纠缠到地老天荒。
再一次**的时候顾茫搂着墨熄的脖颈,有些承受不住地哭了。
墨熄听到顾茫唤他的名字,又唤他师弟,还唤他公主,唤他兄弟。所有他们人生中曾经有过的身份、关系,只要是美好的,顾茫都在这激烈的缠绵中喃喃着授予了他。
像是要把他们相恋十四年来所有的真心言语,都在此一朝补上。
“哎哎哎,你今天中午的时候听到了吗?”
傍晚,驻军统领们都去主营帐开会了,有几个闲下来的小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是不是想说墨帅的帐篷里传来的……那种声音?”
“是啊!原来你也听到啦?我还以为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呢!”
“不过我不确定……谁也不敢离墨帅的帐篷太近,大概是别的什么动静。毕竟那可是墨帅啊。”小修士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咱们跟着墨帅南征北战那么多年,他是什么性子咱们都该清楚。他不会和军营里任何姑娘家胡来的。”
一众人都觉得他说的在理。
但没过一会儿,有人小声道了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们别忘啦,梦泽公主不也已经来了前线了么。”
他这么一提点,登时好几个人醍醐灌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俩已经私下里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早就听隔壁营的小花说,他端午节的时候在巷子里撞见过墨帅和梦泽公主幽会啦!梦泽公主为了出行方便,作了男装打扮,还带了张覆面,不过他们俩接吻的时候正巧被小花看到,墨帅谨慎极了,立刻就替梦泽公主挡住了脸!那护妻护的,啧啧啧,那叫一个没话说。”
他每说一段,众人就讶异地哇一声。
一时间几乎所有凑热闹的修士都笃信了梦泽公主一定在中午时去了趟墨熄的军帐,并且还和墨熄睡了一觉。
“那动静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后爹真能耐。”
“公主她身子骨那么弱,吃不吃得消啊。”
更有甚者,无聊到居然已经开始在忧心忡忡:“他们都已经这样那样了,君上知不知道?我寻思着咱们后爹这样做是不对的,还没把人家娶进门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多不好啊。”
“你们说公主会不会意外怀孕……”
主营帐内,重新戴上黄金覆面的顾茫站在墙边,忍不住低低地打了个喷嚏:“阿啾——!”
帐篷里在商讨接下来一战应当怎么打,聚集了很多人,顾茫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随侍站在角落并不是很起眼。可他打完喷嚏抬起眸来的时候,却看到双手抱臂立在沙盘旁的墨熄在遥遥相隔地看着他。
顾茫一看他,脸就有些烧,心更是发烫。
屋子里那么多人,慕容怜正咬着烟嘴在沙盘前讲着自己的见地,梦泽公主一身黑金色戎装,束着金发带,也在旁边认真地听着,其余伍长、队领都围簇在沙盘图纸边上,还有各个领首带来的随扈。
墨熄却隔着这么多人,因为他打了个喷嚏而特意看了他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顾茫有些不可遏制的心虚。他想要与墨熄相望,却又生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他也没能纠结太久,慕容怜的推演很快就被梦泽给否决了,梦泽只用了两处军力部署就破坏了慕容怜的进攻线路。
慕容怜咬着烟嘴儿,眯缝着端详了沙盘上的局势一眼,最后吐出几个字来:“最毒妇人心,服。”
梦泽不和他计较,反倒是歉然地朝他笑了笑:“怜哥,真抱歉。”
慕容怜哼了一声。
接下来轮到的就是墨熄了。
墨熄将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径自走到沙盘前,看着慕容怜留下的推演残局,低头思忖了片刻,重新调整了几面代表战力的军旗,然后开始了他的进攻讲解。
说起来,这还是顾茫头一次瞧见墨熄作为主帅运筹帷幄的样子。
他“叛国”的那一年,墨熄还太年轻,虽然有过独自领兵的经验,但都不算是特别大的战役。后来他走了,墨熄也成长了,却与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宿敌。
“左线由赤翎营的修士开疗愈阵法准备着,在我标着蓝旗的地方,留下两百名药修接应。”墨熄垂着纤长的睫毛,摘下了之前慕容怜插在南峰的两面蓝旗,改换到了城郊湖边,“北境军拨三千配合这些药修,开玄武阵和拒魔阵。”
顾茫靠在墙边,离墨熄最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成为整一个屋子的焦点,听着他缜密而周详地布局着全盘的战局。
那个位置,从前是他站着的,如今墨熄取代了自己,成为了北境军的脊梁与核心,顾茫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
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记忆最近消散得越来越快了,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清醒地注视着他多久。
“哎,你,对,就是你。”忽然有人进了帐篷,低声唤他。
顾茫微怔:“找我么?有什么事?”
“你是羲和君的近卫吧?帝都供给法器符咒的押运官来了,烦劳你先去清一遍物资。”
顾茫回头想看墨熄一眼,但由于墨熄讲的仔细,战法又很是诡谲,许多之前随意站在周围的人都围簇到了沙盘旁。从顾茫这个角度,他已经看不到他墨师弟的全脸了,只能从人群缝隙里隐隐约约分得一点墨熄的侧影。
顾茫因此有些惆怅,又有些慰藉。
其实他早知道会这样,在他当年看到墨熄坐在学宫树下认认真真地读着卷轴时,他就知道墨熄总有一天会成为万人中央的那个角色。
他的明珠在散发着光华,这样真好。
顾茫应了小修士的请求,转身悄悄出了帐篷——曾经的北境军主帅如今是那么的不惹眼,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了,谁也不会关注到,谁也不会发现。
墨熄推演进军线路时一贯都很专注,待他讲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不过布局很精妙,众人听着不觉乏味,反倒是许多人都因为他的环环设计而感到背心发凉,汗湿重衫。他将整一场攻城战讲完之后,好几个队领都是重重地舒了口气。
“太可怕了……”
“后爹也是真敢想……”
军会散去时,那些人一边往自己的营帐走,一边聚在一处唏嘘私语。
墨熄讲的时候全神贯注,并不觉得累,全部说完之后坐下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疲乏上涌。他抬手支额,缓缓按揉着自己的眉心。
主营帐的人都在渐渐离去,尽管这些人听得都觉得无懈可击,在场也无任何人能破他的打法,但墨熄自己仍觉得可以再减损失,于是他依旧在沙盘前坐着,打算歇息一会儿后再自己推演一遍。
正揉着眉骨舒缓,听到不远处传来斟茶的声音,过了片刻,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旁边。
这时候人已经散光了,墨熄自然以为能留在这里不声不响地陪着他的也只有顾茫,他阖着疲惫的眼眸,说道:“抱歉,方才一直在忙着,顾不到瞧你。泡了什么茶?”
“灵山妙雨。”
墨熄倏地睁开眼睛,微微色变地抬起头来。
“梦泽……”
慕容梦泽温柔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方才一直在与他们解说沙盘,我瞧着也很是专注,又哪里会因为你不曾瞧我一眼而生气。”
这番误会有点大了,但墨熄又不好解释,不然他说什么?说我想看的人不是你,是我身边那个近侍?这简直是把顾茫往风口浪尖上推。
眼看着梦泽眼波流转,似因为他方才那太过柔软的话语而升起一星半点的希望。墨熄沉默片刻,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再行第二次攻城,你先回去歇息吧。”
“可是我想陪着你。”
见墨熄又欲开口,梦泽立时止住他道:“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你又想说要我爱惜声名,不要成日随着你,要不就是又想说你对我没任何儿女私情,让我不要误会。”
墨熄:“……”
梦泽垂下秀长的脖颈,虽然仍不失仪态,但神色已然有了些凄楚:“这些话,你已经与我说了好多年了,背都能背出来。我心里也很清楚你待我只有感激,没有别的情谊。我也不吝求别的情谊——但你让我瞧一瞧你,陪一陪你,难道也不行么?”
墨熄道:“你若一直瞧着我,陪着我,就会看不到其他你真正应当看着的人了。”
梦泽抬起眸来,眼底流淌着湿润的光泽:“你不必替我担心,梦泽今生看着谁,陪着谁,都由梦泽自行抉择,无论结局如何,断无后悔。我亦不求那人回头瞧我一眼……我只想知道,大哥,如今你心里是已有别人了吗?”
墨熄没想到她竟会直接问出这样的话语,他沉默一会儿,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放下,抬头对她说道:“一直都有。”
听到这四个字,梦泽并没有太意外,但仍是身形一颤,半晌才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也是……你从前拒绝我的时候……就与我讲过,说你不会喜欢我。只是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嗓音微微发着抖。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墨熄也能知道她言下的意思。
他早就对她表明过心迹,说过他心中已无他人位置。但梦泽从前哪里会信呢?只会当做是他拒绝她的一种方式罢了。
毕竟他和任何一个姑娘都没有过于亲密的交集,而他又不能指名道姓地说他付之全部爱意的人就是顾茫,所以曾经谁都不认为墨熄说的“心有所属”是真的。
直到最近,暧昧的痕迹越来越藏不住,诸多细枝末节浮上了水面,墨熄的话才终于变得令人信服。
梦泽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才强笑道:“是哪家的千金,你……你怎么瞒了大家那么久……”
“不是什么千金。”
梦泽的脸色愈发白了:“是……庶民吗?”
“……”
在这沉寂之中,梦泽的目光自墨熄束发的纚带上掠去。那一日墨熄错戴的发冠自然是早已被换下了,甚至这男人太不关心这些小物件,都不曾发觉自己曾经戴过一条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帛带。
梦泽轻声道:“大哥,你可是亲贵。”
墨熄双手交叠于桌前,抬眼看着她。
梦泽哀然道:“你觉得你能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一起吗?远的不提,近的你看一看先望舒君。重华那么多前车之鉴,你……你自幼长在王城,你不是不知道……”
墨熄道:“你以为先望舒当年不清楚?”
“那你也该想想他的下场!”
墨熄停顿些许,叹了口气:“梦泽,多谢你提点我。但我与他的事情,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好他的。”
“……”
“因为我喜欢他。”
梦泽的眸中已尽是水汽了。墨熄起身,接着对她说道:“我也会保护好你。”
梦泽含泪问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感恩于你。”
梦泽闻言,闭目凄然而笑。
“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欠了你一条命,若你何时需要我,所有能为你做的我都会为你做。”
“但是唯独这颗心。”墨熄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是我给不起的。”
梦泽复又抬眼,嗓音颤抖地问道:“……你断不会再变心意吗?”
作为金枝玉叶,问到这份上有多折辱她自己,墨熄不会不清楚。但这并不是折辱不折辱便能逆转结果的。
墨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会。”
几许沉默,而后,在这死寂之中,梦泽发出一声轻轻的凄笑,她怆然仰头,哽咽道:“……好……好……”
她没有再勉强些什么,又或许该说的,该做的,这些年都已经说尽了,做尽了。
“墨大哥啊……”
“我竟恨不得你虚伪一些,能骗我一番,也是好的。但你连一场梦都不给我。”
“你真是……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对她而言已是一败涂地的对话,想露出一个笑来维持那碎了一地的尊严,眼泪却又几欲夺眶。她大睁着眼睛,努力将泪水忍回去。
而后她转过身,慢慢地,几乎是有些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军营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