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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50年
 
蒂博一直念叨着英语里的“堕入腐朽”这个词,一个咒语?两个动词?或者一个形容词加名词?还是单纯指的季节性落叶?[1]
“这个词意思是红色方案,”姗姆说,“这是德语[2]。我认为这是大事件,”她专注地看着他。“你听说过这个词。”
谣言横飞的年代,巴黎的游击队员总能听到各种关于他们敌人的故事。比如梅洛的鲁迪、布伦纳、戈培尔和希姆莱,或是威廉·乔伊斯、勒巴泰甚至希特勒本人。那是些神话、传闻或是些荒诞不经的鬼话。
“你知道一个叫格哈德的人吗?”蒂博问道,这个名字他只听说过一次,在那个垂死的女人在他耳边低语时。
“沃尔夫冈·格哈德,”姗姆缓缓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听说过他。边境上纳粹国防军的一名逃兵把他的名字卖给我了。他说是在闲聊中听到过的,就在说起红色方案计划的时候。我刚听说红色方案的时候,在塞瓦斯托波尔,现在那地方真是糟透了。满地恶魔。”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你说的这个人,他已经来到巴黎了,准备充分,”姗姆说,“他不在乎什么恩斯特、马塔、坦宁、菲尼,他只要那些‘东西’。他有着某个人——嗯,你心知肚明是谁——的电话,那就是,”她伸手比画了下,“一只龙虾。还带着线,你要是把它放在耳朵上,它会抓住你,用腿缠住你头发,但是它可以告诉你不少秘密。不过它从来没对我说什么,它不喜欢我。但这个人,曾经告诉我,它对他透露过秘密,‘红色方案即将到来。’”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蒂博恍然大悟,“是来看这个红色方案的,而不是拍什么照。”他感到自己被欺骗了。
“我当然是来拍照的,为了《新巴黎的最后时光》,你忘了?”她的情绪有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愉悦,“当然还有点其他的事情,有一些其他的信息,这倒是真的。你没必要一直跟我在一起。”
蒂博在废墟中召唤出了精致的尸体,姗姆被它吓得后退了几步。“他们在追你,”蒂博说,“这么说你照了点什么东西,让纳粹军都要来杀你灭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不可告人?”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照了好多照片,但是得等我出去把它们都洗出来才能搞明白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我不能离开,还得拍更多照片。再说我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不想知道有关‘红色方案’的事情了?”
蒂博想要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摆脱追踪者,找出那张害得姗姆被纳粹军追杀的照片,想办法用这个来对付他们。但让他吃惊的是,自己身上仍然流淌着的某些东西,即使是现在,仍然忠于那个巴黎,他被姗姆的书、天鹅之歌和向这座尚未死亡的城市告别所鼓舞。他想亲眼目睹这本书的问世,所以还得拍摄更多照片。当他想着要离开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乱。真是疯狂,他想着,但不行,目前,不行。
这本书很重要,他知道这一点。
他想象着超级大的书本,装订在皮革中,有着手绘的纸页。或者另一种,粗糙的版本,由那些私坊印刷厂印刷出来。蒂博特别想抓住它,看着墙上那些照片,上面的裂缝在窃窃私语,钥匙的蚀痕在移动,这些不可能之事物,是他曾经与之战斗过的,而现在,和他一起在行走。

他们是在寻找图像,还是有关红色方案的信息?不管怎么样,蒂博决定,他们必须寻找下去。
他跟着姗姆走过北面的建筑群,整修过的车辆仍然排列在街道上,巨大的向日葵挤在建筑物之中。一名游击队员双手交叉地握着步枪,斜靠在窗户边,在顶楼看着他们。她举起一只手向蒂博示意欢迎他回来。
姗姆拍照,他们轮流睡觉。黎明时分,一只巨大的鲨鱼嘴微笑着出现在地平线上,像一个愚蠢的天使,默默地咀嚼着天空。
男男女女除了艰难生存以外,什么都顾不过来。他们抬起铺路的石头,耕耘下面的土地,在多变的废墟中艰难地耕种,对抗地狱般的恶魔和野性的妄想。在小镇的一两条街上,为了安置小孩,人们盖起了简陋的房屋,并设置了路障。
蒂博他们离其中一间房子很近了,原本的地窖填满了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沙砾,蒂博在这里放慢了脚步,他感应到了什么。他示意姗姆也停下,指了指,坑里有湿滑的骨头。
旅行者们静静地看着,污泥里有东西在抽动。管状零件的圈套互相纠结,缠绕又解开。巨大凶猛的椭圆形头部冒了出来,一阵水流声响起,伏击宣告失败。
沙状的东西透露着一股傲慢,丑陋的东西从英国的绘画中显现出来。它的眼睛盯着周围植物的茎秆,从它四周的残骸来判断,它吞食植物和瘦骨嶙峋的马匹,像它的大多数同类一样。
姗姆给它拍了一张照,那东西嘶嘶作响。当她完成后,蒂博托住步枪,靠在残墙断壁上。他专注于自己的核心。
他的瞄准水平不算太好,但专注可以增强杀伤力。他的技术很精湛,精致的尸体也可以帮忙。当他把子弹射进洞里,里面的东西打滚翻腾,发出尖叫。匆忙中,火焰迸发又熄灭,像是巨大的火柴尖端,燃烧过后熄灭了。
一股烧焦的气味传来,超能体死了。
蒂博和姗姆走上前去,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嘿!”
附近的路障上方,升起一张警惕的面孔。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面露坚毅之色,扔过来一袋面包和蔬菜。“我们看到你所做的了。”她说。
“谢谢你,”一个戴着平顶帽的青年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步枪,“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你们赶紧走开,滚远点!”他看着精致的尸体。
“因为这个?”蒂博说,“它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滚开,你们这些纳粹分子。”
“什么?你叫我什么?”蒂博喊道,“我可是羽爪盟的人!”
“就是你们带来了这些鬼东西!”那人喊道,“谁都知道你们一直在被追杀!”姗姆和蒂博面面相觑。
“你听说过沃尔夫冈·格哈德吗?”姗姆大声喊道。年轻的战士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风在建筑物中穿行。他们听到远处传来消防员的声音。蒂博和姗姆沿着人行道走过一个又一个斜坡。蒂博突然意识到,这些斜坡是某种巨人的脚印。
 
在蒙帕纳斯大道附近,姗姆在微弱的阳光下检查她的图表和杂志。一名老妇人躲在门边看着蒂博。她招了招手,蒂博走到她身边,老妇人递给他一杯牛奶,他听到母牛在地下室里发出的哞叫。
“小心点,”她说,“恶魔就在附近。”
“因为地下墓穴?”蒂博好奇问道。地下墓穴的入口就在附近,在一个名叫“地狱屏障”的收费站那里。
她耸耸肩。“德国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天文台很近,”她说,“那里到处都是来自地狱的天文学家。他们用天文望远镜看着这里,我们知道,他们记起来了。”
牛奶很凉,蒂博慢慢啜饮着。“有什么我可以帮您做的吗?”他问道。
“你自己小心就行。”
丹费尔-罗什洛广场上,贝尔福雄狮从它的底座消失了。那座曾经注视着平台的雕像,现在只剩下空洞,还有许多男男女女的石雕,全是狮子头。
在这群僵硬的雕塑中,蒂博看起来很快乐,精致的尸体在他身边喃喃自语。
姗姆激动不已,她没法靠近,只能进入广场。她在边上拍下那群没有表情的人,然后看着一脸奇怪表情的蒂博。
伊莉丝,蒂博想着,还有让,你们应该在这里。自从布洛涅森林以后,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站在了曾经为之战斗过的土地上。
应该掀开自己的底牌了。我害死了我的朋友。他想着。
集体主义的背叛,羽爪盟的战时社会主义,为自己保留底牌。他甚至都不知道它能做什么。但这场游戏是存在于客观机会的瓦砾中的革命,这是被困在南部房子里面的超现实主义者的愿望和赌注。
“扑克牌历史学家,”布勒东说过,“都同意这种说法,在过去的历史中,无数次证明,机会总是在重大失败中出现的。”反败为胜的机会。这些故事随着超能体传到了巴黎。布勒东、查尔、多明格斯、布伦纳、恩斯特、埃罗尔德、拉姆、马森、兰芭、德朗格拉德,还有佩雷特,新牌承包商。精灵、海妖,占星师篡改了可怜的旧派贵族情怀,国王、皇后、杰克和大小王。
这些卡牌制作出来又丢失了,时不时被人发现。如果那些故事是真的,那个长着鸟脸的潘丘·维拉,革命军贤者牌,他的卡片被一些激进分子使用了,拯救了被恶魔引诱的战士。还有在1946年,长着章鱼头的帕拉塞尔苏斯[3],钥匙孔贤者牌,在塞纳河边出现,导致两艘纳粹海军的军舰沉没。弗洛伊德、卡罗尔的爱丽丝、火焰A、萨德、黑格尔、甲壳虫脸的拉米尔,这些牌据说都丢失了。
蒂博手里的牌是钥匙孔海妖,维克多·布罗纳[4]的作品,双头女人相,两个钥匙孔。是一张画纸上的粗糙作品,线条潦草,甚至还有些地方未完成,但通过一种神奇的力量,转移到了卡片上。
但蒂博是一个太过谨慎的玩家,他深感内疚。他带着精致的尸体,化身疯狂的爱意,在一周的仁慈中行走。
 
“今晚,”姗姆说,“我还要拍一张照片。”他们来到一家还没被破坏殆尽的咖啡店,露营。
蒂博抬头,望着窗外,挣扎了半天,终于开口:“拍张那个东西的照片怎样?”
群星的旋转快得离谱,暗灰色的天空,黄色的星星。它们不是地球上的星,它们是外来的。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灵感,蒂博明白了每一个星座——鳄鱼、没有锁的盒子、狐狸陷阱。它们朝着四面八方转移。
姗姆微笑着。“魔鬼一定通过望远镜在观察,”她说,“跟那个老妇人说的一样。”他不知道她也听到了那句话。“那是地狱的天空,它们肯定觉得很怀念,”姗姆说,“这里没有门户,除了碎屑以外,其他东西都无法通过。对于地狱而言,我说的是地狱,那些恶魔除了瞪眼看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你拍到过恶魔的照片吗?”蒂博问道。姗姆只是又露出了微笑。
有一群纳粹军在卢森堡公园迷路了,那些因劫掠毁灭而痛苦的人们被地面的自由女神像迷住了。它的头不见了,只剩下梁柱,上扬的右手也成了一截断臂。铁质的胸口伸出一只肥大的肉眼,它眨了眨。一名士兵先是用德语,然后是法语发出祈祷的声音,然后被同伴按住了。
蒂博和姗姆在篱笆旁边匍匐前进,精致的尸体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它总会回来的。它快速穿过植物茂盛的花园,穿过灌木丛和玫瑰花丛,抬起履带,边缘的栏杆就像折断的尖头叉子。
夜晚炮火不绝,古因梅尔大街上那些米色和黑色的百叶窗全染成了一片血红。姗姆没有选择更偏僻一些的波拿巴大街,为了远离灯光和某些在挖掘什么的引擎。超现实主义研究局就在附近——虽然关闭了很久,早期实验和陈列的东西仍然散发出令人不愉快的气息。精致的尸体就是在这里显形的。
这里现在沦为战争区。他们隐藏在富尔街上,四周都是叫喊的德国人。“附近有基地。”姗姆悄声说。纳粹军官驻扎在鲁特西亚酒店,谢尔什-米蒂监狱里的政治犯现在沦为了实验品和恐怖怪物的食物。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蒂博问道。当他看到雷恩路尽头的教堂尖顶时,突然心里有了答案。
“你进不去的,”他说道,语气跟做错了事了似的。“你也不能。”姗姆回答。
交界处有五个转角,其中两处的建筑全城为了尘土。雷恩路与波拿巴大街交会处的上方悬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像是从山上滚落下来。圣日耳曼教堂仍然是一座教堂,看上去没受任何影响。在第五个转角处,就是双叟咖啡馆。
咖啡馆的绿色遮阳篷疯狂地拍动,从里面吹出一股狂风,四周的桌子椅子漫天飞舞,似乎要随风而去,跳到一人高的地方,又落回到原来的位置,如此往复。就像多年来都这么跳来跳去。
窗户也在风中不停地开关,碎玻璃撒了一地,抽搐着又回到窗框,又破碎,弹出来,弹回去,同样如此往复。整个咖啡馆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姗姆迈着沉稳的步伐朝它走去。到了空荡的街上,气流在她身边吹,她就如在狂风中逆行,她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仍然坚持朝咖啡馆门口走了几步。风吹在蒂博耳边,嗡嗡作响。
这里就是S大爆炸初始的地方。
在随后的几年里,这片区域是不可逾越的。没有人能够穿透那股无形的风,那股力量似乎来自大爆炸。
“我知道你想拍个照,”蒂博喊道,“但是你怎么进去?”
她伸手指了指。
精致的尸首径直朝前走,沿着他们不能行走的道路。那张老人的脸嗅着空气,蒸汽火车胡子往外散发着气体。它认得出这个地方,它能闻出来那股味道。
蒂博的内心在沸腾,姗姆推着他跟上超能体,它毫不费力地往前走着,穿过了外沿的碎玻璃。
“那玩意不会让我进去的,”她说,“可是你应该可以……”
“我可不会帮你拍照片!”
“我才不要见鬼的照片!你这个蠢材,”她说,“里面有些东西,把它带出来。”
什么?她到底要求我做什么?
我必须得这么做?蒂博想着,我不能……
但他的手已经抓住了超能体身后的绳子,缠在了手腕上,把自己跟精致的尸体绑在一起,然后跟在它后面奔跑。他触摸着超能体金属的身躯,朝着它行进的方向,一起前进。
蒂博沉醉在此地之外的河流中,他带着这个完美的超能体,会走动的机会,在他的父母丧生之地,那座高耸在地面上的精致的尸首,那是他看到的第一个超能体。那时候的男孩被吓坏了,但它没有伤害他。
玻璃不停地碎裂,但蒂博很安全,可以强迫自己跟超能体在一起。他们在一堆桌椅中寻找前进的方向,推动自己往前走。蒂博在灼热的空气中喘息,终于,进入了双叟咖啡馆。
 
房间里充满了黑暗和光明、灼热和烟尘,蒂博可以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的脸上因灼热流淌着汗水,眼睛发痒。桌子用僵硬的腿跳着舞,从大爆炸的那一刻,它们就在不断翻滚。
地上有尸体。腐肉和骨架同样在爆炸中舞蹈,血肉从骨架上撕裂,又贴附回去,如此往复。精致的尸体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孩子,从屠杀场里的侍从身边蹒跚走过,蒂博紧跟在它后面,拼命喘着气,继续执行自己的使命。
厨房里满是爆裂的盘子,而厨房中心,有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他就是祸根。
一个很强壮的年轻人,他那张燃烧着的脸,似乎在咆哮,闪烁着光芒。他的骨头在他身体里反复爆炸。那张鬼一样的脸一会阴沉得如死尸一般,一会又露出痛苦的挣扎神色。一次又一次,转换得太快,无法看清。他像个被炸毁的玩偶,浑身都是火焰、弹片和尖利的碎片。他的手放在一个金属盒子上,它在爆炸,扭曲的电线、还有纸张和光芒。它永远在爆炸。
它曾经、现在、将来,都在爆炸。
精致的尸体颤抖起来,站得这么近,一个梦想让它拥有了血肉之躯,四肢如工业制品,这就是爆炸的威力。
当它从那个年轻人手里拿过爆炸的盒子时,蒂博听到姗姆在尖声呼叫他的名字。
超能体和人类都以飞快的速度奔跑出门,就差没飞起来。
姗姆站在外面近到无法再靠近的地方。看到他们重新出现,她简直高兴极了,一次又一次大喊,尤其当她看到精致的尸体手里的东西。
但是,当它走出来的时候,炸弹爆裂开了,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箱子碎裂,但爆炸没有结束。在他们身后的房间,仍然不停地吹出猛烈的风。
蒂博和超能体跑进了最后一道亮光。姗姆站在路上,拿着相机,蒂博发现周围有燃烧的路障,是某个地方的防御工事,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在交界处的边缘,蒂博可以看到纳粹军在集结。
有什么东西即将到来,街道在颤抖。有种要爆炸的感觉,好像快脱离控制了。
“把它给我!”姗姆咆哮着,朝超能体跑去。
但是盒子仍然在不停地崩离,它的部件和电线在脱落,现在轮到外壳了。姗姆朝着她不喜欢的超能体跑去,夺过了它手里的盒子。
它碎裂了,最后什么也没剩下。姗姆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
 
迫击炮弹从他们身边掠过,击毁了堵路的建筑。姗姆和蒂博改变了前进路线,精致的尸体在物理学上发挥了作用,他们只需要利用它。在他们前面是城岛的河流,他们沿着大奥古斯丁码头河岸往东跑。他们穿过曾经的正义宫殿(如今只剩下一条清澈的水道),招来了上面的一些东西。木屑旋转跳跃着从圣礼拜堂的门窗落下,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风景画。
精致的尸体来到他们前面,摇晃着落在道布勒桥上,引他们过桥,就像巴黎城引他们进入一样。他们来到了岛上,来到了巴黎圣母院所在的地方。
自S大爆炸以来,位于其中心窗口两侧的矮方塔就成了贮藏室,金属遭受了粗糙的锤打,没有密封好,渗透出一股酸腐的血腥味:空气里充斥着酸腐味,地面潮湿。另一个矮方塔上,铁丝加固的窗户形成了苍白的漩涡,据说里面含有鲸蜡油。蒂博经常祈求上苍让它爆炸吧。
现在基本上看不见它了,超能体带他们去了右边,穿过教堂花园乱糟糟的荒地,进入小岛最深处,大主教桥又引着他们前往南方。通往附近圣路易斯岛的小桥也没了,水道里除了瓦砾什么都没有。无路可去。
他们转身。泥浆下有动静。“我们被发现了。”蒂博说。
 
巴黎圣母院黑色的扶壁上走出来了可怕的东西。
“基督啊!”姗姆说着,举起了相机。她看上去害怕得快要晕过去了,蒂博冲着前来的东西发出无声的咆哮。
行走的缺口,巨大、破碎的白色人像,虽然完全看不出人形。
雅利安人的腿,踢出了纳粹帝国的正步,光是腰就有三层楼高,上面本该拥有的巨大身躯破碎了,只剩下无头的残骸。右侧是一片斜坡,左侧还留着一些躯干的样子,能隐约看到腋窝,那里的肱二头肌残端还在摆动。
巨人的脚下,纳粹国防军和党卫军匆忙奔跑着,猩红的烟雾中,有一辆熟悉的吉普车。
“那该下地狱的东西是什么?”蒂博惊叫。红色方案?他想着,就是这么个难以置信的家伙?
“地狱里可没有这个,”姗姆说,“那是超能体,布雷克的作品!”
“布雷克?”蒂博叫了一声。他们能够让他的作品显形了?
阿诺·布雷克[5]那媚俗而颠倒的大理石雕像森然耸立在眼前,茫然地凝视着。纤细的超巨人,蒂博想着,即使在巴黎,它们看上去都是如此顽固,如此死气沉沉。但仅剩两条腿的超巨人越来越近了。
从前,他一定是个高度超过教堂的白色大理石雕,拍着巨大的石手,现在它裂开了,裂开了一半,还在行走。活着的艺术品会死去吗?在它活过来之前,它活着吗?
“他们又一次把它竖起来了。”姗姆低声说。
“又一次?”
照相机快门响了,布雷克的超巨人在废墟里摇摇晃晃地来回走,那声音像是在敲打它,它伸出残存的半臂,向前行进,压倒树木,开始奔跑。
士兵们举着步枪跟着它,吉普车也跟在后面。这伙人他以前见过,司机和教堂里的士兵,还有两个穿便衣的。这一次,蒂博看清了那个牧师,那张皱纹遍布、颓废瘦削的脸,他认识那张脸,从新闻报道,从海报。
“阿莱什!”他喊道。是阿莱什本人,那个叛徒牧师,城市里恶魔教堂的领袖。
步兵们朝蒂博、姗姆和精致的尸体跑来,破碎的超能体也来了。
蒂博徒劳地射出一记子弹。石头脚抬了起来。他默默地凝视着它,看着他下方的那些生灵,信徒、毛虫和啮齿类动物,所有的活物。它一跺脚。蒂博跳了起来,他的睡衣猎猎作响,脏污的袍子像降落伞一样,子弹如骤雨般袭来,但穿不透那棉布的防御。
他在半空中开枪,但没有射向巨大的超能体,而是越过它、越过那些步兵,朝着他们背后的吉普车射击。司机猛地抽搐,吐出鲜血,吉普车不受控制地转向。精致的尸体从他身后伸出手,把蒂博从危险中拉了回来,他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两个最靠近的士兵一边哀嚎一边扑了过来,结果什么都没抓住,只看着像是彩色铅笔素描画一样的剪影。蒂博看到吉普车翻了跟头,溅起泥土,“砰”地一声撞进了大教堂一侧。
布雷克的石雕向前奔跑,提脚一记重踢,正中精致的尸体。超现实主义的超能体蹒跚几步,身体破裂,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天空中盘旋飞舞。
姗姆躲在一堵墙背后,被火和盖世太保的爆炸魔法阻隔,她又举起相机,蒂博发现在它和士兵之间涌起一股不妙的能量。她拍下了照片,把那股能量吹走了。她也给布雷克的石雕拍了照,但它无惧这种攻击,朝她而来。
蒂博冷冷地注视现场的一切,布雷克的石雕,还有纳粹士兵的猛攻,他很清楚,即使姗姆完全发挥她镜头的作用,即使有精致的尸体这个盟友,他们也将输掉这场战争。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自马赛的卡牌,开始出招了。
 
钥匙孔海妖显形了。一个睁大眼的女人,穿着漂亮时髦的衣服,拦在蒂博和士兵以及那个可怕的石雕超能体之间的。她看上去不像一个人,组成她的线条也不是物质的线条。
她急速地说着什么。蒂博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一场梦境。伊莲娜·史密斯,一个死去了二十年的灵媒,她能够用奇异的方式跟火星人通灵。这张卡片是为了纪念她。她的化身在新的套牌里面唤起了全新的精神力,知识的钥匙。她用手指在空中写字,很快空中出现了发光的字符,那不是地球的字母表里有的东西。
德军的子弹如密雨般朝她袭来,史密斯的文字劈啪作响,天空传来一阵奔涌的声音,云层散开,一个炽热的圆圈正在下降。梦中之梦,超能体召唤出了新的超能体,旋转的火星飞行器。
在突然静止的大理石腿后面,蒂博辨认出阿莱什牧师和另一个从冒烟的吉普车中爬出来的人。在他瞄准他们的时候,他们互相支撑着撤退,越退越远。虽然蒂博开了枪,但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他们死活。因为史密斯已经召唤出如巨魔般的超大火星人,像精致的工艺品,她把它们拉到了面前,传闻她有和火星人通灵的能力,终于显现出来。在这一刻,他们在下降,撕扯空气,燃烧一切。史密斯召唤出来的东西很兴奋。
闪电、烈火,金属扭曲和融化,火焰降下,地面一片狼藉。空中的炮火吞噬了纳粹军和他们残破的石雕巨人,一场声与光的大灾难。
最后,一切归于黑暗和宁静。
 
天空清朗了,史密斯消失了,卡牌不见了。巴黎圣母院湿漉漉的墙壁在颤抖,酸腐的味道又从缝隙中涌出来。
在那场瑰丽的梦境中,被火星人攻击的地面成了一片玻璃区域。垂死的纳粹军人在布雷克石雕的脚下抽搐,石雕的大腿已经粉碎了,连脚部也烧焦了一大片,它不会抽搐,只是慢慢沉没到酸腐的泥泞中。
姗姆快步跑上前,越过了精致的尸体。它受了伤,全身颤抖,但还能站直身体。姗姆拍照,到处触摸,驱赶烟雾。她的相机又变成了普通的相机。她走到翻倒的吉普车边,似乎不费力气就打开了车门,司机毫无生气地躺在驾驶座。她在车里翻找。
“看。”她示意蒂博上前。
“等一下,小心点。”蒂博回道。姗姆从乘客座位上的某人手里抽出冒着烟的手提包,把它举起来,让蒂博看清上面的K字母。她还举着其他的东西,扭曲的东西,三条破碎的腿,另外一条像是,火星人的。
“这是投影仪。”她对着走过来的蒂博说。
乘客全身几乎被压碎了,嘶嘶地喘气,他那看起来很可笑的小胡子上沾满血污。他试图叫醒司机。“莫里斯!”他气喘吁吁地喊道,“莫里斯!莫里斯·维奥丽特!”司机的制服是男式的,但她是个肌肉发达的高大女人。现在她的盖世太保制服被尘土和血污盖满了,没有半分生气。乘客扭过头,看着精致的尸体。
牧师,”蒂博对姗姆说,“他逃走了。”和另一个穿便衣的同伙一起逃跑了,看来用了些神秘的手段。“姗姆,那是阿莱什,主教,那个叛徒!”
吉普车里涌起血腥的烟雾,姗姆从残骸中取出文件,在脏污里面寻找更多线索。“好吧,他跑得太快了,”她说,“留下了点东西。”她拿出一个装满了胶卷的烟草罐。
“你们做了什么?”蒂博蹲下来,几乎是温柔地对那位乘客说话。他看得出来乘客已经在弥留之际,那人睁大眼睛看着姗姆从他手中拿走箱子,看着那个字母K。“你们可以控制超能体了,对吗?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蒂博从男人的口袋里掏出文件,飞速浏览,乘客发出微弱的嘘声,打断了他。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恩斯特?”蒂博说,“昆特先生?”姗姆盯着那个垂死的人。“红色方案是什么?”蒂博问道。
乘客咳嗽着,带出一口血污。他声音微弱地说:“你不能阻止它……”[6]那人甚至微微一笑,“你是个很好的样本。”[7]他们制作了……某种东西。
“样本。”姗姆说,“某种好的样本。”
“样本?”蒂博奇道,“什么样本?”
但那人已经断气了。
 
[1] 此处原文为Fall,在英文中除了“落下”,还有“秋天”的意思。
[2] 此处原文为Rot,德语中“红色”的意思,跟英语中“腐朽”一词拼写相同。
[3] 文艺复兴初期著名的炼金师、医师、自然哲学家,为了创造完美的生命而后又转为了炼金术师,拥有传说中最神秘的物质贤者之石。
[4] 法国雕塑家和超现实主义画家。
[5] 德国建筑师、雕塑家,被誉为“德国的米开朗基罗”。
[6] 原文为德语,Sie kann es nicht stoppen。
[7] 原文为德语,Sie eine Prachtexemplar gestel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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