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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男孩

穿深色雨衣的男子在那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半抵达日耳曼之隅。他从巴士站过了街,走到柜台前。坐镇在柜台的灰发女子长得圆圆胖胖的,她正在擦眼镜。

  「请问,」他说,「警察局在哪里?」

  那个女人透过无框眼镜看着他。她看到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八、九岁、身材高大、长相俊俏的男子。

  「警察局?」她问。

  「是的──你们是怎么称呼的?保安官?还是──?」

  「警长?」

  「欸。」男子微笑。「正是。警长。哪里可以找到他呢?」

  男子得到指点以后,走出那栋建筑,走在阴霾的天空下。那天早上醒来,巴士越过山区,进入喀司卡山谷,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有山雨欲来的感觉。男子竖起衣领,两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脚步轻快地走下大街。

  说真的,没能早点来,让他感到很内疚,但是他自己就有两个小孩,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明知道霍格和费妮出事了,他还是无法抽身离开德国,一直拖到现在──距离上次收到尼尔森夫妇的音讯已经有将近一年之久。霍格居然选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为实验之地,实在令人遗憾。

  韦纳教授加快脚步,急着想要知道尼尔森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出了什么事。他们夫妻和那个孩子之间的进展神速,对所有参与实验的人而言真是莫大的鼓舞。虽然在内心深处,韦纳感觉到可能出了什么可怕的差错,他又希望他们一家人都活得好好的。但是,如果他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长期保持沉默?

  韦纳担心地摇摇头。会不会是这座小镇的关系?艾肯勃为了避免别人的窥探他的工作内容(有时候是没有恶意的,但多半都是恶意的),问个没完没了,已经被迫搬了几次家。同样的事可能又发生在尼尔森身上。小镇人家那种心理作用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警长的办公室就在下一条街那排楼房的中央。韦纳加快步伐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然后他推开门,进入一个开着暖气的大房间。

  「有事吗?」坐在桌前的警长抬起头来问。

  「我来打听,」韦纳说,「一户姓尼尔森的人家。」

  哈瑞.惠勒警长木然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子。

  ※※※

  电话打来的时候,蔻拉正在帮保罗烫裤子。她把熨斗放好,走过厨房,从挂在墙上的电话拿起听筒。

  「哪位?」她说。

  「蔻拉,是我。」

  她的脸色一绷。「出了什么事,哈瑞?」

  哈瑞不出声。

  「哈瑞?」

  「德国来的那个人到了。」

  蔻拉动也不动地站着,瞪着墙上的月历,眼前的数字一片模糊。

  「蔻拉,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她干干地咽了口气。「听到了。」

  「我──我必须带他去那栋房子,」他说。

  蔻拉闭上眼睛。

  「我晓得,」她小声说着,挂断电话。

  她转过身,缓缓地走到窗前。她心想,快要下雨了。大自然做好了准备。

  突然间,她闭上眼睛,手指一收紧,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掌。

  「不。」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不。」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泪光闪闪,定定地凝视着外面的马路。她麻木地站在那里,回想起那个孩子来到她这里的那一天。

  ※※※

  如果那栋房子不是在半夜起火的话,也许还有机会。房子距离日耳曼之隅有二十一哩远,只有十五哩是属于州际公路,至于剩下那六哩路则是泥土路,往北伸进坡上长满树木的丘陵──如果时间多一点的话,也许还可以进去。

  事情就是那么巧,直到夜里那栋房子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伯纳.克劳斯才看到它着火。

  克劳斯一家人住在大约五哩外的史凯拓曲丘。克劳斯在一点半左右下床找水喝。浴室的窗户朝北,所以克劳斯一踏进浴室就看到在外面的黑暗中,有一小撮火舌烧得正旺。

  「天啊!」他吓得话都说不清,而且话还没说完就跑出浴室。他踩着铺着地毯的楼梯咚咚咚地下了楼,摸着墙壁寻找方向指引,急急跑向客厅。

  「尼尔森家失火了!」他激动地拨电话,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夜班接线生后,气喘吁吁地说。

  那个时辰,地理位置偏远,再加上一个原因,注定了那栋房子的厄运。日耳曼之隅没有正式的消防队。砖造和木造住宅的安全都靠义消在维持。在镇上,这点并未构成严重的问题。但是位在偏远地区的房子就不一样了。

  等到惠勒警长纠集五个人,用那辆老旧的卡车载着他们抵达火场的时候,房子已经付之一炬。他们六个人之中的四个人,忙着将一道道的水流灌入窜着火舌、烧得哔剥响的火海之中,但却徒劳无功。惠勒警长和副警长麦斯.艾德曼则绕着那栋房子逡巡。

  进是进不去了。他们站在后面,举起手臂挡住熊熊大火往脸直冲而来的热气,一脸苦瓜相地对着那片火海。

  「是人为的!」艾德曼大声喊叫,压过风势助长的熊熊大火。

  惠勒警长看起来一脸心烦意乱。他说:「那个孩子,」但是艾德曼没听见他说的话。

  除非天降甘霖才有可能浇熄那栋老房子的火势。这六个男人所能做的,只是避免火势引燃这块空地周围的树林。他们几个人无言的身影在那片炽热的火光边缘走来走去,踩熄火星,引水浇熄偶尔窜起火光的灌木丛或树叶。

  当东边的山头渐渐染上灰色的曙光时,他们找到了那个男孩。

  惠勒警长正在设法靠近屋子,近到足以从其中一扇边窗往屋里看,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大叫。他一个转身,往叫声所发出的屋后密林方向跑。在他到达之前,汤姆.普尔特从林下的灌木丛里冒了出来,他那身细瘦的骨架被帕尔.尼尔森的重量压得摇摇晃晃。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惠勒一边问,一边抓住男孩的腿,减轻年长男子背上的重量。

  「山坡下,」普尔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倒卧在地上。」

  「有烧伤吗?」

  「看起来不像。他身上的睡衣好好的。」

  「把他放在这里吧,」警长说着,用他那双强壮的胳臂把帕尔抱过来,却发现一双大大的绿眼珠茫然地瞪着他。

  「你醒了,」他讶异地说。

  男孩一声不吭,继续瞪着他看。

  「孩子,你还好吧?」惠勒问。这孩子和一尊雕像没两样,身体一动也不动,表情呆滞。

  「我们来帮他找条毯子盖吧,」警长悄声说着,二人合力搬着男孩朝着卡车走过去。他走着走着却注意到,这时候那孩子瞪着那栋被祝融肆虐的房子,脸上出现一副面具般死板的表情。

  「大概是受到惊吓吧,」普尔特低声说,警长板着脸点点头。

  他们两人设法把男孩放倒在驾驶旁的座椅上,盖上一条毯子,但是他一直坐起来,却又一言不发。惠勒尝试给他喝咖啡,咖啡却从他的唇上滴下来,淌过下巴。两个男人站在卡车旁边,帕尔则透过挡风玻璃瞪着那栋燃烧的房子。

  「看起来很糟,」普尔特说。「不说话也不哭,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并没有被火烧到,」惠勒不解地说。「他到底是怎么从那栋屋子里逃出来,却没有被烧伤呢?」

  「说不定他的家人也逃了出来,」普尔特说。

  「那么他们人呢?」

  年长的男子摇摇头。「不知啊,哈瑞。」

  「欸,我最好带他回去给蔻拉照顾,」警长说。「我不能任由他坐在外面。」

  「我想我最好跟你一块走,」普尔特说。「我得分好邮件才能送信。」

  「好吧。」

  惠勒告诉其他四名男子,他会在大约一个钟头之内带吃的和换班的人手回来。然后,普尔特和他爬上帕尔旁边的驾驶座,启动引擎。引擎盖下面断断续续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启动了。警长让引擎空转,直到引擎热了,才缓缓打档。卡车慢慢地驶下通往公路的泥土路。

  帕尔一直透过后车窗往外看,直到已经看不见那栋失火的房子,他还是面无表情。然后,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那条毯子滑下他瘦削的肩膀。普尔特重新替他盖好毯子。

  「暖不暖和?」他问。

  孩子一言不发地看着普尔特,彷佛他这辈子都不曾听过人声似的。

  ※※※

  蔻拉.惠勒一听到卡车驶离马路的声音,右手很快地在炉面上的开关之间移动。后门廊的阶梯上还没有响起老公的脚步声之前,培根肉已经下了煎锅,一条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烘焙盘上一轮轮白色的松饼面糊正烤成褐色,已经煮好的咖啡正在加热。

  「哈瑞。」

  蔻拉看到老公怀里抱的孩子,嗓音里透着一股忧伤的怜悯。她连忙跨过厨房。

  「我们送他上床睡觉吧,」惠勒说。「我想他可能受到了惊吓。」

  身材纤细的女人急忙加快脚步上楼,大力打开曾经属于戴维房间的房门,走到床边。惠勒穿过房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拉开被子,正在把电毯插上电。

  「他受伤了吗?」她问。

  「没有。」惠勒把帕尔放到床上。

  「可怜的宝贝,」她一边轻声说,一边替这个瘦弱的孩子掖好被子。「可怜的小宝贝,」她替孩子把额前那撮柔软的金发往后拂,低头对他笑。

  「好了,睡吧,宝贝。没事的。睡吧。」

  惠勒站在老婆背后,看着这个七岁大的孩子用着同样茫然、没有生气的表情仰望着蔻拉。打从汤姆.普尔特把他抱出树林到现在,那个表情都没变过。

  警长转身下楼进到厨房。他在厨房打电话找人换班,然后帮松饼和培根翻面,替自己倒了杯咖啡。蔻拉从后面那座楼梯下来,回到炉前的时候,他正在喝咖啡。

  「他的父母亲是不是──」她开口问。

  「我不知道,」惠勒说着,摇了摇头。「我们根本无法靠近那栋屋子。」

  「但是那个孩子──?」

  「汤姆.普尔特在外面找到的。」

  「外面?」

  「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去的,」他说。「我们只知道他就在外面。」

  警长的老婆沉默下来。她把松饼盛到盘子里,端到他面前。她把手搁在警长的肩头。「你看起来很累,」她说。「要上床休息吗?」

  「晚一点吧,」他说。

  她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开。「培根马上就好了,」她说。

  警长咕哝一声。然后,他在那一堆松饼上面倒了枫糖浆,说:「我想他们都死了,蔻拉。那是一场大火,我离开的时候火还在烧。我们束手无策。」

  「可怜的孩子,」她说。

  她站在炉前,看着老公极为疲倦地吃着东西。

  「我试过让他开口说话,」她说着摇了摇头,「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讲。」

  「也没跟我们开过口,」警长告诉老婆,「光是眼睛瞪着大大的。」

  他看着餐桌,若有所思地嚼着。

  「彷佛连开口都不会似的,」他说。

  那天早上十点过没多久,下了一场大雨──那栋失火的房子发出劈哩啪啦声,嘶嘶作响,变成一座焦黑、冒烟的废墟。

  惠勒警长双眼发红,精疲力竭,动也不动地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上,直到雨势稍缓。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呻吟,推开车门,走到地面上。他站在原地,竖起雨衣的衣领,拉下宽边帽的帽缘,贴紧他的脑袋。他绕到这辆有篷的卡车后面。

  「来吧,」他用嘶哑且干涩的嗓子说。他举步维艰地踩过黏泞的泥浆,朝那栋屋子走去。

  前门依旧屹立。惠勒和其他人绕过那扇门,手脚并用,爬过客厅的断垣残壁。警长可以感觉到尚在燃烧的木头飘散出一丝丝的热气,潮湿而闷烧的地毯和装潢衬垫则发出令人鲠喉的恶臭,让他觉得反胃。

  他踩过几本散置在地上、焚毁大半的书,大火烧过的封皮被他这么一踩,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他继续走动,进入走廊,咬着牙透过牙缝吸气,雨水从他的肩上和背后溅落。他心想,但愿他们逃出去了,天哪,但愿他们逃出去了。

  他们没逃过这一劫。夫妻俩还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烧成两具可怕、焦黑、关节扭曲的脆片。惠勒警长向下俯视这对夫妻的焦尸,面孔紧绷,脸色苍白。

  其中一个人用一枝被雨淋湿的细枝在床垫上戳了戳,戳到了东西。

  「是烟斗,」惠勒听到他的声音压过咚咚的雨声。「八成是吸烟吸到睡着了。」

  「找几条毯子来,」惠勒吩咐其他人。「把他们搬到卡车后面去。」

  其中两个人一言不发转身走开,惠勒听到他们脚步沉重地踩过瓦砾堆离去。

  他无法将视线从霍格.尼尔森教授和他老婆费妮身上移开,那两个人已经被烧焦了,形状怪异,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对郎才女貌的夫妻──霍格长得高大壮硕,态度沉着傲慢,费妮的身材修长,有一头红发,脸蛋红嫩──

  警长突然转身,脚步沉重地走过房间,差点就被掉落在地上的横梁给绊倒。

  那个男孩──这下子那个孩子会怎么样?那天是帕尔生平第一次离开这个家。双亲是他生活的世界中心,惠勒知道的就这么多。难怪帕尔脸上出现那种震惊不解的表情。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他的父母亲都死了呢?

  警长穿过客厅,看到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人看着一本一大半被烧黑变色的书。

  「你看这个,」男人说着递过那本书来。

  惠勒瞄了一眼,目光被它的书名所吸引,书名是《未知的心智》。

  他神经紧绷地转身走开。「把书放下!」他厉声说,焦虑地大踏步离开那栋房子。尼尔森夫妇的那副模样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有别的。一个疑问。

  帕尔是怎么离开这栋屋子的?

  ※※※

  帕尔醒过来。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些舞动不清的阴影,看了好一会儿。外面在下雨。风刮得窗外的树枝沙沙作响,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制造幢幢的树影。帕尔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暖烘烘的床中央,吸进肺里面是新鲜的空气,苍白的双颊所接触到的是寒气。

  他们到哪儿去了?帕尔闭上眼睛,想要感觉他们的存在。他们不在屋里。会是在哪里呢?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妈妈的手。帕尔清除掉脑袋里的一切杂念,除了触动记忆的符号。它搁在乌黑柔软的精神深处──苍白、可爱的双手,摸它或被它摸感觉都很柔软,可以将他的心智提升到必要的清醒层次的机制。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就不需要它。自己家里到处都有那双手的感觉。那双手碰过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他们的心意相近。空气中本身似乎充满着它们的意识,充满恒久的关注。

  但是这里没有。他必须让自己爬起来,脱离这个陌生的地方。

  因此,我相信每个孩子天生都具备这种本能。爸爸告诉他的话再次出现,就像张开在妈妈的十指之间那片缀满露珠的蜘蛛网。他把它揭掉。那双手又空下来了,缓缓地摩挲着他黑暗的意念中心。他闭着眼睛,眉宇之间出现线条和纹路,绷得紧紧的下颌毫无血色。意识层面如水般上涨。

  他的感官能力随之自动提高。

  各种声音彷佛一个交织在一起的迷宫──雨声沥沥、飒飒、滴滴、答答,风在空气中和树梢和山形墙的檐口穿梭,屋内柴火燃烧的劈啪声,每一种声音都在悄声诉说着转瞬即逝的过程。

  嗅觉扩大成一团充塞整个大脑的气味──木头和羊毛的气味,湿湿的砖头和沙尘的气味,浆洗过的亚麻布的甜味。在绷紧的十指之下,交织的网络变得更为清晰──冷暖、被子的重量,还有起皱的床单刮着皮肤,柔柔细细的挤压。嘴里感觉到冷空气和老房子的味道。至于视觉,只看到那双手。

  寂静,没有回应。以前他从来没等过这么久都没有答复。通常,答复都是像潮水般大量涌向他。妈妈的手变得更清楚了。那双手洋溢着生命力。他不知不觉爬得更远。这个底层在替重要的现象做准备。这是爸爸说的。在此以前,他一直都没有越过那个底层。

  上去,上去。彷佛有一双冰冰凉凉的手把他拉到崇高的高处。敏锐的知觉向高点伸出触角的长须,不顾一切地寻找一个支撑点。那双手开始探入云层。云层散去。

  他似乎飘向被烧得一团黑的家,眼前彷佛落下一层闪闪发亮的蕾丝。他看到前门依然矗立,等着他伸出手去。屋子变得更近了。它被罩在一团轻雾中。近一点,再近一点──

  帕尔,不要。

  他的身体在床上颤抖。脑袋结成冰。房子突然消失了,连同那个恐怖的景象,两具焦黑的尸体躺在──

  帕尔一震而起,瞪着眼,浑身僵硬。意识的混乱隐藏起来。只留下一件事。他知道爸爸妈妈都走了。他知道他们指引睡梦中的他离开那栋屋子。

  即使他们被大火吞噬了。

  ※※※

  那天晚上他们明白帕尔不会讲话。

  他们心想,看不出原因在哪里。他有舌头,喉咙看起来很健康。惠勒要帕尔张开口,检查帕尔的嘴,搞清楚这点。但是,帕尔不讲话。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警长说着,严肃地摇了摇头。时间将近十一点了。帕尔又睡了。

  「哈瑞,到底是怎么回事?」蔻拉一边问,一边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着那头深金色的秀发。

  「有几次,法兰克小姐和我尝试说服尼尔森夫妇送那个孩子去上学。」他把裤子搭在椅背上。「答案总是不。这下我明白原因了。」

  她的目光往上,瞄瞄他在镜中的影像。「哈瑞,他八成是哪里有毛病,」她说。

  「嗯,我们可以请史泰格医生帮他做个检查,不过我可不这么想。」

  「可是,他们夫妻是念过大学的人,」蔻拉提出理由。「他们完全没有理由不教他开口。除非有什么原因造成他无法开口。」

  惠勒又一次摇了摇头。

  「蔻拉,他们夫妻都是怪人,」他说。「他们本身就很少开口。彷佛他们出身高贵不屑开口──还是什么的。」他厌烦地哼了一声。「难怪他们不送孩子去上学。」

  他发出一声呻吟,重重地在床上坐下,脱去脚上的靴子和高到小腿肚的袜子。「真是难过的一天,」他嘟囔道。

  「你没在屋里找到什么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身分证件。那栋房子都烧成灰了。除了一堆书,什么也没有,那些书又不能给我们任何线索。」

  「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吗?」

  「尼尔森夫妇从不曾在镇上开过赊账的户头。他们又不是公民,所以那个教授在兵役课也没登记。」

  「啊。」蔻拉盯着自己出现在那面椭圆形梳妆镜中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的视线往下移到梳妆台上那张照片上──戴维九岁那年的样子。她心想,尼尔森家的孩子和戴维长得真像。一样的身高和骨架。也许戴维的发色稍微深了一点,但是──

  「你们会怎么处理他?」她问。

  「还不知道,蔻拉,」他答道。「我想,我们必须等到月底。汤姆.普尔特说,每个月的月底尼尔森夫妇会收到三封信。从欧洲寄来的,他说。我们只能等信来了,回信给信封上面的地址。说不定那孩子在那边有亲戚。」

  「欧洲,」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那么远。」

  她老公嘟哝一声,拉开被子,重重地躺到床上。

  「好累,」他嘟囔着。

  他瞪着天花板。「睡觉吧,」他说。

  「再过一会儿。」

  她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梳着头,直到他的鼾声打破了寂静。然后,她静静起身,穿过走廊。

  有一道月光照在那张床上。照着帕尔那双静止不动的小手。蔻拉在阴影里站了很久,看着那双手。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是戴维回到床上躺着。

  ※※※

  是那个声音。

  像是棍棒不断地击打在他的心上,混乱的嘈杂声有节奏而持续地跳动着,侵入他体内。他感觉得到那是一种沟通,却伤害他的耳朵、约束他的知觉,把外面进来的想法锁在厚厚的墙后,无法跨越。

  有时,在一阵无声之后,他会感觉到墙里出现裂缝;在那短暂的一刻,他可以理解一些零星的片断,但是这样的时刻不常发生──就像动物在两颚闭合之前攫住零碎的食物一样。

  但是,接着那个声音又会开始,起起伏伏,没有节奏,刺耳且令人不快地摩擦着闪亮、鲜活的理解能力的表面,直到它发干,感觉到痛、混乱与困惑为止。

  「帕尔,」她说。

  ※※※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那几封信才寄到。

  「帕尔,他们从不曾跟你谈过话吗?帕尔?」

  他那敏锐的感觉遭到拳击。他那活跃的心智神经遭到揉捏。

  「帕尔,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帕尔?帕尔。」

  他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史泰格医生肯定这点。帕尔没有道理不讲话。

  「我们会教你,帕尔。没关系的,宝贝。我们教你。」就像一刀刀划过意识的组织。「帕尔。帕尔。」

  帕尔。帕尔就是他,他可以感觉到。但是听在耳朵里又不一样了,那是一个死气沉沉、令人抑郁的声音,孤零零的,单调乏味,少了存在他脑袋里大量的联想。在他的思维里,他的名字不只是一个个的字母。名字就是他,具备他这个人的每个层面,还有对他本身、他的爸爸和妈妈和他生命的意义。爸爸妈妈召唤他的时候,或是想到他的名字,不只是那个声音所构成的小小硬硬的中心部分。它是交织在一闪而逝的意识中的一切,不受声音的阻碍。

  「帕尔,你知道吗?那是你的名字。帕尔.尼尔森。你知道吗?」

  犹如对赤裸裸的感觉叩打,反复重击。帕尔。那个声音对他拳打脚踢。帕尔。帕尔。尝试松开他的掌握,把他抛入声音的无底洞。

  「帕尔。试试看,帕尔。跟着我念。帕──尔。帕──尔。」

  他会扭开身子,慌乱地从她身边跑开,蜷缩在她儿子的床边,而她则会跟着他,追到他躲藏的地方。

  接着,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她会把他抱在怀里,彷佛她明白似的,不开口。宁静之中,不会出现刺耳的声音敲打他的心房。她会轻抚他的头发,吻去他无声的泪水。他会黏着她温暖的身体,他的心智则像只胆怯的动物一样,再度从藏身的地方探头,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所流露出来的理解。那份感觉不需要声音。

  爱,是无言的,没有负担的,美好的。

  那天早上惠勒警长刚要离开家门时,电话响了。他站在玄关,等着蔻拉把电话接起来。

  「哈瑞!」他听到蔻拉喊。「你离开了吗?」

  他回到厨房,从蔻拉手上接过听筒。「我是惠勒,」他对着话筒说。

  「哈瑞,我是汤姆.普尔特,」邮递员说。「那些信寄到了。」

  「我马上过去,」惠勒说完,挂断电话。

  「是那些信吗?」他老婆问。

  惠勒点点头。

  「哦,」她说得很小声,惠勒几乎没听到。

  二十分钟后,惠勒踏进邮局,普尔特将那三封信滑过柜台。警长拿起信。

  「瑞士,」他看着邮戳说,「瑞典,德国。」

  「全都在这儿了,」普尔特说,「一如往常。每个月的三十日寄到。」

  「我想,不能把信拆开吧,」惠勒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说行,这点你是知道的,哈瑞,」普尔特回答道。「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你是晓得的。我必须把信退回去,不能拆开。这就是规定。」

  「好吧。」惠勒拿出笔来,把回邮地址抄在手掌上。他把那几封信推回去。「谢了。」


  那天下午四点钟他回到家的时候,蔻拉带着帕尔待在前面的屋里。帕尔的脸上出现困惑的情绪──一股想要取悦的欲望,混合着面对声音扰乱想要逃跑的恐惧。他傍着蔻拉坐在长沙发上,彷佛要哭出来似的。

  「欸,帕尔,」惠勒进屋的时候她说。她伸手搂住这个发抖的孩子。「没什么好怕的,宝贝。」

  她看到她先生。

  「他们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她闷闷不乐地说。

  惠勒摇摇头。「不知道,」他说。「但是,他应该去上学的。」

  「像他这个样子,我们不能送他去上学,」她说。

  「在搞清楚状况前,我们不能把他送去任何地方,」惠勒说。「今晚我会写信通知那些人。」

  沉默之中,帕尔感觉到那个女人身上突然爆发一股情绪,他很快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满面愁容。

  痛苦。他感觉到痛苦像血从致命伤口流出来一般,自她身上喷泄而出。

  他们在近乎沉默中吃晚餐,帕尔不断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的那股伤心难过。他好像听到远处传来啜泣声。沉默持续着,她的心被痛苦剖开来,他开始从中窥见一闪而逝的记忆。他看到另外一个男孩的脸。但是那张脸转着转着,逐渐淡去,在她的念头里面也出现他的脸。这两张脸像是竞争的幽灵一样,相互交迭,彷佛争夺在她心中的地位。

  当她说出:「我想,那几封信你是非写不可」,这时候一切全都消失了,突然被锁在重重黑暗的门后。

  「我非写不可,你是知道的,蔻拉,」惠勒说。

  沉默。再度出现痛苦。当她替帕尔掖被子的时候,帕尔看着她,脸上出现很明显的同情,让蔻拉很快地离开床边,他可以感觉到那一波波哀伤的情绪从他心上掠过,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为止。即使是这样,他也感觉得到那股令人同情的绝望在屋里移动,彷佛隐约有鸟儿在夜里拍翅的声音。

  ※※※

  「你写些什么内容?」她问。

  惠勒从书桌前面回过头来,时间正好是午夜,大厅里的钟敲到第七响。蔻拉走过房间,在他的手肘旁边放下托盘。他伸手去取咖啡壶,刚煮好的咖啡热气腾腾,香气盈鼻。

  「就是把情形告诉他们,」他说,「有关那场大火,尼尔森夫妇的死讯。问对方和这个孩子是否有亲戚关系,或是认识他在欧洲那边的亲戚。」

  「万一他的亲戚不比他的父母亲做得更好呢?」

  「好了,蔻拉,」他一边说一边倒咖啡。「我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这不关我们的事。」

  她抿紧苍白的嘴唇。

  「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就是我该管的,」她气愤地说。「也许你──」

  她停住口,因为他抬起头来耐心地看着她,他的表情里面没有争论的意思。

  「嗯,」她说着,转身离开他,「这是事实。」

  「这不关我们的事,蔻拉。」惠勒没有看到她的嘴唇在颤动。

  「我想,那就让他继续不讲话喽!继续害怕阴影!」

  她一个回身。「这是不道德的!」她大声叫着,突然爆发出爱与愤怒交杂的情绪。

  「蔻拉,这事非做不可,」他静静地表示。「这是我们的职务所在。」

  「职务。」她以死气沉沉而空洞的声音重复道。

  她并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耳朵里响着哈瑞打鼾响亮的颤动声,眼睛瞪着天花板上跳动的阴影,内心里出现一个场景。

  夏日的午后,屋后的门铃响了。几个男人站在门廊上,约翰.卡本特也在其中,他的怀里抱着一团静止不动的东西,用毯子盖着,沉沉地压着他的身子,他的脸上一片空白。沉默之中,一滴水滴在被太阳晒得热热的木板上──慢慢地、不稳定地,好似快要休克的心脏在跳动。惠勒太太,他在湖里面游泳,然后──

  她在床上发抖,一如当时她也发抖──麻木而无言。身侧那双手皱皱白白的,因记忆中的痛苦而扭曲。这些年来一直在等待,盼望一个孩子再度替她的家带来生气。

  吃早餐的时候,她的眼窝深陷,眼角下垂。她故意发出脚步声在厨房里走动,把蛋和松饼盛到老公的盘子里,倒咖啡,却一声也不吭。

  然后老公亲亲她道过再见,她去站在客厅的窗口,看着他步履维艰地走下小径去开车。他走了老半天以后,她瞪着老公塞进信箱侧面夹口的那三个信封。

  帕尔下楼来的时候,冲着她笑。她亲亲帕尔的脸颊,站到他身后,无言地看着他喝柳橙汁。他的坐姿,拿杯子的样子,是这么的像──

  趁着帕尔吃谷片的时候,她走到外面的信箱处,取走那三封信,换上她写的三封,以防万一她老公问起邮务员,那天早上是否来她家取走那三封信。

  帕尔吃蛋的时候,她下去地下室,把信丢进火炉里。寄到瑞士那封信烧了起来,接着是寄到德国和瑞典的信。她用拨火棒拨了拨,直到残片碎了,像五彩碎纸消失在火舌中为止。

  ※※※

  几个星期过去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意识运转变得愈来愈弱了。

  「帕尔,宝贝,你不懂吗?」那个女人充满耐心与深情的声音说,让他对这个女人又爱又怕。「为了我你不能说一次看看吗?就为了我?帕尔?」

  他知道她是出于爱,但是声音会毁了他。它会限制他的思维,就像替风带上枷锁。

  「帕尔,你想不想去上学?想不想?学校?」

  她的脸戴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试着讲讲话,帕尔。试一试就好。」

  他抗拒着,恐惧日深。沉默让他明白她内心里一些零星的心思。然后声音又会回来,笨重的实体让意义令人觉得恶心。意义和声音结合。令人恐惧的是,两者之间的连结很快地形成了。他挣扎着与之对抗。声音是一团丑陋的、限制意义的面团,它会盖过脆弱且飞快消逝的符号,这块面团可以放进发音的烤箱里去烤,然后砍成一段段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的字句。

  帕尔既怕这个女人,又想靠近那份温暖,躲到她的怀抱受她保护。他像钟摆一样,从畏惧这头摆到需要那头,又从需要那头摆回畏惧这头。

  声音持续不断地修剪他的意识。

  ※※※

  「我们不能再等着他们的回音了,」哈瑞说。「他必须去上学,就这么办。」

  「不行,」她说。

  他放下报纸,视线穿过客厅看着她。她的目光继续放在移动的钩针上。

  「你说不行是什么意思?」他暴躁地问。「每次我一提到学校,你就说不行。他有什么理由不该去上学?」

  蔻拉停下钩针,放到大腿上。她瞪着他们看。

  「我不清楚,」她说,「只不过是──」她发出一声叹息。「我不清楚,」她说。

  「他就从星期一开始去上学,」哈瑞说。

  「可是他会受到惊吓,」她说。

  「他当然会受到惊吓。如果你不会讲话,你身边的人都在讲话,你也会受到惊吓。他需要受教育,就是这样。」

  「可是他并不是无知的,哈瑞。我──我敢说有时候他明白我的意思,不需要开口。」

  「怎么会?」

  「我不知道。但是──嗯,尼尔森夫妇并不是愚夫愚妇。他们不会光是不教他。」

  「嗯,不管他们教了他什么,」哈瑞说着,拿起报纸。「我看不出来。」

  那天下午他们邀艾德娜.法兰克过来见见那个孩子,后者决定保持中立。

  他们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教养帕尔.尼尔森,这点是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个未婚的女老师决定不让这点左右她的态度。那个孩子需要理解。他被父母亲用残酷的方式虐待,必须解除他们的虐待,法兰克小姐自告奋勇要承担这份责任。

  她毅然而然迈开大步,迅速地走在日耳曼之隅往来的主要干道上,想起在尼尔森家那回,她和惠勒警长尝试说服那对夫妇让帕尔入学的景象。

  法兰克小姐一边回忆,一边在想,他们脸上居然出现那种自鸣得意的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尼尔森教授的话彷佛言犹在耳:我们不希望让我们的孩子去上学。就是那个样子,法兰克小姐回想起来。自大得跟什么似的。我们不希望──态度令人厌恶。

  唉,至少那个孩子现在不在那个家里面了。她心想,那场大火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福气。

  「我们在四、五个星期以前写信给他们,」警长解释道,「还没有收到回音。我们不能让那个孩子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他需要去学校受教育。」

  「他确实需要,」法兰克小姐表示同意,她苍白的五官挤成常见的顽强武断模样。她的上唇有点胡髭,尖尖的下巴几乎成一个角。万圣节那天,日耳曼之隅的孩子们会观察她们家上方的天空。

  「他很害羞,」蔻拉感觉到这位中年教师的严厉,于是说。「他很容易被吓到。他需要别人多体谅。」

  「会的,」法兰克小姐宣称。「那么,我们来看看那个孩子吧。」

  蔻拉领着帕尔走下楼梯,轻声对他说话。「宝贝,别怕。没什么好怕的。」

  帕尔进入房里,直视艾德娜.法兰克的眼睛。

  只有蔻拉感觉到那个孩子的身体一僵,彷佛他看的不是这个身材瘦削的未婚女子,而是被她一看就会把人变成石头的女妖梅杜莎。法兰克小姐和警长都没有发现那对明亮的绿色眼珠里面的虹膜一闪,他的嘴角微微一扯。他们都无法感觉出他的心慌。

  法兰克小姐面带笑容坐着,伸出她的手。

  「过来,孩子,」她说,有那么一会儿,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隐去闪动的目光。

  「去吧,宝贝,」蔻拉说,「法兰克小姐是来这里帮你的。」她把他带向前去,指下却可以感觉到他吓得发抖。

  又是一阵沉默。那一刻,帕尔感觉自己就好像走进一座尘封百年的古墓里。阴风吹在他身上,他的心上爬满一只只挫折的虫子,奇怪的猜忌与憎恶昆虫涌过──这些都被扭曲的记忆之云所遮蔽。炼狱就是那个样子,有一次父亲说起神话与传说,曾经对他描绘过炼狱。不过这不是传说。

  她的触感凉凉的,干干的。凶恶如刀绞般的恐惧沿着她的静脉下来,注入他的身体里。一声残破的尖叫勒紧他的喉咙,没人听见。他们的目光再度相遇,有那么一下下,帕尔看出这个女人似乎知道他在观察她的脑袋。

  然后她开口了,重新获得自由的他,浑身无力,瞠目结舌。

  「我想我们会处得很好的,」她说。

  ※※※

  骚动!

  他的身体往后一斜,靠着警长的妻子。

  一路走过的地面,骚动一直扩大、再扩大──他就像侦测原子数的盖革计数器一样,一直往强力无比的原子力脉冲层移过去。接近,再接近,随着那股能量的接近,他体内微妙的控制装置震动、发光、摇晃,反应愈来愈强。虽然过去这三个月所接触到的声音削弱他的敏锐度,此刻他却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彷佛走进一个活力源。

  是那些孩子。

  然后门开了,声音静下来,所有的声音就像一股庞大的电流窜过他──都是狂暴的、不受约束的。他依附着她,抓着她那条裙子的手指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分开,快速地换着气。他的视线晃动着,晃过一排排的孩子,他们一张张瞪着眼睛的脸,一波波扭曲的能量不断地从他们身上逸出,形成一团纠结、不受控制的网络。

  法兰克小姐把椅子往后一推,从六吋高的高处走下来,沿着通道朝他们走来。

  「早,」她说得干净利落。「我们正要开始上今天的课。」

  「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事,」蔻拉说。她俯身一瞥。帕尔眨着两行泪,透过蒙眬的双眼看着那一班的学生。「哎呀,帕尔!」她倚过身去,手指梳过他的金发,脸上出现忧心忡忡的表情。「帕尔,宝贝,别怕,」她低声说。

  帕尔茫然地看着她。

  「宝贝,没什么好──」

  「好了,你只要把他留在这里就好了,」法兰克小姐打岔,她把手搁在帕尔的肩膀上。她无视于帕尔周身一阵颤抖。「他很快就会回家了,惠勒太太。但是你必须留下他一个人。」

  「欸,可是──」蔻拉才开口。

  「不,相信我,这是唯一的方法,」法兰克小姐坚持。「只要你在,他就会心烦意乱。相信我,这种事我以前就看过了。」

  起先帕尔不肯放开蔻拉,紧贴着她,因为在这片令人恐惧且陌生的混乱当中,她是唯一的熟面孔。直到法兰克小姐那双瘦削而硬梆梆的手拉住他,蔻拉才慢慢地后退,不安地关上门,帕尔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仁慈和同情。

  他站在那里发抖,无法出声求救。他感到困惑不解,发出微弱的沟通讯号,但是在一片缺乏纪律的混乱中,他的讯号被打断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很快地缩回去,徒劳无功地尝试与外界隔绝。他只能任由刺人的思绪洪流继续奔流,不受阻挠,直到洪流变成令人麻木、没有任何意义的潮涌。

  「好了,帕尔,」他听到法兰克小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只手把他从门边拖开。「跟着过来。」

  他不明白那些话,不过尖利的声音够清楚了,从她身上流露出一股无端的憎恶,那份憎恶也很清楚明白。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边,穿过那堆未受过训练的幼小心灵所构成的活灌木丛,行过一条细细的意识之径;这是很奇怪的组合,既保有与生俱来的敏感性,同时被反复灌输的正规教育覆上一层鲁钝。

  她把帕尔带到教室前面,让他站在那里,他的胸口费力地呼吸,彷佛周遭的情绪是一双双的手,推挤、拘束他的身体。

  「各位同学,这位是帕尔.尼尔森,」法兰克小姐宣布,那个声音瞬间在一波波尚未充分发展的想法之间划下一道刀口。「我们对他要很有耐心。要知道,他的父母亲从来没有教过他该怎么说话。」

  她俯视帕尔,就像起诉律师在凝视证物。

  「他一个英文字也不懂,」她说。

  一时鸦雀无声,身体在扭动。法兰克小姐握着帕尔肩膀的那只手抓得更紧了。

  「嗯,我们要帮助他学习,对不对啊,各位同学?」

  他们之中发出微弱的嘟囔声,形成一片尖细的声音。「是,法兰克小姐。」

  「好了,帕尔,」她说。帕尔并未转身。她摇了摇帕尔的肩膀。「帕尔,」她叫。

  帕尔看着她。

  「会不会说自己的名字?」她问。「帕尔?帕尔.尼尔森?说吧。说出你的名字。」

  她的手指像爪子一样掐下去。

  「说吧。帕尔。帕──尔。」

  帕尔开始啜泣。法兰克小姐松开她的手。「你会学会的,」她镇静地说。

  那不是鼓励的话。

  ※※※

  他坐在教室中央,就像鱼钩上的饵,被抛入水流中,在一张张贪婪的嘴之间打旋,这一张张的嘴里发出痲痹心智的声音。

  「这是一条船。船浮在水上。住在船上的人叫水手。」

  在识字课本里面,船的图片下方印着跟船有关的字。

  帕尔想起爸爸曾经指给他看过的一幅图画。那张画上画的也是船,但是爸爸并没有徒然地用文字形容。爸爸用相关的图像和声音去建构那幅画。正在上涨的蓝色大潮,灰绿色的连绵山岳,拍岸的浪头则是白色的。一艘大船颠簸着、奔跃着、抖动着,暴风在它的索具之间呼号。一轮海上的落日,宁静而庄严,加上一只鲜红色的海豹,海天一色。

  「这是一座农场。农场上的人种粮食。种植粮食作物的人称作农夫。」

  文字。是空洞的,没有力量,无法传达土地那份潮湿、温热的感觉。麦田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像一片金黄色的海。落日挂在红色谷仓墙上的那幅景象。草原上的和风从远远的地方捎来牛铃叮当那股微妙的气味。

  「这是一座森林。森林是由树组成的。」

  那些教条式的黑色符号,不论是听起来或看起来都没有临场感。没有风声像流水一样穿过高高的树梢。没有松林和白桦、橡树、枫树与铁杉的气味。没有踩在堆积了一百年厚的落叶、密密如毯的林地里那种感觉。

  文字。不够锋利,被截去意义,受到局限,无法召唤,无法扩张。白纸上的黑色符号。这是猫。这是狗。猫,狗。这是男人。这是女人。男人,女人。车子。马。树。桌子。孩子。每个字都是一个陷阱,追捕他的心智。一个设下的圈套,要圈住不固定、不受限制的理解力。

  ※※※

  她每天罚帕尔站在讲台上。

  「帕尔,」她会指着帕尔说,「帕尔。说呀。帕尔。」

  帕尔说不出来。他盯着她看,他够聪明,不敢不接触她的视线,但是他也怕她,不敢再做进一步的接触。

  「帕尔。」一根瘦棱棱的手指戳着帕尔的胸膛。「帕尔。帕尔。帕尔。」

  帕尔极力抵抗。他不得不抵抗。他让视线一片空白,不看教室周遭的一切,只专注于母亲的那双手。他知道这是一场战争。就像恶心感冻结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灵敏度不断受到侵犯。

  「你没听进去,帕尔.尼尔森!」法兰克小姐会摇他的身体,谴责他。「你是个固执而不知感恩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象别的孩子一样吗?」

  她瞪大眼睛,那两片从来没被人家吻过的薄唇在动,往嘴里面抿得紧紧的。

  「坐下,」她会说。帕尔动也不动。她会伸出僵硬的手指把他拎下讲台。

  「坐下,」她会像对着一条执拗的小狗一样地说。

  每天都这样。

  ※※※

  她马上就醒了过来,下一秒钟她已经起身,急急忙忙跨过黑暗的房间。在她身后睡觉的哈瑞,吃力地呼吸。她关上房门,隔离声音,手滑下门把,开始穿越走廊。

  「宝贝。」

  帕尔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她一开口,帕尔便回过身来,她可以借着照明微弱的夜灯,看出他脸上的恐惧。

  「宝贝,上床来。」她把帕尔带上床,帮他掖好被子,坐到他身边,握着他那瘦瘦冷冷的手。

  「怎么了,宝贝?」

  他睁大痛苦的眼睛看着她。

  「噢──」她俯身过去,热热的脸颊贴着帕尔的脸颊。「你在怕什么呢?」

  在无声的黑暗中,教室的景象和法兰克小姐站在教室里的景象似乎掠过她的心上。

  「是学校吗?」她问,她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

  答案写在他的脸上。

  「可是,学校没什么好怕的,宝贝,」她说。「你──」

  她看到泪水涌上帕尔的眼眶,她突然抱起帕尔,紧紧地搂着他。她心想,别怕。宝贝,别怕。我在这里,我爱你,就如你的父母一样爱你。甚至更爱你──

  帕尔抽回身子,他瞪着她看,彷佛搞不懂似的。

  ※※※

  车子停到屋后,韦纳见到有个女人从厨房的窗户前面抽身离开。

  「如果能够早点听到回音就好了,」惠勒说,「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收到只字词组。你不能怪我们收养那个孩子。我们以自认为是最好的方式尽力做到。」

  韦纳心烦意乱,简单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静静地说。「不过,我们并没有收到什么信。」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上不出声。韦纳瞪着挡风玻璃,惠勒则盯着自己的手。

  韦勒在想,霍格和费妮居然死了。真是可怕。那个孩子受到不了解的人残酷而错误的对待。从某方面来看,这点更可怕。

  惠勒想的是那些信和蔻拉。他应该再发一次信的。不过,那些信应该寄到欧洲去了。怎么可能全都寄丢了呢?

  「那么,」惠勒终于说,「你会──想要见见那个孩子。」

  「是的,」韦纳说。

  这两个男人推开车门,下了车。他们走过后院,爬上木造的门廊阶梯。你们教过他讲话吗?──韦纳几乎要开口问,但是他鼓不起勇气问。像帕尔这样的孩子,居然受到一般言词的痲痹和凌迟,一想到这点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去叫我太太,」惠勒说。「客厅在那里。」

  警长从后面那座楼梯上楼以后,韦纳缓缓穿过走廊,来到前面的房间。他脱下雨衣和帽子,丢在一张木椅的椅背上。他听到楼上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

  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从窗前转过身来。

  警长的老婆跟在她警长身边进了客厅。她笑得很客气,不过韦纳知道她并不怎么高兴见到他。

  「请坐,」她说。

  韦纳等她在椅子上坐下,才在长沙发上安顿下来。

  「你有何贵干?」惠勒太太问。

  「你先生有没有告诉你──?」

  「他对我透露你的身份,」她打岔。「但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见保罗。」

  「保罗?」韦纳讶异地问。

  「我们──」她紧张地双手互握。「我们把他的名字改成保罗。这个名字──似乎比较适合。我是指,适合姓惠勒。」

  「我明白了。」韦纳礼貌性地点点头。

  一阵沉默。

  「那么,」然后韦纳说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见──那个孩子。我会尽可能地长话短说。

  「十年前,在海德堡,有四对夫妻档,艾肯勃夫妇、卡尔德夫妇、尼尔森夫妇还有我和我老婆,决定拿我们的小孩做实验;有些孩子当时尚未出生。这是一项心智方面的实验。」

  「我们接受一个观点,这个观点认为语言是不精准的,古时候的人不能享有语言的好处,却能靠心灵相通。」

  坐在椅子上的蔻拉一惊。

  「尤有甚者,」韦纳并没有注意到蔻拉的反应,继续往下说,「这项能力的基本组织源头仍在运作,虽然不再被利用──就像更高层次的扁桃腺或盲肠──只是没有用到,不是没用。」

  「于是我们展开工作,每个人都要负责搜寻生理学方面的数据,同时也要培养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的能力。我们每个月都会通信,慢慢地得出一套有系统的训练方法。最终,我们打算等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以后,成立一个聚落,慢慢地巩固,直到这些孩子的心电感应能力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

  「帕尔就是其中一个孩子。」

  惠勒看起来简直是一脸惶惑。

  「这是真的吗?」他问。

  「这是事实,」韦纳说。

  蔻拉麻木地坐在椅子上,瞪着这个高大的德国人。她想到帕尔似乎不需要靠言语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想到他对学校和法兰克小姐的恐惧,想到不知有多少次她醒来去看帕尔,虽然帕尔一声都没有出过。

  「什么?」韦纳在讲话,她抬起头来问。

  「我说──现在我能看看那个孩子了吗?」

  「他在学校,」她说。「他待会会到家──」

  她停了下来,因为韦纳脸上出现近乎惊恐的表情。

  「学校?」他问。

  ※※※

  「帕尔.尼尔森,罚站。」

  那个幼小的孩子离开座位,站到书桌旁边。法兰克小姐对他比了一次手势,他与其说像个孩子不如说像个老头子,脚步沉重地走上前站上讲台,和往常一样站到她的身边。

  「抬头挺胸,」法兰克小姐要求。「肩膀往后缩。」

  他动了动肩膀,直起背。

  「你叫什么名字?」法兰克小姐问。

  男孩微微抿紧嘴唇。他的吞咽动作发出一声干干的咕噜声。

  「你叫什么名字?」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除了那些幼童们不安地动来动去。他们的思绪飘忽不定,就像风吹随意地吹着他又拂开。

  「你的名字,」她说。

  他不答腔。

  这位未婚的女老师盯着他看,她在看着帕尔的那一刻,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掠过心中。想起患有躁郁症而骨瘦如柴的母亲把她关在阴暗的前厅,一次一关就是几个小时,她坐在那张大圆桌前,曲起手指在磨得光光滑滑的扶乩板上──让她想要尝试和死去的父亲沟通。

  那几年恐怖的记忆依然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她身上比较细微的感受力受到伤害,扭曲打结,搞到她痛恨和感知有关的一切。感知是邪恶的,充满了折磨与苦恼。

  这个孩子必须免于受到感知的痛苦。

  「各位同学,」她说,「我要你们一起想着帕尔的名字。(不论惠勒太太选择如何叫他,他的名字就是帕尔。)用想的就好。不要说出来。只要想:帕尔,帕尔,帕尔。我数到三,就一起想。明白吗?」

  孩子们瞪着她看,有些人点点头。「明白,法兰克小姐,」唯一会对她忠实的孩子们尖声回答。

  「好,」她说。「一──二──三。」

  那就像一阵飓风刮进他的心里,打击并扯掉他所坚持的无言的感受力。他站在讲台上发抖,嘴巴微微张开。

  那阵狂风愈来愈强,每个小孩的念力被引导,合成一股单一且无法抗拒的力量。帕尔,帕尔,帕尔!尖叫声戳进他的大脑组织。

  直到最高处,他以为他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听到法兰克小姐的声音排开众人的声音,剖开他的意识。

  「说出来!帕尔!」

  ※※※

  「他回来了,」蔻拉说着,从窗前转过身来。「在他进来以前,我想为我自己失礼的地方向你道歉。」

  「不会,」韦纳心烦意乱地说。「我很了解。想当然尔,你会以为我是来把那个孩子带走的。不过,诚如我说的,在法律上我对他没有任何权力,因为我不是他的亲属。我只是想探望两位同事的孩子──我到现在才得知他们的死讯,内心感到很震惊。」

  他看到那个女人的喉头动了动,她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惭愧不安。她老公写的信是她销毁的。韦纳马上明白了,但是没说出口。他感觉到她丈夫也知道了,事实上她的烦恼够多了。

  他们听到帕尔的脚步踩上前廊最下面那级台阶。

  「我马上帮他退学,」蔻拉说。

  「或许不要吧,」韦纳说着,眼睛往门口看。他终究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手指在抽搐。他一言不发,发出讯息。这是他们四对夫妇同意的招呼语,就像一种暗号。

  他心想,心电感应是一种心灵对心灵沟通印象的方式,独立于我们所接受的感官系统之外。

  门打开之前,韦纳发出两次讯号。

  帕尔站在门口,文风不动。

  韦纳看出孩子眼里露出认识他的表情,但是孩子的意识却是一团混乱与不安。韦纳的脸朦朦胧胧,一闪而逝。在帕尔的意识里存在着所有的人,韦纳、艾肯勃、卡德勒和每个人的孩子。但是现在它被锁起来了,难以取得。那张脸消失不见了。

  「保罗,这位是韦纳先生,」蔻拉说。

  韦纳不讲话。他再次发出讯息,力量强到帕尔不可能漏失。他看到孩子的五官出现一副惊慌不解的表情,彷佛帕尔怀疑发生了什么事,却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事。

  孩子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不解。蔻拉关心的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到韦纳身上,再从韦纳身上回到孩子身上。韦纳为什么不讲话?她刚要开口讲话,接着想起这个德国人说过的话。

  「呀,怎么──?」惠勒开口就被蔻拉挥手阻止。

  帕尔,用心想!韦纳绝望地想──你的意识呢?

  突然,从男孩的喉头和胸口爆出很大声且惊天动地的啜泣。韦纳颤抖。

  「我的名字叫帕尔,」男孩说。

  那个声音令韦纳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声音是没有经过修饰的,就像傀儡的声音。尖细、摇摆不定而脆弱。

  「我的名字叫帕尔。」

  他无法停住不说。那情形就好像他在鞭策着自己继续,心知发生了什么事,背负着这份认知,尝试去承受最大的痛苦。

  「我的名字叫帕尔。我的名字叫帕尔。」不断重复而吓人的咿呀学语;隐藏在其中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孩,寻找一股被剥夺而且陌生的力量。

  「我的名字叫帕尔。」即使是蔻拉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还在说。「我的名字叫帕尔。」愤怒地,令人同情地,停不下来地继续。「我的名字叫帕尔。我的名字叫帕尔。」

  韦纳闭上眼睛。

  无法恢复了。

  ※※※

  惠勒主动表示要载他回巴士站,韦纳告诉惠勒他宁可走路。他对警长道再见,请警长向惠勒太太转达他的遗憾,惠勒太太已经带着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上楼回房去了。

  这时候,下起一阵轻雾般细细的毛毛雨,韦纳从那栋房子和帕尔身边脱身离开。

  他在想,这事不是那么容易断定好坏。没有所谓的对与错。这绝对不是善与恶的对抗。惠勒太太、警长、那个孩子的老师、日耳曼之隅的镇民──他们可能都是出于一片好意。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他的父母亲居然没有教他讲话,这个想法令他们感到义愤填膺,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行动是合理的,且情有可原。

  只是,恶往往出于原本的善意用在错误的地方。

  不,事情最好就维持原来的样子。把帕尔带回欧洲──回到其他人身边──是错的。只要他想要,他大可这么做;他们这四对夫妻交换过文件,彼此授权,如果其中一对父母发生不测,其他人可以取得那个孩子的抚养权。但是这么做只会进一步造成帕尔的困惑。帕尔是接受后天训练才有那样的敏感度,不是天生的。虽然,根据他们所研究的理论,每一个小孩与生俱来就有那份心电感应的能力,但是这份能力很容易丧失,要再恢复却很难。

  韦纳摇摇头。真可惜。那个孩子没了父母,失去了天份,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丢了。

  他失去了一切。

  好吧,也许不是一切。

  韦纳走着走着,命令他的意识回到那栋屋子里,发现他们站在帕尔那间卧室的窗前,看着落日在日耳曼之隅投下如火光一般的余晖。帕尔依附着警长的妻子,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身边。丧失天份的最后一丝恐惧尚未消失,但是有别的东西可以抵消那份恐惧。那是蔻拉.惠勒感觉到的东西,虽然她还没有彻底领会。

  帕尔的父母亲并不爱他。韦纳知道这点。那对夫妻沉醉在工作之中,没有时间疼爱这个孩子。宽容,有的,关爱,一直不缺;然而,他们视帕尔如有血有肉的实验品。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蔻拉.惠勒的爱令帕尔感到陌生,就如口语让帕尔恐惧且受不了一样,原因就在此。这种情形不会一直不变。当帕尔最后一丝的天分不见了以后,他的心智呈自然状态,毫无自卫能力,蔻拉就在他的身边,用她的爱减轻他的伤痛。她会一直站在那里支持他。

  柜台那位灰发女子替韦纳端上咖啡时,问他:「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找到了。谢谢你,」他说。

  「他的人呢?」女人问。

  韦纳笑了。

  「在他的家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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