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距雪茄店半个街区的奈德咖啡夜店里，查尔斯·哈洛韦喝完了第二杯咖啡。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没有睡眠，想得太多，走得更是太多太多。他正要付账，却被外面街上的寂静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寂静有一种凌厉的意味。接着，游行队伍散开，融入人行道上的观众。与其说他看到、不如说他感到了人群相混时的那一阵不算太大的骚动。
“我还是再来一杯吧，奈德。”
奈德正替他斟咖啡，店门大大敞开。一个人走进来，张开右手，轻轻放在吧台上。
查尔斯·哈洛韦瞪着那只手。
那只手也瞪着他。
每根指背都纹着一只独眼。 “妈咪！在下面！看！”
小男孩叫着，指着格栅。
更多人影从上面走过，在上面徘徊。
其中包括——骷髅人。
像冬天的一株高高的枯树，上面是骷髅头，下面是骷髅架，像个骨头做的、踩着高跷的稻草人。这个瘦子、骷髅人、或者叫骷髅头先生，弹着木琴，影子落在下面，落在躲藏起来的人和东西上，落在冷冰冰的废纸堆上，落在热乎乎的缩成一团的男孩身上。
走开！威尔心想：走开！
小孩子胖乎乎的指头穿进格栅，动弹着。
走开。
骷髅头先生走过去了。
感谢上帝。威尔心想，马上又倒吸一口冷气，“哦，不！”
因为侏儒突然出现。他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晃地走着，肮脏的衬衣上像穗子一样缀着许多铃铛，一路叮叮轻响。他的影子像只癞蛤蟆，叠成一小团，缩在他身下。他的眼睛像摔坏迸裂、布满裂纹的褐色石弹子。这是一双疯子的眼睛。这一瞬间，这双眼睛散发着最直白最单纯的疯狂；下一瞬间，它们代表着最深沉最悲哀的疯狂，好像在哀悼某种已经失落、已经埋葬、永远不可能寻找回来的东西。现在，这双眼睛正搜寻着某些无法找到的目标：这一刻，寻找的是失落的自我；下一刻，目标是失踪的男孩；再下一刻，又变成了失落的自我。这个矮矮的、被压扁了的人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不断争夺着那两只眼睛，拽得它们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闪向那边，这边，那边，周围，上，下，一只在寻觅着过去，另一只则注视着现在。
“妈妈！”小男孩说。
侏儒停下来，盯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小男孩。四目相对。
威尔紧贴着身后的水泥壁，直想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他感到吉姆的反应和他一样：身体没动，但脑子、意识和灵魂动得飞快，它们正拼命挤进黑暗，尽可能远离头顶发生的那一幕。
“走吧，小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小男孩被拉起来，带走了。
可惜太迟了。
因为侏儒的眼光已经投向了格栅。
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点过去那个人的残影碎片。那个名叫富雷的人，推销避雷针的。那是多少天多少年以前的事？那时的他享受着轻松、平安、美好的生活，然后，这个模样吓人的疯子诞生了。
哦，富雷先生。威尔心想，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把你放在打桩机下、铁砧之上，榨出你的眼泪你的惨叫，把你关在这个丑陋的盒子里，然后继续压榨，直到把你，富雷先生，彻底挤出去……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个……
……这个侏儒。现在，他的那张脸不像人脸，更像机器，像一台照相机。
镜头一样的眼睛收缩起来，视而不见，对准了黑暗。咔嚓。两只镜头张开闭合，动作如行云流水：铁格棚快照拍摄完毕。
这张快照拍到了格栅下面吗？
他盯的是金属格栅，威尔心想，还是格栅下面的空间？
这个被人像摆弄粘土玩具一样毁坏压扁的侏儒站了很久，身姿和普通人蹲着一样。那双照相机般的眼睛向外凸出，瞪得很大。它们还在拍照吗？
其实侏儒并没有“看见”威尔和吉姆。那双照相机眼睛拍到了他们的形状、颜色和大小，照片随即装进相当于廉价相机机身的侏儒脑袋，晚些时候——多晚？——才会冲洗出来。冲洗它们的是另一个人的意识，那个发了疯、忘了过去、迷失了自我的避雷针推销员的意识。到那时，藏在格栅之下的东西才会真正被“看见”。看见以后会发生什么？发现！报复！毁灭！
咔嚓－咔嚓－咔嚓。
一群小孩子欢笑着跑过去。
与小孩子一样高矮的侏儒似乎受了感染，跟着他们一同跑起来。但他毕竟是个疯子，马上离开了孩子们。他记起了自己的事，于是继续寻找，只是不知道该寻找什么。
云层后面，太阳绽放光芒，照亮了整个天空。
吉姆攥紧威尔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两个人等待着更多的眼睛一路搜寻而来，等待着它们将眼光射向铁格棚。 蓝红绿三色刺青的眼睛，一共五只，从吧台上挪开。
喝着第三杯咖啡的查尔斯·哈洛韦在旋转椅上转了一下。
图画人注视着他。
查尔斯·哈洛韦朝他点点头。
图画人既没有点头回应，也没有移开眼光。他直直地瞪着图书馆看门人。后者很想转过身去，却又没有那样做，而是尽可能镇定地直视着这个无礼的外来者。
“想来点什么？”咖啡馆老板问道。
“什么都不要。”达克先生看着威尔的父亲，“我在找两个男孩。”
我不也是吗，查尔斯·哈洛韦心想。他站起来，付账，“谢谢，奈德。”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纹身人向奈德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男孩？”奈德说，“多大年纪的男孩？”
店门关上了。
达克先生目送着查尔斯·哈洛韦从窗户外面走过。
奈德说了些什么。
但图画人没有听见。 咖啡馆外，威尔的父亲向图书馆方向走去，但他停住了脚步；接着他走向政府办公楼，又停住脚步，等着纷乱的脑子镇定下来，告诉他该往哪里走。他摸摸口袋，发现没烟了，于是转身走向联合雪茄店。
吉姆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双熟悉的脚，一张苍白的面孔，斑白的头发。“威尔！是你爸爸！叫他一声，他会帮我们的！”
威尔没有出声。
“我来叫！”
威尔打了吉姆的胳膊一下，使劲摇摇头。不！
为什么？吉姆用口形说道。
因为，威尔用口形回应。
因为……他向上望去……上面的爸爸显得比昨晚从梯子往下望时还要矮小。向他求助，感觉就像求助于路过的另一个男孩。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另一个男孩，他们需要一个将军，而且不能是随便什么将军，得是个少将才行！他努力地分辨父亲映在雪茄商店玻璃上的脸，想看它是不是比昨晚月光映照下的那张脸更老，或者更坚定、更强壮。可他只看到父亲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不敢向泰特莱先生提出要求。
“一根……嗯……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雪茄。”
“我的上帝，”泰特莱先生说，“这人发财啦！”
查尔斯·哈洛韦慢吞吞地剥掉雪茄上的玻璃纸。他在等待。也许宇宙的某个部分会给他一个暗示，告诉他往哪里去，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返回这里、买一根他并不真的想吸的雪茄。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叫了两次，于是迅速转身望向人群，却只看到小丑分发传单。柜台上有一根细细的银制煤气喷管，喷口上永远燃着蓝色的火苗。他在上面点燃了那根他并不想吸的雪茄，吐了口烟，空着的那只手扔掉雪茄烟箍，望着烟箍在金属格栅上蹦了几下，消失在格棚下面。他的眼睛跟着它望向下方……
它落在威尔·哈洛韦的脚边。他的儿子。
查尔斯·哈洛韦被一口雪茄烟呛得咳嗽起来。
下面有两个影子，是他们没错！还有那两双眼睛，惊恐不安，从街道下面黑黢黢的井底向上张望。他差点就弯腰提起格栅，破口大骂。
但他没有这样做。周围到处是人，空气清新寒冷。查尔斯·哈洛韦小声说道：“吉姆？威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大约一百英尺外，图画人走出奈德的咖啡夜店。
“哈洛韦先生——”吉姆说。
“你们上来。”查尔斯·哈洛韦说。
人群中的图画人带着他身上那一大群刺青怪物，慢慢转了个身，朝雪茄店走来。
“爸爸，我们现在不能上去！别看我们！”
图画人离他们还有八十尺左右。
“孩子们，”查尔斯·哈洛韦说，“警察——”
“哈洛韦先生，”吉姆哑着嗓子说，“你不马上抬头的话，我们就死定了。那个图画人，如果他——”
“什么？什么人？”哈洛韦先生问道。
“那个满身纹身的人！”
咖啡馆吧台上，五只蓝墨刺青的眼睛。这幅图像闪过了查尔斯·哈洛韦的脑海。
“爸爸，快抬起头，假装看政府办公楼上的钟，我们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哈洛韦先生直起身子。
图画人到了。
他站在那儿，打量着查尔斯·哈洛韦。
“先生。”图画人说道。
“十一点十五。”查尔斯·哈洛韦嘴里含着雪茄，看着政府办公楼上的大钟，调着自己的手表。“慢了一分钟。”
“先生。”图画人说道。
满是口香糖包装纸和烟头的坑底，威尔抱住吉姆，吉姆抱住威尔。他们头上，四只鞋子动着、蹭着、交锋着。
“先生。”名叫达克的人说道。他审视着查尔斯·哈洛韦脸庞的骨骼，将它们和其他类似的脸庞作比较。“库格和达克联合马戏团在本地挑选了两名男孩，两名！作为我们此次到访庆祝仪式上的嘉宾。”
“呃，我——”威尔的父亲努力不看人行道。
“这两个男孩——”
威尔望着图画人脚底尖牙般锋利的鞋钉。鞋钉闪闪，在格栅上磕出了火星。
“——他们可以免费享用一切游乐设施，观看所有的演出，还能和所有的表演者握手。此外我们还会赠送他们魔术工具包，垒球球棒——”
“这两位如此幸运的孩子，”哈洛韦先生打断对方，“他们是谁？”
“我们从昨天在我们游乐场拍摄的照片中抽选了两张。如果你能认出他们，也可以得到幸运礼物。瞧！这就是那两个男孩！”
他看见我们了！威尔心想，哦，上帝！
图画人伸出双手。
威尔的父亲倾过身子。
图画人右掌中，威尔的脸向上望着查尔斯·哈洛韦——用明亮的蓝墨水刺成的图案。
左掌刺着吉姆的脸，永不褪色，栩栩如生。
“你认识他们吗？”图画人看见哈洛韦先生的喉头动了一下，眼睛眯缝起来，脸上骨骼震动，好像挨了一记铁锤。“他们的名字是？”
爸爸，小心！威尔心想。
“我不——”威尔的父亲说道。
“你认识他们。”
图画人双手摇晃，伸出去让对方察看，索要着那两个名字。手掌肌肤中，威尔的脸在颤抖、在扭动；吉姆的脸在颤抖，在扭动。街道下面的隐蔽处，威尔的脸在颤抖、在扭动；吉姆的脸在颤抖、在扭动。
“先生，你不会希望孩子们失去……”
“当然不会。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达克先生逼近一步，遍布全身的图案让他气势慑人。他瞪着眼睛，他身上所有的猛兽、所有的阴郁生物也都瞪大眼睛，目光穿透他的衬衣、外套、裤子，逼视着对面的老人。上千只眼睛盯着他，用火焰般的目光咬啮他。达克先生两只手掌向前一推，“但是？”
哈洛韦先生需要找点什么东西发泄怒火，于是咬紧了雪茄。“我又想了想——”
“想到了什么？”达克先生脸上绽开了笑容。
“其中一个男孩看上去有点像——”
“像谁？”
他是多么急切啊。威尔心想：爸爸，你看出来了，对吗？
“先生，”威尔的父亲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急不可耐地想找到这两个男孩呢？”
“急不可耐？”
达克先生脸上的笑容像棉花糖一样融化、消失了。
吉姆缩成一团，把自己变成一个侏儒。威尔把自己压成一小堆，变成一个小矮人。两个人都抬头望着上面，等待着。
“先生，”图画人说，“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热情吗？急不可耐？”
威尔的父亲发现，对方胳膊上的肌肉不住收缩、舒张。肌腱扭动，仿佛蠕动的鼓腹毒蛇和响尾蛇。这两种毒物无疑刺在对方身上，正在那里喷吐毒液。
“有一张画像，”哈洛韦先生慢吞吞地说，“看上去像米尔顿·布奎斯特。”
达克先生捏紧了一只拳头。
吉姆感到一阵眩目的头痛。
“另一张，”威尔的父亲几乎漫不经心地说，“像是艾弗里·约翰逊。”
哦，爸爸！威尔心想，你真棒！
图画人捏紧了另一只拳头。
威尔觉得脑袋仿佛夹在老虎钳里，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这两个男孩，”哈洛韦先生说，“几周前都搬家了。去了密尔沃基。”
“你撒谎。”达克先生冷冷地说。
威尔的父亲一脸震惊。“我撒谎？为什么？让他们不能获奖？”
“事实上，”达克先生说，“我们十分钟前就知道了这两个男孩的名字，我只是想核实一下。”
“当真？”威尔的父亲不相信地问道。
“吉姆。”达克先生说，“威尔。”
黑暗中，吉姆痛苦地扭动着。威尔把头缩进肩胛，闭紧了眼睛。
威尔父亲的脸像个池塘，两个名字像掷进池塘的两块黑色的石头。池塘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只有这个？吉姆和威尔？叫这两个名字的人多的是，像这种镇上，有一两百个。”
蜷缩的威尔稍稍蠕动了一下酸麻的身体。他想：是谁告诉他们的？弗利小姐？可弗利小姐已经不存在了，她的家空荡荡的，只有雨水留下的印渍。除了她，只有一个人……
是那个酷似弗利小姐、在树下哭泣的小女孩吗？那个把我们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女孩？马戏团的游行队伍发现她是在半个小时以前。那时她已经哭了好几个小时，害怕到了极点。她什么都愿说，什么都肯做，只要答应她放起音乐，让她骑上木马，让世界绕着她飞转，让她变老，一圈圈变老，不再哭泣，让可怕的噩梦消失，让她再次成为她自己。马戏团在那棵树下发现她、带走她以后，是不是对她许下了虚假的诺言？不，那个小女孩，尽管哭泣不已，却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因为——
“吉姆。威尔。”威尔的父亲接着说道，“姓什么？他们姓什么？”
达克先生不知道吉姆和威尔的姓氏。
刺青皮肤上的怪物们大汗淋漓，汗水浸透了他的腋窝，发出阵阵恶臭。
“所以，我觉得是你在撒谎。”威尔的父亲焕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全新的、让他自己非常愉快的情绪：安详。“现在，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一个马戏团的陌生人，要在这个偏僻小镇上、站在这条街上，对我撒这种弥天大谎？”
图画人那双布满画面的拳头攥紧了。
威尔的父亲脸色苍白。他想着那些收紧的、卑鄙的指头、指关节、尖利的指甲。在这些东西里面，是两张男孩子的脸，在黑暗中被这些东西压榨着，困在血肉做成的牢狱里。威尔的父亲愤怒极了。
在他们下面，两个人影痛苦地扭动着。
图画人的面孔恢复了镇定。
但是，一滴鲜亮的液体从他的右拳滴落。
一滴鲜亮的液体从他的左拳滴落。
一滴滴液体滴下格栅，消失了。
威尔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湿答答的液体滴到他脸上。他伸手摸了一把，然后看着手掌。
落在他脸上的液体是鲜红色的。
他的目光从手掌转向吉姆。吉姆和他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图画人的献祭行为——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纯属他们的想象——看样子结束了。两个孩子的眼光都盯着上面，盯着图画人鞋底的鞋钉。钢铁钉子摩擦着钢铁格栅，擦出阵阵火花。
威尔的父亲看见了图画人紧握的拳头里渗出的鲜血，但强迫自己仍旧只看着对方的脸，说道：“抱歉，我没法帮你。”
图画人身后街道转角的地方，走来了尘埃女巫，那个算命的：双手在空中比比划划，一身花里胡哨的吉普赛打扮，绷着一张蜡脸，眼睛藏在一副深紫色的墨镜后面，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没过多久，向上张望的威尔就看到了她。没死！他想，被气球带走了，擦伤了，摔下来了——却又回来了，怒气冲冲！上帝，没错，她真的发火了，而且一门心思找我算账！
威尔的父亲也看见了她。纯粹出于本能，他感到浑身的血液放慢了流速，几乎凝固在胸口。
人群高兴地给她让开一条路。大家哈哈笑着，指点着她那身鲜艳、破烂的装扮，努力记住她哼哼的歌词，今后好拿它取笑。她走着，双手在身前摸索着这个镇子，仿佛它是一幅巨大的、花样繁复的挂毯。她嘴里唱道：
“告诉你将会找到什么样的丈夫。告诉你将会找到什么样的妻子。告诉你将有什么样的命运。告诉你将有什么样的生活。来看我，我知道。来看我的演出吧。我会告诉你，你未来的丈夫有一双什么颜色的眼睛，你未来妻子的灵魂是否美丽。来吧，来吧，来看我的演出吧。”
孩子们高声喝彩。孩子们喜欢这个曲子，做父母的也喜欢，大家都很高兴。来自尘埃的吉普赛女人继续唱着。时间在她的哼唱中流逝，她的手指编织着小得看不见的网，不断编织，然后一个个捻碎。她用这些网感受飞腾的烟尘和人们呼出的气息，用它们触摸飞蝇的翅膀、看不见的细菌，用它们感应最细微的斑点、颗粒，感应被人们的动作和更为隐蔽的情绪所折射的阳光。
威尔和吉姆拼命挤成一堆，听着上面的歌吟。
“瞎了，是的，瞎了。但我要看的我能看见，我在哪里我能看清。”女巫轻声道，“我看见，秋天里，一个男人戴着草帽。你好呀。我还看见，哎呀，这不是达克先生吗，还有……还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一个老头子……”
他没有那么老！威尔在心里叫道。他眨过三次眼之后，女巫停下脚步，影子落在躲藏的男孩身上，像又湿又凉的青蛙。
“……老头……”
哈洛韦先生一震，感到几把冰冷的刀子刺进胃里。
“……老头……老头……”女巫说。
她停止了嘟哝。“啊……”鼻孔里的鼻毛哆嗦着，女巫张开嘴，品尝着空气，“啊……”
图画人振作起来。
“等着……！”吉普赛女人叹息道。
女巫伸出长指甲，从上往下抠着，如同在一面无形的、空气做成的黑板上抓挠。
威尔觉得自己像一只痛苦的狗，恨不得长声嚎叫、呜咽、悲泣。
慢慢地，她的手指向下爬去，感受着光谱，掂量着光线。再过一会儿，一只食指也许就会狠狠戳向人行道上的格栅：在那里！在那里！
爸爸！威尔在心里默念：快做点什么！
图画人喜气洋洋，耐心等待着他那位瞎了双眼却无所不见的尘埃女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女巫的手指动弹起来。
“好！”威尔的父亲大声说道。
女巫的手打了个哆嗦。
“好！这才是真正的雪茄呢！”威尔的父亲叫道，转身大模大样地朝柜台走去。
“安静……”图画人说。
男孩们望着上面。
“好——”女巫嗅着空中的风。
“得重新点燃它！”哈洛韦先生把雪茄伸向柜台上蓝色的长明火。
“安静……”达克先生说。
“你抽烟吗？”爸爸问道。
爸爸高声大嗓的嚷嚷声撞得女巫头昏脑胀。她放下一只受伤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样子好像普通人擦擦天线、让它的接收效果更好。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张大鼻翼，嗅着空气。
“哈！”威尔的父亲喷出一口浓浓的雪茄烟。烟云裹住了女巫。
“咳！”女巫呛住了。
“蠢材！”图画人怒吼道。至于他骂的是那个男人还是女人，下面的两个孩子无法分辨。
“来，你也来一枝。”哈洛韦先生一面喷烟吐雾，一面递给达克先生一枝雪茄。
女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向后一仰，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图画人一把揪住爸爸的手臂，紧接着猛省过来：做得过头了。他松开手，尾随着他的吉普赛女人走了，身姿出乎意料的笨拙，像斗败的公鸡。一面走，一面还听见威尔的父亲说：“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先生！”
不！爸爸！威尔心想。
图画人转身返回。
“你的名字，先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别告诉他！威尔在心里叫道。
威尔的父亲想了想，从嘴角取下雪茄，弹弹烟灰，平静地说：“哈洛韦。在镇上的图书馆工作。欢迎来访。”
“哈洛韦先生，我会的。”
女巫在转角附近等着他。
哈洛韦先生用手指蘸了点口水，试了试风向，然后冲着她又喷出一口烟云。
她霍地转身，走了。
图画人身体一僵，直挺挺地转过身，大步走远。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将吉姆和威尔的刺像攥在掌心。
寂静。
格棚底下是如此寂静，哈洛韦先生还以为两个孩子被吓死了。
下面的威尔凝视着上方，眼睛有些湿润，张着嘴巴。他在想，我的天，我怎么以前从来没发现爸爸的这一面？
爸爸很高大。真的很高大。
查尔斯·哈洛韦仍然没有把视线投向地面的格栅。他盯着溅在人行道上的一点又一点红色。点点红色，形状像一个个小彗星，一路远去，绕过街角。这是从已经消失的达克先生紧握的双拳中滴下的血。此外，他还惊奇地注视着自己。他刚刚所做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事，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新的挑战。他半是绝望、半是镇定地接受了这个挑战。不要问他为什么报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望着政府办公楼的大钟，对着它说话。底下的两个男孩侧耳倾听着。
“啊，吉姆，威尔。邪恶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你们能在下面多坚持一会儿吗？藏起来，今天白天别出来。我们得争取时间。像这样的事情，我们应该从哪里着手？他们没有犯法，至少没有触犯明文律条。但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死亡已久，早已埋葬，却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气息，让我浑身战栗。藏起来，吉姆，威尔，藏起来。我会告诉你们的母亲，说你们在那个游乐场找了份工作。这是个好借口，让你们可以不用回家。藏起来，直到天黑。七点钟到图书馆来。这段时间里，我会在警察记录里查查马戏团的事。还有图书馆里的剪报、书籍、从前的对开本老书，一切跟马戏团相关的资料，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对得上。愿上帝保佑，到天黑时、你们来的时候，但愿我能想出个计划。在那之前，别轻举妄动。保重，吉姆。保重，威尔。”
在威尔眼里变得很高大的小个子父亲说完这番话后慢慢走开了。
无意之间，他掉落了雪茄。雪茄从格栅条之间落下，溅出几点火星。
它躺在坑底，热烈的红色独眼望着吉姆和威尔。两个孩子也回望着它，很久以后才掐灭雪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还是再来一杯吧，奈德。”
奈德正替他斟咖啡，店门大大敞开。一个人走进来，张开右手，轻轻放在吧台上。
查尔斯·哈洛韦瞪着那只手。
那只手也瞪着他。
每根指背都纹着一只独眼。
小男孩叫着，指着格栅。
更多人影从上面走过，在上面徘徊。
其中包括——骷髅人。
像冬天的一株高高的枯树，上面是骷髅头，下面是骷髅架，像个骨头做的、踩着高跷的稻草人。这个瘦子、骷髅人、或者叫骷髅头先生，弹着木琴，影子落在下面，落在躲藏起来的人和东西上，落在冷冰冰的废纸堆上，落在热乎乎的缩成一团的男孩身上。
走开！威尔心想：走开！
小孩子胖乎乎的指头穿进格栅，动弹着。
走开。
骷髅头先生走过去了。
感谢上帝。威尔心想，马上又倒吸一口冷气，“哦，不！”
因为侏儒突然出现。他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晃地走着，肮脏的衬衣上像穗子一样缀着许多铃铛，一路叮叮轻响。他的影子像只癞蛤蟆，叠成一小团，缩在他身下。他的眼睛像摔坏迸裂、布满裂纹的褐色石弹子。这是一双疯子的眼睛。这一瞬间，这双眼睛散发着最直白最单纯的疯狂；下一瞬间，它们代表着最深沉最悲哀的疯狂，好像在哀悼某种已经失落、已经埋葬、永远不可能寻找回来的东西。现在，这双眼睛正搜寻着某些无法找到的目标：这一刻，寻找的是失落的自我；下一刻，目标是失踪的男孩；再下一刻，又变成了失落的自我。这个矮矮的、被压扁了的人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不断争夺着那两只眼睛，拽得它们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闪向那边，这边，那边，周围，上，下，一只在寻觅着过去，另一只则注视着现在。
“妈妈！”小男孩说。
侏儒停下来，盯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小男孩。四目相对。
威尔紧贴着身后的水泥壁，直想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他感到吉姆的反应和他一样：身体没动，但脑子、意识和灵魂动得飞快，它们正拼命挤进黑暗，尽可能远离头顶发生的那一幕。
“走吧，小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小男孩被拉起来，带走了。
可惜太迟了。
因为侏儒的眼光已经投向了格栅。
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点过去那个人的残影碎片。那个名叫富雷的人，推销避雷针的。那是多少天多少年以前的事？那时的他享受着轻松、平安、美好的生活，然后，这个模样吓人的疯子诞生了。
哦，富雷先生。威尔心想，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把你放在打桩机下、铁砧之上，榨出你的眼泪你的惨叫，把你关在这个丑陋的盒子里，然后继续压榨，直到把你，富雷先生，彻底挤出去……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个……
……这个侏儒。现在，他的那张脸不像人脸，更像机器，像一台照相机。
镜头一样的眼睛收缩起来，视而不见，对准了黑暗。咔嚓。两只镜头张开闭合，动作如行云流水：铁格棚快照拍摄完毕。
这张快照拍到了格栅下面吗？
他盯的是金属格栅，威尔心想，还是格栅下面的空间？
这个被人像摆弄粘土玩具一样毁坏压扁的侏儒站了很久，身姿和普通人蹲着一样。那双照相机般的眼睛向外凸出，瞪得很大。它们还在拍照吗？
其实侏儒并没有“看见”威尔和吉姆。那双照相机眼睛拍到了他们的形状、颜色和大小，照片随即装进相当于廉价相机机身的侏儒脑袋，晚些时候——多晚？——才会冲洗出来。冲洗它们的是另一个人的意识，那个发了疯、忘了过去、迷失了自我的避雷针推销员的意识。到那时，藏在格栅之下的东西才会真正被“看见”。看见以后会发生什么？发现！报复！毁灭！
咔嚓－咔嚓－咔嚓。
一群小孩子欢笑着跑过去。
与小孩子一样高矮的侏儒似乎受了感染，跟着他们一同跑起来。但他毕竟是个疯子，马上离开了孩子们。他记起了自己的事，于是继续寻找，只是不知道该寻找什么。
云层后面，太阳绽放光芒，照亮了整个天空。
吉姆攥紧威尔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两个人等待着更多的眼睛一路搜寻而来，等待着它们将眼光射向铁格棚。
喝着第三杯咖啡的查尔斯·哈洛韦在旋转椅上转了一下。
图画人注视着他。
查尔斯·哈洛韦朝他点点头。
图画人既没有点头回应，也没有移开眼光。他直直地瞪着图书馆看门人。后者很想转过身去，却又没有那样做，而是尽可能镇定地直视着这个无礼的外来者。
“想来点什么？”咖啡馆老板问道。
“什么都不要。”达克先生看着威尔的父亲，“我在找两个男孩。”
我不也是吗，查尔斯·哈洛韦心想。他站起来，付账，“谢谢，奈德。”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纹身人向奈德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男孩？”奈德说，“多大年纪的男孩？”
店门关上了。
达克先生目送着查尔斯·哈洛韦从窗户外面走过。
奈德说了些什么。
但图画人没有听见。
吉姆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双熟悉的脚，一张苍白的面孔，斑白的头发。“威尔！是你爸爸！叫他一声，他会帮我们的！”
威尔没有出声。
“我来叫！”
威尔打了吉姆的胳膊一下，使劲摇摇头。不！
为什么？吉姆用口形说道。
因为，威尔用口形回应。
因为……他向上望去……上面的爸爸显得比昨晚从梯子往下望时还要矮小。向他求助，感觉就像求助于路过的另一个男孩。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另一个男孩，他们需要一个将军，而且不能是随便什么将军，得是个少将才行！他努力地分辨父亲映在雪茄商店玻璃上的脸，想看它是不是比昨晚月光映照下的那张脸更老，或者更坚定、更强壮。可他只看到父亲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不敢向泰特莱先生提出要求。
“一根……嗯……一美元二十五美分的雪茄。”
“我的上帝，”泰特莱先生说，“这人发财啦！”
查尔斯·哈洛韦慢吞吞地剥掉雪茄上的玻璃纸。他在等待。也许宇宙的某个部分会给他一个暗示，告诉他往哪里去，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返回这里、买一根他并不真的想吸的雪茄。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叫了两次，于是迅速转身望向人群，却只看到小丑分发传单。柜台上有一根细细的银制煤气喷管，喷口上永远燃着蓝色的火苗。他在上面点燃了那根他并不想吸的雪茄，吐了口烟，空着的那只手扔掉雪茄烟箍，望着烟箍在金属格栅上蹦了几下，消失在格棚下面。他的眼睛跟着它望向下方……
它落在威尔·哈洛韦的脚边。他的儿子。
查尔斯·哈洛韦被一口雪茄烟呛得咳嗽起来。
下面有两个影子，是他们没错！还有那两双眼睛，惊恐不安，从街道下面黑黢黢的井底向上张望。他差点就弯腰提起格栅，破口大骂。
但他没有这样做。周围到处是人，空气清新寒冷。查尔斯·哈洛韦小声说道：“吉姆？威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大约一百英尺外，图画人走出奈德的咖啡夜店。
“哈洛韦先生——”吉姆说。
“你们上来。”查尔斯·哈洛韦说。
人群中的图画人带着他身上那一大群刺青怪物，慢慢转了个身，朝雪茄店走来。
“爸爸，我们现在不能上去！别看我们！”
图画人离他们还有八十尺左右。
“孩子们，”查尔斯·哈洛韦说，“警察——”
“哈洛韦先生，”吉姆哑着嗓子说，“你不马上抬头的话，我们就死定了。那个图画人，如果他——”
“什么？什么人？”哈洛韦先生问道。
“那个满身纹身的人！”
咖啡馆吧台上，五只蓝墨刺青的眼睛。这幅图像闪过了查尔斯·哈洛韦的脑海。
“爸爸，快抬起头，假装看政府办公楼上的钟，我们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哈洛韦先生直起身子。
图画人到了。
他站在那儿，打量着查尔斯·哈洛韦。
“先生。”图画人说道。
“十一点十五。”查尔斯·哈洛韦嘴里含着雪茄，看着政府办公楼上的大钟，调着自己的手表。“慢了一分钟。”
“先生。”图画人说道。
满是口香糖包装纸和烟头的坑底，威尔抱住吉姆，吉姆抱住威尔。他们头上，四只鞋子动着、蹭着、交锋着。
“先生。”名叫达克的人说道。他审视着查尔斯·哈洛韦脸庞的骨骼，将它们和其他类似的脸庞作比较。“库格和达克联合马戏团在本地挑选了两名男孩，两名！作为我们此次到访庆祝仪式上的嘉宾。”
“呃，我——”威尔的父亲努力不看人行道。
“这两个男孩——”
威尔望着图画人脚底尖牙般锋利的鞋钉。鞋钉闪闪，在格栅上磕出了火星。
“——他们可以免费享用一切游乐设施，观看所有的演出，还能和所有的表演者握手。此外我们还会赠送他们魔术工具包，垒球球棒——”
“这两位如此幸运的孩子，”哈洛韦先生打断对方，“他们是谁？”
“我们从昨天在我们游乐场拍摄的照片中抽选了两张。如果你能认出他们，也可以得到幸运礼物。瞧！这就是那两个男孩！”
他看见我们了！威尔心想，哦，上帝！
图画人伸出双手。
威尔的父亲倾过身子。
图画人右掌中，威尔的脸向上望着查尔斯·哈洛韦——用明亮的蓝墨水刺成的图案。
左掌刺着吉姆的脸，永不褪色，栩栩如生。
“你认识他们吗？”图画人看见哈洛韦先生的喉头动了一下，眼睛眯缝起来，脸上骨骼震动，好像挨了一记铁锤。“他们的名字是？”
爸爸，小心！威尔心想。
“我不——”威尔的父亲说道。
“你认识他们。”
图画人双手摇晃，伸出去让对方察看，索要着那两个名字。手掌肌肤中，威尔的脸在颤抖、在扭动；吉姆的脸在颤抖，在扭动。街道下面的隐蔽处，威尔的脸在颤抖、在扭动；吉姆的脸在颤抖、在扭动。
“先生，你不会希望孩子们失去……”
“当然不会。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达克先生逼近一步，遍布全身的图案让他气势慑人。他瞪着眼睛，他身上所有的猛兽、所有的阴郁生物也都瞪大眼睛，目光穿透他的衬衣、外套、裤子，逼视着对面的老人。上千只眼睛盯着他，用火焰般的目光咬啮他。达克先生两只手掌向前一推，“但是？”
哈洛韦先生需要找点什么东西发泄怒火，于是咬紧了雪茄。“我又想了想——”
“想到了什么？”达克先生脸上绽开了笑容。
“其中一个男孩看上去有点像——”
“像谁？”
他是多么急切啊。威尔心想：爸爸，你看出来了，对吗？
“先生，”威尔的父亲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急不可耐地想找到这两个男孩呢？”
“急不可耐？”
达克先生脸上的笑容像棉花糖一样融化、消失了。
吉姆缩成一团，把自己变成一个侏儒。威尔把自己压成一小堆，变成一个小矮人。两个人都抬头望着上面，等待着。
“先生，”图画人说，“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热情吗？急不可耐？”
威尔的父亲发现，对方胳膊上的肌肉不住收缩、舒张。肌腱扭动，仿佛蠕动的鼓腹毒蛇和响尾蛇。这两种毒物无疑刺在对方身上，正在那里喷吐毒液。
“有一张画像，”哈洛韦先生慢吞吞地说，“看上去像米尔顿·布奎斯特。”
达克先生捏紧了一只拳头。
吉姆感到一阵眩目的头痛。
“另一张，”威尔的父亲几乎漫不经心地说，“像是艾弗里·约翰逊。”
哦，爸爸！威尔心想，你真棒！
图画人捏紧了另一只拳头。
威尔觉得脑袋仿佛夹在老虎钳里，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这两个男孩，”哈洛韦先生说，“几周前都搬家了。去了密尔沃基。”
“你撒谎。”达克先生冷冷地说。
威尔的父亲一脸震惊。“我撒谎？为什么？让他们不能获奖？”
“事实上，”达克先生说，“我们十分钟前就知道了这两个男孩的名字，我只是想核实一下。”
“当真？”威尔的父亲不相信地问道。
“吉姆。”达克先生说，“威尔。”
黑暗中，吉姆痛苦地扭动着。威尔把头缩进肩胛，闭紧了眼睛。
威尔父亲的脸像个池塘，两个名字像掷进池塘的两块黑色的石头。池塘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只有这个？吉姆和威尔？叫这两个名字的人多的是，像这种镇上，有一两百个。”
蜷缩的威尔稍稍蠕动了一下酸麻的身体。他想：是谁告诉他们的？弗利小姐？可弗利小姐已经不存在了，她的家空荡荡的，只有雨水留下的印渍。除了她，只有一个人……
是那个酷似弗利小姐、在树下哭泣的小女孩吗？那个把我们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女孩？马戏团的游行队伍发现她是在半个小时以前。那时她已经哭了好几个小时，害怕到了极点。她什么都愿说，什么都肯做，只要答应她放起音乐，让她骑上木马，让世界绕着她飞转，让她变老，一圈圈变老，不再哭泣，让可怕的噩梦消失，让她再次成为她自己。马戏团在那棵树下发现她、带走她以后，是不是对她许下了虚假的诺言？不，那个小女孩，尽管哭泣不已，却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因为——
“吉姆。威尔。”威尔的父亲接着说道，“姓什么？他们姓什么？”
达克先生不知道吉姆和威尔的姓氏。
刺青皮肤上的怪物们大汗淋漓，汗水浸透了他的腋窝，发出阵阵恶臭。
“所以，我觉得是你在撒谎。”威尔的父亲焕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全新的、让他自己非常愉快的情绪：安详。“现在，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一个马戏团的陌生人，要在这个偏僻小镇上、站在这条街上，对我撒这种弥天大谎？”
图画人那双布满画面的拳头攥紧了。
威尔的父亲脸色苍白。他想着那些收紧的、卑鄙的指头、指关节、尖利的指甲。在这些东西里面，是两张男孩子的脸，在黑暗中被这些东西压榨着，困在血肉做成的牢狱里。威尔的父亲愤怒极了。
在他们下面，两个人影痛苦地扭动着。
图画人的面孔恢复了镇定。
但是，一滴鲜亮的液体从他的右拳滴落。
一滴鲜亮的液体从他的左拳滴落。
一滴滴液体滴下格栅，消失了。
威尔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湿答答的液体滴到他脸上。他伸手摸了一把，然后看着手掌。
落在他脸上的液体是鲜红色的。
他的目光从手掌转向吉姆。吉姆和他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图画人的献祭行为——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纯属他们的想象——看样子结束了。两个孩子的眼光都盯着上面，盯着图画人鞋底的鞋钉。钢铁钉子摩擦着钢铁格栅，擦出阵阵火花。
威尔的父亲看见了图画人紧握的拳头里渗出的鲜血，但强迫自己仍旧只看着对方的脸，说道：“抱歉，我没法帮你。”
图画人身后街道转角的地方，走来了尘埃女巫，那个算命的：双手在空中比比划划，一身花里胡哨的吉普赛打扮，绷着一张蜡脸，眼睛藏在一副深紫色的墨镜后面，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没过多久，向上张望的威尔就看到了她。没死！他想，被气球带走了，擦伤了，摔下来了——却又回来了，怒气冲冲！上帝，没错，她真的发火了，而且一门心思找我算账！
威尔的父亲也看见了她。纯粹出于本能，他感到浑身的血液放慢了流速，几乎凝固在胸口。
人群高兴地给她让开一条路。大家哈哈笑着，指点着她那身鲜艳、破烂的装扮，努力记住她哼哼的歌词，今后好拿它取笑。她走着，双手在身前摸索着这个镇子，仿佛它是一幅巨大的、花样繁复的挂毯。她嘴里唱道：
“告诉你将会找到什么样的丈夫。告诉你将会找到什么样的妻子。告诉你将有什么样的命运。告诉你将有什么样的生活。来看我，我知道。来看我的演出吧。我会告诉你，你未来的丈夫有一双什么颜色的眼睛，你未来妻子的灵魂是否美丽。来吧，来吧，来看我的演出吧。”
孩子们高声喝彩。孩子们喜欢这个曲子，做父母的也喜欢，大家都很高兴。来自尘埃的吉普赛女人继续唱着。时间在她的哼唱中流逝，她的手指编织着小得看不见的网，不断编织，然后一个个捻碎。她用这些网感受飞腾的烟尘和人们呼出的气息，用它们触摸飞蝇的翅膀、看不见的细菌，用它们感应最细微的斑点、颗粒，感应被人们的动作和更为隐蔽的情绪所折射的阳光。
威尔和吉姆拼命挤成一堆，听着上面的歌吟。
“瞎了，是的，瞎了。但我要看的我能看见，我在哪里我能看清。”女巫轻声道，“我看见，秋天里，一个男人戴着草帽。你好呀。我还看见，哎呀，这不是达克先生吗，还有……还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一个老头子……”
他没有那么老！威尔在心里叫道。他眨过三次眼之后，女巫停下脚步，影子落在躲藏的男孩身上，像又湿又凉的青蛙。
“……老头……”
哈洛韦先生一震，感到几把冰冷的刀子刺进胃里。
“……老头……老头……”女巫说。
她停止了嘟哝。“啊……”鼻孔里的鼻毛哆嗦着，女巫张开嘴，品尝着空气，“啊……”
图画人振作起来。
“等着……！”吉普赛女人叹息道。
女巫伸出长指甲，从上往下抠着，如同在一面无形的、空气做成的黑板上抓挠。
威尔觉得自己像一只痛苦的狗，恨不得长声嚎叫、呜咽、悲泣。
慢慢地，她的手指向下爬去，感受着光谱，掂量着光线。再过一会儿，一只食指也许就会狠狠戳向人行道上的格栅：在那里！在那里！
爸爸！威尔在心里默念：快做点什么！
图画人喜气洋洋，耐心等待着他那位瞎了双眼却无所不见的尘埃女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女巫的手指动弹起来。
“好！”威尔的父亲大声说道。
女巫的手打了个哆嗦。
“好！这才是真正的雪茄呢！”威尔的父亲叫道，转身大模大样地朝柜台走去。
“安静……”图画人说。
男孩们望着上面。
“好——”女巫嗅着空中的风。
“得重新点燃它！”哈洛韦先生把雪茄伸向柜台上蓝色的长明火。
“安静……”达克先生说。
“你抽烟吗？”爸爸问道。
爸爸高声大嗓的嚷嚷声撞得女巫头昏脑胀。她放下一只受伤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样子好像普通人擦擦天线、让它的接收效果更好。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张大鼻翼，嗅着空气。
“哈！”威尔的父亲喷出一口浓浓的雪茄烟。烟云裹住了女巫。
“咳！”女巫呛住了。
“蠢材！”图画人怒吼道。至于他骂的是那个男人还是女人，下面的两个孩子无法分辨。
“来，你也来一枝。”哈洛韦先生一面喷烟吐雾，一面递给达克先生一枝雪茄。
女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向后一仰，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图画人一把揪住爸爸的手臂，紧接着猛省过来：做得过头了。他松开手，尾随着他的吉普赛女人走了，身姿出乎意料的笨拙，像斗败的公鸡。一面走，一面还听见威尔的父亲说：“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先生！”
不！爸爸！威尔心想。
图画人转身返回。
“你的名字，先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别告诉他！威尔在心里叫道。
威尔的父亲想了想，从嘴角取下雪茄，弹弹烟灰，平静地说：“哈洛韦。在镇上的图书馆工作。欢迎来访。”
“哈洛韦先生，我会的。”
女巫在转角附近等着他。
哈洛韦先生用手指蘸了点口水，试了试风向，然后冲着她又喷出一口烟云。
她霍地转身，走了。
图画人身体一僵，直挺挺地转过身，大步走远。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将吉姆和威尔的刺像攥在掌心。
寂静。
格棚底下是如此寂静，哈洛韦先生还以为两个孩子被吓死了。
下面的威尔凝视着上方，眼睛有些湿润，张着嘴巴。他在想，我的天，我怎么以前从来没发现爸爸的这一面？
爸爸很高大。真的很高大。
查尔斯·哈洛韦仍然没有把视线投向地面的格栅。他盯着溅在人行道上的一点又一点红色。点点红色，形状像一个个小彗星，一路远去，绕过街角。这是从已经消失的达克先生紧握的双拳中滴下的血。此外，他还惊奇地注视着自己。他刚刚所做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事，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新的挑战。他半是绝望、半是镇定地接受了这个挑战。不要问他为什么报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望着政府办公楼的大钟，对着它说话。底下的两个男孩侧耳倾听着。
“啊，吉姆，威尔。邪恶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你们能在下面多坚持一会儿吗？藏起来，今天白天别出来。我们得争取时间。像这样的事情，我们应该从哪里着手？他们没有犯法，至少没有触犯明文律条。但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死亡已久，早已埋葬，却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气息，让我浑身战栗。藏起来，吉姆，威尔，藏起来。我会告诉你们的母亲，说你们在那个游乐场找了份工作。这是个好借口，让你们可以不用回家。藏起来，直到天黑。七点钟到图书馆来。这段时间里，我会在警察记录里查查马戏团的事。还有图书馆里的剪报、书籍、从前的对开本老书，一切跟马戏团相关的资料，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对得上。愿上帝保佑，到天黑时、你们来的时候，但愿我能想出个计划。在那之前，别轻举妄动。保重，吉姆。保重，威尔。”
在威尔眼里变得很高大的小个子父亲说完这番话后慢慢走开了。
无意之间，他掉落了雪茄。雪茄从格栅条之间落下，溅出几点火星。
它躺在坑底，热烈的红色独眼望着吉姆和威尔。两个孩子也回望着它，很久以后才掐灭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