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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I 禁书/我的缅因假期/玛丽·费伊的悲剧/暴风雨来临时

大概六周之后,我收到了来自前研究搭档的一封信。
收件人:杰米
寄件人:布里
主题:仅供参考
你去过纽约上州的雅各布斯家后,在一封邮件里说他提到过《蠕虫的秘密》(De Vermis Mysteriis)这本书。这书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很可能是因为我高中拉丁文的水平刚好够用,我知道这书名翻译过来就是“蠕虫的秘密”。我想在深入调查雅各布斯方面,我已经积习难改,因为我在上面投入了很多心力。补充一句,我没有告诉我的丈夫,因为他相信我已经把雅各布斯的一切抛诸脑后。
无论如何,这是件沉重的事。根据天主教派,《蠕虫的秘密》是六大禁书之一。这六本书统称“魔典”。其他的五本分别是《阿波罗尼奥斯之书》(他在基督在世时期是一个医生)、《阿尔贝特·冯博尔斯塔之书》(咒语、护身符、与死者对话)、《雷蒙盖顿》、《所罗门之钥》(据传是出自所罗门王手笔),还有《贤者之志》。最后一本,与《蠕虫的秘密》一道被认为是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虚构古卷《死灵之书》的原型。
除了《蠕虫的秘密》外,所有的禁书都有版本流传。根据维基百科,天主教派的秘密使者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已经烧毁大量《蠕虫的秘密》,只留下六七本存世。(顺带一提,教皇的手下现在拒绝承认有这本书存在。)剩下几本已经下落不明,据推测已被销毁或者是被私人收藏家所有。
杰米,所有的禁书都在讲力量,以及如何通过炼金术(我们现在所谓“科学”)、数学和某些龌龊的秘术法式来获取力量。这些很可能都是屁话,但它让我感到不安——你曾跟我说过雅各布斯终其一生研究电的现象,从他在医治上取得的成就看来,我不得不认为他可能已经掌握某种神奇的力量。这让我想起一句古老的箴言:“骑虎难下。”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供你参考。
第一,直到17世纪中叶,天主教徒一旦被发现在研究“宇宙驱动力”就要被逐出教会。
第二,维基百科声称——虽然没有参考资料证实,我得补充一下——多数人记得出自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死灵之书》的那个对句,其实是从《蠕虫的秘密》上抄来的(他看过这本书,却不曾拥有过,因为他穷困潦倒无力购买这种稀世之宝)。这个对句是:“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妙的万古之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这让我噩梦连连。我没在开玩笑。
有时你把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叫作“我的第五先生”。杰米,我希望你跟他已经两不相欠。曾几何时我对这些一笑了之,但曾几何时我也认为复兴大会上的治疗奇迹全是扯淡。
找时间给我打个电话,好吗?告诉我,雅各布斯的一切对你而言都已成过去。
挚爱,不曾改变的,
布里
我把这封信打印出来,读了不下两次。然后我上网查了《蠕虫的秘密》,找到了布里在信中告诉我的一切,还有一件事她没说。一个叫作“魔法与咒语的黑暗古卷”的古书籍研究博客中,有人称,路德维希·普林那部遭到查禁的古卷是“人类写下的最危险的书”。
我离开公寓,走了一条街去买了一包烟,这是自从大学期间我跟烟草的一段露水情缘后,第一次自己买烟。我的楼里禁止吸烟,所以我坐在台阶上把烟点着。我吸第一口的时候就咳了出来,脑袋像进水了一样,我心想,要不是查理的介入,这玩意儿就把阿斯特丽德给弄死了。
是的,查理和他的奇迹治疗。查理就是那个骑虎难下的人。
出事儿了,阿斯特丽德在我的梦里这样说,当时她咧嘴一笑,昔日的甜美却全荡然无存。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当雅各布斯把“奥秘电流”注入她的脑中后——墙上有道门,门上覆盖着常春藤,常春藤都枯死了,她在等待。雅各布斯问“她”指的是谁——“不是你想见的那个”。
我丢掉烟,心想,我大可以不遵守诺言,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失信。
话是不错,但这次不行。这个诺言要遵守。
我走进房里,把那盒烟揉成一团扔进邮箱旁边的垃圾桶里。走上楼,我给布里的手机打了电话,本想留言的,但她却接了。我对她发来邮件表示感谢,然后说我无意再见查尔斯·雅各布斯。撒这谎的时候我全无负罪感,也毫不犹豫。布里的丈夫说得对,她不应该再跟雅各布斯的一切沾边儿了。我到时候回缅因州履行诺言的时候,出于同一个原因,我也会对休·耶茨说谎。
从前,有两个年轻人爱上彼此,很深,只有年轻人才能爱得那么深。几年后,他们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日子在一间破败的小屋里做爱了——那么像维多利亚·霍尔特笔下的爱情小说。许久之后,查尔斯·雅各布斯救了他们俩,让他们免于为自己的病、瘾付出最终代价。我对他的亏欠是双倍的。我猜你也知道,我本可以不提,不过这样做会遗漏一个更深层的真相:我自己也好奇。上帝保佑,我想看着他打开潘多拉的盒子,然后偷看一下里面。
“你不会是想用这种蹩脚的方式来告诉我你想退休吧?”休是故作开玩笑的语气,但眼中充满顾虑。
“当然不是。我只想要两个月假。或许六周就好,要是我感觉无聊就提前回来。我想趁我还能走动,回缅因州跟家人聚聚。我都一把年纪了。”
我没有打算在缅因州见亲人。他们一如既往,离山羊山近得不能再近了。
“你还是个娃,”他闷闷不乐地说,“今年秋天,我就七十六了。今年春,莫奇辞职已经够糟了。如果你也走了不回来,我这里不关门都不行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本该生几个孩子的,这样等我不在了,这里还能有人接管,但这种事儿靠谱儿吗?未必。当你说你希望他们继承家业的时候,他们会说‘对不起,爸爸,我要和高中时你不同意我们来往的那个抽大麻的家伙一起去加州制造带Wi-Fi的冲浪板了’。”
“你抱怨得差不多了吧……”
“好,好,回你老家去吧,随你高兴。跟你的小侄女玩拍手板,帮你哥翻新他的下一部老爷车。你知道这里夏天是什么样子。”
我当然知道:无所事事。夏天意味着连最烂的乐队都能充分就业,乐队都在科罗拉多州和犹他州的各种夏季音乐节上表演,没人来录音棚花钱买钟点。
“乔治·达蒙将会来,”我说,“他还真是复出了呢。”
“是的,”休说,“全科罗拉多州就他一个能把《我会来看你》唱得像《天佑美国》一样。”
“没准儿全世界就他一个。休,后来没再有过棱镜虹光了吧?”
他一脸惊奇:“没有。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耸耸肩。
“我没事儿。每晚起来几次,每次尿半杯,在我这个年纪估计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要不要听一个有意思的事儿?不过这事儿对我来说更多的是诡异。”
我不怎么想听,不过不听不行。那时是6月初,雅各布斯还没打电话给我,但他肯定会的。我知道他会的。
“我一直重复做这个梦。梦里我不在狼颌,而是在阿瓦达,那个我小时候住的房子里。有人敲门。不过不是敲门而已,而是在用力砸门。我不想开门,因为我知道门外是我妈,而且她已经死了。这想法很傻,因为在阿瓦达那段日子里她壮得像头牛;但我就是知道门外是已经死了的她。我走到前厅,我并不想开门,却身不由己,我的双脚不停地往前走——你知道梦都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已经是在用拳头砸门了,那听起来很像我高中英语课老师逼我们读的恐怖故事,好像叫《八月热浪》。”
不是《八月热浪》,我心想,是《许愿猴爪》,砸门情节是那个故事里面的。
“我伸手去握门把手,然后就醒了,浑身大汗。你怎么解读?是我的潜意识想让我做好人生谢幕的准备?”
“或许吧。”我表示同意,但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对话上了。我在想着另外一扇门,一扇被枯死的常春藤覆盖的小门。
雅各布斯在7月1日给我打了电话。我在其中一间录音棚里,正在更新苹果加强版(Apple Pro)软件。听到他的声音后,我在控制台前坐了下来,透过玻璃看前面的隔音彩排室,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套散架的架子鼓。
“你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他说。他的声音很迷糊,就像喝了酒一样,不过我从未见他喝过任何比黑咖啡更强的东西。
“好的。”我的声音很冷静。为什么不呢?我等这个电话很久了。“你想让我什么时候过去?”
“明天。最迟后天。我猜你不想跟我待在度假村,至少一开始的时候……”
“你猜对了。”
“不过我需要你待在离我不超过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我打给你,你就来。”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恐怖故事,叫作《哦,吹口哨吧,我的情郎,我会来到你身边》。
“好的,”我说,“不过查理……”
“怎么了?”
“我有两个月的时间给你,就这么多。到劳动节的时候,不论怎样我们都两清了。”
又一阵停顿,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听上去很吃力,让我想起阿斯特丽德在轮椅上的喘息。“可以……接受。”接……受。
“你还好吧?”
“中风又来了。”中……风。“我说话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但我向你保证,我的头脑跟以前一样清楚。”
丹尼牧师,治治你自己,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想了。
“告诉你个消息,查理。罗伯特·里瓦德死了。记得那个来自密苏里的男孩儿不?他上吊自杀了。”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他听上去并不遗憾,而且连细节都懒得问。“你到了之后,打电话告诉我你在哪儿。记住,不超过一小时车程。”
“好的。”我说完挂了电话。
我在这个静得不正常的录音棚里坐了好几分钟,看着墙上装框的专辑封面,然后给身在罗克兰的珍妮·诺尔顿打了个电话。只响了一下她就接了。
“我们的姑娘怎么样了?”我问道。
“很好。没那么瘦了,还能每天走一英里。看上去年轻了20岁。”
“没有后遗症?”
“没有。没有癫痫,没有梦游,也没有失忆。我们在山羊山上的事儿她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觉得这倒是件好事儿,你说呢?”
“你怎么样,珍妮?你还好吗?”
“挺好,不过我得挂了。医院今天忙死了。感谢上帝我快要休假了。”
“你不会自己去度假,把阿斯特丽德一个人留下吧?这恐怕不妥——”
“不,不,当然不会!”从她声音里能听出点儿什么,有种紧张。“杰米,我接到一个传呼,我要走了。”
我坐在变暗的控制台前。我看着专辑封面——现在其实是CD封面了,跟明信片一般大的小玩意儿。我想起收到生日礼物,有了自己第一辆车——福特银河66之后不久的那段时光。跟诺姆·欧文一起驾车,他怂恿我在9号公路被我们称为“哈洛直路”的那段两英里的路上把油门踩到底。看看这车子会怎样,他说。开到时速80英里后,车子前端开始晃了,但我不想像个娘们儿似的——17岁的时候,像不像个娘们儿可是件大事,于是我踩着油门不松脚。时速到85英里后,晃动逐渐消失了。到90英里时,福特银河开始梦幻般轻飘飘的,因为它跟道路的接触少了,我知道再往下就快失控了。千万别碰刹车,这是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高速下踩刹车可是会出事儿的,我松了油门,银河开始慢了下来。
真希望我现在也能这样。
喷气机机场旁的尊盛酒店,我在见证阿斯特丽德奇迹复原后住了一晚,感觉还行,于是再次入住。我想过在罗克堡客栈里消磨时间,不过在那儿遇到诺姆·欧文一类的老熟人的概率实在太大了。如果真发生的话,必定会传到我哥特里那儿。他一定会问为什么我到了缅因却不住在他那儿。这些都是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过了几天。到了7月4日,我跟几千人一起在波特兰海滨大道上看了烟花,人群啊啊大叫,看着牡丹、菊花和王冠烟花在头顶绽放,烟花倒影在卡斯科湾,随波荡漾。接下来几天,我去了位于约克的动物园,肯纳邦克波特的海岸有轨电车博物馆,以及沛马奎特角的灯塔。我参观了波特兰艺术博物馆,那里正在展出怀斯祖孙三代的画作;在奥甘奎特剧场看了《巴迪·霍利传》的日场演出——主演/主唱不错,但毕竟不如加里·布西。我狂吃龙虾,直到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们。我沿着礁石岸边漫步。我一周去两次缅因商场的“百万书店”(Books-A-Million)闲逛,买平装书回来在房里读,读到困为止。我去哪儿都带着手机,等着雅各布斯来电话,但他一直没打来。有两次我想打给他,不过我惊讶自己居然有这个想法,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去踢醒正在睡觉的狗?
天气就像画一样完美,湿度很低,晴空万里,气温70华氏度出头,就这样日复一日。偶尔下点儿阵雨,通常是夜里。有天晚上我听到电视天气预报员乔·卡波称它为“贴心的雨”。还说这是他35年天气预报生涯里最美的夏天。
全明星赛在明尼阿波利斯举行,常规棒球赛季恢复,8月临近,我开始暗暗希望不用去见查理就能直接回到科罗拉多。我曾想过,他可能第四次中风,而且是灾难性的一次,于是我一直关注着《波特兰新闻先驱报》的讣闻页面。说不上是盼着,不过……
去他的,没什么好掩饰的。我就是在盼着他死。
在7月25日的当地新闻中,乔·卡波遗憾地通知我和其他缅因南部观众,好景不常在,目前正在烘烤中西部的热浪,周末将会移动到新英格兰。整个7月最后一周,温度将会达到95华氏度左右,看上去8月并不会好些,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伙计们,检查一下你们家的空调还灵不灵吧,”卡波建议道,“俗称三伏天不是没道理的。”
雅各布斯那晚打来了电话。“星期天,”他说,“我希望你在早上9点之前到。”
我告诉他我会的。
乔·卡波对热浪的预测是正确的。热浪是周六下午抵达的,等我周日早上7点半,进我租的车时,空气就已经很潮湿了。路上没车,我很快就到了山羊山。去山羊山大门的途中,我发现去往天盖的岔道又开放了,厚重木门往里拉开了。
保安萨姆在等着我,不过没再穿保安制服。他坐在塔科马皮卡放下来的后挡板上,穿着牛仔裤,在吃硬面包圈。我停下车时,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圈放在餐巾纸上,然后踱步到我车旁。
“你好呀,莫顿先生,来得真早!”
“路上没车。”我说道。
“是的,这是夏天出行的最佳时段。稍后就有大拨儿的车上路,全是往沙滩去的。”他望着天空,蓝色褪去,变得白蒙蒙的。“让他们烤着去,不得皮肤癌才怪。我准备回家看球,享受空调去了。”
“马上要换班了?”
“不用再轮班了,”他说,“等我打完电话,告诉雅各布斯先生你来了,我就算交差了。没我事儿了。”
“好,尽情享受夏日余下的时光吧。”我把手伸出车窗。
他跟我握了握手:“你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不?我会保密的;之前都签过协议。”
“我知道的估计你也都猜到了。”
他朝我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大家心知肚明,然后挥手示意通行。我转弯前看了一眼后视镜,他抓起硬面包圈,砰地一下关上后挡板,然后进了驾驶位。
交差了。没我事儿了。
真希望我也能说这话。
雅各布斯小心翼翼地下了走廊台阶来见我。他左手拄着手杖,嘴部前所未有地扭曲。我在停车场只看见一辆车,是辆我认得的车:干干净净的斯巴鲁傲虎。后窗上贴着一张贴纸,上面写着:救活一条命,你是个英雄。救活千条命,你是个护士。我心头一沉。
“杰米!见到你太好了!”他吐字都不清楚了。他伸出没拄手杖的那只手,明显很吃力,但我还是无视之。
“要是阿斯特丽德在这儿,放她走,立刻放她走,”我说,“你要是觉得我只是说说而已,那咱们走着瞧。”
“杰米,冷静一下。阿斯特丽德离我这儿130英里呢,她还在罗克兰北部舒适的小窝里继续她的复健运动呢。她的朋友珍妮出于善意,答应在我这儿协助我完成工作。”
“恐怕不是出于善意这么简单吧?我要是说错了,还请指出。”
“进来吧,外头好热。你晚些再去挪车吧。”
虽然拄着手杖,他爬楼梯还是很慢,他脚步踉跄时我得伸手扶他。我握住的胳膊仅仅是皮包骨而已。我们走到上面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
“我需要休息一分钟。”他说完跌坐进走廊那排摇椅上。
我坐在扶手栏上注视着他。
“鲁迪去哪儿了?我以为他才是你的护工。”
雅各布斯朝我做了一个他特有的怪异微笑,不过这次更是只有一边在动。“我在东厢房给索德伯格小姐会诊后不久,鲁迪和诺尔玛一起提出了辞职。杰米,这年头帮手可不好找啊!当然,除了我面前这位。”
“所以你雇了诺尔顿。”
“是的,而且还升了一档。鲁迪·凯利学过的护理知识还不如诺尔顿忘掉的多。帮我一把,好不?”
我拉了他一把,帮他站了起来,然后我们进了凉快的地方。
“厨房里有果汁和早餐糕饼。请自便,吃完来主客厅找我就好。”
糕饼就免了,不过我从那个巨型冰箱里取出饮料瓶,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橙汁。等我把瓶子放回去的时候,我清点了一下存货,发现这里的东西足够吃10天。规划好的话,吃两周都没问题。这就是我们在这儿要待的时间?还是珍妮·诺尔顿或者我需要去雅茅斯买食品杂货?估计雅茅斯是距离这里最近的有超市的小镇了。
保安工作完事儿了。雅各布斯换了护士——我也说不上大吃一惊,因为雅各布斯的情况日渐恶化,但却没招管家,这就意味着(别的工作之外),珍妮还得给他做饭加换床单。我原以为就只有我们三个。
其实是个四重奏。
主客厅的北面是整块玻璃,朗梅多和天盖的景色一览无遗。看不到小屋,但却能瞥见那根铁杆指向雾蒙蒙的天空。看到这根铁杆,我感觉线索总算拼凑到了一起……不过还是很慢,因为雅各布斯还藏着最关键的一点,有了这一点,一切就能豁然开朗。你可能会说我早该想到,所有线索本来就都在摆在我面前,不过我可是个弹吉他的,不是侦探,逻辑推理本就不是我的强项。
“珍妮去哪儿了?”我问道。雅各布斯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沙发椅上,仿佛整个人要被椅子吞掉一样。
“在忙。”
“忙什么?”
“现在还不关你事儿,不过很快就有关系了。”他身子前倾,手紧握住手杖的顶部,看上去像一只猛禽,一只老得快要飞不动的猛禽。“你心里有疑问。我比你想象中还明白,杰米——我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好奇心把你带来的。到时候你就知道答案,但恐怕不是今天。”
“什么时候?”
“不好说,但快了。在这期间,你要给我们做饭,而且我摇铃你就得随叫随到。”
他给我看了一个白色盒子——跟我那天在东厢房用的那个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不过这个上面是按钮而非滑动开关,还有一个凸起的商标:诺提弗雷克斯(Notiflex)。他按了一下按钮,铃声大作,回声在楼下的大房间里回荡。
“我不用你扶我上厕所——我可以自理——但我洗澡的时候,恐怕需要你在旁候着,以防我滑倒。有个处方药膏,你要帮我擦后背、屁股和大腿,每天两次。哦,你还得一天多次往我的套房里送饭。不是因为我懒,也不是要把你变成我的私人管家,而是因为我极容易疲倦,需要保存体力。还有一件事等待我去做,是件大事,至关重要,时机到的时候,我必须有足够体力去完成。”
“我乐意给你做饭、送饭,查理,不过护理方面,这更像是珍妮·诺尔顿在行的——”
“她在忙,我说过了,你得代她完成……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我在回忆初次见你那天。我只有六岁,但我记得清楚清楚。我用泥土筑了座小山……”
“可不是,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我还在玩我的玩具兵。一个阴影把我笼罩,我抬头看,那就是你。我在想的是,你这个阴影笼罩了我整个人生。我现在该做的就是马上开车离开,走出你的阴影。”
“但你不会的。”
“是的,我不会。但我跟你说,我还记得你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你当时跪下来跟我一起玩。我记得你当时的微笑,而你现在的笑里只有讥讽。你现在说话,我听到的只有命令:做这个,做那个,我回头再告诉你原因。查理,瞧瞧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挣扎着从沙发起来,我上前想扶他,他挥手让我走开:“你何不问问,一个聪明的小男孩儿为什么长大后如此愚蠢?!至少我失去妻儿的时候,没有选择吸毒。”
“你有你的‘奥秘电流’,那就是你的毒品。”
“谢谢你宝贵的见解,这个谈话没有任何意义,咱们就到此为止好吗?二楼好些房间已经整理好,总有一间合你口味。午餐我想要一份鸡蛋沙拉三明治,一杯脱脂牛奶,一个葡萄干麦片曲奇。医生说粗粮对我的肠道好。”
“查理——”
“不要说了,”他说完蹒跚地走向电梯,“很快你就会知道一切。在此之前,你自命清高的审判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午餐是中午。把东西拿进库珀套房。”
他把我一人留在原地,那一刻我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三天过去了。
外面热得发烫,持续不断的湿气让地平线都模糊了,度假村里面却凉爽而舒适。我给大家做饭,他第二个晚上下来跟我共进晚餐,其他时候他都在套房里独自进餐。当我进房送饭时,发现电视声音大到刺耳的地步,看来他的听觉也走下坡路了。他看上去尤其喜欢天气频道。我敲门的时候,他总是先关掉电视再让我进去。
那段日子我就像是在上实用护理入门课一样。他早上还能自己脱衣服,自己开水龙头洗澡——浴室里有张残疾人用的淋浴椅,供他坐下来打肥皂和冲洗。我坐在他床上,等他叫我。等他叫我之后,我会关水,扶他出来,给他擦身。他的身体状况,跟他做卫理公会牧师的时候和他表演嘉年华秀的时候完全不能比了。他凸起的髋骨就像感恩节拔毛火鸡的骨架子;每根肋骨下面都有一道影子;屁股不比饼干大多少。我扶他回床上时发现,因为中风,他右半边身子都往下塌。
我帮他涂扶他林药膏来缓解酸痛,然后给他取药,他的药片放在一个塑料盒子里,里面分出很多小格子,就像钢琴上的琴键一样多。等他吃完了药,如果扶他林开始管用的话,他就能自己穿衣服——除了没法儿给右脚穿袜子之外。所以必须我来帮他穿,不过我总是等到他自己穿好四角裤之后才帮他穿。我可不想跟他的裸体面对面。
“行了,”等袜子拉到他骨瘦如柴的脚踝后,他会这么说,“剩下的我自己来。谢谢你,杰米!”
他总会说谢谢,只要门一关,电视就会接着放。
那段日子度日如年。度假村的泳池里水已经抽干了,在地上走实在太热。不过有个健身房,当我不读书的时候(那里有个不像样的图书馆,里面大多是厄尔·斯坦利·加德纳、路易斯·拉穆尔的作品和过期的《读者文摘》合集),我会开着空调,自己运动。我在跑步机上慢跑,在动感单车上骑行,在楼梯机上爬楼梯和举哑铃。
我住处的电视只能收到8号频道,而且信号很差,画面模糊惨不忍睹。落日酒廊的挂墙电视也是这样。我猜这里肯定有个卫星接收器,但只有查理·雅各布斯房里的电视连上了。我想过问他能不能分享一下信号,但还是没问。他可能会答应,这样一来,他就算是满足我的要求了,而他的馈赠可是有标价的。
运动是不少了,但睡眠质量还是奇差。我消失多年的梦魇又回来了:死去的家人围坐在家里的餐桌前,一个霉烂的生日蛋糕,里面生出巨型的虫子来。
7月30日,我在早上5点过不久就醒了,好像听到楼下有动静。我以为这是在梦里,于是又躺下来,合上双眼。我正迷糊欲睡的时候,又来了一阵声响:像是厨房锅子碰撞发出声音,又被止住了。
我赶忙起床穿上牛仔裤,跑到楼下。厨房里没人,但我透过窗户瞥见有人正通过装卸处一旁的后楼梯往下走。等我下去的时候,珍妮·诺尔顿刚坐到一个高尔夫电瓶车的方向盘后面,车上印着山羊山度假村。她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碗,里面有四个鸡蛋。
“珍妮!等一下!”
她吓了一跳,看到是我,微笑了一下。我愿意给她所做的努力打满分,但这个微笑实在不怎么好看。她看起来比我上次见她老了10岁,从她的黑眼圈看来,我并不是这里唯一失眠的人。她不再给自己染发了,她油亮黑发的根部至少有两英寸是灰白的。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不过这是你自己的责任。碗碟架上摆满了锅碗瓢盆,我的手肘撞上了。你妈没教过你怎么用洗碗机吗?”
回答是没有,因为我们家从没有过洗碗机。妈妈教我的是,只要东西不多,晾晾自然干就好。但我想聊的不是厨房卫生。
“你来这儿干吗?”
“我来拿鸡蛋。”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回避我的眼神。“我不能告诉你。我做过保证,其实还签了协议。”她笑了,却全无笑意。“恐怕也不会走到上法庭这步,但我还是想信守承诺。我欠他人情,跟你一样。而且,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杰米,我要走了。他不希望我们说上话。要是被他发现,他会生气的。我只想拿几个鸡蛋,再让我吃麦片或甜甜圈我就得发疯了。”
“只要你的车不是电池没电,你大可以去雅茅斯的超市,想买多少鸡蛋就买多少鸡蛋。”
“完事儿之前我不能走,你也一样。别问我别的了,我需要遵守诺言。”
“为了阿斯特丽德。”
“怎么说呢……他给了我一大笔钱来做一点点护理工作,多得够我退休了,不过主要是为了阿斯特丽德,没错。”
“你在这儿的时候,谁来照顾她?最好有人在照顾她。我不管查理怎么跟你说的,但他治疗之后真的有后遗症,而且——”
“她自有人照顾,你不用担心。我们圈子里……有很好的朋友。”
这次她笑得更浓,也更自然了,至少我确定了一件事。
“你们是恋人对吧?你和阿斯特丽德?”
“伙伴。缅因州同性恋婚姻合法化不久之后,我们就择日领证了。之后她就病了。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我要走了,我不能离开太久。我给你留了足够的鸡蛋,不用担心。”
“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太久?”
她摇摇头,没看我的眼睛:“我要走了。”
“我们通话的时候,你就已经在这儿了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我会来。”
我看着她开着电瓶车下了山坡,高尔夫小车在钻石般的晨露上留下了车辙。露珠留不了太久;新的一天才刚开始,现在就已经热到我手臂和额头冒汗的地步了。她消失在树林里。我知道只要我往下走,就会找到一条小路。顺着小路走,就会找到一间小屋。一个在前尘往事中,我与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赤身相对的小屋。
那天早上刚过10点,当我还在读《斯泰尔斯庄园奇案》(我去世的姐姐最喜欢的小说之一),一楼里充满了雅各布斯呼叫按钮的铃声。我起身去库珀套房,希望不要看到他摔坏了屁股躺在地上。我是多虑了,他穿好了衣服,拄着手杖,望着窗外。当他转身面朝我的时候,他的双眼十分明亮。
“我想今天可能就是我们的大日子,”他说,“做好准备。”
然而并不是。我给他送晚餐时——麦片汤和奶酪三明治——没有电视声,他不肯开门。他在门里面喊让我走,听上去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你好歹吃点儿东西,查理。”
“我只想静静!别管我!”
大概10点的时候,我又回来一趟,只想在门外听听有没有电视的声音。如果有的话,我就问他睡前要不要吃片面包。电视是关着的,但雅各布斯却醒着,用耳朵快聋的人才有的那种大嗓门儿在说电话。
“我准备好之前,不能让她走!你给我看好了!我花钱雇你就是为了这个,你必须给我办到!”
出问题了——好像是珍妮出事儿了,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她正在崩溃的边缘,觉得受够了,想要去什么地方。估计是回她跟阿斯特丽德在东部的家,直到我猛然意识到电话另一头的人可能就是珍妮。这就意味着?脑中唯一想到的就是那个“走”字,查理·雅各布斯这个年纪的人所谓的“走”,往往指的是……
我离开他的房间,而没有敲门。
他所等待的——我们所等待的——在第二天来临了。
下午1点的时候,就在我给他送完午餐后不久,他的呼叫铃声响了。他套房的房门开着,走近的时候,我听到天气预报员在讲墨西哥暖流,及其预示着飓风季节的来临。然后播报员的话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打断。等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屏幕底部有一条红色告示,我没来得及读就已经消失了,不过一看就知道是天气预警。
炎热期的极端天气必然是雷暴,雷暴意味着有闪电,对我而言,闪电就意味着天盖有事儿。我打赌,对雅各布斯而言也是。
他又一次全副武装:“这次不是假警报,杰米!风暴单体目前在纽约州北部,正在成群向东移动并且逐渐加强。”
警报又响了,我能读出屏上缓缓滑过的字:约克、坎伯兰、安德罗斯科金、牛津和卡斯特尔郡天气预警直到8月1日凌晨2点,有90%的可能性出现严重雷暴。这种风暴可能会造成强降雨、强风和高尔夫球大小的冰雹,不建议户外活动。
就是啥也干不了呗,我心想。
“这些风暴单体不会消散也不会改道。”查理说道。他说话时异常冷静,这种冷静的语气如果不是疯了,就是绝对肯定。“它们不会的。她撑不了多久了,而我年老体弱,没法儿再找一个重新开始了。你开一辆高尔夫电瓶车到厨房的装卸处,然后随时待命。”
“去天盖。”我说。
他又做出那种半边脸的微笑:“去准备吧。我得盯着这些风暴。它们每小时在奥尔巴尼地区制造100多次闪电,太美妙了!”
我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闪电。我不记得他以前说过一道闪电可以产生多少伏电压了,我只记得很多很多。
数以百万计。
查理的呼叫铃声再次响起,是下午5点刚过的时候。我往楼梯上走,一方面希望看到他情绪低落气馁,另一方面却前所未有地好奇。我猜后一个会得逞,因为西边的天空很快就暗下来了,我已经可以听到闷雷滚滚,从远处传来却在逼近。这是一队天兵天将。
雅各布斯还是向右倾斜,但很兴奋,其实是兴奋满溢,使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他的红木盒子在茶几上。电视已经关了,他改用笔记本电脑。“快看这个,杰米!太美了!”
屏幕显示的是美国海洋及大气管理局预测的夜间天气,上面是一个逐渐收紧的橙色和红色的锥体,正在卡斯特尔郡上空,时间轴预测最恶劣天气会出现在七八点之间。我看了一眼我的表,现在是5点15分。
“可不是吗?真美啊。”
“查理,你要这么说也行。”
“请坐,不过请先给我倒杯水。我需要给你解释一下,现在是时候了。不过我们得赶紧出发,没错,我们要走了。用作秀这行的术语来说,就是要玩消失了。”他咯咯地笑起来。
我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瓶水,倒进沃特福德玻璃器皿里——库珀套房里的客人享受的自然是最好的。他咂着嘴,享受着杯中的饮品,让人听不下去。雷霆滚滚,他往响声的来处望去,脸上的微笑仿佛是在期待一位故友的来临。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
“我扮演丹尼牧师赚了很多钱,这你知道。不过我没把钱花在私人飞机、空调狗舍和镀金马桶上,我把钱花在了两样东西上。一样是隐私,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喊着耶稣名字的异教徒骚扰。另一样是私人调查公司,一共12个,精英中的精英,分布在12个美国的主要城市里。我让他们去寻找并追踪患某种病的某类人,罕见程度不同,一共8种病。”
“你追踪的是病人,而不是你治愈的患者?你上次可是这么跟我说的。”
“哦,他们也跟踪一定量的治愈者——你不是唯一一个对后遗症感兴趣的人,杰米;但那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从10年前开始,他们就找到了几百个这种不幸的患者,不断跟我汇报他们的新状况。阿尔·斯坦珀一直在处理档案,直到他离开;之后我就自己在做。这些不幸的人许多都去世了,又添了许多新患者来补上。人生来就有病痛和悲哀,你懂的。”
我没有作答,但是雷声代我回答了。西面的天空暗了,有大雨将至的倾向。
“随着我的研究取得进展——”
“有一本叫作《蠕虫的秘密》,是不是也是你的研究对象,查理?”
他看上去吃了一惊,然后又放松下来:“不错嘛。《蠕虫的秘密》不仅是我研究的一部分,更是我研究的基础。普林后来疯了,你知道吧。他最后的岁月在一个德国的城堡中度过,研究深奥的数学,还吃虫子。他留了长长的指甲,有一晚用指节撕开了自己的喉咙,死的时候才37岁,死前还用血在房间地板上写公式。”
“真的?”
他耸了耸一边肩膀,然后是咧半边嘴笑了笑:“谁能确定?如果是真的,这就是一个富于告诫意味的故事,不过这种有远见之人的经历,往往是由那些旨在确保后人不会步他们后尘的人来写的。大多是那些搞宗教的,天堂保险公司的工头。不过现在别管这个,我们回头找一天再聊普林。”
还有这一天吗?我心想。
“随着我的研究取得进展,我委托的调查员开始做筛选步骤。几百个变成了几十个。今年年初,几十个变成了10个。6月份,10个变成了3个。”他身子向前倾了一下。“我在找那个我心目中的最终病号。”
“你的最后一次治疗。”
这个说法让他很想发笑:“可以这么说。对,有何不可?这就说到了玛丽·费伊的悲伤故事,在我们移步工作室之前,我刚好有时间来讲这个故事。”他干笑几声,让我想起了阿斯特丽德接受治疗前的声音。“估计也是最终工作室了。不过这个工作室还是个设施完善的医院套房。”
“由珍妮护士来打理。”
“她可真是个宝贝,杰米!要是鲁迪·凯利来做,肯定摸不着头脑,像个耳朵里进了只黄蜂的狗一样只会乱吠。”
“跟我讲讲故事吧,”我说,“让我知道我都卷进了什么事情里。”
他坐下来:“很久很久以前,在20世纪70年代,一个叫富兰克林·费伊的男人娶了一个叫贾尼丝·谢利的女人。他们都是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的研究生,然后又一起教书。富兰克林是一个有著作的诗人——我读过他的作品,写得非常好。如果他时间再多一些,定会成为大诗人之一。他的夫人论文写的是詹姆斯·乔伊斯,教英国和爱尔兰文学。在1980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玛丽。”
“对。1983年,他们获得了到都柏林的美国大学教书的机会,是一个两年交换项目的一部分。还跟得上吗?”
“没问题。”
“1985年的夏天,当你还在搞音乐,我还在嘉年华马戏团搞‘闪电画像’的时候,费伊全家决定在回美国之前周游爱尔兰。他们租了一辆野营车,英国人和爱尔兰人管那叫篷车,然后就出发了。有一天他们停在奥法利郡一家酒馆吃午餐。离开后不久,他们正面撞上了一辆运农产品的卡车。费伊先生和太太当场身亡。这个孩子,坐在后面而且固定在儿童座上,虽然受了重伤却活了下来。”
这几乎就是他妻子和儿子丧命的那场车祸的重演。我当时想着他肯定知道,但现在又不确定了。有时候就是擦肩而过。
“其实他们是开到逆行车道上去了。我的理解是富兰克林贪杯,啤酒或葡萄酒喝多了,忘了身在爱尔兰,结果又习惯性地靠右侧行车。同样的事情好像也发生在一个美国演员身上,不过我想不起名字了。”
我知道是谁,但我懒得打断他。
“在医院里,小玛丽·费伊接受了多次输血。你能猜到后面怎么发展的吗?”我摇头,他接着说,“血被污染了,杰米,是被导致克雅二氏病,俗称疯牛病的朊病毒污染的。”
又是几阵雷声。现在是雷声隆隆,而不再是闷雷滚滚了。
“玛丽是由叔叔阿姨养大的。她在学校很出色,成了一个法律助理,回学校继续攻读法律学位,读了两个学期后又放弃了这个项目,最后重操旧业,做回她先前的助理工作。这是2007年的事儿。她体内携带的病毒是潜伏的,一直潜伏到去年夏天,她开始遭受吸毒、精神崩溃或是吸毒加崩溃才会出现的症状困扰。她辞职了。她的钱开始不够用了,到了2013年10月,她还出现生理症状:肌阵挛、运动失调和癫痫。朊病毒完全苏醒,而且威力惊人,在她的大脑里吞噬出许多空洞。脊椎抽液和核磁共振最终查出了罪魁祸首。”
“上帝啊。”我说。一些旧新闻片段开始在我眼前回放,可能是我四处漂泊的岁月,在什么汽车旅馆房间里看过的:一头牛在一个肮脏的牛棚里,四条腿张开,仰着头,双眼打转,盲目地“哞哞”叫着,好像在找自己的脚一样。
“上帝帮不了玛丽·费伊。”他说。
“但你能。”
他给我的回答是一个我读不懂的神情,然后他转过头来打量逐渐暗淡的天空。
“扶我起来,我不想错过跟闪电的约会。我这辈子都在等这一刻。”他指着茶几上的红木盒子,“拿上它,我要用到里面的东西。”
“魔棒代替了魔戒。”
但他摇了摇头:“都不是。”
我们进了电梯。他进到大堂,然后在没有火的壁炉附近的一排椅子上坐下:“到东翼走廊尽头的供应室去,你会在里面找到一个我一直避而不用的器材。”
那是一个旧款的带藤条座和铁轮子的轮椅,转起来刺耳得像鬼叫一样。我把它推到大堂,扶他坐上去。他伸手示意要取红木盒子,我递了过去,心里多少有些顾虑。他就像抱孩子一样把它捧在怀里,当我推着他穿过餐厅,进入弃置的厨房时,他以一个问题继续讲他的故事。
“你能猜出为什么费伊小姐从法学院退学了吗?”
“因为她病了。”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没听我讲吗?朊病毒那时还只是潜伏而已。”
“她发现自己不喜欢?成绩不够好?”
“都不是。”他回头看我,挤眉弄眼像个老色鬼一样。“玛丽·费伊是新时代的巾帼英雄,她是个单身妈妈。这个孩子,一个名叫维克多的男孩,现在七岁了。我从没见过他——玛丽不想让我见——但是我们聊到他的未来时,她给我看了许多他的照片。他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
我们走到装卸处的门口,但我没有把门推开:“这孩子也有她的病吗?”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将来会吗?”
“没法儿完全确定,不过他的克雅二氏病朊病毒测试结果为阴性,至少现在是这样。”又是雷声隆隆。起风了,把门摇得“哐啷”作响,从屋檐下低啸而过。“来吧,杰米,我们真的要走了。”
装卸处的楼梯太陡,他拄着拐杖寸步难行,于是我把他抱了起来。他的身子轻得出奇。我把他放在高尔夫电瓶车的乘客座位上,然后坐到方向盘后面。我们驱车穿过砾石,沿着度假村后面的草坪一路向下开时,又听到了一声雷鸣。我们头顶西面堆叠着紫黑色的云。我抬头看见愤怒的闪电裂成三叉,打在三个不同的位置,先前预计的雷暴偏离我们的任何可能性都已经没有了,打雷的时候,我们的世界都为之颤抖。
查理说:“很多年前,我告诉过你天盖上的铁杆吸引闪电的事儿,它比普通避雷针更能引电,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有没有亲眼来看过?”
“没有。”我不假思索地撒了谎。1974年夏天在天盖发生的事儿是只属于我和阿斯特丽德两人的。如果布里问及我的初夜,我可能会告诉她,但绝不会告诉查理·雅各布斯。告诉谁都不告诉他。
“在《蠕虫的秘密》中,普林谈到‘巨大的机械推动着宇宙的磨坊’,还有推动这机器的力量之河流。他管这河流叫作——”
“宇宙驱动力。”我说道。
他盯着我,粗重的眉毛都要挑到他曾经的发际线上了:“我看错你了,你一点儿都不蠢。”
风在狂吹,在几周没修剪过的草地上掀起层层波浪。飞驰的空气迎面而来还带着温度,等它转冷的时候,就是要下雨的时候了。
“说的是闪电,对吧?”我问道,“那就是所谓的‘宇宙驱动力’。”
“不,杰米,”他缓缓说道,“纵观所有电压,闪电不过是涓涓溪流之一,它是汇入‘奥秘电流’的许多形式之一。而这个‘奥秘电流’,虽然本身很了不起,但其实也是一条支流。它汇入一种更为强大的、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能量。而那才是普林所谓的‘宇宙驱动力’,也是我今天想要开发的东西。闪电……还有这个。”他瘦削的手举起那个盒子,“不过是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罢了。”
我们进入树林,沿着珍妮拿了鸡蛋之后走的那条路。树枝在我们上面摇曳,即将被狂风和冰雹扯断的叶子正剧烈地“沙沙”作响。我猛然把脚从加速器按钮上移开,车子立刻停止,电力车都这样。
“如果你打算开发宇宙的秘密,查理,你还是别把我算在内吧。治疗已经够吓人了,而你现在说的……我不知道……说的像是一扇门。”
一扇小门,我心想。上面覆盖着枯死的常春藤。
“你冷静一下,”他说,“是的,是有一扇门,普林提起过,阿斯特丽德也说过,但我并不想打开这扇门。我只想从钥匙孔里偷看一眼。”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用一种无比轻蔑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你真是个傻子?那扇对全部人类关着的门,你会叫它什么?”
“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仿佛我无可救药:“接着开,杰米。”
“如果我不开呢?”
“那我就下来走,当我的腿不听使唤的时候,我就爬。”
他自然是在唬人,没有我他不可能继续。但我当时不知道,于是继续开了下去。
我跟阿斯特丽德初尝禁果的小屋已经不在了。原本是屋顶下陷、满是涂鸦的小屋,现在换上了一个精致的小平房,刷着白漆,嵌着绿边。有一块方形草坪,艳丽的向日葵会被风暴连根拔起,今天过去就会消失。小屋的东边,柏油路又让位给了碎石路,就像我跟阿斯特丽德上次来时那样。路的尽头是那花岗岩鼓起的穹顶,上面一根铁杆指向黑漆漆的天空。
珍妮,穿着花衬衫和白色尼龙裤,正站在露台上,双手在胸前交叉,手心托手肘,仿佛觉得冷。她脖子上围着一个听诊器。我把车在台阶旁停下,从车前绕到乘客一边,雅各布斯正在奋力下车。珍妮走下台阶,搭了把手,跟我一起扶他站稳。
“谢天谢地,你来了!”风很大,她要喊出来才能让人听见。松树和云杉被风吹得弯下了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打雷了,一道闪电随之而来,她畏缩了一下。
“进去!”我朝她喊道,“赶紧!”风已经变冷,我出汗的皮肤就像温度计,感受着空气的变化。风暴距离我们不过几分钟而已。
我们一边一个架着雅各布斯上了台阶。风将他头上残留的稀疏头发吹成了旋涡状。他还拿着手杖,红木盒子紧紧压在胸口。我听到“咯咯”响声,抬头朝天盖望去,看着花岗岩上被以往历次风暴中的霹雳击落的碎石屑,被风刮着滚落下坡。
进屋之后,珍妮关不上门,我使了好大劲儿才把门关上。门关严后,大风的咆哮声小了一些。我能听到房子的木头梁子“吱吱”作响,但看来是足够坚固的。我不认为我们会被风刮走,而且铁杆会捕捉到附近的所有闪电。但愿如此。
“厨房里有半瓶威士忌,”雅各布斯听上去好像喘不过气,除此之外却很冷静,“你没自己全喝完吧,诺尔顿小姐?”
她摇摇头。她脸色苍白,大眼睛闪烁着,闪的不是泪,而是恐惧。每次打雷她都吓得跳起来。
“给我来一小口,”雅各布斯跟我说,“一个指头就够了。给你自己和诺尔顿小姐也倒一杯,为我们的成功而举杯。”
“我不想喝酒,也不想为任何事举杯,”珍妮说道,“我只想赶紧结束。卷进这事儿我就已经够疯狂了。”
“快去,杰米,”雅各布斯说道,“去倒三杯,赶快。时间不等人。”
酒瓶就在水槽旁的柜台上。我拿出三个盛果汁用的玻璃杯,每杯倒了一点儿。我极少喝酒,担心喝酒会让我复吸,但我现在需要来一杯。
等我回到客厅的时候,珍妮不见了。闪电在窗外画出一道蓝光,落地灯和顶灯都闪烁了一下,然后又亮起来。
“她需要去照看我们的病人,”雅各布斯说道,“她那杯我来喝。除非你想喝。”
“你把我打发进厨房,只是为了跟她单独说话,对吗,查理?”
“胡说八道。”他能动的半边脸上挂着微笑,另半边则严肃而警惕。“你知道我在说谎,”那半边脸仿佛在说,“反正也来不及了。不是吗?”
我递了一杯给他,把给珍妮倒的那杯放在长沙发另一头的桌子上,沙发上的杂志排成了扇形。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跟阿斯特丽德做爱,可能就是在那张桌子所在的位置。她说道:“感觉棒极了。”
雅各布斯将酒杯举起:“举杯,为了——”
我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一饮而尽。
他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喝下了他那杯,不过一滴酒从他僵硬的那边嘴上流了下来:“你觉得我面目可憎,是吗?你这么看,我很难过。你想象不到我有多难过。”
“不可憎,是可怕。我觉得凡是拿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来胡闹的人都很可怕。”
他拿起本是倒给珍妮的那杯。透过玻璃,他僵硬的那半边脸被放大了。“我可以辩解,但又何必呢?风暴即将来到我们头顶,等天空再次放晴的时候,我们就两清了。不过你好歹做个男子汉,承认你自己也很好奇。你身在此处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你想要一窥究竟。正如我也想,正如普林也想。这里唯一违背自己意愿的,是可怜的珍妮。她来这里是为了还一笔因为爱而欠下的债。她这份高贵是你我无法分享的。”
他身后的门打开了。我闻到了一股病房的气味——尿臊味、润肤露和消毒剂的气息。珍妮从身后把门关上,看到雅各布斯手里的杯子,一把夺过。她喝下酒后面部扭曲,脖子的青筋都凸出出来。
雅各布斯撑着手杖探身前倾,细细端详着她:“是不是说……”
“是的。”又一声雷鸣。她小声尖叫了一下,空杯子脱手,打在地毯上,滚了开去。
“回去陪她,”雅各布斯说道,“杰米和我这就进去。”
珍妮一言不发重新进了病房。雅各布斯面对着我。
“听好了。进去之后,你会看到左边有一个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是保安萨姆给我弄来的。我不认为你需要用到,不过真需要的时候,杰米,千万别迟疑。”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
“我们刚才说到一扇门。这是进入死亡的那扇门,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变小,只剩心智和灵魂,在那种状态下,我们会穿过那扇门,把躯体留在身后,就像空手套一样。有时候,死亡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种仁慈,为苦痛画上句点。但更多时候,它却像是个刺客,残忍得没有意义,没有一丝悲悯。我的妻子和儿子,在一场愚蠢而毫无意义的事故中丧生,就是两个完美的例子;你姐姐是另一个例子。这样的例子数以百万计,而刚才说的只是三例。我的大半辈子都在攻击那些人,那些试图用信仰的鬼话和天堂这些哄小孩子的故事来解释这种愚蠢和无意义之事的人。这些鬼话从未给我安慰,我确信它也给不了你安慰。然而……有种东西能给。”
是的,我心想,当时身边打了一道响雷,离我们很近,近得把窗户框里的玻璃都震得颤抖了。门的后面有种东西,而且要出事儿了,极可怕的事情。除非我能制止。
“在我的实验中,我曾瞥见这种东西的掠影。我在‘奥秘电流’治愈的每一例中都看到它的身影。我甚至从后遗症中可以获知,你们其中一些人也注意到了。那些是我们生命之外的一种未知存在所残留的碎片。每个人都会在某时某刻思考,死亡那堵墙的后面是什么。今天,杰米,我们将亲眼看见。我想知道我妻子和儿子都怎么样了。我想知道当此生结束后,宇宙为我们所有人的安排是什么,而且我决意查明。”
“这本不是我们该看的。”震惊偷走了我的大部分的声音,风越刮越大,我不确定他是否听见我说的话,但他听见了。
“你敢说你不是每天都在想你姐姐克莱尔吗?你敢说你没有思考过她死后是否还存在于什么地方吗?”
我没有说话,但他却点点头,仿佛听到了我的回答。
“你当然想知道,我们很快就会有答案。玛丽·费伊会给我们答案。”
“她怎么给?”我双唇麻木,却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如何能给你答案?如果你把她治好的话。”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仿佛在问我是真傻假傻:“我治不好她。我之前提过的那八种病,之所以挑出来,是因为那些都是‘奥秘电流’所无法治愈的。”
风声大得就像咆哮,第一阵飘忽不定的雨开始打在房子西侧,打得很重,就像卵石砸到房顶一样。
“我们从度假村过来的路上,诺尔顿小姐把玛丽·费伊的呼吸机给停了。她已经死了将近15分钟。她的血液已经冷却。她头颅里那台电脑,那台因为她自幼携带的疾病而受损的电脑,虽然依然奇妙,却已经灭了。”
“你认为……你真的认为……”我没法儿把话说完,我已经惊呆了。
“是的。我花了很多年去研究和实验才到了这一步,不过,是的。借助闪电作为通往‘奥秘电流’的途径,借助‘奥秘电流’作为通往‘宇宙驱动力’的大道,我要让玛丽·费伊以某种生命形式回归。我要了解通往死亡国度的那扇门另一头的真相,我要听从去过那里的人亲口跟我说。”
“你疯了,”我转身向门口走去,“我不会参与的。”
“如果你真想走,我阻止不了你,”他说道,“不过在这种暴风雨中外出,是鲁莽得不能再鲁莽了。如果我说没有你我也会继续,但会让诺尔顿小姐和我冒上生命危险,这可以说动你吗?阿斯特丽德被救活了,而她却早早死去,不是很讽刺吗?”
我转身。我的手还在门把手上,雨在另一边打门。闪电在地毯上短暂地印出了一块蓝色方块。
“你可以知道克莱尔的下落。”他的声音低沉婉转,是丹尼牧师最有说服力的那种声音。
是魔鬼在诱惑人的声音。
“你甚至可以跟她说上话,听她说她爱你。岂不是很美妙?当然,前提是她依然是一种具有意识的存在……你不想知道吗?”
又来了一道闪电,从红木盒子里,一道恶毒的绿紫色的亮光一闪,从门缝射了出去,前一秒还在,后一秒就没了。
“如果能给你任何安慰的话,我告诉你,费伊小姐本人同意做这个实验。文书都写得好好的,包括一份签了字的证词,赋予我自行停止所谓的冒险式治疗手段的权利。我会短暂地使用并尊重她的遗体,作为回报,玛丽的儿子会得到一个慷慨的信托基金的照顾,无忧无虑直至成年。杰米,这里没有受害者。”
你说的,我心想,你说的。
雷在咆哮。这次,就在闪电之前,我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咔嗒”声。雅各布斯也听到了。
“时机来了。要么跟我进去,要么走人。”
“我跟你去,”我说道,“我会祈祷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因为这不是一个实验,查理。这是地狱所为。”
“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祈祷。或许你能撞上我从未撞上的大运,但我真心怀疑。”
他打开门,我跟他走进了玛丽·费伊死去的那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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