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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吸血鬼

  從布萊姆.史托克在一百多年前著作的《吸血鬼》(Dracula)至今,這謎樣的生物激發了無數文人導演的文采,小說、戲劇、音樂與電影已經嘗試過各式各樣的吸血鬼文本改編,從見不得光的凸眼尖耳醜陋怪物,到文生.普萊斯(Vincent Price)與克里斯多福.李(Christopher Lee)共同打造的風度翩翩伯爵形象,最後到了《暮光之城》,吸血鬼的皮膚竟然可以如水晶燈一般閃閃發光。從神祕、高貴到徹底消費,是不是我們對吸血鬼百年來的描繪,已經到了江郎才盡的一天?有句老話,「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們是不是也能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吸血鬼」?(請注意這其中的雙關含意。)

  有這種想法的讀者,讀了《德古拉元年》之後絕對會大吃一驚。

  這百年來對於吸血鬼的創作,許許多多都在於「設定」的功夫上。吸血鬼吸血、吸血鬼怕陽光、吸血鬼怕十字架,這些都是原廠設定,後來吸血鬼吸花的精氣也能飽、吸血鬼原來不怕陽光、吸血鬼原來還怕下雨、吸血鬼原來跟狼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設定多了,吸血鬼的形象卻仍然朦朧而遙遠。設定的背後如果沒有角色本身的立體形象支撐,則設定只是設定而已,彷彿萬花筒中的美景,望之讚嘆卻觸碰不到。

  但《德古拉元年》卻反其道而行,這本書雖然從書名上就能猜到,內容一定塞滿了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吸血鬼,但那些設定不過是蛋糕上的花邊,本書作者金.紐曼最高明之處,在於將這種奇幻生物巧妙地放置在真實歷史的齒輪之間,讓歷史事件發出了奇異的響聲。

  史托克的《吸血鬼》故事我們耳熟能詳:律師強納森為了拯救嬌妻米娜,與見多識廣的凡赫辛教授一行,殺入了古堡與德古拉公爵戰鬥,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但如果德古拉真的是強大的吸血鬼,從未與吸血鬼戰鬥過的凡人,沒有超能力的凡人,真的能輕易地解決吸血鬼嗎?《德古拉元年》告訴了我們另一種可能,正義的一方毫無意外地潰敗,凡赫辛教授被處決,而德古拉堂而皇之地進入英國王室,還成了寡婦的新老公—維多利亞女王的夫婿在一八六一年過世—整個大英帝國就這樣輕易地落入了吸血鬼的掌中。吸血鬼們大方地成為了人類社會裡的高等階級,人類再也不是這顆星球上的萬物之靈。

  《德古拉元年》書裡的世界,是一個複雜又有趣、吸血鬼與人類並存的新世界,金.紐曼幽默又精銳的文筆,雕出一個我們未曾見過的十九世紀末英國社會。我們熟悉的光輝維多利亞時代,已然徹底變形:原本勤政愛民的維多利亞女王成為了吸血奴僕,對予取予求的王夫德古拉根本百依百順;上流社會仍然維持著每日高雅的飲茶宴會,只是偶而得習慣吸血鬼貴族喝的不是紅酒—而是僕人準確快速獻上的手腕動脈;貧窮的人類牽著幼小的兒女在街頭兜售鮮血,期望有哪位吸血鬼大人能好心地轉化他們,似乎只要成為吸血鬼,就能把身為貧民的悲苦甩在腦後。

  而走出陰暗角落的吸血鬼們則似乎不太習慣在光天化日下:原來德古拉並不是所謂的「元祖吸血鬼」,還有許多比他更有歷史的吸血鬼家族,有的不願與「飼料」共存共榮,有的仍然對人類充滿期望與好奇心;而最複雜的莫過於那些「新生人」—被轉化成吸血鬼的人類,他們一方面擁有了不老不死的能力,一方面卻又放不下對人類的愛恨情緒,對已經是進食來源的人類仍然會動心與忌妒。而天人交戰不是一口吸乾就能簡單解決;但情感糾葛並不是最麻煩的問題,原本身為社會底層的貧民在成為新生人後,永生不死並不會直接讓他們脫離貧困生活,他們只能流落在街頭,試圖出賣他們冰冷的肉體換得一口熱血;更糟的是那些擁有變形吸血鬼血統的新生人們,賜給他們無窮生命的主人早已拋棄他們遠去,留下無助而飢渴的他們,只能望著自己逐漸蛻變為半人半獸的肢體,卻無力阻止……

  金.紐曼有一個完美的吸血鬼—人類的空想世界架構,但他更擅長的可不只如此,他需要一個精美的爆點,照亮這個世界的美與醜。

  維多利亞時代最引起社會不安的事件是什麼呢?當然是白教堂區的開膛手傑克連環殺人案。這宗百年疑案讓倫敦街頭的夜霧染上了恐怖的色彩,但即便是幻想中的吸血鬼社會也不能倖免:新生人妓女在街頭被接連開膛剖腹,是誰連吸血鬼都敢殺?是人類?還是吸血鬼?這不只是單純的刑事案件,這還把兩個種族間隱而不宣的齟齬搬上檯面、讓基督教與英國國教的衝突明朗化、還暴露了貧富不均的社會階級差異。開膛手傑克在《德古拉元年》裡變得更為爭議與混亂,也讓這個虛幻世界變得更為活靈活現。

  《德古拉元年》的背景,選擇在維多利亞時代是有特別意義的。事實上任何一位歷史小說家—不論你寫的是真實歷史或是架空歷史—不研究十九世紀末期的大英帝國,都是非常不明智的。因為維多利亞時代被稱為英國的黃金時代其來有自。工業革命的開端、殖民政策的擴張、加上許多偉大的藝術成就,十九世紀末正是英國在人類歷史上發光發亮的時刻。金.紐曼把這些真實人事物與文學作品,穿插在他的吸血鬼虛構歷史裡,一定會讓熱愛並熟讀歷史與文學的讀者興奮到大叫:你能看到王爾德對著吸血鬼高談闊論「評論比作品本身更重要」;福爾摩斯的大哥邁克羅夫特在第歐根尼俱樂部裡運籌帷幄(福爾摩斯的下落則令人好奇);生平被導演大衛林區拍成《象人》的畸形兒約瑟夫.梅里克在服侍吸血鬼?如此引經據典的手法,讓人不禁好奇剛剛讀過的某個陌生名字,是不是其實是某部偉大作品的主人公?維多利亞時代留下的傑作繁多,就像一張龐大的蜘蛛網,而《德古拉元年》就在蛛網的正中心,不論這本小說本身已經足夠精彩,循著書中的引據去找尋更多的英國十九世紀經典作品,以及有史以來的吸血鬼相關文獻,更有一種意外的樂趣。

  金.紐曼以《德古拉元年》為始,陸續寫了一系列的四本小說(三本長篇加一本短篇集),從一八八八年寫到一九八四年,幾乎鋪陳了一整個平行世界版本的二十世紀—一個滿是吸血鬼的二十世紀,這讓他的空想世界更加厚實龐大。二十世紀裡的許多知名人士,都成為了吸血鬼歷史的見證者。許多歷史的重大轉捩點,原來背後都有吸血鬼的身影。但金.紐曼費了這麼大的工,如此細描這蒼白冰冷的生物,卻並不只是為了掉書袋的炫技賣弄。他讓我們看見了人類對永生不死的瘋狂迷戀,而得到不死不老的身軀後卻無法擺脫內心慾望的宰制。吸血鬼就算君臨了這顆星球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卻仍然走上了人類無異的錯誤道路。於是讓我們再回到「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句話,這句話的出典來自《傳道書》1:9:「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也許即便我們在死亡之後得到了不死生命,卻依然注定得重複永恆的宿命,而那讓吸血鬼披上一種永劫回歸的悲傷:人終究塵埃落土,但那孤單的不死身影,卻只能在無間地獄裡永遠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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