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欧根尼俱乐部
博雷加德获准进入离帕摩尔街有段距离的某建筑的门厅，这裡看起来跟寻常人家没两样，但进出此处的，是全伦敦最没有社交手腕、最不懂人情世故的一群人。打开会员名单，你会发现最古怪、厌世、怪诞、上议院外最肆无忌惮的疯子的名字全写在上头，别处看不到如此壮观的阵容。博雷加德将手套、帽子、手杖交给沉默的男僕，男僕便将它们掛到壁龕内的掛物架上。他毕恭毕敬為博雷加德脱下斗篷，不动声色地察知访客并没有偷带左轮手枪或匕首。
这座位於官府大道边缘的设施极為低调，表面上是為了服务性喜孤僻奢华的大爷而存在，实际上功能不仅如此。保持安静是不容动摇的铁则，光是玩拼字游戏时用气音交谈就是严重违规，会遭到工作人员无情地驱离，且拿不回年会费;边缘受损的皮靴如果发出嘎吱一声，往后五年你只能行使见习会员权限。这裡的会员就算对彼此面识，六十年后可能还是不会知道彼此的身分。这当然是荒谬又脱离现实的状况。博雷加德设想：如果阅读室失火会发生什麼事?诸位会员可能会倔强地坐在原位，任周遭火舌逐渐高升，没人敢出声呼救。
俱乐部内只有两个地方可以交谈，其一是陌生人之房，会员偶尔会在这裡招待一些无法置之不理的客人，其二是较少人知道的顶楼隔音套房，专属俱乐部管理阶层使用。这个集团由五位杰出人士组成，他们与女王陛下政权关系良好，几乎都有个小官衔，五人轮流担任俱乐部管理主席。博雷加德為这个俱乐部效劳的十四年内，管理阶层一度曾有九个成员。成员过世或遭精心选出的新人顶替，而这种事总是发生在一夜之间。
博雷加德等待期间，一双隐形的眼睛观察著他。爱尔兰独立分子连续爆炸案期间，伊凡.德拉苟米洛夫曾渗透第欧根尼俱乐部，密谋利用炸弹一举消灭管理阶层。进入门厅后，这位自以為有品的刺客就被门卫逮到了。门卫绞杀他时没发出半点声响，没冒犯到神经兮兮的一般会员，也没激发他们的好奇心。一、两分鐘过去后(这裡并没有嘈杂的滴答鐘声)，刚刚那位男僕彷彿接收到心电感应发布的指令，抬起一段紫绳，露出后方不起眼的楼梯(它直通顶楼)，并向博雷加德鞠躬。
上楼梯的时候，他回想起前几次接受管理阶层召见的经验。每次来这裡报到就会被派到某个遥远彼方角落，执行攸关大英帝国利益的机密任务，没有一次例外。博雷加德认為他的身分介於外交官与信差之间，但有时候他们会要他当探险家、小偷、骗子或公务员。有时外界会把第欧根尼俱乐部处理的事务称之為大博弈。这些机密国家大事并非由议会或王宫主导，而是在孟买的暗巷和里维耶拉的赌场内办妥的—这些事务带给他多采多姿、充满奇趣的职业生涯，只可惜他退休后不能将这些机密写成回忆录，再赚一笔。
在他為大博奕奔走的期间，弗拉德.德古拉将伦敦纳為囊中物。身為瓦拉几亚亲王、吸血鬼之王的他向维多利亚女王展开追求，并赢得芳心，说服她终止守寡。接著，他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形塑大英帝国的版图。博雷加德曾发誓永远效忠女王，就算是死亡也无法阻挠他。不过他指的是自己的死亡，不是晃来晃去的死者。
铺了地毯的楼梯完全没发出嘎吱声，厚墙将繁华都市的嘈杂完全隔绝在外。闯入第欧根尼俱乐部的感觉就像体验失聪。
除了王夫之外，吸血鬼之王还帮自己加了一个「护国公」的头衔。如今他是大不列颠的统治者，他的黑暗子民会帮他实现各种愿望和奇想。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在白金汉宫内巡逻，并在西区到处横行痛饮，宛如神圣的恐怖分子。陆军、海军、外交官、员警、教堂全在德古拉的掌控之中，新生人比活人容易获得升迁机会。有些情势一如既往，有些状况则產生改变：公部门和民间都有人失踪;偏远乡间接连冒出恶魔谷等等的集中营;还有一些新上路的国家机器—祕密员警，突如其来的逮捕令，草率执行的死刑—这些他原本不会跟女王联想在一起，而是沙皇与沙阿10才会做的事情;苏格兰与爱尔兰的荒野中出现自詡為罗宾汉的共和派集团，挥动十字架的助理牧师总是新生人地方首长身上烙下该隐之印11。
楼梯最上层站著一个男人，留军人风格的鬍子，脖子粗得跟头围差不多。身穿便服，但还是散发出典型的士官长气质。这警卫為博雷加德通过搜身后开啟那扇熟悉的绿门，放这位会员进入别名為「群星室」的房间。他进门后才意识到刚刚那位警卫(多拉瓦中士)是吸血鬼—他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内见到的第一位黑暗之子。不好的预感一度袭来，使他心生畏惧，以為自己的眼睛适应群星室内的昏暗光线后，将会目睹五隻吸血吸得气色红润、肥都都的尖牙生物。如果连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管理阶层都堕落，那麼活人统治世界的漫长歷史等於正式画下句点。
「博雷加德。」那嗓音不特别响亮，却还是產生了回音，打破為时一分鐘的沉默，有如上帝的雷鸣。恐惧退去，些许的疑虑取而代之。房间内没有吸血鬼，但人事有变化。
「主席先生。」他应声。
访客在套房内不得以姓名或头衔称呼任何管理阶层成员，这是规矩，不过博雷加德其实知道对方是曼德维尔.梅瑟维爵爷，理应已退役的海军上将，二十年前雷厉风行地取缔印度洋的奴隶贸易，因而声名大噪。身材极為肥胖的迈克罗夫特也在场，博雷加德上次来访时，主席是由他担任。还有华沃利，博雷加德知道他是艾哈迈德.阿拉比上校垮臺、一八八二年占领开罗行动的背后功臣。圆桌上还有两个位子没人坐。
「唉，如你所见，我们人员短缺。世事有些变化，第欧根尼俱乐部已不同於以往。」
「要来一根吗?」华沃利拿出一个银盒，递向博雷加德。
博雷加德婉拒，但华沃利还是把盒子丢了过去。他及时接住，并交还原主。华沃利露出微笑，让盒子滑进胸前口袋。
「纯银的。」他解释。
「看来这麼做是多餘的。」梅瑟维说：「我向你致歉，不过这测试挺有效就是。」
「我不是吸血鬼。」博雷加德展示自己完好如初的手指给在座的人看。「这点应该很明显。」
「他们很棘手的，博雷加德。」华沃利说。
「这个嘛，你们门外就有一个吸血鬼。」
「多拉瓦是个特例。」
博雷加德先前认為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管理阶层是大不列颠的心臟，它的脉动永远不会歇止、坚不可摧，但他此刻终於被迫体认到一个事实：这个国家已发生剧烈变化。这是他归国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触。
「博雷加德，你在上海的表现非常优异。」主席如此评价。「非常俐落，完全符合我们的预期。」
「谢谢你，主席先生。」
「我相信世藩会的那些黄种妖孽接下来会沉寂个几年吧。」
「真希望我能像您那样篤定。」
梅瑟维点点头，散发出睿智的气息。东方的犯罪帮会是绝对不可能彻底剷除的，他们就跟野草一样。
华沃利面前放著一小叠文件，他说：「你的足跡遍布世界各个角落，阿富汗、墨西哥、川斯瓦共和国12。」
博雷加德点点头，对这话题的走向感到好奇。
「你过去在各地為王室立下大功，不过接下来我们需要你在近处效劳，而且是近在咫尺之处。」
迈克罗夫特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要说他是睁著眼睛在睡觉也说得过去，不过此刻他将身体往前凑。现任主席则往椅背一靠，让他接手，显然已惯於採信他的意见。
「博雷加德。」迈克罗夫特说：「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发生了白教堂连续杀人事件，也就是所谓的银刀案?」
10 Shah，古代伊朗高原诸民族的君主头衔。
11 根据圣经记载，耶和华将杀死兄长亚伯的该隐逐出人类住居之地，但还是在他身上留了一个印记，以免别人见到他就动念杀他。
12 十九世纪末波耳人於现今的南非共和国北部建立的国家，一九○二年时战败成為英国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