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银
华朵街街角的酒馆外，两个新生人流鶯正低调地拉著客，旁边站著一个默不作声的保鑣。博雷加德认得他，他是莱姆豪斯区那帮匪徒的成员，身上的刺青被丝绒长大衣盖住了。地下帝国的蛛网遍布这座城市、这整个世界的每个角落，他无处可逃。他从匪徒身旁经过时，对方并没有表现出认得他的模样，但不知為何那两个女孩都知道不要对他出手比较好。
他要去的地方在达布莱街，是一间不起眼的店铺，夹在柜子店和珠宝商之间。那间柜子店展示著一系列精选棺材，从朴素的木盒到装饰繁复、适合法老王永眠的大理石棺都有。一对新生人夫妇正在一个格外精美的棺材前方低声交谈，它大到可以装下一家人，又豪华铺张，连地方官员的太太看了都会嫉妒。珠宝商则展示著一簇簇宝石，还有造型或刻纹為蝙蝠、骷髏、眼珠、圣甲虫、匕首、狼头、蜘蛛的戒指，以及打扮走哥德风的新生人喜欢的廉价饰品。还有一些人自称是莫格卓依族，典出《拉迪格》中登场的家族。去年上演的那齣萨伏依歌剧大大讽刺了这家人，引起一阵旋风。
苏荷区的居民比白教堂区还要古怪。莫格卓依族基本上只关心自己的装饰配件，太阳下山后外出的女人当中外国籍的比例很高，法国人、西班牙人，甚至连中国人都有。她们喜欢穿裹尸布似的洋装、粗纱面罩，爱抹红色胭脂和红色指甲油，黑色长髮及腰。这裡的花花公子则追随鲁斯温爵爷引领的时尚风潮：高腰、紧到不行的格子呢裤，鬆垮的乔治王朝时期风格袖口，上衣正面有緋红色或黑色的打褶，头髮后梳、抹油、绑白色闪电造型饰带。不少吸血鬼(尤其是长者)会对那些潜行於黑暗之中、披蝙蝠造型斗篷、戴黑色无指手套的家伙投以异样的眼光，反应就像一位艾丁堡绅士撞见一个爷爷或奶奶是苏格兰人的混血美国佬，穿著苏格兰短裙和格纹肩带，发表高见前必引一段罗伯特.伯恩斯或华特.史考特32的诗句，假装爱吹风笛又爱吃肉馅羊肚。「贝辛斯托克33。」博雷加德喃喃念出吉伯特使用的那个魔咒，再怎麼迷恋阴鬱氛围的莫格卓依族，听了都会变成温顺的郊区小民。
他走进福克斯.莫列森的店内。裡头空空如也，架子和柜子都已拆除移走，窗户上了绿漆。一个魁梧的吸血鬼坐在通往工作室的门边，戒心重重。博雷加德递了自己的名片给他。他起身，思考片刻后开门，点头示意博雷加德进去。那房间裡堆满了茶叶箱，箱中塞满稻草并装了各式各样的银器：茶壶、咖啡壶、餐具、板球赛奖杯、小奶油壶。戒指和项鍊在托盘上堆成小山，上头的宝石全都被挖走了。一隻沉甸甸的戒指吸引了他的目光，它中央的凿洞非常大，简直像是眼珠被剜走后的眼窝。福克斯.莫列森跟隔壁的珠宝商说不定有合作关系?他心想。
「欢迎，博先生。」一个年迈的矮个子男人从一道帘子后方走了出来，他就是格列果里.福克斯.莫列森。他有好几层下巴，塞满嘴巴和衣领之间的空隙;面貌和善，看起来就很有幽默感;身上围著一件脏兮兮的围裙，手上套著黑色丝质护臂，绿色镜片的护目镜被他拉到额头上。
「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绅士每次来访都让我觉得很荣幸。」
他是活人。话说回来，银器匠本来就不可能是吸血鬼。外头的新生人绝对不敢跨入福克斯.莫列森的工作室一步。他们有可能将悬浮於空气中的银分子吸入肺中，导致长期不适，最终致死。
「你看到我们帮你做的东西应该会很高兴，跟我来吧，这边，这边……」
他拉开帘幕，让博雷加德进入他的作业房。日夜燃烧的煤炉上放著一锅又一锅色彩黯淡的液态银，一位动作笨拙的学徒正準备融化一条市长项鍊，一次只放一小截进锅内。
「政府颁布了新的法律和规章，最近要取得原料是越来越难了。但我们蒙混过关了育，博先生。喔，我们真的办到了。我们自有办法。」
银弹正放在一张凳子上冷却，宛如烘焙师托盘上的司康饼。
「来自王宫的委託案。」福克斯.莫列森得意洋洋地说，并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颗子弹。他的指腹全是烫伤留下的硬茧。「為王夫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打造的子弹。」
博雷加德不禁想，那些秽人士兵要怎麼装填子弹?如果不是请活人代劳，就是戴上厚皮手套再动手。
「其实呢，银不太适合当製作子弹的材料，太软了。在铅弹上裹银才能收到最好的杀敌效果。那就是所谓的镀银弹，在伤口中会爆开来，活人和不死族都能干掉，是非常棘手的武器。」
「造价当然也很昂贵吧?」他问。
「确实很贵，博先生。这是一位叫瑞德的美国绅士设计出来的，他说子弹的造价就该昂贵，才能提醒我们生命不该虚掷。」
「真是令人钦佩的想法，竟然是出自美国人的脑袋。」
据说福克斯.莫列森是伦敦技艺最高超的银器匠。他的工作内容一度遭到法律明文禁止，他本人也进了本东维尔监狱。不过方便最终还是被治理阶层摆在第一位。说穿了，权力就是以杀戮的能力為根基，因此统治者还是得保有杀戮工具，儘管它们只会被交到少数人手中。
「你看看这个作工。」福克斯.莫列森举起一个十字架说。上头的宝石已经不在了，不过精雕细琢的耶穌像确实显示工匠的手腕高超。「看他四肢的线条就会感受到他的痛苦。」
博雷加德拿起它细看。真心害怕十字架的吸血鬼只有一小部分(王夫显然是其中一员)，大多数不死族看到有宗教意涵的艺术品根本无动於衷。有些莫格卓依族还会刻意配戴象牙十字架耳环，夸耀地宣告他们对十字架免疫。
「天主教的玩意儿当然很蠢。」福克斯.莫列森的语气中带著一丝遗憾。他将十字架递给学徒，要他融了它。「不过我有时候会很怀念那些艺术品。子弹和刀剑也是好东西，不过他们只有实用价值，没有形式美可言。」
博雷加德不知道该不该同意他的看法。那排子弹就像戴著尖盔的士兵，耀眼而讨喜。
「所以我接到你们的委託才这麼开心啊，博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福克斯.莫列森从某个架子上取下一个又长又扁、以劣质布料裹起的一件东西，毕恭毕敬地捧著，把它当圣剑似的，準备保管到亚瑟王归来那一刻。
「你要打开看看吗?」
博雷加德解开繫绳，任裹布滑到地上，露出重新抛光、整磨过的杖刃。木质杖面油亮，黑中带赤。
「能看到这样的作品真的很开心啊，博先生，打造出它的工匠是艺术家。」
博雷加德解开固定扣，抽出刀刃，压低刀柄，刀刃上挑，他再左右扭动手腕，让炉火的红光照在刃面上。耀目的光线舞动著。
整体重量没变，握在手中的平衡感完美极了。它轻如柳枝，但快速扭动手腕就能挥出带劲的斩击。博雷加德随意比画几下，嗖嗖刃风令他满意地笑了。
「太美了。」他讚叹。
「喔，是啊，博先生。就像窈窕淑女，又美又锐利。」
他用拇指拂过刃面，感受它的平滑。
「帮我一个忙好吗?」银器匠说：「别拿它来剁香肠。」
博雷加德笑了。「我保证不会，福克斯.莫列森。」
他拿起杖身，将镀了银的刀刃收回去，固定扣发出喀的一声。他总算觉得自己在白教堂区活动时的安全获得了保障。不管敌人是谁，他都能应对。
「好啦，博先生，现在我得请你在毒物登记簿上签名。」
32 两位皆為苏格兰诗人。
33 苏格兰大城，血腥星期天暴动发生地。一八八二年的伦敦报纸将它形容為野蛮人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