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仓卒验尸
眼泪乾了,她用一张床单将莉莉包起来。她的遗体已开始腐烂,脸部肌肤塌陷,像是在碗裡放太久的橘子。得赶快在这孩子身上洒石灰,并送她到贫民公墓下葬,不然她会散发出恶臭。绑起床单后,她还得开立一张死亡证明给杰克.史华德医师签名,并撰写一份报告归入汤恩比馆的档案中。每当有人在她身边死亡,她的内心就会沾附上一小块冰霜。要变成麻木不仁的怪物实在太简单了。再过几世纪,她跟弗拉德.采佩什就不会有什麼差别:只会在意手中有没有权力,喉咙中有没有血。
天亮前一小时,新消息传来。有个手被割伤的皮条客来就医,跟著他进来的一票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案情,归纳出的版本共有五个。有人说开膛手杰克已落网,现在在拘留所内,他是皇家成员,所以身分不会公开;他在眾目睽睽下剖开十来个人的肚子,纵身一跃便跳过二十迟的高墙、甩开追兵,因為他的靴子有装弹簧;他的头是银色的骷髏头,双手是沾满血的镰刀,呼气时有火苗跟著窜出。有个警员告诉她千真万确的事实:杰克又杀人了。先杀死伊丽莎白.史崔德,接著夺走凯瑟琳.艾道斯的性命。凯西!她大受震惊。她告诉警员,第一名死者应该是她不认识的人。
「其实她上个月待过这裡。」莫里森说:「我是说丽莎.史崔德。她正在转化,需要血液滋养。如果你当时有见到她,一定会对她留下印象。她很高,而且长得像外国人,是瑞典来的。生前是个俊俏的女子。」
「他一个晚上就杀害了她们两个。」警员说:「不得不佩服这个恶魔。」
聚集在汤恩比馆内的人群又离开了,这已经是第二或第三次散会。吉娜维芙独自一人置身在黎明时分的静謐中。过了一会,这两件惨案在她心中融合成骇人而单调的杂音。莉莉已经让她哭乾眼泪了。她已无感受力,无法為丽莎.史崔德或凯西.艾道斯感到悲伤。
太阳逐渐升起,她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她累了,不想再坚强下去。她知道接下来事情会怎麼发展:一群妓女会来这裡大呼小叫、歇斯底里地哭泣,求汤恩比馆拨一笔钱,帮助她们逃离白教堂区这个死亡陷阱。每发生一起谋杀案,她们就会变本加厉。事实上,开膛手為他的刀子镀银前,这裡早已是个死亡陷阱。
半梦半醒间,吉娜维芙活人时代的记忆在她眼前上演。愤怒与悲痛在心中熊熊燃烧,眼中盈满热泪,货真价实的泪水。接受黑暗之吻的一年前,鲁昂传回来的消息让她哭乾泪水。英国人把圣女贞德当成女巫,以火刑烧死她。十四岁那年,吉娜维芙便立誓要為王储而战。那是一场孩童发起的战争,他们的监护人搧风点火,使战况变得无比惨烈。贞德死时还没满二十岁,查尔斯王储只有十来岁,连英格兰的亨利也只是个孩童。他们的纷争应该靠转陀螺来解决,而非军队与围城。如今亨利已死,他的家族也绝后。现今法国对她来说古怪无比,跟蒙古没两样,他们甚至没有君主。
如果维多利亚的德裔血管中真的流著英王亨利四世的血,那它很可能已流到世界各个角落,流入莉莉.米勒、凯西.艾道斯、约翰.亚果、亚瑟.莫里森体内。
接待室内聚集了一群人—不同於刚刚那群。吉娜维芙认為今天的伤患会比往常多。谋杀案发生过后,街头斗殴、维安队打人往往接踵而来,甚至有人会模仿美国人动私刑……
四个身穿制服的员警站在走廊上,提著油布包起的某样东西。雷斯崔德正咬著他的小鬍子。他们穿梭在看自己不顺眼的人群之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简直就是取笑我们。」其中一个员警说:「煽动群眾来对付我们。」
有个新生人女孩尾随警方移动。她戴著有色镜片,身穿轻便衣物,看起来飢肠轆轆。吉娜维芙猜她是记者。
「狄尔多尼小姐,请清一个房间我们,我不要其他人来打扰。」
「警官……」
「别多嘴,做就是了。其中一个人还活著。」
她立刻明白他在说什麼,拿起房间表看了一下,下一秒便想到有间空房。
他们使劲扛著那古怪的重物随她前进,来到莉莉的房间。她将床单裹起的小尸体移开,让员警将他们的行李放到定位,打开油布。一双细长的腿「咚」一声甩出帆布床床尾,裙襬垂在古怪的丝袜之上。
「狄尔多尼小姐,这位是长人丽莎.史崔德。」
这新生人又高又瘦,脸颊上的胭脂糊成一片,黑髮蓬乱。她身穿棉布连衣裙,罩著一件扣子没扣上的外套,洋装的颈线到腰际全被染红。喉咙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横跨两耳之间,看起来像小丑的微笑。她不断发出咯咯声,被割断的气管想要黏合回去。
「杰克时间不够,没办法解决她。」雷斯崔德解释。「他把他那些招式都用到凯西.艾道斯身上了,好个混帐。」
丽莎.史崔德试图大叫,但肺部进入喉咙的空气不足。一小道气流从她的伤口窜出,宛如低语。除了尖锐的门牙之外,她所有的牙齿都不见了。四肢抽动,像是通电的蛙腿。两名警员不得不出手压住她。
「抓好她,华金斯。」雷斯崔德说:「稳住她的头。」
其中一个警员试图按住丽莎.史崔德的头,结果她激烈挣扎,癒合中的伤口又撕裂。
「她的命保不住了。」吉娜维芙说:「状况太差。」
如果换作更年长、更强壮的吸血鬼,受这种程度的伤有可能存活下来(吉娜维芙受过更重的伤,她就熬过来了)。但丽莎.史崔德是新生人,接受转化的时间点又太晚。她已喝了好几年劣质杜松子酒,等於是慢性自杀。
「我不需要她活下来,只需要她给我供述。」
「探长,我不认為她有办法说话。我想她的声带已经被割断了。」
雷斯崔德那小如豆的双眼射出炽热的视线。丽莎.史崔德给他逮住开膛手的一线希望,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此刻是他办案至今最接近破案的一刻。
「我认為她已经神智不清了,真是可怜。」吉娜维芙说:「看看她的红眼,裡头没有一丝理性可言。这个新生人的人性已经磨灭了。」
房门被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雷斯崔德转身大吼:「出去!」下一秒随即收回他的命令。
「博雷加德先生,大人。」他说。
吉娜维芙在史恩.露露死因聆讯会上看到的那个盛装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史华德医生跟在他后方。走廊上人更多,有护士、看护。安沃斯溜了进来,站在墙边。吉娜维芙很希望她来照料丽莎。
「探长。」博雷加德说:「能不能让我……」
「我随时乐意向第欧根尼俱乐部提供协助。」雷斯崔德说,语气酸溜溜的。要是有机会倒酸液到别人眼睛裡,他大概会更乐意动手吧。
博雷加德点头向新生人女孩打招呼,呼唤她的名字:「凯特。」她退到一旁、低下头。她肯定对博雷加德有意思。如果有人持相反意见,吉娜维芙才真的会大吃一惊。他动作优雅地挤到两名警员之间,有礼而强势。他将斗篷甩到肩膀上方,双手更能自在摆动。
「老天。」他说:「我们难道没办法帮这苦命的女人做点什麼吗?」
吉娜维芙大受感动。博雷加德会说这番话,代表他认為丽莎.史崔德的命不贱,应该要设法救她,而不是抛开这个包袱。他是第一个这麼想的人。
「已经太迟了。」吉娜维芙解释。「她试图再生,但伤势实在太重,气力不足……」
丽莎.史崔德脖子周遭的切口肿起,但没有接合。她身体的抽搐越来越频繁了。
「史华德医生?」博雷加德徵询第二意见。
院长走向不断弓身、扭动的女人。吉娜维芙不知道他是什麼时候回来的,不过他肯定是听到四起的风声才赶回馆内。她再次注意到他对吸血鬼表现出的反感态度,他几乎随时都得抑制。
「吉娜维芙说的没错,我们恐怕是无技可施了,可怜的家伙。我楼上有些银盐,我们可以让她走得舒服一点,这是对她最好的处置方式了。」
「先让她告诉我们犯人是谁。」雷斯崔德打断他。
「老兄,算了吧,看在老天的分上。」博雷加德持反对意见。「她是个人,不只是一条线索。」
「下一个受害者也会是人,先生。也许我们有机会拯救下一个人,下一批人。」
史华德触碰丽莎.史崔德的额头,盯著她红色大理石般的双眼。突然间,一股力量在这深受重伤的新生人身上涌现。她抛开华金斯警员,扑向院长,张开血盆大口。吉娜维芙推开史华德,躲掉丽莎.史崔德挥来的爪子。
「她在变身!」凯特大叫。
丽莎.史崔德拱起上身,背骨弯曲,四肢缩短,脸上长出狼的口鼻,肌肤长出皮毛。
跌坐在地的史华德翘起臀部,四肢并用倒退到墙边。雷斯崔德叫他的人马增援,博雷加德的手伸到斗篷下方,不知道要拿出什麼。凯特紧张地卸著自己的手指。
丽莎.史崔德试图变成狼或狗。就像安沃斯说的,这非常困难。要投入大量的集中力,自我意志也得够坚定才会成功。被杜松子酒灌得茫茫然的心灵和承受肉体剧痛的新生人是办不到的。
「见鬼了。」华金斯说。
丽莎.史崔德的下顎向前突出,彷彿是鱷鱼的嘴,与她的头骨相较之下是不成比例地大。右手和右脚萎缩,左侧身体膨胀,骨头周围长出板状的肥厚肌肉,染血的衣服被撑破了。喉咙上的伤口先是癒合了些许,随即重现,新长出来的黄色尖牙在切口附近闪闪发亮。脚爪一踢,刺入华金斯胸前的制服布料。那半人半妖的喉咙孔洞发出尖锐的嘶鸣。她纵身一跃,撞开员警,四肢著地后开始爬行,朝史华德挥出孔武有力、尖如剃刀的手。
「退开。」博雷加德发出号令。
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男人举起一把左轮手枪,拇指扳动击鎚,仔细瞄準。丽莎.史崔德转过身来,抬头看向枪管。
「没用的!」安沃斯劝阻他。
丽莎.史崔德跃向空中,博雷加德扣下扳机。子弹射穿她的心臟,衝力将她的背摔到墙上。她倒往史华德身上,一动也不动,身体变回人形。
吉娜维芙不解地望著博雷加德。
「我用的是银弹。」他解释,语气中没有自豪的意思。
「查尔斯。」凯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著敬畏。吉娜维芙以為她可能会昏倒,但她没有。
史华德起身擦掉脸上的血,惨白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全身发抖,拼命克制想吐的感觉。
「好啦,开膛手没办完的事,你倒是办完了呢,我说的可是事实。」史崔德口齿不清地说。
「我对他的处理方式没什麼意见。」胸口被划出一条伤口的华金斯说。
吉娜维芙在丽莎.史华德的遗体旁蹲下,确认她的死状。结果她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挥动依旧是狼形的手臂,手指紧揪住史华德的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