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深入了解《德古拉元年》
另一个《德古拉元年》
异於小说的情节发展集锦
《德古拉元年》的另一个结局最早刊载在《吸血鬼大选集》中。
如同前面所说明的,史蒂夫.琼斯所编的《吸血鬼大选集》中收录的一篇中篇小说是《德古拉元年》的雏形。后来完成的长篇小说彻底将中篇小说纳為自己的血肉、取而代之,因此我认為重新刊载中篇小说全文没什麼意思—几乎所有情节都与长篇小说雷同。不过结局有些出入。以下收录的段落出自〈红色统治〉(这是史蒂芬取的标题)第十八节,相当於《德古拉元年》第五十七章(「我们敬爱的女王的家庭生活」)。
女王的马车在汤恩比馆接她上车。惶惶不安的马车夫奈特利驾车行驶在拥挤的白教堂区街道上,好声好气地请求行人让路。奈特利刚刚已经到第欧根尼俱乐部接博雷加德了。等他们转进市区大道后,黑马与庄严雄伟的马车就会给她变轻盈的感觉。此刻它就像是汉普敦宫迷宫内的豹,无法展现平时的优雅,也无法以习惯的速度移动。夜裡,怀著敌意的视线落在黑色马车和它的徽章上。
吉娜维芙发现博雷加德不知怎麼地,有些压抑。十一月九号那一晚(米勒庭院出事那一天)过后,他们又碰了几次面。她甚至获准进入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宽敞房间内,在祕密审判上发言作证,而博雷加德也在法官的要求下叙述了史华德医生的死亡过程。她明白政府总是会在暗地裡採取种种动作,同时发现这个法庭有权决定哪些消息该视為机密,哪些可公诸於世。法官是个十足威严、八面玲瓏的活人,他在政府官员纷纷遭到撤换的诡譎局势中保住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会议上他只聆听,不做任何判决。所有琐碎的资讯都对这个结社的运作方针產生影响,而这个组织绝大多数时候发挥的功能都远超过普通结社。第欧根尼俱乐部内没什麼吸血鬼,吉娜维芙猜这是「旧制度」臺柱的藏身处,甚至是叛国贼的巢穴。
王宫先前派了一个信差亲手递交蜡封的邀请卡给她。身為代理馆长,她的工作量比先前多上许多。新型瘟疫在白教堂区的新生人间蔓延开来,触发患者身上不受控制的变身能力,创造出一大群受剧痛折磨的短命畸形人。不过她不能无视女王和王夫的传唤。
大概是要表扬他们侦破开膛手杰克案吧。可能不是公开表扬,但毕竟是个荣誉。
博雷加德会以接受君主召见為傲吗?还是会為她的现状感到悲伤?吉娜维芙心想。她听说过一些宫内状况的相关传闻,她也比大多数人了解弗拉德.采佩什。在眾多吸血鬼之中,他一直是最有霸主之相的男人。
马车穿过弗利特街,途经英国规模最大的报社办公室(已付之一炬,门窗以木板钉死),接著转进河岸街。今晚没起雾,只有冷若冰霜的风。
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管理阶层大致上已做出决定:凶手身分不该公开,儘管一般人早已认為他不会再犯案。苏格兰警场的人事有些调整,警察厅长辞职后申请调往海外,而雷斯崔德和艾柏莱开始办新的案子,情况并没有什麼剧烈变化。又有一个狂人成為白教堂区的居民追捕的对象,他名叫艾德华.海德,性格与外貌都非十分残暴,先是虐杀儿童,接著又大胆地拿一根断手杖刺穿新生人议员的心臟。等到海德落网后,又会有新的杀人魔出现,这个循环将不断持续下去……
特拉法加广场上有篝火。马车行经纳尔逊纪念柱时,红色火光盈满车内。警察不断浇熄篝火,但示威者也不断重新生火。他们会将废木料偷偷运过来,甚至还会带浇油点火用的布料。根据民俗传说,新生人畏惧、不愿靠近火焰。
博雷加德兴味盎然地望向窗外石狮周遭舞动的火焰。烧篝火原本是為了纪念血腥星期天的死者,如今却產生了新的意义。印度再次发生叛变的消息也传回了国内。许多活人英国士兵与军官也参与了叛变行动。法兰西斯.瓦尼爵士被一个暴徒脱出德里的红堡外,扔到与眼前篝火类似的火堆中烧成骨与灰。
示威群眾在营火旁扭打,有个王夫的喀尔巴阡人队员不断将年轻的活人男子扔到一旁去,消防员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拿水管对準火源。有人挥动标语牌,呼喊口号。
墙上有个涂鸦:杰克还在开膛。
如今还是有人会寄红墨水写成、署名「开膛手杰克」的信件给报社等机关,呼吁活人团结起来对抗吸血鬼领导者。每当有吸血鬼遭到杀害,「开膛手杰克」就会宣称自己是犯人。查尔斯没多说什麼,但吉娜维芙怀疑第欧根尼俱乐部贡献了不少这类信件。这个祕密政府机关下著一盘险棋,派系互相斗争,要到王夫垮臺那天才会告一段落。杰克.史华德医生或许是个疯子,但他的所作所為并非毫无意义。就算这头怪物成為新的英雄,新生代的盖伊.福克斯又怎麼样,他们的目的还是达成了。
她是吸血鬼,但并非弗拉德.采佩什血脉的继承人,因此她无从介入活人与吸血鬼的斗争,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对双方势力都不怎麼感兴趣。不用再假扮活人的生活曾让她感到耳目一新,但不过王夫的统治最终让大多数不死族过著跟活人一样苦的日子。住城内豪宅、坐拥血奴的高贵吸血鬼与玛莉.凯莉、莉莉.米勒或凯西.艾道斯等潦倒吸血鬼的比例是一比二十,后者转化成吸血鬼后的生活跟转化前一样悲惨,他们得到的是癮头和残疾,而非力量与潜能。
马车总算有喘息的空间了,顺畅地奔驰在鸟笼道上,朝白金汉宫前进。暴民领导者被锁鍊吊在路旁成排的十字形笼子裡,有些人还没断气。过去三天,活人与不死族在圣詹姆士公园正面交锋,战况越演越烈。
「看。」查尔斯遗憾地说:「那是凡赫辛的头。」
吉娜维芙伸长脖子,看到了栏杆尖铁末端那悲惨的团块。有传言说凡赫辛还活著,只是受到王夫的奴役。他们故意将他绑在高处,让他将德古拉统治下的伦敦样貌尽收眼底。这些都是某人编出来的谎言;尖铁上只剩一个腐烂污秽的头颅。
马车抵达王宫了。
王宫大门矗立在两人眼前,最新型的铁丝缠绕在垂直的铁杆上。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身上的制服黑如子夜,开衩处有一抹暗红色。他们将巨大的铁门框拉向一旁,让马车驶入王宫腹地内,动作就跟拨开丝绸帘幕轻鬆。
王宫外灯火通明,米字旗和德古拉的徽章飘扬风中。
博雷加德面无表情。
马车在大门口停下,一个男僕帮他们开了车门。吉娜维芙先下车,博雷加德跟进。
她穿了一件款式简单的礼服,因為她没有更精美的衣服,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华丽的打扮。他则穿了一件寻常的晚礼服,此刻正将自己的披肩与拐杖交给刚刚收走她斗篷的僕人。一个满脸硬毛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站在一旁看著他交出拐杖。接著他也把自己的左轮手枪交了出去。银弹禁止携入宫内,铸造银器者可处死罪。
王宫内门往后旋开了,一个样貌古怪的生物前来应们。他那身五彩繽纷的订製西服突显了他肉体畸形范围之大,躯干上有团状的瘤,巨大的头颅则像是纠结的芜菁,几乎看不出上头有人类的五官。吉娜维芙為这男人感到痛心,她一眼就看出他是活人,不是变身失败因而招来灾难的新生人。
博雷加德向那僕人点头致意。「晚安,你就是梅里克,对吧?」
梅里克那生麵糰似的脸部深处形成了一个微笑,并向博雷加德回礼。他的声音闷在嘴巴附近增生的肉块中。
「女王陛下今晚还安康吗?」
梅里克没回应,不过吉娜维芙擅自想像那无从表意的五官挤出了一个表情:暴露在外的其中一隻眼睛流露哀伤,畸形的嘴唇抿出坚毅。
他给了梅里克一张卡片,上头写著「来自第欧根尼俱乐部的问候」。忧鬱至极的绅士冒险家和身体严重扭曲变形的僕役散发出密谋著什麼的气息。
梅里克带领他们穿越厅堂,走路时背驼得像是猩猩,畸形长手推动著自己的身体。他另一隻完好的手无用地垂掛在身侧,彷彿是被肿胀的囊块束缚住了。
弗拉德.采佩什显然觉得把这可怜的生物留在身边玩赏是件趣事,他一直都对畸形人很感兴趣,喜欢有对象可以嘲弄的感觉。
梅里克敲了敲一扇门。
「吉娜维芙。」他说话的音量只比呢喃大一些。「我说不定会害你受到牵连,真是对不起。」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心跳渐渐加速,追上他的。而他弯腰亲吻了她的嘴唇,动作热切。她尝到他的味道,想起血液交换已使他们產生连结。
吻中断了,他后退,留她陷落在不解的情绪之中。接著房门开啟,他们获准覲见女王与王夫。
覲见室恶臭无比,她始料未及。整个空间破败到令人难以置信,过去的典雅壁面和画作变得破烂又污秽不堪,空气中瀰漫著浓厚的乾血与人类排泄物的恶臭,老旧的吊灯投下昏暗的光线,人兽群集。笑声与抽噎互别苗头,大理石地板上黏了一层厚厚的秽物。一隻犰狳滚了过来,屁股沾满自己的粪便。
梅里克宣告有访客到来,费尽千辛万苦才念出他们的名字。有人用德文损他一句,残忍无情的笑声瞬间爆开,压过室内的嘈杂。接著一隻大如火腿的手掌一挥,笑声止息了。
德古拉亲王坐在他的宝座上,身形硕大有如纪念雕像。他脸庞肿胀,乾瘪的灰色脸皮蕴藏著丰富的血液。被刚沾上的血糊硬的鬍鬚垂到胸口,下巴有黑色鬍碴和上次进食后残留的黏渣。德古拉肩膀上披著貂皮领天鹅绒披风,看起来就像巨大蝙蝠的翅膀。除此之外他一丝不掛,身上长满打结的浓密体毛,胸口和四肢黏满凝固的血块。他那苍白的阳具在大腿上盘绕成圈,尖端緋红如奎蛇之舌。他的身体肿胀得像水蛭,身上粗如绳索的血管搏动著。
查尔斯在德古拉面前直摇头,恶臭如拳头般痛击他。吉娜维芙扶住他,环顾四周。
「我从来没想过……」他喃喃自语。「从来没……」
有个活人女孩奔跑於覲见室内,另有一个制服已被扯烂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追在她身后,兽爪一挥便将她撂倒在地,开始用他共有三处关节的下顎咬破她的背部与身侧,边吃肉边饮血。
德古拉微笑著。
女王跪在王座旁,脖子上套著尖刺项圈,项圈的锁链与德古拉手腕上的的宽鬆手环相连。她穿著衬衣与长袜,顶著一头棕色乱髮,脸上染血。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根本看不出她就是昔日那个身材丰腴的老女人。吉娜维芙希望她已经疯了,但她恐怕是以无比清晰的意识面对周遭状况。维多利亚别过头去,不愿看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的俎上肉。
「两位陛下。」查尔斯鞠躬。
德古拉那缺牙的血盆大口中爆出响屁似的笑声,他的口臭盈满室内,是世上所有死尸与腐物加总而成的气味。
有个打扮讲究(繁复的蕾丝从他的衣领间冒出,黑色天鹅绒西装泛著光)的吸血鬼青年向王夫介绍这两位宾客。吉娜维芙认出他了,他就是首相鲁斯温爵爷。
「这两位宾客是侦破白教堂谋杀案的英雄。」他说话时有条领巾在面前翻飞。
王夫露出残虐的狞笑,他的眼睛像火炉般发红,鬍鬚像皮带般嗶啵裂开。
「这位小姐和我是旧识。」他的英语标準得令人意外,态度谦恭有礼。「我们几百年前在格拉茨的多林根伯爵夫人家见过一面77。」
当时的状况吉娜维芙依旧记得很清楚。那是伯爵夫人(一个势利到不行的女吸血鬼)主办的聚会,受邀者都是她所谓的不死贵族。在场者包括肤色惨白、性格乏味的斯地利亚人卡恩斯坦,还有几个弗拉德.采佩什的外西凡尼亚伙伴—瓦依妲公主、巴托里伯爵夫人、约尔加伯爵、冯.克罗洛克,以及法国的圣日尔曼、西班牙的韦兰努瓦、墨西哥的杜瓦尔。弗拉德.采佩什在聚会上表现得像个目中无人的老粗,他建议大家发起吸血鬼圣战征服低贱的人类,结果没人理会他。自此之后,吉娜维芙对他採取能避就避的态度。
「两位子民,你们表现杰出,且展现了十足的忠心。」德古拉的讚美之词听起来像是威胁。
博雷加德向前跨出一步。
「我有个礼物要献给陛下。」他说:「谨以此物纪念我们在远东立下的赫赫战功。」
德古拉流露出俗鄙的贪婪目光,他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野蛮人。虽然顶著高贵头衔,但思想上跟他的山贼祖先没什麼差别。吸血鬼亲王性喜华美,最爱亮眼、闪耀的玩物。
博雷加德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摊开。
银光大放。
其他吸血鬼原本在暗处饮血,稀哩呼嚕地吸吮著年轻女孩的肉体;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原本正用詰屈聱牙的自国语言交谈。此刻他们全安静了下来
愤怒的德古拉深锁眉头,轻蔑与傲笑使他的脸孔化為一张阔嘴面具。
博雷加德举起史华德的镀银解剖刀。那天晚上,他从她手中取走了它,她原本还以為他是要当作证物。
「英国人,你以為你可以用那根小针打倒我?」
「这是一件礼物,但不是给你的。」
吉娜维芙缓缓退后几步,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耽溺逸乐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抛下玩物,在博雷加德身旁排出半圆阵形。目前虽然没有人挡在博雷加德与王座高臺之间,但他只要往前迈进一步,那群吸血鬼组成的铜筋铁骨之墙就会压向他。
「是给我效忠的女王的。」查尔斯将刀子扔向她。
吉娜维芙看到德古拉的双眼映出飞旋的银光,怒气在眼底爆开。维多利亚一把抓住解剖刀……
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為了迎接这一刻的到来:查尔斯覲见君主,才有办法执行他的任务。他的吻所带有的气味再度於她口中浮现,她终於想通了。
维多利亚让银刀滑入她的胸部下方,刺穿自己的心臟,一小片衬衣也被钉入肋骨之间。痛苦转眼间终结。
她发出喜悦的哀号,跌落高臺,致命伤涌出的血液沿著阶梯流淌而下,延展开的铁鍊叮噹作响。
弗拉德.采佩什(他已不再是王夫了)立於高臺之上,翻飞的斗蓬有如雷云,僚牙从他口中迸出,手指化為十根长矛。吉娜维芙明白博雷加德难逃一死,不过这怪物的政治权力也遭到了严重斲伤,已不可能恢复。篡夺统治权的德古拉将受到新帝国的围攻,这就是傲慢过头的下场。
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已扑到博雷加德身上,不断戳刺他的肉体,爪子与嘴巴都染上了鲜血。
吉娜维芙以為自己也会死。查尔斯先前希望保住她的性命,所以才不想让她卷入第欧根尼俱乐部策画的行动中。但她太固执了,坚持一睹巢穴中的德古拉。
他走下王座,嘴巴与鼻口冒出发臭的蒸气。
但她比他还要年长,思路较不受自私的妄想蒙蔽。过去几个世纪以来,他一直自认是比人类还要高等的存在。但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偷偷存活於人世的壁蝨。
她从他双臂下方钻过去,而他失去平衡,像巨木一样倒下,脸砸裂大理石地板。他毕竟也有年纪了,又处在饱食状态,动作相当迟缓。
弗拉德.采佩什试图起身时,他的朝臣陷入混乱。有些人乾脆回去沉溺於享乐之中,有些人似乎失去了理智。
她救不了博雷加德。78
鲁斯温犹疑不定。女王驾崩永眠,政局将会產生变化。他原本也许考虑坚守原地,挡住她的去路,但迟疑(政客总是多虑)了一阵子后就退开了。
梅里克帮她扶著门,而她逃离了覲见室中的高温与恶臭。梅里克接著将门重重关上,再用自己硕大的背部往后顶。他原本就是博雷加德刺杀计画的成员之一,愿意為君主牺牲性命。他向主入口点点头,发出长长的一声嚎叫,意思想必是:「快走!」
她向梅里克行了个礼,衝出王宫。户外夜色中,火柱衝天。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来。
宛如落向炸药桶的火星。
77 这是〈红色统治〉与《德古拉元年》的小差异之一。中篇小说中的吉娜维芙(Genevieve,没有重音记号,就跟我以杰克.约维尔之名出的小说中的角色一样)见过德古拉,而且一直都知道他有征服人类的野心。长篇小说中的吉娜维芙和德古拉只听过彼此的名号。更动这个设定的目的是為了删除后面那一串吸血鬼名号,因為前文都已经提过他们了。
78 没错,在我的初稿设定中,博雷加德会丢掉性命。但在重新扩写他的过程中,觉得我们(以及吉娜维芙)对他的了解已经太深了,不可能轻易接受他的死亡。当时我还没计画写续集,自然没料到这个设定更动產生多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