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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以雪先生和蓝雷为首,贸易使团包括近三百名熊武士,一百名母狼武士,还有一百五十名随营人员和辎重管理人员。三十二名反叛者俘虏再次像套在车上的牛一样被肩并肩一对对绑好,分散在队伍四处。
这支队伍离开南怀俄明,朝东北方蜿蜒前进。他们穿过了一度曾被达-科他人和明尼-苏打人占据的土地。这本是两支古老的部落,支-加哥人逐渐强大起来以后,从位于密-西根圣湖的诞生地向西扩张,将它们驱离了这一地区。
尽管平原人正穿过由竞争对手占据的地盘,但他们在行进过程中并未遇到挑战。队伍从头至尾都有人高举着界标杆,上面装饰着猎猎飘动的三角旗和用树叶春花制成的花环,向外界表明他们的和平意图。对变种人来说,现在正值所谓的“水上步行”时期。这段时间里,平原族的各个部落聚集起来同铁大师交易,形成短暂的休战期,过去的种种敌对行为都将暂时停止。
穆卡尔部落的交易团迈着舒缓的步伐前进,但舒缓只是以他们的标准而言。对于他们的俘虏来讲,这却像是一次急行军。由四名身强力壮的大汉组成的一组组武装小队挥舞着高高举起的界桩,跑在队伍最前面,还有几组布置在距离大队较远的两翼,四处仔细侦察之后返回大队报告他们的发现。现在不需要狩猎,再说,在别人的领地取食是违反休战协定的行为。除非当地的主人主动奉上食物,否则各个部落只吃自己随身携带的口粮。每天日落时分,装点醒目的界桩都被插进土地,构成一个巨大的方形营地。营地正中央生起大团篝火,在它四周,人们点燃一处处灶火烹煮食物。变种人给破闸好汉们喂水喂饭,然后将他们牢靠地锁起来。部落民众唱起火歌,互相传递着彩虹草解解乏,随后每个人都安顿下来,裹着旅行用的毛皮进入梦乡。
旅途中,史蒂夫获准留在雪先生身边,这标志着他们之间的友谊依然存在。他并未说起自己那把匕首的重新出现,对内勒的匕首不见踪影的事缄口不提,也没有设法查探到底是谁做了手脚。随着情报队后援小队的不幸灭亡,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他不需要同任何人联络。那天,他驾驶小艇回到等在湖边的变种人面前,上岸时还提着鲁德奎斯特和她另外两名同伴的头颅。迎接他的是一阵阵欢呼,他被众人称作熊武士兄弟。在他外出期间,夜疯狂住进了他的小屋,现在她是一名骄傲的监护人,看管着钉在房门两侧柱子上的六颗人头。史蒂夫暗自庆幸,在亲眼目睹被火烤硬的木桩楔进那些人头之前,自己就随着交易团离开了大本营。他发现这种习俗令人极端厌恶。不过,对于一名寻道民来说,能够同熊武士们一起奔跑就已经是非凡的成就了。走到这一歩让他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不想用任何行动或是言语毁掉自己努力建立起来的这种脆弱的信任感。变种人通过凶蛮的暴力做出的事情,联邦也在借助科技的力量予以施行,而且施暴的范围更加广泛。尽管他们的双手很干净,但他们的手段同样残忍。
在里约劳伯,史蒂夫曾获准看过一些详尽的地图,涵盖了几乎所有美利坚合众国在北美大陆上的领土。他在一间简令下达室中同卡尔斯托姆见过六次面,每次都能在房间一头的大屏幕上看到这些投影地图。作战指挥部如此感兴趣只意味着一件事:情报队将“方块舞行动”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卡迪拉克说过,那些轮船沿着“黄石河、米兹苏里河和米兹西比河”溯流而上。根据他研究过的地图和队伍前进的方向,史蒂夫自信地认为,他们将同铁大师在密苏里河沿岸会面,可他们却穿过了这片地区。他又相信他们会在密西西比河边停下脚步,但他又错了。卡迪拉克也许说错了,也可能他没有讲真话,史蒂夫断定,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当时,史蒂夫向他追问过铁大师的情况,但那位年轻的字匠明显地变得闪烁其辞起来。当史蒂夫第一次向他问到辟邪主的时候,他也是同样的反应。
穆卡尔部落的交易使团朝着一片浩瀚无边的湖水继续前行,终于到达岸边。附近不远处是一大片草木丛生的废墟,大劫难之前,这里叫做德卢斯。目的地旁这片辽阔的水域便是苏必利尔湖,在变种人字匠们那充满诗意的比喻中,它被称为“大河”。
史蒂夫思量着会合地的位置,他意识到选择这里作为交易地点很有道理。以前看地图时,他曾设想铁大师将顺着俄亥俄河向西南前进,然后沿密西西比河折向北方,最后向左,经由密苏里河进入平原人领土的中心地带。但这条路线风险很大,他们将接近联邦地面疆界的东翼——新疆域中的堪萨斯。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偏北的迂回路线,经伊利湖和休伦湖,穿过苏必利尔湖。好大一片水域,任何一个踏上归途的变种人在重新看到旱地时都会永远心存感激。
穆卡尔部落抵达交易点时,其他部落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了。这片场地有个非常显眼的标志,一根经过涂画的弯曲柱子,直径三到四英尺,高约五十英尺,伫立在岸边一片轩敞平坦的空地上。按照惯例,这里的主人是出身圣-保罗人血统的部落,他们的地盘临近这片“大河”。宿营地为八边形,出身支-加哥和蒂特律血统的部落相对而立。这两支血脉传下的人数最多,所以各占了八边形的两条边;剩余四片营地划归人数较少的血脉——圣-保罗人、圣路易斯人、米尔渥基人和辛辛那提人。虽然他们全都“属于平原人”,但在一年中,各个部落之间有四十七个星期在互相争斗,另外五个星期便是现在的休战期:七天用于紧张忙碌的交易,在这之前和之后,各有十四天的太平日子,好让他们能够在交易点和自己的属地之间平安往返。
如果在辟邪主精神的感召下,这段短暂的和平共处时期能够延长,圣-保罗和米尔渥基血统的部落可能会与支-加哥人结盟,而出身圣路易斯和辛辛那提的部落会站在蒂特律人那一边。支-加哥人在平原人中占据着首要位置,而蒂特律人的部落则是他们的最大威胁。对于这两大集团来讲,“水上步行”就像在刀锋上掌握平衡,因为他们随时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这不只是比喻,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休战状态曾二十三次被打破,其中十四次是蒂特律人率先挑起事端。如果各派之间的纠纷只限于小摩擦,便不会被视为侵犯停战协定,只有拔刀相向,导致一个或几个人死亡的事件才会被打上“黑标志”。当然,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这种“黑标志”也可以看作光荣的印记。按雪先生的说法,蒂特律人是些卑鄙的家伙,坏事做绝,被众人视为恶棍却沾沾自喜。他们的对手支-加哥人当然是尽享荣光,是真正的大好人。但听了这番描述以后,史蒂夫却觉得,这是一支值得重视的队伍。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里,其他商团陆续抵达,在同族的其他部落旁扎下营地。交易场的标志柱位于湖滨附近,铁大师的轮船将在那里靠岸。这根高耸的立柱俯临一片用石块圈出的方形开阔地,交易将在这个广场上进行。附近便是那片八边营地,营地无人占据的中心划出了一片较小的八边形区域,叫做“缆圈”,它的每个角上都布置着一垛高约六英尺的木柴。雪先生解释说,当轮船抵达时,这些柴堆将被点燃,在众人离开之前将一直燃烧下去。缆圈是各部落的代表举行正式会议的场地,字匠们也聚集在这里互通消息,他们还将轮流对着迷的听众讲述平原人的历史。当夜幕降临后,还会在缆圈中演唱火歌。歌手们展开竞赛,争相赞美自己部落兄弟姐妹的勇武气概和不凡的功绩。
根据传统,无论是在这片八角形区域内还是在各部落的营地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携带武器。另外,从属于各派的武士们也形成了一个习惯,他们将自己打扮得异常花哨,耀武扬威地绕着营地四周游行,瞪圆眼睛死盯着对手,人人都充满挑衅的恶意。参加这种活动的各个部落称之为“绕场示威”。大家彼此间言来语往,唇枪舌剑,用火语互相传递着几乎不加掩饰的中伤,零星突发的暴力事件主要就是由这些口舌之争引起的。每个不同血脉出身的部落都派出了一名代表,在各个商团中忙个不停。他们得到授权,必要时可以打破任何人的脑袋。一般情况下,他们总能在事态失控前平息骚乱。
雪先生担心这次交易可能会出现麻烦。等所有部落都在营地安顿妥当之后,大家发现穆卡尔部落打破了俘虏人数的记录。更糟糕的是,他们抓到的反叛者比所有蒂特律人部落里的全部俘虏还要多。穆卡尔人部落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是他们的宿敌蒂万部落,但这帮家伙只有七名俘虏。显然,对手的好运让蒂特律人深感丢脸。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们组成兴高采烈的队伍,绕场示威,这只能让事态变得更难以收场。不仅如此,这些好汉还在大肆吹嘘,他们同一只可怕的铁蛇打过交道。
史蒂夫只有十八岁,但觉得自己经历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应该抽身事外。来自各个部落的代表团聚在一起,其阵势让人惊奇不已。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可能是少数能够目睹这种盛会的寻道民之一,更是亲自参加其中的第一人。过去几年中,也曾有些反叛者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可他们再也无法回来向别人讲述自己的见闻了,但他可以。要说观察平原人,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尽量充分利用。
史蒂夫头戴羽盔身披护甲,在营地中信步游荡,暗暗记下听到看到的每一件事。体会各派之间微妙的关系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卡尔斯托姆说过,变种人都是乌合之众,对国家和相关的管理系统没有任何概念。但现在他们却立足于同一块土地,携手完成同一宗事业,尽管彼此不友善,他们还是在进行着某种意义上的对话。营地被有组织地划区分配,维持秩序的头目们四处活动平息事端。过去一百年里,类似的集会已经举行过很多次了。种种事实证明,在变种人中,不同部落和血统之间的合作是有可能的。但令人沮丧的是,尽管这种交际盛典每年举行一次,但部落之间却完全没有通婚,也没有贸易,也从来不将资源集中起来统一分配。人们各回各家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要想搞清为什么会这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种现象似乎证实了第一家族在视频启示录中反复灌输的那个主题:只有强硬、权威的领导阶层,才能创造出有序守纪的社会,人民才能在其中和谐地生活和工作。变种人可以在部落这一级实现团结协作,但无法也不愿将这种精神进一步引伸到更高层次。对他们来说,邻里间和平共处似乎是一种荒谬可笑的概念,史蒂夫第一次了解变种人的生死观时也是同样的感受。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有其深层的原因,一定是千阳之战,或许是大战之后那段痛苦的日子,将这些根深蒂固的成见深埋在了变种人的灵魂之中。雪先生将千阳之战后的残酷岁月称为冰封黑暗期,那个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活物能在地球表面继续生存下去。
“黑暗”这个词极其重要,联邦手册中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段文字提到它起初两百年的历史。当然,资料中满是洋溢着爱国激情的陈词滥调,歌颂国父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一世那传奇般的智慧和远见,赞美义勇军富于牺牲精神的英勇无畏。但在手册里,除了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变种人头上之外,对大劫难时期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史料记载,也没有作出任何解释;没有任何细节能够说明第一家族来自何方,他们如何掌握大权,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就像雪先生宣称的那样——变种人和寻道民曾经息息相关,命运与共。
史蒂夫深深知道,只要没有发现这最后的秘密,他就无法得到安宁。或迟或早,他一定要回到联邦,找到一条深入哥伦布电子内脏中心的路径。他执迷于探寻真相的渴望,甚至比他对清水的痴想还要强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是有意选择了这条探寻之路,同往常许多次一样,史蒂夫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选择不是由他做出的,尽管他聪明狡猾,但仍不过是棋盘中的一只小卒。对于这个游戏,他甚至还没有开始领会其中的奧妙呢。
史蒂夫多次沉湎于自省,但他并没有让自己在这类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轮船的到来让他无比激动,将他内心的疑虑一扫而空。
它们与初升的朝阳同时出现在地平线上,这种组合令人叹为观止。很久以后,史蒂夫才会由衷地赞赏其中蕴藏的深意。远方的三个小点逐渐增大,变成三片低伏的深色斑块。它们越来越近,轮廓也愈加清晰起来。在它们方形的上部结构两侧,各有一根又细又长的烟囱,里面升腾出袅袅的烟雾。在这以前,除了那只情报队专用的充气快艇之外,史蒂夫从没见过任何船只。在公共服务频道里能看到的视频档案中没有这类东西的资料。第一家族显然决定,普通寻道民不应了解任何与水上交通工具有关的信息,同样保密的还有铁大师和变种人的魔法,以及……只有哥伦布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秘密。
大约三分之二的变种人离开阵营——这是他们对八角形营地的叫法,成群结队来到岸边。当三艘轮船呈箭头状朝他们逐步接近时,人群兴奋而又充满期待地骚动起来。领头那艘船上翻腾着白烟形成的云朵,几秒钟后,它的汽笛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呜”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变种人欢呼响应,然后是一阵疯狂的击鼓声。
轮船驶得更近了。站在人群左边的史蒂夫看到,这些船是由安装在船尾的巨型桨轮推动的,驱动桨轮的则是甲板两侧的两只巨型活塞。船只的上部结构由三层装饰华丽的甲板构成,上面有一条条走廊。甲板顶层还有一个舱室,从船头伸向船尾。史蒂夫猜测,它很可能是一座指挥中心,相当于篷车上的鞍桥。轮船船壳很宽,吃水很浅,船舷很低,最前方是斜坡状的前甲板,船艏像个又圆又钝的鼻头。
这些轮船全部涂成黑色,衬着深色的木板,饰以红色、金色和银色的镶边。顶层甲板的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竖立着一根桅杆,一面面带着各种奇怪标记的三角旗在桅杆上猎猎飞展。史蒂夫看到一些船员正顺着走廊来回走动,他心中暗想,不知清水在哪条船上。她肯定也在搜寻着岸边,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却不知道他此时就在这里。
“令人激动吧?”
史蒂夫转过身,发现雪先生站在身后,旁边是两位穆卡尔部落的长老,波士顿大熊注释1和了不起的威尔斯注释2。“您怎么想?”
雪先生笑道:“这是我第二十八次来到这里了,可这壮观的场面还是让我顺着脊梁骨直打冷战。”
“我能理解您的感受。我是说,在联邦也能看到一些相当壮观的场面,但是……”史蒂夫指了指那些轮船,“……不管怎么看,那些家伙都够厉害的。”
就在这时,轮船做出了回应,向天空中射出一又一轮五颜六色的火箭。史蒂夫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一颗颗火箭在空中爆炸,落下时化作无数碎片,撒出火星组成的瀑布。令人眩目的光点如雨滴般漫天飘洒,闪耀着彩虹一般的光芒。
五千个变种人的喉咙中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嘿呀”声。
“他们总能让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乡巴佬目瞪口呆。”雪先生冷冷说道。
“我们也有火箭,”史蒂夫答道,“可这些人创造出的效果完全不同。”
“这我相信……”
史蒂夫将眼前的奇景放到一边,“请告诉我,那些旗子上的标志,它们有什么意义吗?”
“那些图形,就拿那些花来说吧,它们代表这些轮船所属的不同家族。铁大师像我们一样,也是尚武的种族,但他们没有部落,而是分为各个家族。他们甚至也有一个第一家族呢。”
“但没有总统司令。”
“是的,他们将自己的大首领称作将军。”
“其他标志又是什么意思呢?您瞧那些,就像动物的足迹,或者说,像一只只死蜘蛛。”
雪先生微笑起来,“你的比喻还真恰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在旧纪元,它们叫‘表意符号’,是一个个文字。当你看着这些文字时,它们会默不作声地把它们的意思告诉你的眼睛。”
这么说,铁大师们能够读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文字。”史蒂夫评论道。
“这是一种奇怪的语言,”老字匠承认,“无论是用耳朵听或是用眼睛看,都完全无法理解。幸好铁大师也能说我们的话,不过有些怪里怪气的,好像他们长着蛇一样的舌头,而不是人的舌头。”
“为什么你们叫他们‘死脸皮’呢?”
“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明白的。”雪先生抓住史蒂夫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我对你深怀友情,而且十分看重,但你是个固执的年轻人,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我知道你这种轻率是出自十足的胆量,但遗憾的是,它同样出自你妄自尊大的浮夸。随着阅历的增长,你的举止已经变得更为审慎周到,但同时——”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
“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过一会儿要见的这些人没有丝毫幽默感,他们开玩笑的方式就是把烧得发红的大钉子钉进一个家伙的屁股里,一英寸一英寸向里钉。”
“看样子,跟这些好人打交道真够愉快的。”
“同这些人打交道没什么乐趣,但他们总比联邦强。”
史蒂夫沮丧地做了个鬼脸,“好吧,我自找的。”
雪先生拍了拍他的胳膊,“知道吗?对寻道民来说,你真是太敏感了。”他发现史蒂夫的目光重新落到逐渐接近的轮船上,“听着,想看看吗?那就去吧。建议你别跟那些人接触,但如果你凑巧碰上了他们,或者他们有谁同你说话,记住,回答越简单越好。还有,虽然对你来说很困难,但还是尽量表现出一点谦卑,避免同他们有太多的目光接触,常常弯腰鞠躬。他们喜欢这样,他们从早到晚都在鞠躬。”
“还有别的忠告吗?”
“就这些了。”
轮船巨大的后桨轮慢慢降低速度,然后开始倒转,搅动着船尾下的湖水,掀起的白色气泡形成了一条不断翻腾的地毯。领头的那条船止住前进的势头,停了下来,而后以自己船身的中心为轴,开始转向。船头下面气泡翻滚,说明那里安装着一台或几台附加推进装置,它们大概正在帮助船只完成现在这种机动动作。这艘轮船将左舷朝着岸边,在深水处下锚停泊,它的两位同伴却继续威严地向湖岸驶来。
这两艘船到了近处,史蒂夫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它们巨无霸式的身躯。联邦的篷车队看上去更长、更灵活,在技术上更复杂,但与这两座庞大的水上堡垒相比,它们好像突然间变得微不足道了。低平的船艏探上倾斜的湖滩,船上的铁器、木料发出震耳欲聋的吱吱嘎嘎声,终于停了下来,彼此相隔一百码左右。第一批铁大师出现在众人面前,变种人群中发出一阵充满期待的低语。来客们个头矮小粗壮,面色黧黑,在他们脸上正中间,从前额到下巴涂着一道宽宽的白条。铁大师分成两队,将两只格栅状的木制跳板分别从船艏甲板的两侧向岸边伸来:一只跳板用于上船,另一只用于下船。跳板垂下时,一些变种人涉水走下浅滩,抓住跳板的一头,将它抬到湖滩上,牢牢地安置在卵石中。这个程序完成之后,变种人排成两条密密麻麻的长队,从轮船船头下的水边,一直延伸到竖立着交易标志柱的方形广场。
雪先生在两位穆卡尔部落高级长老的陪同下,与其他部落的首脑一起站在广场那里。史蒂夫推开众人挤到前排,他发现老字匠的形象从未像今天这样庄严。老人过去肯定不曾好好打扮过自己,而现在,他穿着新近染好的衣装,上面用浮凸的针脚缝出各种图案,缀满羽毛和石片。他耀眼的白发编成了辫子,系着丝带,上面佩戴着骨制饰物。
两条船上各有二十四名脸上涂着白条的铁大师顺着跳板走下来,他们扛着一根根原木和木块,还有折叠屏风和一卷卷布料。这些“白条子”穿着宽松的短上衣,上面是些几何图案,下身阔腿裤子的裤脚只延伸到脚踝上方几英寸的地方。他们的鞋子也很奇特,露着脚背,用一只鞋底和几根带子做成,史蒂夫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样式。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们的面孔。铁大师们人人戴着紧贴在脸上的面具,上面的图案是一张凶蛮的脸,正做出狂吼的样子。他们从身边匆匆走过时,史蒂夫注意到,面具图案的基本样式有几种不同的变化,但都同样穷凶极恶。每个人头上都扎着白布带子,两头系在后颈上。头带的前额位置上有一只大红圆点,两旁各有一个奇怪的文字符号。
这些“白条子”的动作非常熟练,很快便将带来的材料组装成一座用布料覆盖起来的高高的平台,面对聚在一起的变种人长老。折叠屏风已被展开,排列在平台后沿,几乎紧贴着那根五十英尺高的交易场标志柱。任务完成之后,这些“白条子”奔回轮船上。过了几秒钟,大人物露面了。同样戴着面具,身材矮壮,穿着全套盔甲,身佩一长一短两柄弯刀,插在腰带上精心雕饰的刀鞘中。这些人的面具为黑色,上面用金、银、红色绘出扭曲变形的人脸,闪闪发光的金属头盔带有后掠式的帽沿,身上一层层连身甲冑将他们前后左右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严实实。
“武士。”史蒂夫身旁的变种人说道。
在史蒂夫看来,他们像大号的甲虫。他看着铁大师们顺着跳板鱼贯而下,走过一排排全副武装、比他们多好几百倍的变种人战士。变种人在数量上占据如此悬殊的优势,但他们都在躬身行礼,而铁大师却大摇大摆地昂首阔步,仿佛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史蒂夫没有忘记雪先生的忠告,也跟着别人弯腰鞠躬。每一位武士身边都陪伴着两名脸上涂着红条的侍卫,这两人大概属于阶层较高的随从。其中一人举着一根细长的旗杆,顶端的横杆上悬挂着一面方形旗帜;另一人手中是一只擦得锃亮的折叠凳。两艘船上分别下来了十二位武士,一共二十四人,排成两队,从水边走到交易场的标志柱前,停下脚步后转身相对而立。“红条子”马上分成一对对站在主人身后。
这些人就位之后,从没有靠岸的轮船那里驶来一只细长的小船,船身曲线优美,中部的舱室小巧精致。四名桨手站在船上划水,一名舵手用一柄巨大的短桨掌握方向。六名头戴面具的武士守卫在舱室前后,双臂抱在胸前,双腿微微叉开,稳稳地伫立在甲板上。小船靠岸后,几个肌肉发达的桨手收起船桨,将两根抬杆插进那座红金两色的舱室两侧,肩膀抵在抬杆下面,然后一挺身,将船舱抬离甲板。在六名武士的带领下,他们抬着这顶装饰华丽的轿子朝交易场的标志柱走来。这一次,先来的铁大师也鞠躬行礼。轿子经过时,每个人都依次加入到跟随着它的队伍中。
史蒂夫旁边的那位万事通低声说:“山下大人。”
“那是什么?”史蒂夫压低嗓门问道。
“是这位尊贵的铁大师的名字,他控制着同平原人交易的轮船。”
队伍到达广场后,变种人离开海滩,在出面迎接的长老身后和两旁重新列队。那顶轿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高台,放在标志柱的前方。轿杆抽去之后,轿子的两侧和前方都打开了,展现出里面的铁大师首脑,他正襟危坐在一把雕饰繁复的靠椅上。一看到他,全体平原人都屈膝跪下,鼻尖顶在地上。史蒂夫大吃一惊,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伏下了身体。
山下大人的面具、盔甲和整个外表比武士的更加让人印象深刻。这时,他的属下已在两旁落座。在确保主人们安坐妥当之后,“红条子”将手中的旗帜插在平台背后,随即下到地面,依次排开,站在平台的前方和两侧,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耀武扬威地放在长弯刀的刀柄上。
史蒂夫慢慢挤到人群后部,双方这时正在互致正式的欢迎辞。雪先生解释过,交易在第二天才真正开始;而第一天,铁大师们要编制一套清单,统计出席这次盛会的所有部落以及每个交易团的人数,随后通过抽签的方式决定将变种人召进广场“进行交易”的顺序。除了被俘的反叛者和变种人“行者”之外,用来换取新尖铁的资本还有装在一只只草编篮筐里的粮食、干肉,小袋装的珍贵的梦帽,大袋的彩虹草和兽皮。所有商品都必须经过检验,清点数量,双方协商它们的交换价值。协商成功的商品将列入清单,附上标记后装船待运。铁大师从东方运来的武器也要卸到岸上。这些死脸皮并不只是贩卖死亡的商人,他们还出售编织席子和布匹、针线、刀具,以及各种可以装上木柄的工具和农具——铲子、耙子,还有许多史蒂夫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正式的繁文缛节告一段落之后,武士唤来通事——这些人是下级官员,能够将变种人所说的话翻译成铁大师那种默不作声的语言。各个部落的长老们耐心地列队等待,在他们前面是一帮戴着面具的通事,手里拿着毛刷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卷卷薄膜状的玩意儿,雪先生说这种东西叫“纸”。通事们拿着毛刷,蘸着一种叫“墨水”的深黑色液体,记录下各部落目前的人数细目:有多少男女战士、长老、穴母、孩子,等等。这些书写者用惊人的速度在纸上列出各种各样的符号,史蒂夫对他们灵巧的手指大为赞叹。
这种“交易登记”每年更新一次,目的是让铁大师能够估计出平原族将来的需求量。史蒂夫忽然意识到,为了得到这种情报,卡尔斯托姆也许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问题是这些资料完全无法看懂。对于这些以如此原始的方法手工写下的东西,联邦不可能进行操作加工。每段资料都是用奇怪的符号记录下来的,只有铁大师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全套记录数量庞大,单凭它的数量,偷窃情报的人就得费尽天大的力气。
史蒂夫离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岸边。他在靠岸的两艘轮船前走来走去,盼着能一眼瞥到清水,但他没能如愿。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回搜寻着两艘船上的甲板和船舱,希望她能出现,但只看到了更多的铁大师。史蒂夫安慰自己,如果将军,这位伯-利恒的大老板将送交箭头和动力飞行的秘密视为不同寻常的大事,自然也会以不同寻常的规格款待卡迪拉克和清水。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会被安置在第三艘船上。那艘泊在水中的轮船装饰得富丽堂皇,是山下本人的座舰。
根据史蒂夫观察,这些死脸皮看来是一个纪律森严的组织,他们知道如何摆出让变种人敬畏不已的阵势,显然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像这样的人,寻道民是能够与之产生共鸣的。除了长短弯刀之外,有些武士还背着长弓,但不是变种人视若珍宝的弩弓。它们的样式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轻便、精致、有着弧形弓背的长弓,没有步枪式的底座和枪托式的把柄。铁大师的武士将它装在一只扁平的柳编弓囊里,背在背上,里面还有一束极长的弩箭,尾端装着修剪过的羽翎。铁大师的船只、盔甲和武器证明他们拥有精湛的手工技能,但科技水平不高。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拥有变种人所说的“精技”——那是电子时代独有的科技奇迹。
铁大师的社会看样子介于寻道民和变种人之间,从两方那里都有所借鉴,但与二者截然不同。他们走的是第三条路。但他们究竟来自何方?还有,他们是如何躲过大劫难而存活下来的?由于变种人的毒害,空气中散布着致命的疾病,难道他们具有免疫力吗?要不然,他们只是另外一支变种人,脱离本族之后变得强大起来?之所以戴上面具,讲着胡编乱造的暗语式语言,就是为了掩盖他们与变种人本是同样的祖先?问题越来越多,史蒂夫大概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但是……如果铁大师是另外一个种族,而他们能够在大劫难时代劫后余生,或是在大劫难之后才出现在世上,那么肯定还有其他种族也是这样。东方和西方的大海对面甚至可能还有另外的陆地,居住着不同的人类,按照不同的方式生存。那些人可能从未听说过第一家族。
尽管有着叛逆的天性,但史蒂夫毕竟接受过联邦彻底的洗脑,因而很难想象这种情形。在联邦,每件事情都非常简单,世界被划分成两部分:我们和他们,寻道民和变种人。联邦不存在“如果”和“但是”,没有任何不确定的事物,前进的路途一目了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现在……
史蒂夫的思绪回到清水身上。他琢磨着一个念头,是不是该游到山下大人的座舰上一探究竟,但随后还是决定听从雪先生的忠告。未知因素太多了,最好还是等一等,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这天快结束时,铁大师回到他们的船上,驶离岸边后在深水抛锚过夜。史蒂夫能听到他们准备启航时喊出的一声声号令,但完全听不懂那种语言。那些声音听上去如此古怪,就好像他们讲话时一半舌头被粘在喉咙里似的。
他回到营地,这里已生起几十处灶火,腾起了一条条纤细的烟柱。在缆圈四周,八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一支打击乐队已经开始演奏了。在营地各处,单个或成群的变种人正在风笛和打击乐器的伴奏下纵声歌唱;有人铺开一张画着方格的野牛皮,用彩色小石子玩起了游戏;有人聚在一起谈笑聊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这个热闹的庆典将历时一个星期,它的一个主要目的便是让那些“行者”——被挑选出来卖到下游的变种人——度过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空气中弥漫着彩虹草的烟雾,只要吸一口气便会神魂颠倒。无论朝着任何方向,走不出十码便会遇上拥挤的人群。
 
只有一群人没有加入狂欢,就是那些被俘的反叛者。史蒂夫一直小心地避开戴夫·凯尔索和他的朋友,但继续关注着乔迪·喀珊,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破闸好汉们仍被互相隔离开,一天二十四小时处于严密看管之下。逃跑并不是唯一可能发生的危险,过去曾出现过反叛者俘虏被其他部落偷走的先例,而且,偷窃者并不限于部落的竞争对手。一旦俘虏被拐走,不经过一场血腥的厮杀便很难再将他们夺回来。穆卡尔部落可不愿丧失他们宝贵的交易资本。
自从上次被恶狠狠地赶走之后,史蒂夫再没有同乔迪说过话,但他对她没有丝毫怨恨。他在看押马隆手下的地方转悠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发现了乔迪。看到他后,乔迪并没显出什么惊喜,不过,当他蹲到她身边时,她也没朝他脸上啐口水。
“能吃饱吗?”
“能不能吃饱很要紧吗?”
史蒂夫叹口气,“乔迪,好了,咱们毕竟曾经同甘共苦。我忘不了那段经历,我关心你和其他人。”
“是吗?不过,你不必再为我们担心多久了。我听说,再过一两天,我们就会被运走。”
“听我说,那也不一定是坏事。那些开轮船的家伙看起来相当机灵,我是说,他们很干净,他们都理发,好像纪律也很严明。我有种感觉,我们能和他们产生共鸣,比同这些变种人打交道要强得多。”
乔迪看上去并不相信。
“说真的,”史蒂夫继续说,“有时我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情,看看他们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停了停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乔迪轻蔑地看着他,“我宁愿同自己人待在一起。”
“乔迪,听我说。正像你说的那样,再过两天,或是三天,你们就要上船了。你说得没错——我为什么要在乎你对我的看法呢?可事实上,我的确在乎。凯尔索和医疗员或是其他人把我看作是个奉承变种人的孬种,那无所谓,随他们去吧。但在你我之间,我想把事情说清楚。我以前就说过,有些事情你并不了解,不要以为我真的是现在装出来的这个样子。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事情要做。”
她伸出舌头,慢慢地舔着嘴唇,注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有很多原因。你从篷车上掉下去之后,我曾请求组织一支搜索队去——”
“没错,我知道,你告诉过我。”
“但大D不同意,”史蒂夫继续说,“可你后来死而复生,还救了我的性命。谁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如果真能再相见,我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信赖我,我会去做正确的事。上次我们见面时,你希望能快一点得到解脱。但你是个优秀的战士,不应该随便用刀子葬送自己的生命。好吧,我承认现在情况不妙,你们可能会遭受磨难,但不会比你们已经熬过的磨难更糟。”
“这倒是……”
“乔迪,要挺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为了你自己,还有联邦,你必须如此。”
乔迪报以一声刺耳的冷笑,“联邦……?”
“是的,”史蒂夫说,“当暴风袭来时,我正在战斗舱面上。大伙儿想把你从空中拉回来,我也在其中。我看到你当时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换作别人,大多数人都会放弃挣扎,一头扎下去,但你没有。如果能做到的话,你就是用指尖抠住车帮也会顶着狂风自己爬上来。你不是个破闸好汉,乔迪,就跟我不是个奉承变种人的脓包一样。”
乔迪看了看他,轻蔑地笑起来,“你说的那个人,当她掉进河里时就已经死了。”
史蒂夫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她,“我很难相信。见鬼,我是说,你过去是个多么雄心勃勃、多么卖力的人啊。”
“我知道,我内心的变化也让我自己大吃一惊。跟你一样,我全部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飞行员,登上贵妇号那天是我一生中最自豪的时刻。我在哈特曼和大D手下干了五年,勤恳奉献的五年。如果不是那次失事,我肯定已经挣到一枚幸运六的奖章,能到白宫走一趟了。”她笑了笑,“过去我常常躺在铺位上胡思乱想,琢磨自己见到总统司令时该说些什么,想象着当真同他面对面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时我最担心自己会膝盖发软。”
史蒂夫理解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无论是在篷车队还是在联邦中,压力始终存在。你对什么都只能全盘接受,因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相信一切都理应如此,也只能如此,而且只有这样才讲得通。只有当你脱离那个环境,当你开始自由地行动时,才有时间仔细考虑自己的事……才有时间提出问题。当一名破闸好汉可以让人获得一个看待事物的全新视角,不过并不容易。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的头脑开始摆脱体制的束缚,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摆脱。”她皱起眉头,“第一家族对我们的塑造真是太成功了。”
“‘只有人会出错,’”史蒂夫引用巴特舅舅的话,“‘而体制永远完美。’”
“你现在还相信这个?”
史蒂夫耸耸肩,“同变种人待在一起的这六个月也让我有时间思考问题。”
“那么……?”
“嗯,这段日子……使我发生了变化……让人很难再回归联邦了。”
“可你还是想回去。”
史蒂夫小心地权衡着自己的回答,“乔迪,不管你喜不喜欢,未来仍旧属于联邦,变种人不可能获胜。他们被消灭以后,你认为你们还能坚持多久?”
“这个国家很大……”
“没错,是很大。但即便你们逃出了变种人的手心,仍旧得年复一年过着像被追猎的动物一样的生活。”
“不一定。等我们的人数壮大起来以后,马隆计划穿越落基山脉。他告诉我们,山那边有一片美好的国土。那里靠近大海,从不下雪,还有许多挂满果实的树木,我们谁也不会再饿肚子了。”
“真的?”
“真的,那里叫加利福尼亚。”
“乔迪,这是抽多了彩虹草做的梦。既然真有这样的地方,那为什么不去呢?那是死路一条,有谁会跟随你们去那里呢?只有第一家族才能创造出新的生活。无论马隆有多聪明,不管像他这样的人有多少,谁都无法做到。你们将一事无成。”
“你说得可能没错,”她承认,“但联邦也是一条死路。即便你和我有足够的好运,能够平安回去,联邦也不会再让咱们回到圈子里了。”
史蒂夫咬紧了嘴唇,“为什么?”
“因为咱们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知道的东西大多。”
“你是说……?”
她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上挤出一丝干涩的笑容,“这还不明白吗?你在去年6月份被俘,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呼吸着未经过滤的空气。你有什么感觉吗?”
“一切都好,但是——”
“你问过自己吗,这是为什么?”
“是的,可——”
她挥挥手,没有理会他的回答,“布里克曼,没有什么神奇的魔药。在联邦行政部,他们给你用的药不是维他命针剂就是安慰剂。我不知道是谁向你灌输了这个想法,扯到什么抗辐射血清,但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根本没有必要。空气中再也没有疾病了。”
史蒂夫回想起总统司令的话,他曾说过否认变种人魔法存在的必要性。既然他们能够那样做,而且宣布只要有人坚持便会被定为一级重罪,那么他们同样能够制造出更大的骗局。对这一点他早有怀疑,但他不能告诉乔迪,他必须装出一副迫不得已才被说服的样子,这样才能套出她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或者说,她现在相信的每一件事。他谨慎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医疗员获得自由已经三年了,他还知道有些破闸好汉已经五年多没有碰过皮下注射器针头了,可他们的身体仍旧很好。”她看到史蒂夫露出怀疑的神情,“他是个绝对正直的人。再说,他有什么必要编造这样的谎言呢?”
“为什么不会?他是个破闸好汉。你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听信他的话。或许他也没有选择,误将谎话信以为真。但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坏蛋、逃兵、违法者、叛徒。他们当然会说第一家族和联邦的坏话,想让自己显得崇高起来。”
“好吧,你对这件事有什么解释?”
“乔迪,我没有解释。我只知道我的护父曾经十二次出勤,由于地面辐射,他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如果空气中已经没有疾病,他——还有其他那些人——怎么会患上癌症呢?”
她冷笑一声,“布里克曼,站稳脚跟,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笑话。杀死开拓兵的辐射并不存在于大气中,它来自篷车队内部!”
史蒂夫尽力说服自己接受她所说的话,“但是……盖格计数器不是显示了辐射吗?把它们拿出篷车的时候——”
乔迪打断他的话,“它们被做了手脚,显示出相反的读数。每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欺骗,我们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史蒂夫对政府的阴谋并不陌生,但是,乔迪控诉的这种罪行针对的却是一代代满怀信任、忠心耿耿的寻道民,包含着骇人听闻的残暴和冷酷。史蒂夫晕头转向,站立不稳,“这不可能是真的,肯定有其他解释。”
“你就解释吧。”
“你有什么证据?”
“你和我就是证据!”她叫道,伸出手,朝近旁的反叛者一指,“看看你身边这些人吧!如果第一家族说的是真话,他们早该完蛋了!”
史蒂夫摇摇头,“不……这讲不通。杰克老爹是个英雄,他们为什么要杀害像他那样功勋卓著的人呢?”
“是为了牢牢控制住我们,”乔迪答道,“为了制止人们逃跑。”
史蒂夫皱起眉头,“可有谁会想逃出联邦呢?第一家族立誓要领导我们重返蓝天世界,一切努力和牺牲都是为了这个目标。乔迪,怎么会这样?当初我们一起在贵妇号上服役时,你为自己是一名开拓兵而感到骄傲,你自己也这样说过。难道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吗?”
“当然不是。瞧你这身打扮,还有种问我!我和你不一样,我仍然是一名寻道民,永远都是。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联邦一直在对我们撒谎。地面世界在过去这五十年里一直是安全的,或许更早以前就安全了!”
“乔迪,这纯粹是反叛者的言论。难道你不明白吗?马隆和其他人给你灌输这些垃圾,就是为了让你同联邦作对,但这些只是让人恶心的空话。他们彩虹草抽得太多了。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有些人确实得了病,还有些像你我这样的人没有得病。萝兹告诉过我,生命学院已经对具有正常体格的变种人进行了好几十年的临床研究,试图分离出使他们具有免疫力的遗传机制。谁敢断言他们没有找到答案?是生命学院创造了我们大家。或许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出生时体内就已经带有‘神奇的魔药’了。”
乔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理论很有趣……”
“并不比你的那个理论更荒唐。”
“对。”
“我刚才说过,我也有时间思考……也发现了几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但你说的这一切让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或许有些时候,一知半解是件很危险的事。你我知道的都还不够多,无法了解所有真相。或许事情并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简单明了,或许联邦内部并没有达到完美无缺,但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想,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我们要相信,位居高层的那些人正在尽力而为。如果我们坚持信仰,而且付诸行动,就能克服困难取得成功。”
她沉思片刻,这才说道:“跟我说实话,布里克曼。你是第一家族的人吗?”
史蒂夫皱起眉头,随即笑了起来,“你的问题真奇怪。如果我是家族的人,你以为我还会到这来吗?”
“我不是三岁的孩子。去年已经是我第六次出勤,也算见多识广。家族的人无处不在。”
“你说得可能没错。但我不是,千真万确。我知道,即使我真是家族的人,我也不会承认。”他笑了,“你开什么玩笑?我是说,你要真以为我是家族的人,还会跟我有这番谈话吗?”
“为什么不会?现在他们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警惕地看着他,“你让我害怕,布里克曼。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你的底细,可现在……我怎么都不明白你到底要干什么?或许马隆说得没错,说不定你真是个联邦特工。”
史蒂夫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听我说,而且要好好听着。我不是家族的人,也不是联邦密探。不管你以为我是什么角色,我只是个在尽力为我信仰的一切而奋斗的人。这一切中,也包括你。”
尽管带着些许勉强,但乔迪像是听进了这最后一句话,“好吧……我想,咱们总算分清敌友了。”
“听着,如果我们能再见面,不管处境如何,我只请求你,给我个机会。”
“好的,我会,嗯……记在心里的。”
“谢谢。另外,也许你们离开之前我没法再见到你,所以现在就祝你好运吧,还有……”
她牢牢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祝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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