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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筝悠悠

  在和迈尔斯、崔斯坦打破以太能量网的十四天后,我梦见了风暴之炉。它酝酿了一场风暴——一片巨大的多臂螺旋风暴云出现在天穹高处。半梦半醒间,我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仍是这片异象。

  这风暴体积越来越大,绵延数百英里,实在令人难以想象。猛烈的风暴让我动弹不得,胸口直压得喘不过气。我没法脱身,也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朝着东方汹涌袭来。

  我低低地哀号了一声,无力地啜泣着,挣扎着吸了一口气,又发出一声微弱而无奈的呜咽。再来一次。我猛吸了一口气,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总算让我逃离了这场噩梦。风暴瞬间消失,映入眼帘的只有我睡的帐篷,梦魇的味道还残存在空气中。睡了一晚,我的舌尖上泛着一阵酸苦。

  做了个噩梦而已。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打开衣箱翻找着,想找件衣服穿。这只是个梦。

  是梦。

  但如果这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现实呢?

  我穿上了半神国人给的漂亮衣服,这衣服不仅绚丽多彩,还防寒保暖。帐篷外,阳光照耀着这一片雪白的世界,有点儿刺眼。冬天来得太早了。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心痒痒的,便去找工匠们要制作风筝的材料。不一会儿,我就拿着结实的麻绳、木钉、胶水和亮黄色的纸制风筝翅膀,爬到了拜韦尔山满是碎石的斜坡上。

  刺骨的寒风冻僵了我的手指,我却依然能熟练地制作风筝。在父亲的教导下,我从小就会做占卜风筝。我迎风站起身,背对正在升起的太阳,等风筝上的胶水风干。坡下是半神国人的营地,各色圆顶帐篷环绕着小山,有橘红色的,猩红色的,翠绿色的等等,其中最大的帐篷是深靛蓝色的,上面还零零散散缀有星星的图案。

  受上周那场大雪的影响,艾兰国今年的最后一次收割根本没法开展。要是那些被风雪毁于一旦的农作物能顺利收成,人民肯定能舒服、富足地过冬。巫师们抵御风暴的那个晚上,我没能和他们并肩努力;在艾兰国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那里。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原来是崔斯坦·亨特的厚底靴把雪地踩得咯吱作响。他爬上山,在我身边蹲了下来,从皮腰带上取下一个玻璃水瓶。我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回到地平线上。

  “早安啊,崔斯坦。”

  “早安,格雷丝。我看你刚才尖叫着醒来,做噩梦了吧?怎么又跑来山上放风筝?”他拧开了玻璃瓶盖,瓶子里装着半神国人用来提神的烤树根茶。我接过瓶子,啜了一口。热腾腾的蒸汽轻抚着我的脸,茶里带点树根的苦涩,却被在冲泡时加入的香料中和了。

  “这是一种法术。”我答道。喝下去的茶温暖了我的胃。“虽然看起来挺傻的,但我还是得知道我刚才经历的究竟只是个梦境呢,还是某种预示——噢天哪,我太需要这茶了。”

  崔斯坦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客气,“为了调查这个还得放风筝吗?再给我讲讲这个法术吧——先等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夏日青草和鲜花的芳香——这香味是从我身后的石头那边飘来的。崔斯坦解下了他的剑和匕首,拿起弓箭,朝石头走去。

  “是谁在那?”崔斯坦问道。

  一个男人从山顶上那块岗哨石后面走出来,站定脚步,举着的双手远未触碰到他挂在腰间的箭筒。冬日的微风吹拂着他那件橘红色长袍的褶边。“崔斯坦,这是怎么了?女大公有没有在你来了之后再派人过来?”他开口说道。

  他也是半神国的人啊。我站起身,准备点头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

  “女大公亲自过来了。”崔斯坦边说,边放下了手里的弓,“但你怎么来了?”

  陌生男子用手抹了抹脸,问道:“女大公殿下可曾知道那群怪物在兰尼尔国干什么吗?”

  “她已经知道了。”崔斯坦挪动了一下脚步。这全然是无心之举,却让他刚好站在了我和那个半神国人之间。“你为什么不从兰尼尔国直接去埃隆德尔,而是选择来这儿?这样做很危险。”他说道。

  陌生男子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说:“我是来找你的,来把你带回半神国,然后提醒女大公——等一下。”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你是谁?”

  崔斯坦走到一边,好让男子打量我。我把那件半神国外套的毛边兜帽往后一掠,他便往后退了几步。他举起手,手指间夹着一把平衡匕首。

  崔斯坦抬起手臂,把我俩隔开,“好了,阿尔迪斯。她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听到崔斯坦这么称呼我,我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心里暖暖的。那陌生男子却轻蔑地皱着脸。

  “她可不是什么朋友。她是艾兰国的人。你可知道他们艾兰国的人在兰尼尔国干了什么好事吗?他们现在又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们现在知道了,那真的很恐——”

  “别跟我说话。”阿尔迪斯说。

  “别这样,她不知情,”崔斯坦责备道,“她在发现真相之后,帮忙摧毁了以太能量网。她哥哥为了弥补他们族人所犯的错误,还差点丢了性命。”

  我点点头。但阿尔迪斯还是用带着杀气的眼神瞪着我。“一切都结束了。那该死的能量网已经被摧毁了。”我说道。

  崔斯坦说:“再来给你们相互介绍一遍,但这次我们得文明点儿。阿尔迪斯,这是格雷丝·汉斯莱爵士。格雷丝,这是阿尔迪斯爵士,是为女大公效劳的‘猎手’。”

  崔斯坦和阿尔迪斯都姓亨特,后者还是“猎手”,两人有着相同的名号,却压根没什么相像的地方。

  他们都很帅气,但崔斯坦瘦削的脸庞和金色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而阿尔迪斯红褐色的头发在高耸的颧骨周围散成波浪状,那方正的下巴使他显得一脸直率,棱角更加分明。他盯着我,脸上仍然带着明显的厌恶,但还是把刀收进了鞘里。

  “你好。”我向他打了个招呼。

  阿尔迪斯无视了我的问候,“女大公打算怎么公正地处理这件事?我倒是有些建议。”

  “她会和女王进行正式外交会谈的。你得多了解了解这里,这样你才能搞明白这里的情况。”崔斯坦答道。

  阿尔迪斯又瞄了我一眼,然后问道:“她在哪儿?”

  “在那个靛蓝色的帐篷里。她正想见你呢。”

  “好的。”

  阿尔迪斯径直朝我走来,非要把我挤到边上去,给他让路。我瞥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暗暗想着,怎么没把你的脚趾冻掉呢。

  “哎,他看起来还高兴的。”我说道。

  “阿尔迪斯可能已经发现了艾兰国征战兰尼尔国的真正目的。”崔斯坦看着阿尔迪斯远去的背影说道。那个背影正越过营地,朝着艾菲女大公所在的那顶深蓝色帐篷走去。“他肯定会要求严惩艾兰国的,艾菲又很信任他。我们得阻止他。”

  话虽如此,我们又怎能否认艾兰国攻打兰尼尔国的可恶动机呢?每当我想起疗养院地下室里的灵魂引擎,我心里都会涌起一阵惊颤,让我直恶心。艾菲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艾兰国在兰尼尔国干的可憎之事,而是宁愿把我当做有助于解放死者灵魂的工具。但阿尔迪斯在兰尼尔国待过一阵。他已经看到了这残酷的战争,也意识到,对于将士们在这沙场上流的每一滴血,艾兰国都难辞其咎。他肯定会把这些事情告诉艾菲的,这样一来,恐怕她看向我的时候就不会眼含善意了。

  “艾菲很信任你。”我说道。

  崔斯坦抿抿嘴,说:“确实也是。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可以吗?”

  “好。”我抓稳了手里的风筝,继续朝山顶爬去。

  山顶上,有个小灵魂正等着我们。透过他瘦削肩膀上挂着的破外衣,我看到了他那伤痕累累的皮肤。他先是盯着夹在我胳膊下的风筝,后来才抬眼看我。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我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啊嘿。”我蹲下来,把风筝拿给他看,仿佛他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似的。他伸出手想摸摸风筝,但他的手指却直直地穿透了这个纸风筝,触不到它,接着他消失在我眼前。

  灵魂引擎是为以太能量网提供能量的一个装置。它被破坏后,一批灵魂从里面逃了出来。在他们之中,儿童幽灵的处境是最糟糕的。他们最不应该经历这一切,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没法帮助他们。他们也没法前往安息之国,因为到处的路都被半神国人驻扎的营地阻断了。

  “可怜的小家伙。命运之神对他也没有手下留情啊。”崔斯坦叹道。

  但他在离开人世之前,本应该得到安息之国给他的照料与安慰,而不是痛苦地承受命运带给他的重压啊。

  “好了。话说这风筝的法术是怎么用的?”崔斯坦问道。他拖沓着脚步,走到一块高高的石头前,靠了上去。

  “只需用一点巫术,在这上面洒点血,我的灵魂就能和风筝连在一起了。”我把左手的外手套和连指手套都摘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我的白柄博莱恩匕首,割破手指,在风筝头上洒了三滴血。

  不一会儿,一只黄色的小风筝就给晴朗的蓝天添了一点色彩,看起来很是令人愉悦。我的灵魂,正沿着我的身体和风筝上的血之间那条线,慢慢延伸开去。风筝在上空的微风里摇摆不定,时而下沉,时而盘旋。而后它乘着风,稳定了下来——此时的我清空了思绪,开始发散感知。向西,我的意识穿过了极地的微风。再向西,逆风吹过海洋,那里空气潮湿,空中盘旋着北方吹来的冷空气。那里正是他们打仗的地方啊……

  风筝突然往下沉,朝着地面冲去。我拖着线,再次乘风而起,眼前的一切却令我难以置信:

  一团风暴从海边的风暴之炉里呈旋涡状升起,吞噬了数千米的土地。

  情况不对——范围太广了,程度太猛烈了。暴风骤雨仿佛带着愤怒,向东方猛冲而去。东边是金斯顿。那里没有以太能量的保护,成千上万的人都只能在黑暗和寒冷中缩成一团。

  我卷着风筝线,手不住地颤抖。

  “这把戏不错,”崔斯坦说,“你应该先吃点东西再来的。”

  “知道啦,老妈子。”不过,看着地面转向的时候,我的脑袋天旋地转地晕,读风向也让我饥饿感翻倍。但是我早些时候确实不是在做梦。我没看错。我半梦半醒那会儿感知到的风暴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如果这风暴降临在海岸,我根本没法想象有多少人会因此丧生。

  崔斯坦抓着我的肩膀,让我站稳了。他说:“但说实话,你刚才在悬崖边上的时候脸都青了。你看到什么了?”

  我摇摇头,试图清空脑子里的杂乱思绪。可能我现在还做着梦吧?可能这又是一个噩梦罢了。“看到了一团风暴。情况不妙。它——我得走了。”

  “去哪?格雷丝?你在说——”

  我把风筝放在雪地上,抬腿就走,脚还在斜坡上打着滑。崔斯坦一直在喊我,但我一直没停下脚步,朝着用来做马厩的长帐篷走去。

  “格雷丝。”崔斯坦赶上来,抓住了我的手臂,不肯松手,“向我解释一下吧,让我帮帮你。”

  “我得去金斯顿城。那里有场非常大的风暴,正冲着我们来呢。”

  “这就是你要去那儿的理由吗?”

  我挥手挣脱他的束缚,“你想想我不在那儿的时候,可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不能怪你啊。他们把你赶出了隐巫者之列,你还记得吗?而且,迈尔斯需要你。”

  “你说得对,”我回答道,“但保持理智从来都不能阻止坏事的发生。这场风暴,情况比上周的更糟糕。我只能回去——”

  崔斯坦抓着我的手,说:“你回去了,就会被当成叛国贼抓起来。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

  “可我不能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干啊!”

  “没人要求你去干这些事。如果我们能搞到马车,迈尔斯就能跟我们一起走了。艾菲正面临着抉择呢,你来帮我说服她撤营吧。无论如何,我们是时候去金斯顿了。快来吧,”崔斯坦一边说,一边领着我朝女大公的帐篷走去,“别给阿尔迪斯留时间进谏谗言,给殿下洗脑了。我们越快行动越好。”

  放飞天气风筝的两天后,我回到了金斯顿。一到蒙特罗斯宫的阅兵广场前,我就被聚集在那里的罢工示威者认了出来。他们手里举着标语,上面写着巴掌大的字样:“把光还给我们”、“我们很饿——我们很冷!”这些内容都体现着人民的愤怒与恐惧。但更多的标语牌只写着两个黑色的大字:“耻辱。”

  看着这个词,我的胃里不住地翻腾,酸涩得仿佛在燃烧。我不能告诉他们,为什么金斯顿城会陷入一片黑暗,为什么他们的无线基站不能用了、电话不能打了。一旦得知了真相,他们的怒火必然会在艾兰国蔓延开来。

  在一群半神国人的陪伴下,我尽全速赶回来了。两天前,我冲进艾菲的帐篷,把风暴即将来袭的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当即答应撤营,我惊异于她的果决,阿尔迪斯在我和崔斯坦进来之前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虽然风暴距离我们还有几百英里之遥,但在海风的助推下,它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我们没有时间了。

  但就在刚才,金斯顿城的人一看到我们,就都惊呆了。看到我们的出现,拿着一大堆日报的报童们目瞪口呆,马车夫和巡警们不知所措,交了夜班正走路回家的装配工人们也大吃一惊。他们中的一些人丢下手头上的工作,跟在我们后面,推推搡搡地寻找着位置,以便更好地观察队伍。这会儿,抗议者也只顾盯着我们看,他们手里那些宣泄愤怒的标语东倒西歪的。

  死者的灵魂混杂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他们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阳光穿过了他们透明的身体。此时的他们正摸索着开路——活人被他们摸到的时候会感到毛骨悚然,立刻吓得退避三舍。他们率先来到了我们周围。阿尔迪斯嫌弃地咂咂嘴,拨转马头,往队伍中心的地方走去。他目光落到我身上,皱起眉头,扭过头去,厌恶地盯着那些走近我们队伍的人。

  在我身边骑着马的半神国人也向我这边瞥了一眼,他们都绷着脸,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我缩在马鞍上,而后掉转马头,来到载着我哥哥的马车旁边。他坐了起来,想看看过往的马匹和骑士,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躺回了车上。

  迈尔斯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笑了笑,试图用轻松的表情来哄我。

  他说:“我能骑马。”

  “不,你不能,”我说,“再说了,我们也总算是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盯着天空,“然后你就会跑出去做傻事。”

  “我不会的。”我说道。呼啸的大风拍打着我的头,疼得我皱起了眉。

  这时,有人扛着一个摄影三脚架向我们跑来,三脚架上嵌着一台巨大的照相机和闪光灯。在半神国人好奇的目光中,她把这个精巧的装置放下,拍了一张照片。后方的人群吓了一跳,惊叫声在我周围此起彼伏。

  “那是什么?”阿尔迪斯问道。

  为了让大伙儿都能听到,崔斯坦大声回答说:“这是相机。神奇的小玩意儿。它能完美地捕捉到物体的影像。”

  摄影师直起身子,凝视着人群。

  “崔斯坦爵士?”

  那个声音很熟悉。我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些。是她。我的记忆中又浮现出她大步走进新开的伊甸山庄酒店的那间星光房的画面,当时那家酒店正处于丑闻风波中。她从不遵从“未婚女性必须穿白色衣服”的铁规,刚剪过的头发染得乌黑,发丝光滑,一头短发造型弯弯地贴合她的颧骨,指向她的红唇。晚礼服的垂褶袖从她肩膀上滑落,雪白的手臂上还套着一副黑色丝绸歌剧手套。

  看着她,我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心怦怦跳,却被下一幕吓得不轻——她愤怒的父亲把一块白色桌布扔到她头上,暴力地把她从房间里拖出来,她痛苦地大叫起来。

  这回还是她:同样的黑头发,同样角度的脸颊,同样的血色红唇。她的毛边大衣在两年前就很流行了,戴的也是深受记者们喜爱的尖顶帽子。但就是她,她让我呆立在路上,就像过去那个新年一样。

  崔斯坦举起手来,跟她打招呼:“为您效劳,杰赛普小姐。”

  过去,阿维娅·杰赛普是家族继承人,作为家里三个女儿中最年长的一个,她会继承杰赛普家庭食品公司的财富。我曾看见她穿梭在派对中,爽朗大笑,魅力四射,光彩照人,而我只希望能和她说上话。而现在,她成了一个独眼女孩,身上穿着一件旧外套。我无法想象——她竟然坚持下来了,为了在报社工作,她竟然拒绝回到原先如丝绒一般奢华的生活。她选择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选择了自己的抱负,选择了做自己。这太令人震惊了。她是个有趣的人儿。要是我身边没有这些神眷者就好了,这样我就能跟她说点俏皮话。

  我的坐骑晃了晃脑袋,对着正在朝它靠近的一匹马嘶鸣。我艰难地移开视线,朝艾菲女大公点头致意。她朝我笑了笑,一阵微风吹起了她那波浪状的金发,飘拂在她那棱角分明的棕色脸庞周围。她骑着马来到我身边,侧着头,看着阿维娅把另一个胶卷盘滑进她的相机里,按下快门。闪光灯闪出最后一道光后,散发出了一股金属丝燃烧的味道。

  阿尔迪斯抬起手,挡住视线,“停。这很粗鲁。”

  “是有点儿,”阿维娅承认,“但你们可是新闻人物啊。”

  崔斯坦把阿尔迪斯的手按了下来,说道:“她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报道我们入城的情况嘛。那是她的工作。”

  阿尔迪斯看了看崔斯坦,问道:“她是个传令官吗?”

  崔斯坦耸耸肩,答道:“差不多吧。”

  阿尔迪斯咕哝了一声。他转而严肃地盯着阿维娅,非常大声地说道:“我们追随来自安息之国的艾菲女大公,她是创世之国的王位继承人,是守望者伊利德女王最喜爱的女儿。传令官,务必用你的声音将这些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此行秣马厉兵,已做好战斗的准备;告诉他们,我们来此地是要让你们的百姓远离你们所行的恶。”

  崔斯坦大声气恼地叹了口气,“够了,阿尔迪斯。她不知道那些事情。”

  听到这里,阿维娅放下相机,伸手从外套里掏出了一叠纸和一支笔。

  “来自安息国度的艾菲,创世之国的王位……”记着记着,她的笔突然掉到了雪地里。“你们是守护者,你们是半神国的人。你们是真实存在的!”

  她身后的抗议者们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女人冲上来,把阿维娅推到一边,跪倒在地,“神眷者,是什么要劳烦你们给我们带来惩戒?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你们没做错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扯缰绳,温柔地抚摸我的马,引导它走到阿尔迪斯面前,“艾兰国的国民们,你们并无过错,请保持冷静。这些是神眷者,他们是来和康斯坦丁娜女王沟通的。请让他们安心地走进宫殿吧。”

  我的视线再一次投向了阿维娅·杰赛普。她一直看着我,而我扭头看向一群穿着绯红色制服的卫兵。刺骨的寒风吹得我耳朵生疼。

  “格雷丝,快停下!”

  是迈尔斯的声音。我让马稳住了脚步,然后举起了双手。“啊嘿!”我喊道,“我是菲奥娜·格雷丝·汉斯莱。”

  卫兵们迅速地举起了他们的步枪。“你涉嫌犯下叛国罪,正在被通缉,”卫兵队长对我说道,“快快投降!”

  “请先领神眷者到舒适的地方去,并热情地接待他们。我需要觐见女王并向她禀告,此事关乎生死。”我恳求着,摊开了双手,手里什么也没有。

  在一阵枪械的滑动声和咔哒声中,卫兵们拉开了枪栓。此时,半神国人的队伍中传来一声呼喊。崔斯坦骑着马向前走来,一只手举着,表示并无敌意。

  “来自安息国度的艾菲女大公将保护解放者,”他朝卫兵们喊道,“她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要保护她免受侮辱和暴力。”

  我心里清楚,这些卫兵是有能力在这里打仗的。他们能用步枪对抗不死之人的魔法。但他们会蠢到去伤害半神国的人吗?

  我可不能让他们为我打起来。我一只手握着马鞍,翻身下了马。“崔斯坦,求你了,先回队伍里吧。我必须这么做,务必要让女王马上了解情况。”

  崔斯坦摇了摇头,说:“艾菲女大公会保护你的。”

  我举起双手,掌心朝外,对他说道:“我作为一个忠诚的臣民,在选择信任自己君主智慧的同时,若还选择继续接受外人的保护,这对我的女王而言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我祈求能得到她的怜悯,也坚信她会听我说完的。”

  “相信伊利德女王也有同样的期待。”崔斯坦说。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我看着他的脸,想读懂他的表情。但他脸上平静得像水池一般波澜不惊。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再阻止我投降。

  “把她带走。”卫兵队长一声令下,绯红制服卫兵们都朝我围了过来。其中一人给我的手腕铐上了一副铜边的手铐。铐上的一刹那,铜手铐带来的冰焰刺激使我浑身战抖,嘴唇舔起来也冷得像金属。世界顿时扭曲了,“砰”的一声过后却又恢复了现状。我饿得直哆嗦,但两个卫兵还是在我脚软倒下之前抓住了我。

  我无法反抗。我无法尖叫,无法呕吐,也无法以任何方式表示,一碰到铜制品我就会受不了。他们会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样就更没有人能把我从监察官那里救出来了。

  “轻点儿,”艾菲说,“她投降了。请尊重她。”

  卫兵队长紧张地扬了扬眉毛,回答艾菲道:“大人,她是因为叛国而被通缉的。”

  “相信女王陛下自会定夺,”艾菲说道,“我是来自安息国度的艾菲女大公,创世之国的王位继承者。我希望能马上见到你们的女王。你可否前去禀报?”

  卫兵队长便下了命令。一名部下得令,飞快地冲进了大门,跑步时还踢起了大块大块的雪。其他卫兵则押着我,拐进了通往金斯格雷夫监狱的小路,路上的积雪已被踩得结结实实的了。

  “我必须要见女王!”我请求道,“这事关我们国家的命运。”

  “我们自有命令安排,哪里轮到你给我们发号施令?”一个卫兵斥责道,“给我闭嘴,好好走路。”

  我没再说话。我们从一棵白蜡树下走过,树枝上盖着雪。一群红色的松鸦在监狱塔楼粗糙的灰色石头上盘旋。此时,沉重的监狱大门打开了,仿佛准备把我整个人吞没。

  这会儿刚好是监狱放饭的时候,我却不愿在这儿多停留一秒。我感知着那场风暴。这样的感觉压迫着我的颅顶,好似在我的胃里打结,仿佛在黑暗中扭曲着我的梦。现在其他人也一定已经感知到这风暴了。他们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女王。女王需要我的时候,一定不会把我留在这监狱里吧。只要我能和她说话,我就能说服她。她会明了这一切的。只要她愿意见见我,哪怕只是见那么一分钟也好。

  “吱——”生锈的大门打开了。塞弗林王子阔步走进牢房,他那身时髦服装,与监狱里粗糙的石壁和难闻的味道格格不入。他衣冠楚楚,从闪亮的鞋尖,平整的制服衣肩,再到他那乌黑的头发,无一不光彩照人。他的模样,还是和我们上次见面时一样英俊帅气。

  他衬衫领口下,系着一条橙色绸缎扎染领带,颜色与汉斯莱家的纹章相同。

  距离我上次梳妆,已是一天半前了。我的头发散乱着,垂在眼睛前。我也没洗澡,身上套的是囚犯穿的粗麻衣,没有色彩,也没有版型。

  “我一听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了,”他说,“你竟然把神眷者带回来了,真是难以置信。”

  “殿下,请听我说。暴风雨就要来了——”我抬起头,痛苦地呻吟着,“对不起。我太难受了。”

  “我知道风暴要来了。一小时前我收到了其他人传来的消息,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风暴。是女王陛下派你来接我的吗?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主持这个仪式。”

  他走近了镀铜的牢房栏杆,“听我说,我可以帮你逃出这里,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稳住了脚,“如果我能力允许的话,我可以考虑。”

  “无论女王说什么,也不管她怎么说,你都先同意她给出的条件。”塞弗林王子低声说道,我不得不盯着他的嘴唇看才能搞明白他说的话,“但在此之后,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艾兰国因为以太能量和精神疗养院的事,跟半神国之间矛盾很深。可她不听我的。”

  我尽可能地靠近栏杆,问:“我们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想要的东西,女王不想给。我试着从中劝和,但她就是不肯让步。”

  “你想让我帮忙说服她吗?”

  “我想让艾兰国挺过这场风暴,挺过半神国对我们的制裁,”塞弗林王子说,“我们必须服从他们的指令,照他们的话去做,可母亲不答应。而更糟糕的是,我们的国民很愤怒。”

  人们有多愤怒?自从我们在疗养院地下室深处认识到真相之后,我对金斯顿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难道抗议者们除了在游行广场上聚集之外,还干了别的事情?“连灯都没法用,他们恼火倒也挺正常的。”

  “等你放出来的时候,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这事。你会支持我吗?”

  “半神国想要的,而康斯坦丁娜女王不想给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塞弗林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点,艾兰国侵略了兰尼尔国,所以要给他们赔偿。”

  “哦。”我可算弄清楚旧时传说的意思了。半神国的制裁,会让受罚者付出他们最不愿付出的代价。康斯坦丁娜女王对自己的成功统治很是自豪,但要衡量她的成就,还得先付出赔偿几百万马克的高昂代价呢。

  “他们只想要这些吗?”

  “不仅如此。”他竖起第二根手指,“他们还想让我们把巫师都放了,再给这些巫师提供赔偿。可是,巫师们一旦重获自由,他们就会宣扬自己经历的事情,人们听了肯定会怒不可遏。要是这些事情被揭露出去,康斯坦丁娜可能会因此丢掉她的王位,甚至性命。”

  “这样的话,她肯定不会同意。”我说道。

  “但她必须同意,”塞弗林王子说,“最后,他们要让我们的国民去了解真相,去了解我们以他们的名义所做的一切。”

  我盯着他竖起的第三根手指。他说的那最后一点要求,足以让我们灭国。“要是这成真了,艾兰国肯定会被自己的国民夷为平地。”

  “如果能说服母亲同意这些要求,我们或许能够让最后那部分不成为现实。”塞弗林说。

  “如果她不愿意呢?”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

  塞弗林的意思,是让我背叛女王。他似乎在暗示说,我若承认叛国罪,反而能将我无罪释放。如果我和他站在一边,他会怎样做去维护他母亲的地位呢?我怎么能背叛我们合法就任的君主呢?如果我背叛了她,那么我的家族世世代代为王室作出的服务与贡献岂不是直接荡然无存了吗?

  “您一定要我作出这样的保证吗,殿下?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他双手握住栏杆,抬起下巴,看向我的眼睛,“我不想这么做。但他们是半神国人啊,格雷丝,是他们,他们现在就在王宫里。”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敬畏和惊奇。我能懂。有时候,我会想起他们竟能看见魅客面孔那件事,也会感到惊奇。虽然我自己很容易就会忘掉这种感觉,但是塞弗林王子不一样。他总会去寺庙参拜,还会写冥想录,所以他对半神国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我问他:“你有时会不会觉得奇怪?”

  “这其实是一大幸事,”塞弗林王子说,“他们正在给我们机会去请求他们的宽恕。其实这真的机不可失。他们大可直接惩罚我们,可这对艾兰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女王她没搞明白。”

  “他们会怎么做?”

  塞弗林耸耸肩,“你比我更了解神眷者们,但我知道女大公的一个侍臣对我们并不友好。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阿尔迪斯,”他给艾菲提的建议对我们来说,肯定是百害而无一利,“他想要什么?”

  “他认为应该把我们王室族人和所有的皇家骑士都抓起来,让我们成为兰尼尔国的附属国——”

  “他们不能这么干!”

  “如果我们拒绝,那便会面临灭顶之灾。”塞弗林王子说。

  我屏住了呼吸。我想起诗人们传唱的故事里,就有这么一个例子:有位叫兰道夫的国王,他和他的二十个子嗣(包括他的私生子),以及他的六十八个孙子,都遭到了半神国人的诅咒:“你们将会衰败。”

  他的妻子当场流产。一年后,他和他的子孙都没有新的后代。十年后,和他们王族联姻的新娘纷纷与他们离婚,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与他国的条约也被撕毁;国土要么被侵占,要么被解放、独立出去了。兰道夫的王室家族逐渐老去,又无权无势,便就此覆灭,也从诗歌和传说中彻底消失了。

  我明白为什么塞弗林的脸色看上去那么苍白了。我必须离开这里。

  “女大公说,在她亲眼看到艾兰国的真相后,会告诉我们她的决定,但我担心她无法容忍母亲的反抗。”

  我知道,康斯坦丁娜女王宁愿憋死,也不会愿意向兰尼尔国道歉,承认那场战争是犯罪行为。如果她知道了王子的计划,下起狠手来是不会犹豫的。王子和他的同伙都会被绞死。

  但假如艾兰国会在她的手里毁于一旦,我真的要继续袖手旁观,以宣示对她的忠诚吗?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只要我还有能力,我就决不会让艾兰国覆灭。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国了。“好吧,我支持你。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我对塞弗林说。

  塞弗林长舒了一口气。

  “谢谢你。我带你出去。警卫!”他喊道,“把这扇门打开。现在由我负责看管格雷丝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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