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熊熊燃烧的金属脚架坠落冷冽的空气中，周遭温度霎时爆升，烧焦了一片绿地，还撞出一个巨大的坑洞。电光石火夹杂着烈焰，不断发出撕嘶声和爆炸声，有如一头巨兽疲惫的呻吟声。
火箭在鳍状三脚架上轰隆作响，旋即在发出低鸣后陷入一片沉寂。热气也很快消散了。
「你还好吗，长官？」
「很好，其他人呢？」
「很好，长官。」
韦伯机长转过身子，再伸展四肢。「很好，副官，查过大气层了吗？」
「空气纯净，适合人类呼吸，长官。」
火箭旁一扇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开始往外爬，「看哪！」组员米尔顿指指外头说：「树木、绿草、潺潺流水上有座小木桥。」
树林那头有排砖房，沿着一条冒着泡沫和水珠的小溪蜿蜒伸展，钓鱼竿从窗口探出头来。
「还有那里，右手边！」
一栋三十层楼高、钢铁打造的建筑，靠近顶端有抹粉红色云彩。隔着树篱，有个褐色帐篷，前面架了个烧烤窑，黑烟如一条僵硬的丝带从烟囱里往上窜。
另一位组员奇威克眨眨眼，瞇着眼睛打量四周。「我们到底在哪里？」
远远近近的石屋、砖房和木屋，上面有着各种不同的颜色，大小不一；更远处，金色麦田任由东西南北风往不同的方向吹。
「我简直不敢相信，」韦伯机长说：「这简直就是个公园……距离可能有公园的地方数百万哩远的一个公园。」
「实在太奇怪了，」副官皮特森说，他捡起一块石头。「我们正在任何星系图上都没标示的一个星球上，可能只存在历史档案中。」
一个身材矮小、头发稀疏的男子从树丛中轻快地现身。「哎呀呀，坦白说，我还真没想到会有贵客光临，」这个矮个子咯咯地笑，接着又说：「天哪，瞧瞧你们，把贝尔先生的地搞得乱七八糟的，我希望你们没伤到他……幸好没有，我发现他人还好端端的。」
一头红发的老头子坐在树下，显然正在看书。
「我们来自地球，」韦伯机长说。
「是的，是的。」
「我叫韦伯，这些全是我的组员。」
「是，」矮个子说。
「请问您尊姓大名？」韦伯问道。
「我吗……葛雷，他们没告诉你吗？」
「你也来自地球？」
「天哪，当然！但请先跟我到一个地方去，我们可以更舒适自在的聊天。请跟我来。」葛雷朝烧焦的树木和草丛旁一条小径走去。
他们走过一个木造门廊和一扇有着铁丝网的门。皮特森副官打头阵，然后是韦伯机长、弗莱登及其他机组员，葛雷殿后。
「请各位多多包涵……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客人上门，请坐，坐那边……那边。请别拘束。」
韦伯机长环视房间里的蕾丝窗帘、针织挂毯和熏衣草图案的壁纸。
「葛雷先生，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当然，没问题。但首先，为了庆祝今天这个场合……」这个小老头一一打量他们，然后摇摇头，「对了，你们都想来一杯美酒吧？我马上回来，不好意思，各位先生。」
他从一扇小门消失。
韦伯机长吐口气。「弗莱登，你留守，其他人四处走走，看看有什么发现，我们在这里守候。」
这些人离开房间。
组员奇威克沿着树篱走，审慎地东摸摸西碰碰，保持微妙的平衡。当他走到一扇门口时，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番，然后进门。
房间里黑暗阒寂，同时传来一股异味。奇威克试着往前走几步，伸直了手，碰到类似生肉的东西；他很快缩回手。「不好意思，」他说，然后「啊！」的大叫一声，他的脸竟贴着一大片湿漉漉的红肉。
奇威克开始全身打颤，他抓狂似的猛眨眼睛，伸出手去，碰触到更多肉，冰冷僵硬。
当他踩到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大块头的脚趾头时，他一转身，循着光源，从屠夫的肉铺拚命往外跑……
寺庙的门很难打开，组员米尔顿呼吸开始不顺畅，等他走进去后，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一排排的人，手指怒张，嘴唇张开，但动也不动，沉默不语，他们的身体匍匐在地。而在一个论异黑色的祭坛上，一个银发小女人，右手拿着长长的神杖。
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墙上的马赛克磁砖，上面的颜色在跳跃，其他一切全都冻结凝固。
连空气都悬浮在半空中，静止不流动。
米尔顿离开寺庙……
有张桌子，一个女人在桌上，还有很多人围绕着桌上的女人。组员戈伯林揉揉眼睛，凝神注视。
那是间开刀房，戴口罩的男女，手上拿着闪闪发光的剪刀和锯子；而在上面，学生正从上面窗口观摩：座位坐满了人，连走道上都挤满了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俯视躺卧着的女人，他两眼无神地看着暗红色的开刀切口处，但他是静止的，护士也是静止的，医学院学生也是静止的，没有任何人在动，连桌上那位面带微笑的中年女人也是静止的。
戈伯林开始移动……
「有人吗！」皮特森副官大叫，他已经走过八排长长走道的藏书。「哈啰！」
他举枪做出防卫的姿势。
这里有各式各样丰富的藏书，但上面全蒙上一层薄薄的灰，皮特森副官停下脚步，开始检查一本大部头的书，这时他正好抬头看。
「你是什么人？」他逼问。
这个身上已经出现斑点、瘦骨嶙峋的男子坐在梯子顶端，没有任何回应。他手上抓着一本书，正专心看书，没理会皮特森副官。
皮特森爬上梯子，愤怒地瞪着他，他接触到那个人，不由倒抽一口气，他望进那个读书男子的眼里，立刻连滚带爬下了梯子……
葛雷再走进起居室，手上端着托盘，里面放满酒杯。「这是杏桃酒，」他说，把酒杯分给客人。「但其他人呢？出去散步了吗？噢，没关系，他们等会儿再喝。顺带一提，机长，你这次总共带了多少人来？上次来了十二个人，人也不算太多，他们都偏爱很普通的东西，除了多明格斯太太，天哪，她要一拖拉库的东西，她想要一个动物园，你们可以想象吗？……一个普通的动物园，她自己则关在鸟笼里。噢，他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拼装好！」
葛雷开怀大笑，然后抿了一小口酒，他背靠着椅子，翘起脚。「啊，」他继续说：「你们不晓得这种感觉多棒，我在这里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噢，我还记得威德第一次告诉我。『肃穆的责任，』他说：『肃墓的责任。』不用说也知道，威德很有幽默感。」
韦伯机长放下酒杯，外头有个穿着溜冰鞋的小孩，停在人行道上动也不动。
「酒喝完了吗？很好，说不定你们愿意跟我到处溜达溜达？」
韦伯叹口气，站起来。「弗莱登，你留在这里，等弟兄们回来。」他跟着葛雷走到外面门廊，然后步下阶梯。
组员弗莱登手指不断敲着椅子把手，他看看空的酒杯，轻轻打个嗝。
「真希望你们把宇宙飞船停在别的地方，机长。贝尔很挑剔的，但你也看到了，他的院子已经毁了，无可救药。」
「我们别无选择，燃料已经耗尽。」
「真的吗？噢，那就没话说了，今天风和日丽的，你不觉得吗，先生？幸好，除了卡林教授，所有来我们这里的贵宾都喜欢好天气，阳光普照，据说对大环境较好。」
当他们走过一个有如石像般静止不动骑单车的妇女时，韦伯机长停下脚步。
「葛雷，我得跟你谈谈。」
小老头耸耸肩，手指了指，他们走进一栋办公大楼，里头挤满静止不动的男男女女和孩童。
「由于我自己也胡里胡涂的，」韦伯机长说：「或许我应该问清楚，你到底以为我们是什么来头？」
「当然是来自洞天福地。」
「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我们来自地球，那里即将爆发另一场大战，『最后大决战』，我们逃走了，朝火星飞去，但中间出了点差错，有个叫艾波顿的组员不慎误扣了扳机，其他人也不喜欢火星人，我们没必要上那儿去，登陆火星没有成功。我们被迫离开，开始流亡，麻烦接踵而至，最后我们终于迷路了，但宇宙飞船上只剩一点点燃料和日用品。这时弗莱登发现这个城市或不管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的燃料也只够迫降这里。」
葛雷缓缓点点头。「了解……你说，地球上有一场殊死战？」
「他们将引爆最致命的X弹。」
「真是恐怖的新闻！我想请问机长，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这里定居！」
「不，不行……根本不可能。」
韦伯机长看看那些动也不动的人。「有何不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身在何处？」葛雷面带微笑。
「机长，我们在墓地里头。」
这时，弗莱登和其他组员回来了，奇威克眨眨眼。
「我听见他的话了，先生，这家伙已经疯了。」
「这又怎么说？」弗莱登问道：「仔细看清楚，机长。」他拿一本小册子给韦伯机长。
第一页正中央是张照片，这是张黑白照，庄严肃穆，上面有个白衣小天使，巧妙地停在花岗岩墓石板上，照片下面印着几个字：洞天福地。
「这是那种老式的墓地！」韦伯说：「我还记得曾看过这种照片。」
他开始读小册上的简介：
□□□
五十年来，「洞天福地」一直是人文荟萃之地，今天很荣幸宣布一项百年之后福利计划的新措施。现在各位可以在定格于「现在这里」的环境中享受来世。往生的亲人可以真正享受永远的幸福，对那些感叹人世无常、生命脆弱的人，「洞天福地」很荣幸提供下列服务：
复制那些和离开地球往生者一模一样的躯壳。只要付出不同的代价，也可以提供公园、游乐场、住宅、办公大楼、旅馆或房屋等等，所有手工和建材都调适到K星球的情况，并保证永恒不朽。
保证挚爱的往生者可以在他喜爱的环境氛围中，确保真正的永生。
※※※
韦伯机长猛地转身，面对葛雷。「你是说，所有这些人都死了？」
这个小老头走近一个抽雪茄的中年男子，把他的外套拉直。
「不，不尽然，」葛雷笑道：「只有最重要的贵宾，其他人都是仿制的。楼上那位康克林先生是一家大企业负责人，他热爱工作，你知道……那种工作狂。因此，我们不只复制他那间办公室，还复制整栋大楼……甚至包括大楼里所有员工。康克林先生则坐在二十楼的安乐椅中。」
「还有呢？」
「是的，各位，我们那位威德迈耶先生由于经常探索不同的行星和卫星，他想出这项计划：为了延续我们贵宾来生的理念，他买下这个小行星。鉴于巨大的需求和营业额，洞天福地提供这项计划，复制我们客人生前最喜爱的环境，一模一样的环境，以保证他可以享有隐私和永恒。」
「但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飞越数百万哩，千里迢迢把尸体运送到这里，在地球上就可以提供同样的服务？」
「我想，可能是我的通讯系统故障，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办公室的消息，但你不是告诉我地球爆发了一场战争？问题就在这里，机长，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在地球上会怎样，尤其在发明所有那些新式炸弹和其他精灵武器之后。」
「那你自己又扮演什么角色，葛雷先生？」
小老头垂下眼帘。「我是这里的总管，你知道，但我身体毛病也不少，胃痛、肝脏也有问题，还有心悸，这里痛，那里痛，所以我决定让他们……改造我。等我被送到这里时，可以说，你可以说，我几乎已经形同一部机器了。现在，每当那层透明薄膜被刺穿时，我就会醒来，执行我被分派的任务。」
「薄膜？」
「那层设定可以包覆密封整个小行星的薄膜，除了火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进出这个小行星，然后它会自动再密封起来。他们先抛开整张薄膜，再用防腐剂或永恒不朽的制剂覆盖我们。现在好啦，除了我的通讯系统，一切运作良好……」
韦伯机长慢吞吞地说：「葛雷先生，我们这群弟兄已经精疲力尽，这里有湖光农舍，我们想重新开始……我们充满期待……你可以帮助我们吗？」
葛雷欲言又止，他接着笑说：「没问题，机长，我愿意帮助你们，但我们要先回你们火箭上，拿点日用品。」
韦伯机长点点头，他们走出大楼。
他们走过一个花园，里面种满树木花朵，及一片有着流沙的褐色小沙丘，还有一顶条纹帐篷。他们行经草莓园，还有飞机机库和煤矿坑；再走过海边石滩，另外还有一个大型动物园，里面形形色色的动物全张着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所到之处，季节温和的更替：秋高气爽，绵绵夏日，和风春日，及寒冷雪白的冬天……
这六位穿着制服的男子，跟着这名头发稀疏的小老头默默走着，但不时东张西望，引颈企盼，惊异纳闷……
而他们周遭那些人，不管老少、中壮年，白人、棕色皮肤或黄种人，全都静止不动。
「你可以看见，机长，威德迈耶先生的计划有多成功，这里有如乌托邦，可以找到恒久不变的幸福。在这里，我们情同手足，没有战争、仇恨或偏见。现在，你们这群从地球出走，以逃避战争和仇恨的人，想在这里另起炉灶，展开新生活？」
不同方向的风吹乱了这群男人的头发。
当他们走近火箭时，葛雷转身面对他们。「你们自己也承认，在你们飞离地球那一刻，你们自己就发动战争，展开杀戮，还对跟你们不同的族群怀有偏见，那个族群拒斥你们，再把你们抛弃到太空中！那是你们自己说的！各位，我实在很抱歉，毕竟，你们可能没什么恶意，但我实在抱歉。」葛雷叹口气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很抱歉？」韦伯质问道。
「这……」
「机长……」奇威克大叫，眼睛眨个不停。
「是，怎么啦？」
「我觉得很痛苦。」
戈伯林也突然抱住自己的腹部。
「我也是！」
「还有我！」
韦伯机长瞪着葛雷，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嘴巴不断痉挛抽搐。
「抱歉，各位，请立刻回你们的太空舱。」葛雷挥挥手叫他们往前走。
组员米尔顿脚步踉跄，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我们……我们不应该喝那杯酒，我们中毒了！」
葛雷拿出武器。「叫他们，机长，叫他们爬上梯子，否则他们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走吧，上去！」
所有组员都爬进太空舱里。
韦伯机长也摇摇晃晃往上爬，当他抵达舱口时，一阵狂咳。
葛雷跟着走进机舱。
「你们还不至于讨厌这艘宇宙飞船吧……至少，周遭环境不会引起你们反感。但愿我有更大的权限就好了！但这里一切自动运作，其实，这件事没什么真正的选择，这些弟兄们最好不要在地板上不停地扭动打滚，叫他们各就各位，坚守他们平常最喜欢的岗位。动作要快！」
韦伯机长迟钝地命令奇威克到厨房，戈伯林到机房，弗莱登到领航室……
「先生，接下来呢？」
米尔顿坐上驾驶座……
「痛苦会再持续片刻……这是不朽药剂的副作用，」葛雷说：「好啦，各就各位了吗？好，很好。现在，机长，看你脸上的神情，已经了然于胸，这使我更加欣慰，我的处境十分为难！但我只是一部机器，只能照表操作，而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就是要得到永生。」
韦伯机长斜倚着小老头的臂膀，他想张口说话，但最后颓然跌坐在控制座上。
「你真的了解吗？」葛雷问道，把武器收好。
韦伯机长头点到一半，乍然中止，他的眼神已经永远冻结定格。
「好，太好了。」
头发稀疏的小老头在机舱内不同的隔间和房间里到处走动，清理一番，收拾整齐；接着走下梯子，回到小木屋里，自顾自地哼着歌曲。
等他把所有空酒杯全洗干净收拾好之后，他坐在大皮椅上，并调整修正到最舒适的姿态。他的眼神像蜡般满意地凝视着朴实的居家环境，墙上贴着熏衣草图案的壁纸和针织挂毯……
他动也不动。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火箭在鳍状三脚架上轰隆作响，旋即在发出低鸣后陷入一片沉寂。热气也很快消散了。
「你还好吗，长官？」
「很好，其他人呢？」
「很好，长官。」
韦伯机长转过身子，再伸展四肢。「很好，副官，查过大气层了吗？」
「空气纯净，适合人类呼吸，长官。」
火箭旁一扇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开始往外爬，「看哪！」组员米尔顿指指外头说：「树木、绿草、潺潺流水上有座小木桥。」
树林那头有排砖房，沿着一条冒着泡沫和水珠的小溪蜿蜒伸展，钓鱼竿从窗口探出头来。
「还有那里，右手边！」
一栋三十层楼高、钢铁打造的建筑，靠近顶端有抹粉红色云彩。隔着树篱，有个褐色帐篷，前面架了个烧烤窑，黑烟如一条僵硬的丝带从烟囱里往上窜。
另一位组员奇威克眨眨眼，瞇着眼睛打量四周。「我们到底在哪里？」
远远近近的石屋、砖房和木屋，上面有着各种不同的颜色，大小不一；更远处，金色麦田任由东西南北风往不同的方向吹。
「我简直不敢相信，」韦伯机长说：「这简直就是个公园……距离可能有公园的地方数百万哩远的一个公园。」
「实在太奇怪了，」副官皮特森说，他捡起一块石头。「我们正在任何星系图上都没标示的一个星球上，可能只存在历史档案中。」
一个身材矮小、头发稀疏的男子从树丛中轻快地现身。「哎呀呀，坦白说，我还真没想到会有贵客光临，」这个矮个子咯咯地笑，接着又说：「天哪，瞧瞧你们，把贝尔先生的地搞得乱七八糟的，我希望你们没伤到他……幸好没有，我发现他人还好端端的。」
一头红发的老头子坐在树下，显然正在看书。
「我们来自地球，」韦伯机长说。
「是的，是的。」
「我叫韦伯，这些全是我的组员。」
「是，」矮个子说。
「请问您尊姓大名？」韦伯问道。
「我吗……葛雷，他们没告诉你吗？」
「你也来自地球？」
「天哪，当然！但请先跟我到一个地方去，我们可以更舒适自在的聊天。请跟我来。」葛雷朝烧焦的树木和草丛旁一条小径走去。
他们走过一个木造门廊和一扇有着铁丝网的门。皮特森副官打头阵，然后是韦伯机长、弗莱登及其他机组员，葛雷殿后。
「请各位多多包涵……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客人上门，请坐，坐那边……那边。请别拘束。」
韦伯机长环视房间里的蕾丝窗帘、针织挂毯和熏衣草图案的壁纸。
「葛雷先生，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当然，没问题。但首先，为了庆祝今天这个场合……」这个小老头一一打量他们，然后摇摇头，「对了，你们都想来一杯美酒吧？我马上回来，不好意思，各位先生。」
他从一扇小门消失。
韦伯机长吐口气。「弗莱登，你留守，其他人四处走走，看看有什么发现，我们在这里守候。」
这些人离开房间。
组员奇威克沿着树篱走，审慎地东摸摸西碰碰，保持微妙的平衡。当他走到一扇门口时，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番，然后进门。
房间里黑暗阒寂，同时传来一股异味。奇威克试着往前走几步，伸直了手，碰到类似生肉的东西；他很快缩回手。「不好意思，」他说，然后「啊！」的大叫一声，他的脸竟贴着一大片湿漉漉的红肉。
奇威克开始全身打颤，他抓狂似的猛眨眼睛，伸出手去，碰触到更多肉，冰冷僵硬。
当他踩到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大块头的脚趾头时，他一转身，循着光源，从屠夫的肉铺拚命往外跑……
寺庙的门很难打开，组员米尔顿呼吸开始不顺畅，等他走进去后，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一排排的人，手指怒张，嘴唇张开，但动也不动，沉默不语，他们的身体匍匐在地。而在一个论异黑色的祭坛上，一个银发小女人，右手拿着长长的神杖。
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墙上的马赛克磁砖，上面的颜色在跳跃，其他一切全都冻结凝固。
连空气都悬浮在半空中，静止不流动。
米尔顿离开寺庙……
有张桌子，一个女人在桌上，还有很多人围绕着桌上的女人。组员戈伯林揉揉眼睛，凝神注视。
那是间开刀房，戴口罩的男女，手上拿着闪闪发光的剪刀和锯子；而在上面，学生正从上面窗口观摩：座位坐满了人，连走道上都挤满了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俯视躺卧着的女人，他两眼无神地看着暗红色的开刀切口处，但他是静止的，护士也是静止的，医学院学生也是静止的，没有任何人在动，连桌上那位面带微笑的中年女人也是静止的。
戈伯林开始移动……
「有人吗！」皮特森副官大叫，他已经走过八排长长走道的藏书。「哈啰！」
他举枪做出防卫的姿势。
这里有各式各样丰富的藏书，但上面全蒙上一层薄薄的灰，皮特森副官停下脚步，开始检查一本大部头的书，这时他正好抬头看。
「你是什么人？」他逼问。
这个身上已经出现斑点、瘦骨嶙峋的男子坐在梯子顶端，没有任何回应。他手上抓着一本书，正专心看书，没理会皮特森副官。
皮特森爬上梯子，愤怒地瞪着他，他接触到那个人，不由倒抽一口气，他望进那个读书男子的眼里，立刻连滚带爬下了梯子……
葛雷再走进起居室，手上端着托盘，里面放满酒杯。「这是杏桃酒，」他说，把酒杯分给客人。「但其他人呢？出去散步了吗？噢，没关系，他们等会儿再喝。顺带一提，机长，你这次总共带了多少人来？上次来了十二个人，人也不算太多，他们都偏爱很普通的东西，除了多明格斯太太，天哪，她要一拖拉库的东西，她想要一个动物园，你们可以想象吗？……一个普通的动物园，她自己则关在鸟笼里。噢，他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拼装好！」
葛雷开怀大笑，然后抿了一小口酒，他背靠着椅子，翘起脚。「啊，」他继续说：「你们不晓得这种感觉多棒，我在这里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噢，我还记得威德第一次告诉我。『肃穆的责任，』他说：『肃墓的责任。』不用说也知道，威德很有幽默感。」
韦伯机长放下酒杯，外头有个穿着溜冰鞋的小孩，停在人行道上动也不动。
「酒喝完了吗？很好，说不定你们愿意跟我到处溜达溜达？」
韦伯叹口气，站起来。「弗莱登，你留在这里，等弟兄们回来。」他跟着葛雷走到外面门廊，然后步下阶梯。
组员弗莱登手指不断敲着椅子把手，他看看空的酒杯，轻轻打个嗝。
「真希望你们把宇宙飞船停在别的地方，机长。贝尔很挑剔的，但你也看到了，他的院子已经毁了，无可救药。」
「我们别无选择，燃料已经耗尽。」
「真的吗？噢，那就没话说了，今天风和日丽的，你不觉得吗，先生？幸好，除了卡林教授，所有来我们这里的贵宾都喜欢好天气，阳光普照，据说对大环境较好。」
当他们走过一个有如石像般静止不动骑单车的妇女时，韦伯机长停下脚步。
「葛雷，我得跟你谈谈。」
小老头耸耸肩，手指了指，他们走进一栋办公大楼，里头挤满静止不动的男男女女和孩童。
「由于我自己也胡里胡涂的，」韦伯机长说：「或许我应该问清楚，你到底以为我们是什么来头？」
「当然是来自洞天福地。」
「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我们来自地球，那里即将爆发另一场大战，『最后大决战』，我们逃走了，朝火星飞去，但中间出了点差错，有个叫艾波顿的组员不慎误扣了扳机，其他人也不喜欢火星人，我们没必要上那儿去，登陆火星没有成功。我们被迫离开，开始流亡，麻烦接踵而至，最后我们终于迷路了，但宇宙飞船上只剩一点点燃料和日用品。这时弗莱登发现这个城市或不管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的燃料也只够迫降这里。」
葛雷缓缓点点头。「了解……你说，地球上有一场殊死战？」
「他们将引爆最致命的X弹。」
「真是恐怖的新闻！我想请问机长，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这里定居！」
「不，不行……根本不可能。」
韦伯机长看看那些动也不动的人。「有何不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身在何处？」葛雷面带微笑。
「机长，我们在墓地里头。」
这时，弗莱登和其他组员回来了，奇威克眨眨眼。
「我听见他的话了，先生，这家伙已经疯了。」
「这又怎么说？」弗莱登问道：「仔细看清楚，机长。」他拿一本小册子给韦伯机长。
第一页正中央是张照片，这是张黑白照，庄严肃穆，上面有个白衣小天使，巧妙地停在花岗岩墓石板上，照片下面印着几个字：洞天福地。
「这是那种老式的墓地！」韦伯说：「我还记得曾看过这种照片。」
他开始读小册上的简介：
□□□
五十年来，「洞天福地」一直是人文荟萃之地，今天很荣幸宣布一项百年之后福利计划的新措施。现在各位可以在定格于「现在这里」的环境中享受来世。往生的亲人可以真正享受永远的幸福，对那些感叹人世无常、生命脆弱的人，「洞天福地」很荣幸提供下列服务：
复制那些和离开地球往生者一模一样的躯壳。只要付出不同的代价，也可以提供公园、游乐场、住宅、办公大楼、旅馆或房屋等等，所有手工和建材都调适到K星球的情况，并保证永恒不朽。
保证挚爱的往生者可以在他喜爱的环境氛围中，确保真正的永生。
※※※
韦伯机长猛地转身，面对葛雷。「你是说，所有这些人都死了？」
这个小老头走近一个抽雪茄的中年男子，把他的外套拉直。
「不，不尽然，」葛雷笑道：「只有最重要的贵宾，其他人都是仿制的。楼上那位康克林先生是一家大企业负责人，他热爱工作，你知道……那种工作狂。因此，我们不只复制他那间办公室，还复制整栋大楼……甚至包括大楼里所有员工。康克林先生则坐在二十楼的安乐椅中。」
「还有呢？」
「是的，各位，我们那位威德迈耶先生由于经常探索不同的行星和卫星，他想出这项计划：为了延续我们贵宾来生的理念，他买下这个小行星。鉴于巨大的需求和营业额，洞天福地提供这项计划，复制我们客人生前最喜爱的环境，一模一样的环境，以保证他可以享有隐私和永恒。」
「但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飞越数百万哩，千里迢迢把尸体运送到这里，在地球上就可以提供同样的服务？」
「我想，可能是我的通讯系统故障，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办公室的消息，但你不是告诉我地球爆发了一场战争？问题就在这里，机长，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在地球上会怎样，尤其在发明所有那些新式炸弹和其他精灵武器之后。」
「那你自己又扮演什么角色，葛雷先生？」
小老头垂下眼帘。「我是这里的总管，你知道，但我身体毛病也不少，胃痛、肝脏也有问题，还有心悸，这里痛，那里痛，所以我决定让他们……改造我。等我被送到这里时，可以说，你可以说，我几乎已经形同一部机器了。现在，每当那层透明薄膜被刺穿时，我就会醒来，执行我被分派的任务。」
「薄膜？」
「那层设定可以包覆密封整个小行星的薄膜，除了火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进出这个小行星，然后它会自动再密封起来。他们先抛开整张薄膜，再用防腐剂或永恒不朽的制剂覆盖我们。现在好啦，除了我的通讯系统，一切运作良好……」
韦伯机长慢吞吞地说：「葛雷先生，我们这群弟兄已经精疲力尽，这里有湖光农舍，我们想重新开始……我们充满期待……你可以帮助我们吗？」
葛雷欲言又止，他接着笑说：「没问题，机长，我愿意帮助你们，但我们要先回你们火箭上，拿点日用品。」
韦伯机长点点头，他们走出大楼。
他们走过一个花园，里面种满树木花朵，及一片有着流沙的褐色小沙丘，还有一顶条纹帐篷。他们行经草莓园，还有飞机机库和煤矿坑；再走过海边石滩，另外还有一个大型动物园，里面形形色色的动物全张着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所到之处，季节温和的更替：秋高气爽，绵绵夏日，和风春日，及寒冷雪白的冬天……
这六位穿着制服的男子，跟着这名头发稀疏的小老头默默走着，但不时东张西望，引颈企盼，惊异纳闷……
而他们周遭那些人，不管老少、中壮年，白人、棕色皮肤或黄种人，全都静止不动。
「你可以看见，机长，威德迈耶先生的计划有多成功，这里有如乌托邦，可以找到恒久不变的幸福。在这里，我们情同手足，没有战争、仇恨或偏见。现在，你们这群从地球出走，以逃避战争和仇恨的人，想在这里另起炉灶，展开新生活？」
不同方向的风吹乱了这群男人的头发。
当他们走近火箭时，葛雷转身面对他们。「你们自己也承认，在你们飞离地球那一刻，你们自己就发动战争，展开杀戮，还对跟你们不同的族群怀有偏见，那个族群拒斥你们，再把你们抛弃到太空中！那是你们自己说的！各位，我实在很抱歉，毕竟，你们可能没什么恶意，但我实在抱歉。」葛雷叹口气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很抱歉？」韦伯质问道。
「这……」
「机长……」奇威克大叫，眼睛眨个不停。
「是，怎么啦？」
「我觉得很痛苦。」
戈伯林也突然抱住自己的腹部。
「我也是！」
「还有我！」
韦伯机长瞪着葛雷，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嘴巴不断痉挛抽搐。
「抱歉，各位，请立刻回你们的太空舱。」葛雷挥挥手叫他们往前走。
组员米尔顿脚步踉跄，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我们……我们不应该喝那杯酒，我们中毒了！」
葛雷拿出武器。「叫他们，机长，叫他们爬上梯子，否则他们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走吧，上去！」
所有组员都爬进太空舱里。
韦伯机长也摇摇晃晃往上爬，当他抵达舱口时，一阵狂咳。
葛雷跟着走进机舱。
「你们还不至于讨厌这艘宇宙飞船吧……至少，周遭环境不会引起你们反感。但愿我有更大的权限就好了！但这里一切自动运作，其实，这件事没什么真正的选择，这些弟兄们最好不要在地板上不停地扭动打滚，叫他们各就各位，坚守他们平常最喜欢的岗位。动作要快！」
韦伯机长迟钝地命令奇威克到厨房，戈伯林到机房，弗莱登到领航室……
「先生，接下来呢？」
米尔顿坐上驾驶座……
「痛苦会再持续片刻……这是不朽药剂的副作用，」葛雷说：「好啦，各就各位了吗？好，很好。现在，机长，看你脸上的神情，已经了然于胸，这使我更加欣慰，我的处境十分为难！但我只是一部机器，只能照表操作，而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就是要得到永生。」
韦伯机长斜倚着小老头的臂膀，他想张口说话，但最后颓然跌坐在控制座上。
「你真的了解吗？」葛雷问道，把武器收好。
韦伯机长头点到一半，乍然中止，他的眼神已经永远冻结定格。
「好，太好了。」
头发稀疏的小老头在机舱内不同的隔间和房间里到处走动，清理一番，收拾整齐；接着走下梯子，回到小木屋里，自顾自地哼着歌曲。
等他把所有空酒杯全洗干净收拾好之后，他坐在大皮椅上，并调整修正到最舒适的姿态。他的眼神像蜡般满意地凝视着朴实的居家环境，墙上贴着熏衣草图案的壁纸和针织挂毯……
他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