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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殷红的玫瑰地 坎-卡无蕊 第一章 痛处,与,门(再见,亲爱的人)

星星都出来了。罗兰聚精会神地举目远望。

可是,当天光渐亮(出现了一小群吃着草的班诺克,距离他们不到两英里),她让黛塔返回她的意识。甚至,放手让黛塔接管。这样分别会更容易些,痛苦少一些。于是,是黛塔沿着宿营地又走了一圈,为她俩最后一次大口呼吸这个世界的气息,并作为回忆贮藏于心。也是黛塔走到门边,伸出厚厚老茧的巴掌,先敲敲这面,再绕过去敲敲后面。派屈克走在她的一边,罗兰跟在另一侧。绕到门后时,派屈克看到门不见了,喉咙里响起惊讶万分的气声。罗兰什么都没说。奥伊走到本该有门的位置,嗅了嗅空气……又从门前径直穿过,仿佛要从对面再看个究竟。如果偶们都在那边,黛塔心想,就会看到它从门里穿过来,变戏法似的。

“也许会管用,”他用一种她闻所未闻的悲苦语调说道,“开头的十年……或是二十年……乃至一百年。然后呢?永恒无止境的余生又能何以安度?想想奥伊!你以为它是忘记了杰克吗?不!从来没忘记过!不管是你还是它,此生此世都决不会忘!它只是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苏珊娜,别,别走。我恳求你了,不要走。我愿意跪下求你,只要能帮你改变心意。”她无比骇然地看到他真的弯下身子。

③原文中,画和拖都是用的draw,抽屉和画家则同是drawer,此处是作者刻意为之的文字游戏,如同前文中的丹底罗和奇之巷也是个文字游戏。

派屈克吓得往后一跳,脸上顿时写满了仓惶,还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挡在身前。如果他叫出声来,一定会惊醒罗兰,也许事情就要更复杂了。但他太害怕了,以至于一言不发。只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

派屈克爬上二号豪华车休息前,在苏珊娜的电动车旁走了将近四个小时,这让大家都大吃一惊。他们留意着警报声,那将意味着比尔发现了莫俊德(或是联邦邑里的仪器发现了他),但始终没听到……而且,他们是在下风口。快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走出了雪域。大地在前方铺展,夕阳下,他们的身影又长又斜地投在路面上。

派屈克又忙活了一阵——先是用橡皮,再是动画笔,然后又用橡皮——但是,苏珊娜再也没有感到刺痛,一丝一毫都没有。似乎,一旦他越过了某个关键的临界点,之后便不会再有感觉。她暗忖,丹底罗把橡皮头都切去的时候,派屈克到底有多大呢?四岁?六岁?不管怎么说,肯定很年幼。当她递给他橡皮头的时候,他那副困惑不解的模样是真实的,她很清楚,可一旦他开始用起来,却像个老手般得心应手。

跳动—跳动—跳动。

注释:

可能是中央公园。是的,可能是;也可能是对称于轴心另一边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中央公园,而不是她所来之处,但看来如此相像,她在此刻没有发现任何不同之处。

罗兰摇摇头,尽管他和苏珊娜以前曾讨论过这个话题。他想过,可以从远处包围塔,择取一个方位,也就是受困的血王视野中的盲区,再靠近目标。随后,他们就能在他所在的阳台之下走到门口。他们尚不确定这种方案是否可行,得等他们亲眼见到黑暗塔和周边地势后再说。

他站起来走向她。她先是以为他要强拉她回头,便害怕起来。但他只是将手抚在她的胳膊上,久久地搭在那里,最后他默默地松开了手。“让我再问你一遍,苏珊娜,你确定自己要走吗?”

派屈克转过画板,画了起来。

联邦邑19号警戒所
塔哨
严令禁止游客逾越此界!

罗兰默默思忖了许久。苏珊娜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呼吸,看他在深思的时候她几乎想到屏气。

她转向枪侠,脸上挂着复杂而虚伪的笑容。

她走向他,可是派屈克一开始只把画板捂在胸前,显露出反常的忸怩,不让她看。可是,他其实很想让她看到;这意思明白地写在他眼里。几乎,看似一种爱恋的表情,她不由心想:他爱上的一定是自己笔下的苏珊娜。

他等不及要上路,苏珊娜想,毕竟是时候了,为什么不呢?我自己,我也渴望离开。

“你能帮我打开门吗?”她问。

派屈克突然抓起画板,在洁净的画纸上飞快地写了什么,再竖起来给他们看:

这些情景都不是初见。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的东西上,就在一条车道旁边,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就该是第五大道,应该是吧。那是一扇门,六英尺半高,从外表看来,是由结实的硬木制成。门把手是纯金的,细丝手工所打造的形象终于被枪侠女士认出来了:两支交叉的铅笔。EF牌2号,她对此毫不怀疑。而且,橡皮头一定被切去了。

埃迪穿着一件运动衫,上面写着“我喝诺兹阿拉!”

“擦掉它,派屈克,”她说着,惊诧于自己平静如水的语调。“很难看,把它擦掉吧。”又做了一个擦动橡皮的姿势,“擦掉。”

“奥兰。”奥伊说了,怪怪的低声闷语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这让她心痛不已。她转而苦涩地看向奥伊身边腰悬大左轮的老男人。

他说得如此凄凉,苏珊娜不由得走过去,伸出双臂等待被他抱起来,丝毫没想到这何其荒谬——她竟想要一个机器人的拥抱。但他真的抱起了她,她也拥抱了他——极其热烈。比尔补偿了卡拉镇的安迪所犯下的过错,就算比尔什么别的都没做,仅为这个也值得她献上一个拥抱。当他的金属手臂揽住她时,苏珊娜突然意识到:只要比尔愿意,他那双钛合金的臂膀可以轻松地将她掐成两半。但他没有那种恶意。他很温柔。

于是她俯身向前,环臂拥抱他,并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派屈克,这画太美了!”

她以微笑作答。罗兰也回以微笑。就在这时,她幡然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男人,若她不曾视他为卡-泰特和首领,她只可能认为他是妄想中的人物,或是魔鬼。埃迪死了,杰克死了,很快她也不再能见到蓟犁的罗兰了。他也会死吗?那她呢?

“不,哦,不,”她说着(夹杂着好几个人的声音),“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先让你做,然后我才可以收下这张画,它太漂亮了,珍贵无比,我会永远珍藏,以便知道我曾经在这个时间、这个世界里,知道自己曾是什么样子。”

内在的心声——最深处的那个自己——悄悄说:四夜。尚有四夜可梦。应该足够了。也许该说,够多了。当然,卡会介入其间。如果他们真的已经逾越了卡所能影响的地界,那就不会——不可能——发生。但苏珊娜现在相信:卡能延及每一个角落,甚而影响到黑暗塔。也许,卡本就是黑暗塔所蕴生的。

他们做了一切却只为了给我画一张地图,她心里说。并思忖着,为什么每件事情都必须如此该死地艰难,该死的

她张望四周,想要找到一扇门,即便罗兰添了柴火,营火之光亮还是微弱。相对于广袤无边的黑暗平原,更是显得微乎其微。她什么都没看到。当她转向罗兰时,一眼从他眼里看出他不曾明言的疑惑,于是,看着派屈克还在埋头作画,她把男孩刚刚送给她的肖像递给罗兰。她特别指了指原来的疮口所在之处。罗兰把画纸凑到眼底仔细瞧,终于看出了橡皮擦过的痕迹。派屈克已经十分巧妙地遮掩了修改之处,因而罗兰必须要贴近了看才能瞧出些许踪影;就像是雨水连绵数日,昔日的车辙终究会留下来。

苏珊娜还是一脸困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睛里亮起一丝领悟的神色。罗兰没有等;他只是把完整无缺的左手搭上派屈克的肩头,告诉他要把门画在苏珊娜的小型电动车旁,她管那辆车叫三号豪华车。

我要叫了,我受不了啦,我必须喊出来——

更重要的是,配不上他已对她产生的那般浓厚的爱和尊敬。一想到不得不和她告别,一想到不得不失去卡-泰特最后一位古怪而又完美的卡-泰特,他早已破碎的心就要再碎一次;但是,如果这是她期盼的,她需要的,他就必须这么做。而且,他认为自己也做得到,因为他已经看出年轻人依据苏珊娜的口述所画的门上缺少了什么。不是该有的东西;而是理应没有的东西。

“你会明白的。”他俩又异口同声地说着,笑着互看一眼,露出欣然的神情。

“大概是吧。”她说,“如果是那样,我向你道歉。我都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有一个我想要亲眼目睹黑暗塔,你知道的。那个我迫切得很。而且,即便派屈克可以画出找不到的门,即便我可以打开那扇门,那也不会通往真实的世界。衣服上的那些牌子名字就是想说明这一点,我明白。”

比尔开着橘红色铲雪车,把他们带到一间匡西特式活动小屋,褪色的门牌上标着:

他们是晌午时分抵达“联邦邑”的,比尔在那里给他们做了一顿美餐。派屈克把他那份狼吞虎咽地吃掉之后,就坐到了一边,奥伊蜷在他脚下,他不停地描画着餐桌旁的几人。那里曾经是个公共休息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全被电视屏幕覆满了——苏珊娜估计至少有三百多个屏幕。这些设备肯定是最后安装上去的,因为有不少还能工作。几个屏幕上显示出围绕匡西特小屋的起伏的小山,但大多数镜头里只是雪花一片,还有一个屏幕上只有一排又一排闪烁的波线,苏珊娜多看几秒都会觉得反胃。那些雪花屏幕,比尔说,以前专门用来放大绕着地球旋转的人造卫星传送来的影像,但卫星上的摄像头早就没用了。而那个波段闪烁的屏幕更有趣些。比尔告诉他们,就在几个月前,那个屏幕上还是黑暗塔。可是,突然有一天,图像消融了,除了起伏的波线之外,啥也不见了。

派屈克在画她。

“没用的,”她说,“而且,如果我现在就与你永别——我的心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请千万不要让我看到你跪在地上。你不是下跪之人,罗兰,斯蒂文之子,你何尝是这样的人呢,我不要看到你最后告别时是这般模样。我想看到你挺胸昂首,像你当年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时那样。像你和你的朋友们挺立在界砾口山上时那样。”

埃迪端来一杯热巧克力。依然完美无瑕,上面浮动着鲜巧克力和奶油,装饰般地撒着一点肉豆蔻末。“来,”他说,“我给你带了热巧克力。”

突然之间,她猛然惊觉——

派屈克放下橡皮,贴着疮口,在纸面上擦动起来,一开始只是试探性地擦,接着,他看到了效果,便一鼓作气地擦起来。

而且,死期已将近。

最后,他们停下来准备过夜,罗兰拣来了足够的柴火,派屈克则打起了瞌睡,等罗兰生完火之后,男孩才醒过来,起身吃了一顿维也纳香肠配烤豆子。(苏珊娜呢,看着豆子消失在派屈克空洞洞的嘴巴里,提醒自己要在疲惫不堪、倒头睡下之时,记得帮他把兽皮大衣挡在风口。)她和奥伊的胃口都很好,可罗兰却几乎没有碰过他那份晚餐。

亲爱的上帝啊,难道她在此逗留了这么久,经历了千辛万苦,还不知道卡-泰特是什么、有什么含意吗?卡-泰特就是家。

吃完饭,派屈克抓起画板又画起来,却冲着铅笔头皱起眉头,又向苏珊娜伸出手。她知道他要什么,便从私人肩袋里拿出那只玻璃罐。她带着这个罐子只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卷笔刀,而她担心交给派屈克会不小心丢了。显然,罗兰完全可以用他的随身小刀把EF牌铅笔削尖,但毕竟会磨损刀刃。她揭开盖子,把橡皮头、纸夹连同男孩想要的卷笔刀一起倒在合拢的手掌里,再递给派屈克。男孩捡出小刀,利索地几下就削尖了铅笔,再递还给她,二话不说地继续埋头作画。苏珊娜看了几眼粉色的橡皮头,又想起那个疑问:为什么丹底罗费工夫把橡皮头都切下来呢?是为了嘲笑男孩吗?如果是这样,那显然不见效。也许,等派屈克到了晚年,大脑和手指的协调性反应迟钝些了(当他那不容置疑的天才小世界开始“转换”之际),或许才会需要橡皮擦。因为,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即便有小小的笔误,他也能妙笔生花,变成灵感的反证。

“你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在黛塔滑稽的怒气中,话才会说成这样:依这嘛尼思。

“如果我们看到你的塔的时候,我还和你在一起,罗兰,事情就大错特错了。”

②“圣艾尔摩之火”是指雷雨天气里在大海中航行的船只经常会发生一种奇特的现象:桅杆的顶端发出蓝白色的光芒,形状如同火焰。其实是一种尖端放电现象。这个名称起源于三世纪意大利的海上守护神圣艾尔摩。那时的船员们在暴风雨中看到桅杆上的光芒,认为是圣艾尔摩在危急时刻显灵保佑他们。

“苏珊娜,你的脸!发生了什么——”

“是的。”罗兰也点头称赞,接过了画板。这扇门看来栩栩如生,恰如他自己跌跌撞撞游走在西海岸时找到的那些门,那时候他神志不清,被毒螯虾咬得奄奄一息。可怜的无舌画家简直像是钻进他头脑里、偷窥到了那扇门的真相——炸扁(照片)。

“可你说过我们已经超越卡了。”

至少,自从她到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后,她就很清楚一件事情。那扇门上的符号,意味着找不到。

“顺其自然,”枪侠说,如同当年他的母亲曾对他说过的一样。“凡事自有定论,别哭了,让卡做主吧。”

仿佛要强调自己的心愿,他张开嘴巴,指了指无舌的空洞。

你也是吗,苏珊娜大吃一惊。你也一样。

“派屈克?”

罗兰走过去,握住了门把,金属小球在他手掌里轻松无碍地转动了。

“你还要看一个图案,也必须画在上面。”她说着,从宿营地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小木棍。木棍在膝盖上一敲,折成两端,她留下尖头的那段。那个图案,她记得很清楚,但最好还是不要过分执著地追想细节。她感觉到,图必须准确,否则她想让他画的那扇门要么敞向她不想去的地方,要么就索性打不开。因此,当她开始在混杂着灰烬的尘土里画下第一笔时,她就决定一蹴而就,要像派屈克那样飞速地画,绝不停顿一秒,绝不去看已经落笔的部分。只要她有所回顾,她就会反复斟酌,势必会觉得有哪一笔、哪一处看来不妥,那样一来,不确定感就会像病根一样潜入内心,挥之不去。黛塔——傲慢无礼、满嘴脏话的黛塔,不止一次作为她的救星显身——也许就会插手进来,接手这项重要的任务,但她无法指望黛塔一定会冒出来。在内心最深处,她仍然无法彻底信赖黛塔,尤其在这等关键的时刻,万一黛塔只想开开黑色玩笑而闯下大祸,那就糟透了。她也不完全信任罗兰,他想留她在身边,也许有足够多的理由,但他未必彻悟自己的心。

第二夜的梦既像、又不像第一夜的梦。环境和细节几乎一模一样:中央公园,灰色天空,雪花飞扬,颂歌欢唱(这一次唱的是丹尔维京乐队的主打曲《共我前行》),杰克(我开塔库罗精神!)和埃迪(这一次,他的汗衫上写的是:喀嚓!这是欣纳瑞照相机!)。埃迪端着热巧克力,却没有递给她。不止是他们的神情,甚而他俩紧绷绷的身体都让她看出一清二楚的焦灼。这便是区别于以往梦境之处:有些重要的物事需要被看出来、或是需要去做,也可能两者皆有。不管是什么物事,总之他们期盼她能当即发现、并付诸行动,而她显然已被拉在后面。

这时候,派屈克却似乎已然忘却了她的存在。他低头端详肖像,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孔,显然全身心地被有趣的新玩具吸引了。他擦得很谨慎……随后用上了力(刺痛更厉害了)……接着,动作又轻柔下来。苏珊娜真想放声大叫。麻麻的刺痛感突然之间放射到每个角落。前额仿佛在灼烧,湿润的眼底仿佛在微颤,似乎有两群小飞虫蒙在眼里嗡嗡躁动;甚至乳头都一激灵,不由分说地硬挺起来。

下面写着:

她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座椅前,并把她的嘴唇压上了他的。吸气时,她恍如吸入一口远在千年之前、万里之外的气息。唉,是的,她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不。”他答,她也看得出来,他真的非常不开心。她发誓,之前从未见过任何人有如此悲哀、如此孤寂的神容。“我从未如此刻这般远离快乐,纽约城的苏珊娜。你能否改变心意留下来?你能否伴我走完最后一程?那样,我才会开心。”

“很棒,派屈克——棒极了。”

没有人应声。谁也不知道。

一个多小时后,三人、貉獭和机器人比尔聚拢在一辆改装小车前,看起来,那辆车就像是豪华出租车的放大版。四只轮子又高又薄,转起来悄然无声。苏珊娜心想,就算上面装满了东西,拖起来也会像羽毛一样轻松呢,起码,在罗兰生龙活虎的状态下是。但拖它上坡显然会比较吃力,好在他们有一车的备用粮食可吃。二号将会走得更轻盈快捷……而且,她觉得前头也不太会有高山险峻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平原地带,一马平川;所有冰雪覆盖、树林绵延的山头都已被抛在身后。比尔给她弄来一辆电力驱动的单座小车,比高尔夫球场车更迅捷。她被拖在罗兰身后(“像根排气管”)的岁月结束了。

“你们会怎么处置那个人的红色父亲?如果他真的控制了玫瑰地,神圣的坎-卡无蕊怎么办?”

大概这就像是骑自行车吧,她想,一旦你学会了,就永远不会忘记。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它去吧。”比尔说着,听来有几分失意。“我猜,其实是我不想看你们走。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人?”

“让我瞧瞧,宝贝儿。”她把一只手搭在画板上。但她不会主动抽取画板,即便他想让她看也不会。他是个画家;只有他才能决定是否展示自己的作品。“求你了!”

她盯着他,黛塔的双眼里闪出狡黠的坏笑。就是要把他激怒,把事情搅和成她不想要的局面。既然她已经插手了,就要惹恼他,让他瞅明白她是何许人也。来吧,白鸡巴鬼,依来试试吧。

派屈克正看着她,一脸困惑。也渐渐变得不安。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为了我的心、我的意。也许,甚至还为我的灵魂。”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留放在丹底罗药橱里的罗伯特·布朗宁的诗歌影印件。“这里写了一些文字,说的是:最终决战,或是最终的痛苦来临之前,要记取曾经的岁月。说得很好。也许,这首诗所说的——早到的、快乐的前兆——才是我真正需要的。说不好。总之,我认为我们要步行前去,除非苏珊娜反对。”

派屈克摇摇头。

埃迪还曾把她拉入了爱情,和他。

“是的。”她说,“是的!画得太出色了!你是个顶尖的画家,派屈克。看着这张画让我感觉非常美好。”

他的脸红了。甚至在微明的火光中,她也看出来了。“你把我说得很坏,苏珊娜,也把我想得很坏。”

派屈克看看她,又看看罗兰——他盘坐在地也在看着他。“孩子,不管走哪条路,”枪侠说,“你都可以到达一个世界,实话实说。虽然她要去那里,但还有更多的选择值得考虑。”

(猜谜解密)

“苏珊娜,是什么事情让你烦恼?我想让你告诉我。即使泰特不复存在、即使我已不再是你的首领,我仍然希望你对我这个首领袒露心事。”他笑了一下。这凄凉的笑让她觉得心都碎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也无法遏制吐露真相。

“我看不到,”她失望之极,“也许我错了。也许根本没什么该死的门。哦,罗兰——”

时间快到了。抓紧。

“太好了,”她这样说,然而这样奉承一位天才显然不够分量,不是吗?

派屈克迷迷糊糊地探出手,撩到她嘴边的那个创口。她下意识往后一缩,又稳稳地停下来,让他轻柔地搭在那里。伤口又一次结了硬痂,但依然常常痛得钻心。这些天来,即使微笑都会疼。那只小手慢慢垂了下去,派屈克睡着了。

现在他是我的贵人,苏珊娜/奥黛塔/黛塔同时这样想到,并伸手摸出口袋里的玻璃罐,极其清楚自己将要干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是从这个推论开始,她的直觉飞跃到另一个层次:假如派屈克能够(至少,在这个世界)用橡皮擦去画像,从而抹煞真实的存在体,那么,他应该也可以通过画画来创建不存在的物事。当她提及那群踪迹神秘的班诺克牛群能在眨眼之间靠近他们时,罗兰摩挲着额头,像是犯了头痛症。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罗兰问道,“为什么你不说出来,让别人帮你解梦?”

“派屈克,太出色了!”她说。

她挑衅地摇摇头。不晓得。

苏珊娜顿感心绪不宁。一百二十轮距,也就是一百多英里,甚至还不到。那么近了!近得让人脊背发凉。

他立刻点点头。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让他改主意,依真该感谢偶,黛塔愤慨地想,白鬼子大概也该好好谢谢偶吧。

“我确定。”她说。

也许,确实是隔界的黑暗区间。

“苏珊娜不反对,”她静静地说,“苏珊娜认为这才是高医妙着。苏珊娜只有一个意见:拒绝被人拖在后面,活像根排气管。”

“你愿意为我画点别的东西吗?”

“我应该看出来的。也该明白那种含义。苏珊娜,我老了。”

“好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前一天还在结结巴巴的机器人说,“古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也许我们还会相见,就算别处无望,也能在尽头的虚无之境。如果机器人也被允许进入那片死后之地的话,我很期盼,因为好多旧识都去了,我好想再会会他们。”

罗兰来呀考玛辣,旅程就要终结了。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为她的高兴而高兴。苏珊娜确实非常高兴。即便此刻她害怕得要死,也无法减损一丝真心的愉快。

奥伊看了看盘子,又坚定地往后退了两步。罗兰便点点头,把碰也没碰过的食物倒在了草丛里。或许,莫俊德会及时赶到,找到一些可口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不禁意识到一个苦涩的现实:坦率地说,奥伊远比派屈克有价值,更能助罗兰一臂之力。貉獭不止一次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如果他能佩枪、开枪,就将无愧于“枪侠”的殊荣。然而,派屈克……派屈克……好吧,照直说吧,是个“素描铅笔侠”。快枪手。下笔快如蓝色闪电,可你不能用EF铅笔杀死敌人,除非那支笔削得相当尖、相当尖。

“不。”他说。

“不行,”她柔弱地拒绝着,“我要抓紧属于我的机会,离开。”

“为什么不回去睡觉呢,宝贝儿?你需要好好休息。”她也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免不了要提着一颗心。很快她就要叫醒罗兰,换自己躺下睡觉,梦还会紧跟而来。杰克和埃迪的幽灵会来看她,比以前更忧心如焚更疯狂地望着她。等待她领会什么,而她始终不得要领。

他点点头,“从前,根据我父亲图书馆里的最古老的史书记载,这也曾是我们世界的星空。莉迪亚的北斗,最早就是叫这个名称。而现在,在这里重现了。”他转身看着她,微笑了。“又一个生命和复兴的标志。血王受困之余,该是多么痛恨举目所见的天空上驰骋着这样的星斗啊。”

来吧来吧考玛辣,黑暗塔歌唱着,现在这歌声就近在路的前方。来吧来吧考玛辣,枪侠快点到来呀。

于是她开始说,极其谨慎。派屈克倾听着。这期间,罗兰听到苏珊娜的说话声也醒了。他走过来,在半燃半熄的昏暗火光中凝视着她,接着又看向别处,并突然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到这一瞬,苏珊娜都无法确定罗兰是否看出了端倪、是否发现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她想,派屈克的魔力强大到足以抹去枪侠的记忆大概也不是不可能。

奥伊,在他们穿越劣土、神会之地白域,以及开阔的草场平原这一路上都缄口不语,现在终于开口了。“阿克?”它说,但似乎困惑重重,就像不记得有过这个人,她不禁心碎欲裂。她曾向自己许诺,离别时不要哭,黛塔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她绝不会落泪,可现在黛塔走了,眼泪不自觉地又滑下来。

“我们多谢你的好意,但其实不用如此精益求精了,”罗兰说,“我们会在上面盖上兽皮,就不会刮手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想她没有要求他的帮助其实是正确的。是的——不管这会让他多伤心。“你已经失去两人了。你很愿意再失去我吗?”

我不敢。

派屈克恳切地连连点头。他用一只手作出撕纸的动作,又指了指她。是的!撕下来吧!收下它!留着它!

不,是派屈克把牛群拉近了。把它们画成了近景,从而把它们拉近了。

“在美国大概有一百年不曾有过这么一大群野牛了。”她说。

她再次体验到那种针刺般麻麻的感觉,但是先前他在画她的肖像时,这种感觉是遍布周身的。然而现在的麻痛感只在一个地方,下唇的右侧。当派屈克捏着橡皮头凑近纸面、开始擦动时,刺痛感顿时强烈起来,荒诞却真实地又痒又疼。她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抓着地面的尘土,以防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挠,一定会挠得很凶,根本不会顾忌是否会撕破伤口、让一加仑鲜血滚滚淌下来染红鹿皮衬衫。

她顾不上他递来的杯子。她完全被那扇门吸引住了。“这个,就像海岸上的那些门,是不是?”她问。

“多谢你。”罗兰说。

也许是有区别的,像他说的那样,是魔法所为。

“我也是这么想的。”

画 家

他歪了歪脑袋,困惑不解。她不得不笑了一下,尽管心在狂跳——奥伊有时候也会这样看着别人,其实他明白得很,百分百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她先守夜,并在午夜叫醒罗兰。

派屈克写下了一句问题,巧妙地写在刚才那个问号的左边:

苏珊娜说:“我想让你画的东西,并不存在。”

“缺少情境。”

苏珊娜把罗兰拉过来,让他站在派屈克面前。枪侠大约有六英尺三英寸高。她让他把自己抱起来,随后把手掌升到他头上大约三英寸高的地方。派屈克点点头,笑了。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了皮肤上。光滑的皮肤。自进入雷劈以来一直烦扰她的肿胀疱疹不见了。她甚至知道,如果这里有镜子或一摊水让她照照,她绝不会看到疤痕。

“不。”杰克却同时说。

“我估算着,他用了十分钟来画这张画,而他大部分的画只需要三四分钟,也可以画得一样好,你说是不是?”

她没有应答——以前她也听他这么说过——只是对他讲了关于埃迪和杰克的梦境,讲清了他们各自汗衫上的厂牌名字,颂歌声,要给她的热巧克力;以及他们眼神中夜夜递强的慌张紧迫,同样,她还是不能彻悟这些梦要传递给她什么样的讯息。

派屈克又嘶哑地空喊几声。这一次,带了点征询的意味。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可怜的小孩事实上都紧张死了,难道不是吗?他刚刚被任命担当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任,因而迫切地想知道赞助人④意下如何。

“派屈克?”罗兰又问。“意下如何?”

但她又想到了那些梦。颂歌声。手捧热腾腾的巧克力的年轻人——最上等的热巧克力,鲜奶油泛浮其上。

“你们不会喜欢天黑后靠近塔的,”比尔说,“至少我不会那么做,考虑到塔里的那位新住户。不过,对你们这样了不起的行者来说,何妨在路边扎营再熬一晚?不会熬多久的,我该这么说!宿营最后一夜之后(众神明鉴,你们极有可能需要抵挡偷袭),明日晌午,你们就会抵达目的地了。”

必须在几秒之内,必须,必须快一点,哦我的上帝啊快让这事儿终止吧——

苏珊娜一直等到天亮,一开始靠收拾行李打发时间,然后又把东西放到了一边——回到纽约城,这个世界里的少量私人物品(更不要说他们收藏的那些小号鹿皮口袋了)对她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人们会笑她的。他们大概会嗤笑……或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尖叫着逃跑了。突然出现在中央公园里的这个苏珊娜·迪恩在大多数人眼里绝不会是大学毕业生,也不像巨额遗产的继承人;甚至也不像丛林女王希娜,这么说真是遗憾。哦不,在文明城市的行人眼里,她:只可能像是从搞怪秀节目中跑出来的。一旦她走过这扇门,还会有回头路吗?绝不可能。永生永世都不可能了。

“是的。”埃迪说。

“别说出来,罗兰,如果你爱我就别说。”

他把她揽在怀里,拥抱她,亲吻她的鬓发。她嘴角的疮火辣辣的,还在一跳一跳。不再流血了,但它又开始生长了。

“要是你们再给我半小时就好了,我可以把这里磨得光滑些,”比尔说着,还在切割边缘转动着三根手指的钢手掌,这辆二号车其实是从一辆旧马车上截下来的。

有很多小树丛能让她“处理私人事务”(忍不住时,她得让泪流下来),可道路越走越平坦开阔。第二天中午,苏珊娜望见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什么在飘移,起初她以为是一片云影,但碧蓝的天穹无论哪个方位都万里无云。接着,那片暗影开始旋动,云不会那样旋动。她屏住呼吸,停下她的电动小车。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他。

但不是你的死亡,枪侠,她在心中说,是别人的,历来都不是你。但愿我能逃离你的魔咒,祝我能成功。

她盯着这个问号好半天,才抬起眼睛看着他。她看到他抓着橡皮头——完美的新工具——攥得那么紧。

苏珊娜万分小心地把这幅作品从画本上撕下来,脑海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却忍不住在想:万一她失手把它——把她——一撕为二,那会发生什么状况?撕的时候,她还留意到他的神情:既无惊奇也无恐惧,他肯定已经看到她嘴边的疮不见了,因为自他认识她以来,那个恶性的脓包一直占据着她面容的焦点,更何况,他还曾精确得如同照片一样逼真地描画过。现在那东西不见了——她的手指明示了这一点——但派屈克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对此毫无意识。看来,结论再明显不过了:当他把脓包从纸面上擦去的同时,他也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它。

他紧张地看着她。面露怀疑。真的?他用眼神追问,她这才意识到,只有他——藏在他内心里的那个可怜而贫瘠的派屈克,与生俱来地拥有天才禀赋,因而视其为稀疏平常之事——才会怀疑他的作品是否真的完美。画画是让他开心的事情;他只是一直坚信这一点。至于他的画能让其他人开心……他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她不禁又想到心中深深的疑惑:丹底罗到底把他关了多久?而最初,这个卑鄙的老东西又是如何俘获派屈克的呢?她觉得自己大概永不会得到答案了。与此同时,让他确信自己的价值,似乎又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迟疑了片刻,始终抱着画板。然后——羞涩极了,甚至不敢看着她——递了出去。她接过来,低头去看画中的自己。随后的几秒钟里,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那是多完美的一幅画啊!炯炯的大眼睛。高高的颧骨,她父亲总是戏称其为“埃塞俄比亚的珠宝”。饱满的双唇,那是埃迪曾满怀爱意亲吻无数遍的双唇。这就是她,简直活生生的就是她……可是她觉得,画中不止是她。她以前绝不会相信:一只细细的铅笔画出的线条可以如此生动地描绘爱,毫无遮掩的爱似乎在纸上熠熠闪光,可这确实是爱呀,哦,确凿无疑,说真的;是这个男孩对救下他生命的这个女人的爱,是她把他从阴暗恐怖的地下黑洞里解救出来,否则他必死无疑。视其为母亲的爱,视其为女性的爱。

还做了梦。

他一耸肩,两只手都举到肩膀那么高了,她不得不大笑起来。当然,笑的声音不大,罗兰没有被吵醒,但声音大小没关系,她确实咧嘴大笑了。在她头脑中,还跳出一行老牌默片里的字幕:我画我所见。

是她率先抽离了吻别的唇。

“你绝不能那么想,”罗兰说,“现实世界不太会是黑白分明的,我想,有或无、是或非,都不那么清晰确定。”

中央公园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奥伊就止步了。它先坐下,又站起来,一时间她又充满了希望:也许,在人人开着塔库罗汽车,喝着诺兹阿拉,拿着欣纳瑞照相机互相拍照留念的纽约城里,还会有另一种翻版的卡-泰特和婴神-特特。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比尔说着停下了铲雪车,并把小理查德的乐声调到中档音量。“我很抱歉,人们在弧界边境都会这样说。”

所以,她把东西放在一边,就痴痴地等起来。当一线乳白色的曙光初露于地平线时,她叫来了派屈克,问他是否愿意跟她一起走。回到你以前的世界,或是另一个相像的世界,她对他说,尽管她很清楚: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哪个世界里来——被带到这里来时也许还很小,要不就是那时受了重伤,失去了记忆。

罗兰计算了一下,“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发,到太阳下山前还有五个小时,我们可以步行十二轮距。也就是苏珊娜说的九英里,或是十英里。按照这样的速度慢慢走五天就可以到了,我耗费一生追寻不止的黑暗塔。我会在黄昏时分抵达塔,因为在无数个梦里,我所见都是那样的光景。苏珊娜,是不是?”

“是吗?”依然是礼貌地表现出兴趣,“可我得说,这里有很多。如果有牛跑进了左轮的射程内,我们不妨猎几只来。我挺想尝尝鲜,别再是鹿肉就最好。你说呢?”

“我觉得你没有错。”罗兰对她说。这么说,他显然一百个不情愿,只是一个身负苦任、或有债要还的男人必须如此坦言。对这个女人,他确实有所亏欠,他想到了这一点,难道不是他硬拖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拽进这个世界吗?她在这里学会了杀戮,也坠入了爱河,然后被夺去了爱人。如果他不曾绑架她,她现在还会有这样深切的悲哀吗?他必须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才能证明这一切没有做错。他渴望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冒着牺牲她性命的危险——是纯粹的自私,配不上他所受过的训练。

她蓦然惊醒时还在急喘。快要天亮了。她伸手抹了把汗湿的额头。

“是的!”她答,“当然了,我当然看得出来。可是——”

“可以送给我吗?”

“怎么会错?”他问她。

①即CD光盘。

“我不会这样和你道别,这一次绝对不行。”他说。

卡-泰特就是爱。

“其一,”他说着,用残指的右手轻轻拉住她厚茧叠生的左手,“还有一位,也有权利选择是走是留,而且,我说的并不是派屈克。”

她抬起头直视阳光,希望他将她的泪水误认为是烈日所致。随后,他们继续往东南方走,朝着那片伟岸空旷之地,走进始终不停、以致越发强烈的跳动—跳动—跳动之中,那是众世界以及时间的轴心之塔。

“要是开车走的话,你们轻而易举就能把他甩掉。”比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你们会立刻到达黑暗塔,永远不用再见到那个人。”

他点点头。在画板上写了什么,再翻转给她看:

她便点了头。

“好吧,派屈克,”她说,努力不流露自己的复杂情绪。她甚至倾身过去,拍拍他的手。“我理解你的感受。有时候人们会很残酷,这是真的……残酷又卑鄙,但大多数都是好心人。你听着:天亮以后我才会走。如果你改主意了,我的邀请依然有效。”

派屈克,这个无舌天才,被幽闭于荒芜野地。被囚禁于地下的抽屉、囚于画中。那么现在呢?现在?

杰克也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珊娜几乎忍不住大喊。

她把枪收好,把空了的双手摊给他看,又把他拉进怀里。一开始,他还是浑身僵硬地抵抗着她的拥抱——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但很快他就放松下来了。

她是不是看出了罗兰有释怀的表情?如果真的有,她会因此而恨他。

她不知道,可古怪的是,她似乎毫不担忧。卡会摊牌的。卡,还有她的梦。

派屈克把她递来的东西夹在手指间翻来覆去地看,皱着眉头,仿佛以前从来没见过。苏珊娜却确信他见过,问题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最后一次,他是否差一点就消灭了折磨自己的恶人?那么,丹底罗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就索性杀了他呢?

所谓画,就是用一支铅笔、或炭笔,画出一幅画。

他从她怀里挺直身子,指了指北方。她好半天都没弄明白,后来,她看到橘红色的光线舞动闪旋。她目测了一下,那至少在五英里之外,但不能肯定她以前没见过。

依最好还是敢!黛塔愤慨地回了她一句。无论如何依经受下来了——偶们都忍下来了——依肯定还剩了点胆量吧,去摸摸自个儿该死的脸吧,依个臭婊子!

这当口,苏珊娜仍在绝望地四顾查看。正当她双手撑地在火光和黑暗的边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时,罗兰不得不喝令她回来,提醒她莫俊德随时可能冒出来,而黑暗是莫俊德的好朋友。

是的,以后她会再好好回忆这一瞬间。思维并不是连贯的、可以写成线性公式的——如果a+b=c,那么c-b=a、c-a=b都成立——但事实的确如此,她在一瞬间彻悟了每一件事情。直觉到了一切之关联。难怪梦中的埃迪、梦中的杰克会始终对她不耐烦;事实不是很明显吗?

后来——因为总是会有“后来”,不是吗?——他做了早餐,强迫自己咽下去。派屈克没有迟疑,全部吃完后,还主动帮着罗兰收拾东西。

第二天开始,她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冰凉的空气迎面扑来,足以吹起派屈克的长发,顺着大风还闯进来一阵雪花。她能看到稀薄霜冻之下的草地还是绿色的,一条路,还有一排铁栅栏。圣歌班在欢唱“多美的孩子”,正如在梦中一般。

他耸耸肩笑了。这是在说我不知道,可她觉得派屈克知道。她想他心里很明白。

捏着橡皮的手即将触碰到纸面的时候,她挪开了自己的手——必须让派屈克自己来,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知道要这样做。她来回移动着自己的手指,模仿出她想要他做的动作。他没明白。她又做了一遍,接着指了指画在下唇旁的疮。

多高?

没过多久,苏珊娜睡着了。做了梦。

苏珊娜笑着过去拍拍他的膝头。“宝贝儿,别傻了。你就像韩赛尔和格蕾特一样在巫婆的地窖里被关了那么久,上帝才知道究竟有多久,可那不是你的错。”

他把她揽在怀里摇一摇,再摇一摇,那感觉真好。那能宽慰她。“我错了,”他说,“你知道的。”

“那我就将以心头所有的爱念点亮那片黑暗。”

派屈克露出一丝恼怒。他把手臂平举、折起,握起拳头,鼓起肌肉。结果——捏着画笔的胳膊只在上臂突起鸭蛋大小的二头肌——似乎颇令他羞愧,他立刻垂下了手臂。

我还没准备好,她的一部分这样想。还有更神秘的一个部分——记得每场梦境细微的差别的那个部分(反复而递进的梦)——却还想:我一点儿不想去呀。一点儿都不想。

“看这儿,”他柔声说道,并把画指给她看,“苏珊娜,你看出他是多么努力想让你满意吗?”

“如果是黛塔问他,他肯定想也不想就选择留下,因为奥伊历来看不惯黛塔。如果是苏珊娜来问……那么,我就不知道答案了。”

(这里不再有双胞胎)

“屋顶上有个超大音量的喇叭,”比尔说着指了指联盟邑。“我不知道怎样的特殊情况需要警报——也许,放射物质泄漏,或是这样那样的攻击——但是我很清楚,方圆百轮距之内都能听到这只喇叭的警报声。还能再远一点,如果风向适当的话。如果我发现了什么人、你们认为正在后面跟踪的那个人,或是功能尚存的某些动感传感器捕捉到他的踪迹,我就会打开警铃。你们应该可以听到。”

第三天夜里,轮到她守上半夜。就在她一直盯着来路,亦即塔路的西北端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恐惧刹那间泛滥于她的心神,活像玩偶匣里的小人突然跳了出来,她飞快地转过身去

“是嘛,你说的当真?”罗兰问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很久以前我们管它们叫做班诺克。很大一群啊。”

那么,她就会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她动情地想到,比我自己更好的另一半;我那美丽的姐——

“我认为血王不太喜欢上电视,”比尔对他们说,“特别是当他知道会有人前去陪伴他的时候。你们不再来点三明治吗?还有好多呢,我向你们保证。不要了?那么,汤呢?派屈克,你还要吗?你太瘦了,你知道的——太、太、太瘦了。”

“嘿,”她说,“你有你的魔力,不是吗?魔力始终不减。你把埃迪推进死亡,又让杰克跟上,凑成一双。现在轮到派屈克,甚至还有貉獭。你开心吗?”

她望向星光闪亮的天幕。“好吧,有古恒星和古母星,但它们好像都已经向西边偏移了。那里还有——哦,我的上帝啊!”她的手猛然从男孩胡子萌生的脸蛋上(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地道的胡子,只是些扎手的小毛楂)抬起来,指着星空说道:“和我们离开西海岸的时候不一样了,我知道,不是那片夜空了。罗兰,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星空——我们称呼它为北斗七星。”

苏珊娜在他身边坐下,指了指画面上那个疮。然后她谨慎地握住派屈克的手腕,把他的手带向画纸。开始他还有所抵触,随后便听任红色的小东西在纸面上来回擦动起来。

这一次,他明白了。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睛一亮。他把粉色的小东西举起来给她看。那只橡皮头完好无损——上面没沾染过一丁点儿炭笔的痕迹。他看着她,眉毛一挑,似乎在征询:你确定吗。

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他会就此放弃,同意让她走。可是他的愤怒——哦不,应该说是强烈的失望——突然爆发出来。“可是你并不能确定!苏珊娜,万一那个梦是一个鬼把戏或小魔法呢?万一你从敞开的门里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恶毒的魔法呢?要是你走进去后坠入了隔界的无尽时空,那又怎么办呢?”

然而,奥伊向后走回枪侠身边,在他穿烂的靴子旁坐了下来。他们一路跋涉千万里,靴子穿破了一双又一双。脚程也好、轮距也好,都是千千万万无以计数。现在,他们的旅程就要到尽头了。

她转回身来,可他们都不见了。

她拿出一只粉红色的橡皮头,领悟了为什么丹底罗要把它们切下来。他自有道理。

“好吧。你愿与我吻别吗?”

“咋啦?”她问,“大小伙,依琢磨啥呢?”

罗兰也曾把她拖进他的世界……用魔法。

一切?惊觉了一切?

中午,他们继续上路,罗兰拉着二号车,派屈克走在他身边,脑袋低低垂着。很快,塔的心跳声再次响彻枪侠的心神。现在,非常接近了。这股坚定而跃动的力量驱逐了所有关于苏珊娜的想法,他为此而欣慰。他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这一下一下的振动声响,任凭它把他所有的悲伤和思虑震荡干净。

“的确如此,”罗兰说道,却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迹象。这让苏珊娜甚为宽慰。

杰克身上的那件胸前则写着“我开塔库罗精神!”

她想到了地平线尽头那一大群突如其来的庞大黑影,罗兰说那些巨头野牛叫做班诺克。又想起派屈克开始描画尘埃时,她如何闻到了尘土的气息。还想到,是派屈克把牛群画成近景时,牛群如何当真逼近了(艺术许可证,我们都得说谢啦),看起来,确实变成了近景。她还记得,当时自以为调整了视线才能看清,如今却讶异于自己的迟钝和愚蠢。只有在明暗交界处瞳孔才需要适应变化,可远近交替时,何尝需要调整眼力呢。

“屋子后面有一些小车,”比尔说,“大多数都不能用了,但有一些还行。我可以给你们一辆四轮驱动的卡车,虽然不能担保它运行完好,但我相信开到黑暗塔还是没问题的,因为从这里过去只有一百二十轮距。”

她尽可能地耐心等待着,在漫长的五分钟之后,她的耐性有了回报。派屈克微笑着把画板翻转过来,让她看修改后的画作。他把那个污点完全擦干净了,并略微补上阴影,以使得那部分和脸部其余皮肤浑然一体。他还小心翼翼地扫去了每一丝橡皮屑。

派屈克发出嘶哑的叫声,他俩都转头去看。他把画板竖了起来,把正面转向他们。那真是找不到的门的完美显现,她默默赞叹着。“画家”的字样还没有写上去,门把手还只是闪闪发亮的金属球——没有配饰交叉的铅笔——但一切都画得很对头。她还没有费事地给派屈克讲这些细节,多少出于自己的利益和考虑。

派屈克把奥伊拉过来,一条胳膊环抱着貉獭,一直瞪着大眼睛不悦地看着罗兰和苏珊娜。

“行啦,罗兰——那偶就跟依说白白咯。天长夜爽。但愿依能到达那座天杀的塔,还——”

她扪心自问,知道自己心意已决。她清楚所有的风险,但——是的,她还是要走。为什么?因为罗兰的路就是枪之路。罗兰要走的路,对于他的同伴来说,就是死亡之路。从踏上使命征程之日开始,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证实了这一点——不,甚至更早,自从他偷听到厨子哈可斯暗策阴谋,并要亲眼看着他的脑袋套进绳索时开始。这都是为了保全善(他会称之为白界),对此她毫不怀疑,但不管怎么说,埃迪躺在这个世界的坟墓中,杰克则躺在另一个世界的泥土里。她也毫不怀疑:同样的命运正在等待奥伊,以及可怜的派屈克。

“不困?”

她举目四望,那边站着埃迪和杰克,展露笑颜望着她。他们双双光着头没戴帽子;她拿着他们的帽子。她已经结合了他俩的帽子。

“别担心,我会告诉你。”

他的脸腾的涨得通红,她吓了一跳,猜想他不会是脑溢血了吧,虽然他还年轻?但他笑着伸手把画板递给了她,又做了一遍撕纸的动作。想让她留着。想让她收好。


(他在我后面哦我的上帝啊莫俊德蹿到我的身后去了那可是只蜘蛛啊!)

神秘莫测,她很清楚这个问题将永远找不到圆满的答案……然而这就是人类的状况,不是吗?至关重要的答案永远不会轻易凸显。

“哦,那么,干吗不再画会儿呢?”画画总能让他变得轻松。

在她看来,联邦邑前哨在理论上依然属于神会之地的白域界内,但沿着塔路走下来,只觉得气候越来越温暖,地面上的积雪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了。一片又一片小树林点缀在前方的路旁,可苏珊娜觉得这片土地很快就会变得一马平川,就像美国中西部的大草原。到了春夏季,那些矮小草丛里可能会长出野莓——说不定还会有商陆果——但是,现在的草丛只是荒芜的空枝,不曾停歇的风吹得它们摇曳不止。曾有人铺过这条塔路,但现在砖石剥落殆尽,只剩了车辙印,他们在路两边看到无数长草钻出冰雪覆盖的大地。草叶似在窃窃耳语,苏珊娜也听得懂它们的歌声:来吧来吧考玛辣,旅程就要到头啦。

和一号豪华出租车一样,二号车也装上了把手。但有所不同的是,二号车的把手是可以调节的。派屈克想走路,把手就可以分开拉到两侧,他和罗兰各握一只,一起拉车。当派屈克想坐在车上时,罗兰就把两只把手合拢,独自一人拉车。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糟糕的问题:她是不是被故意地拖住了后腿?她是否需要在此对抗什么?会不会是黑暗塔正在扰乱他们之间的交流?显然,这是愚蠢的想法——无论如何,她所见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出臆想的虚无梦境,是因她渴盼的幻想而生;毕竟,他们都死了!埃迪被一颗子弹打死,杰克被一辆小卡车碾过——前者死于这个世界,后者死于楔石世界,在那里,玩完就是玩完(一定是彻底玩完,因为那里的时间是单向的)而且,斯蒂芬·金是他们的桂冠诗人。

“你看到什么了?”他问她。

派屈克却把画板转过来,让他们看一幅新画,画里的比尔正向苏珊娜鞠躬,一只金属手上托着一盘切得齐齐的三明治,另一只手上则端着冰茶壶。和他笔下的所有画作一样,远远超出了漫画的水准,而且还是那样神速,快得堪称离奇。苏珊娜鼓起掌来。罗兰笑了笑,赞许地点点头。派屈克咧嘴一笑,牙齿抿得紧紧的,这样一来就没人看得见他嘴里的空洞了。随后,他又翻过一张纸,画起了新画。

她走回三号车旁,她已决定要开着这辆车走过这扇门。前提是它将敞开。如果到头来发现这扇门没法开,这番周折就会变成天大的笑话。罗兰要帮她坐上车座;黛塔却粗鲁地甩掉他的胳膊,自己爬了上去。她按下了车轮旁的红色开关,小车的电动马达立刻轻鸣着发动起来。标志剩余能量的指针转到了绿色区域。她旋动了右把手上的油门,小车朝向写着“找不到”的闭合的门慢慢驶动起来。就在小车子弹形的车头即将触及门板时,她停了下来。

因为他一旦切下了橡皮头,他认为自己就安全了。她想。

可他似乎对圣艾尔摩之火一无所知;她可以从他惘然的神情中看出来。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保证那些变幻的光绝不会伤及他,不过,这些奇兽小精灵确实从未如此靠近过他们。当她扭头回望时,发现冷光舞动远去了,很快,就几乎看不见了。也许,是她认为它们远去了吧。若是以前,她肯定会对自己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但现在她不会了。

来吧—来吧—考玛辣,旅程就到尽头啦。

她在中世界——以及末世界——的时间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派屈克一耸肩,一只手冲着他俩在半空摇摆一下,几乎都没有把头从画板上抬起来。随他们所愿,那个手势便是这个意思。苏珊娜寻思着:派屈克对于黑暗塔所知甚少,也就更不在意。话说回来,他为何要在意呢?他刚刚逃脱魔掌,肚子吃得饱饱的。对他来说,现在这样就足够好了。他失去了舌头,但他可以自在地画画,画出心声,画到心满意足。她几乎确信:对派屈克来说,这就像是一笔交易。而且……而且……

“阿克?埃德?”现在的语气多了几分确定。他当然记得。

她保持姿势,坐了足有二十分钟,渐渐的,她变得很好奇。对于派屈克,二十分钟足以画出蒙娜丽莎了,也许还能画上背景中的圣保罗教堂呢。这种针刺般麻麻的感觉真是怪异,仿佛不止是心理作用,而是切实的生理反应。

可她就是无法否认他俩意味深长的神情,心乱的神情,仿佛在对她说:苏希,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们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你所需要知道的事情。你想眼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吗?时间已经快走完一圈了。时间快走完了,而且还在滴答滴答,也将继续滴答、滴答,必须如此滴答下去,因为你的超时赛已经结束了。你必须抓紧……抓紧……

她在中央公园,又在那儿了,头顶明灰的天空,第一片雪花又从天而降,缓缓飘扬;欢唱的颂歌声响彻四周,但唱的不再是“平安夜”或是“多美的孩子”,而是收割曲:“稻谷青青呦,瞧瞧收成呦,瞧瞧青青谷哦,来吧来吧考玛辣!”她摘下帽子,惟恐它又不由分说地变了模样,但帽子上依然绣着“圣诞快乐!”,于是

所谓拖,也同样令人神迷,是强制的,是提炼。为了把一个人拽出其自身所在。

他们这一程共走了一天半,途中连连放送他说的“老歌金曲”给众人解闷。有些歌在苏珊娜听来根本不是什么老歌;比如《糖屋》和《热浪》就是她从密西西比度假回家途中的收音机里的热门流行曲。还有一些歌她甚至闻所未闻。音乐并非灌录在磁带或是黑胶唱片里,而是一张银色的漂亮小圆盘,比尔说那叫“西—迪”①。比尔把它塞进铲雪车操作盘上的一条细缝里,音乐就从至少八个音箱里播放出来。她总觉得,任何音乐在自己听来都不错,但有两首歌尤其让她心醉,她以前从未听过——一首名叫《她爱你》的轻摇滚曲带来狂喜;另一首悲伤而深沉,叫做《嘿,裘德》。罗兰显然知道第二首歌,他跟着音乐哼唱起来,虽然他嘟囔的歌词和车内音响里放出来的迥然不同。她问起比尔,他说这个乐队叫做甲壳虫。

“奥伊?”她轻柔地喊道。“宝贝儿,你愿意跟我走吗?有可能,我们能再见到杰克。也许会和以前不太一样,但仍然是……”

而抽屉,就是黛塔的去处,为了实现她存在之完满。

“生命就是陷阱,爱情就是魔法,”她答,“或许,我们还会再见的,在道路尽头的虚无之境。”

第三只盘子却仍是满满的。“奥伊?”罗兰唤了一声貉獭,指了指盘中餐。“你一口都不吃吗?”

蓟犁的罗兰在门前坐下,门面已变得陈旧而微不足道。它再也不会打开了。他双手捂着脸,突然想到:如果他从来没有爱上他们,是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深感孤独。然而,在他心中的种种悔恨中,心扉重开并不是其中之一,即便是此时此刻。

“杰克,”她说,“你是记得杰克的,甜心儿,我知道你记得。杰克和埃迪。”

“等一等!”罗兰高喊一声,但她再也不曾回头,更不曾扭头看他一眼。她坐在车上进入了那扇门。门在她身后砰然关闭,他太熟稔那断然的声响了,自从他忍着高烧、行走在漫长的西海岸时起就常常在梦中反复聆听。颂歌声也消失了,此刻,只有穿行于旷野的孤寂风声。

他们在中午时分停下来吃饭。吃完饭,派屈克蜷在二号车板上睡午觉。罗兰一直等到男孩(不管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们始终这样看待他)的轻鼾响起,才转身面对她。

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黛塔不见了。她还会回来——苏珊娜明白自己永不可能彻底摆脱黛塔·沃克,但那也不要紧,因为她不想再费那番周折了——但现在,她消失了。

“可以确定,我有那样的平板车。”比尔说,“还有一辆电池驱动的可以给苏珊娜用。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自己做。花不了一两个钟头的。”

她刚想动手撕,却又停住了。他的爱(以及他的铅笔)让她显得那么美。惟一破坏这份美的便是嘴边的淤黑疮口。她把画板转向他,指了指画上的伤口,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又是一激灵。哪怕最轻柔的触碰都会疼。“惟一的坏东西就是它了。”她说。

他想留下他,她想,有些生气。罗兰又看着她,久久地摇着头。她不太肯定,但觉得他的意思是——

看到她的手从画板上撤回去,没有撕下画着她倩影的画纸,派屈克失望之极。

“你就放心吧。”她说着,倒身在二号车的干爽冬草堆上。一开始,她没把握自己能睡着;她的神经依然紧张,留意着不远处那恶意汹汹的另一人。可是,她的确睡着了。

派屈克,在画她,把她拖进了画中③。

派屈克笑了,点点头,立刻走回二号车取出这些天来的临时画板,走回来时故意蹑手蹑脚,惟恐吵醒罗兰。看着他夸张的逗趣模样,她笑起来。派屈克总是愿意画画;她寻思着,他之所以能在丹底罗那可怖的地窖里存活下来,就是因为他知道那个腐朽的老混蛋会时不时地扔给他一张画板和一些铅笔。nnsf.me他对画画的迷恋活像埃迪以前犯毒瘾,她突然回想起来,只不过,派屈克的麻醉品只是石墨铅笔画出的线条。

她甚感快慰。

“你心里清楚。”

迪恩先生,他死了,她想着,又躺倒下来。她就那样躺了一个小时,再也无法入睡。

她摇摇头,哭得更伤心了。“应该有一扇门的。是找不到之门。可我不知道怎么找到它!埃蒂和杰克到我的梦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事儿——他们是用眼神示意我的——可是我不知道呀!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门!”

“比尔,天长夜爽,”她说,“愿您一切称心如意。”

神思在这一瞬间狂乱起来,她觉得她真的愿意留下来。只需要轻巧掉转车头、从门前移开就行——那扇门是单向的,并且毫无保障可言——再跟着他走向黑暗塔。第二天就可以走到终点了;他们可以在次日中午扎营休息片刻,并于黄昏前抵达,如他所愿。

想不出答案。该会是怎样的答案呢?

我要留下来。害怕去新的地方。

比尔——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结巴”比尔了——载着他们到达联邦邑、即白域的边境之后,他们的漫漫长旅进入了最后几日,苏珊娜·迪恩越来越无法遏止反反复复的哭泣。每一次即将泪如雨下,她都有预感,便向其余人致歉,声称自己必须去树丛里解决一下私人事务。一旦独自走入树丛,她就坐在匍匐倒地的死树干上,而有时什么也没有,她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土地上,双手捂住面孔,任由泪水倾淌。如果罗兰知道所谓的“私人事件”是这么回事儿——他势必也注意到了,每次她走回路旁都是两眼通红——他也没有声张。她觉得他一定是清楚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祝你如愿吧。”他对她说。随后,单腿弯下,向她致以最扎实的一个屈膝礼。奥伊已经开始低泣了,但它还是坚定不移地靠在枪侠的左脚边。“再见了,我亲爱的人。”

派屈克总算松了口气。

她带着惊惶醒来,心里想着:我必须离他而去……最好尽早离开,切莫等到他看到他的黑暗塔显影于地平线上。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又怎能抛下他独自面对莫俊德和血王,却只有派屈克在帮他呢?

“跟我走吧,”她催促道,奥伊应声向前走了一步,好像会立刻跳到她身边坐上车座。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完全不自知为何要这么说,“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世界。”

“他花了大气力,画了你想要的一扇门。但只有这扇门,孤零零地占据了整张画纸。缺少……缺少……”

“用这作摇滚乐队的名字可太好玩了。”苏珊娜说。

为了不吵醒罗兰,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罗兰说那些是灵光,甜心儿,没什么的——不会伤害到你的。罗兰还会说它们是奇兽呢。就像圣艾尔摩之火②之类的。”

不过,好在这不是油彩画,她突然意识到:他完全可以处理这颗腐败、丑陋、只会带来痛楚的坏东西。至少,当这东西存现于纸面上时。

派屈克站在二号豪华车板上,正疯狂地画着。他没有紧抓着他一直用的那只铅笔,而是轻握着一支粗杆黄笔,笔头划动,画着阴影。看着他笔下浮现的画影,她几乎已能闻到牛群掀起的尘土。她觉得他的画将牛群擅自往前搬了五英里、甚至十英里,除非他的视力远远比她的好——她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她再次抬头望时,发现自己也能清楚地看到牛群了。那些毛发蓬乱的巨大牛头。甚至它们黑色的眼珠子。

她坐了起来。罗兰正靠在电动小车的另一边守夜,没有注意到她从梦中惊醒。而且,她也不想让他注意到。那势必会引发他的疑问。她又躺下来,把兽皮裹紧,回忆着他们的第一次捕猎。她记得很清楚,那头一岁大的小公鹿如何突然掉转方向,径直向她冲去,也记得她是如何抛出欧丽莎,削下了小鹿的脑袋。她想起尖啸声在冰寒的半空中飞驰而去,那是大风吹过圆盘下端的小附件时发出的鸣声,那个小东西很像派屈克用的卷笔刀。她分明感到,自己正在努力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但她累得精疲力竭,想不出个所以然。也许,也是她过分勉强自己了。就算有联系,她又能怎么办呢?

派屈克非常乐于从命。首先,要在门前画上三号车,就势必得用到橡皮。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爽快起来——若有个旁观者,大概会说他随便地画了一通——但枪侠就坐在他身边,他不认为派屈克在描画小车时有丝毫疏忽。最后,他画完最前面的单轮,还在轮毂罩上加了一道营火的反光。随后他放下了铅笔,就在这时,空气里似乎泛起一阵波动。罗兰感觉到迎面扑来的气息。营火本来在无风的黑夜里笔直蹿烧着,这时也飞快地向两侧闪动了一下。接着,那种感觉就消失了。火焰继续向上燃烧。就在营火旁不足十英尺远的地方,电动车的后面,出现了一扇门,罗兰最后一次看到这扇门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声音洞。

派屈克正和奥伊挤在铲雪车窄小的后座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到他举起一路不曾离手的画板,画到一半的罗兰侧像之下,写着:“披头士,不是真的甲壳虫。”

他又摇摇头。

他没画太久。当苏珊娜看到他在夕阳最后一缕金灿灿的余晖里对着画板打起瞌睡时,便从他的手中取下画板,见他没有反抗,她把他放倒在平板车厢里(车子的前沿搭在一块凸出地面的大石头上,因而后车板略有倾斜),用兽皮盖住他,再吻了他的脸颊。

埃蒂,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你想让我看出什么奥妙来?

这一次,他甚至忘记要抿紧牙齿。这是个忘我的笑,不管嘴巴里有没有舌头,她都享受不尽。这个笑也让她的恐惧和焦虑都显得愚蠢而又微不足道。

哦不,不止是觉得,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罗兰想要她明白:他正在派屈克面前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他的渴望。以前,她就知道枪侠会撒谎(尤其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聚会那次,也就是狼群到来之前),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也会对她撒谎。也许,对黛塔说过假话,但对她却从来没有。对埃迪也没有。对杰克也没有。确实有很多次,他没有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但彻底的谎话……?不。他们曾是卡-泰特,罗兰可以直来直去。平心而论是这样。

“我想,他就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她说着,指着西北方向。没必要再说出他的名字;只可能是莫俊德。除此之外的每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好好看守。”

同时,手也伸向腰带,拔了枪出来。

“那将很好。”她答道,声音低弱。

她看到的是荒废已久的剌德,她正望着荒原。

所以她在尘土和灰烬中画得极快,也不加以复查。于是,从飞驰而过的木棍下浮现出的图案就是这样的:

她焦躁地从光亮和黑暗的边界处撤回来,瞬间忆起莫俊德的生母的下场,并清楚地记得那一切发生得多么迅疾。尽管回想那些让她心疼,那种疼几乎是身体上的。罗兰曾对她说,他期待能在次日黄昏时看到黑暗塔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如果她仍然跟着他走,如果她和他一起看到了塔,她认定塔的强势威力会牢牢攫住她。塔的魔力。而现在,她可能还有机会在门和塔之间作出选择,她知道自己会选择门。但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塔的威力也越来越强,它的脉动在她的内心越来越深切,越来越诱惑,歌唱的声音也益发甜美,这时候再选择门无疑难上加难。

可她不是第一次被人家拖进另一幅画面了。

她从他俩身边走过。罗兰曾把他们拖进标有“囚徒”和“影子女士”和“推者”的门内,就在同样的位置,这扇门上画:

她愣了片刻,没领会其意。接着,她一低头,看到金边镶绕的双眼,还有一双支棱起来的耳朵,这才恍然大悟。她把奥伊忘了。

他也不太想走。他不想,奥伊不想,我也不想。那么,会有何事降临于我们呢?

他坐下来开始画。苏珊娜继续聚精会神地守夜,可没一会儿,她就感到浑身麻刺刺地不舒服,仿佛她正在被什么人监视着。她又想到了莫俊德,接着兀自一笑(有点疼;疮口又鼓胀起来了,现在笑起来就会疼)。不是莫俊德;是派屈克。派屈克正在看着她。

“别说话。”她又说了一句。

“再见,罗兰。”说完,她面向前方深吸一口气,转动了电动车的油门。车子顺畅地向前驶去。

就当她屏住呼吸就要喊出声的瞬间,针扎感突然消失了。疼痛也消失了。她伸手想摸摸嘴边,却迟疑了。

随着一声冰凉刺骨的气息,她听见有人耳语般地低语:“时间快到了……抓紧……”

“亲爱的,你怎么了?”她问他,声音轻柔得几乎如气息。“是什么事情让你烦恼?”她根本没意识到,这是罗兰对她说的话。

“怪不得那个老家伙要切下所有的橡皮。”他说着,把肖像还给她。

④原文为法语。意指艺术家的赞助人。

罗兰主动添了一些柴火,很快,他们的小露宿地在星光下显得更亮堂了。

“罗兰!”她说,“那边有一大群野牛,要不然就是水牛!千真万确!”

闭嘴,苏珊娜对她说。说来也怪,黛塔真的闭嘴了。

“找不到,”罗兰惊得深吸一口气,“苏珊娜,这——怎么——”

枪侠不再说。苏珊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派屈克身上,继续描述,语调沉静却又急迫。派屈克听着,她慢慢看到他露出心领神会的目光。

“极有可能是个陷阱。”他说,似乎读出她的心声。

“我会的。”他说,“那么,如果你听到一声枪响,好好醒来。而且要快。”

“不管怎么拼写,用这个词儿做乐队名真的很有趣。”她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派屈克,你有感应吗?”他皱了皱眉头,双手一摆——那是在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换了一种问法。“你能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罗兰感激(也许还包含了矛盾)地朝她一笑——这几天里,他似乎有点对她心不在焉——接着又扭头对比尔说:“我在想,你有没有可拖的人力板车?我们不得不带点装备……况且,还有派屈克。他不能一直步行。”

他搜寻着合适的字眼。范内的词典仿佛在他的耳朵里念念不休。

最后,罗兰说道:“谢谢你,比尔——我相信,我们几人都非常感谢你——但我认为,我们只能谢谢你的好意。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私心里觉得,明日,未免太快了。我听从心声,决定我们步行完成余下的路程,就像我们先前一路走来那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再舒缓地呼出。“我尚未准备好抵达塔。尚未准备充分。”

“谢谢您,夫人,”他说着轻轻把她放下来。“我要西—西—西谢、西—西—”咿咻,他又“乓”一声敲了敲脑壳。“谢谢您的祝福。”歇了一下,又说道:“我当真修好了口吃的那部分线路,但恰如我曾对您坦言的,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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