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地图室
地图室在城堡最顶层，可见它的地位不凡。路易斯爬楼梯累得直喘气，几乎跟不上克孜人。其实克孜人根本没跑，他走路的速度比人类快得多。
路易斯终于到达楼梯顶层的平台，对话员正从前面一道大门中间挤过去。
透过门缝，路易斯看见一条水平放置的深黑色带子，宽约八英寸，离地三英尺。路易斯向带子后面看去，想找到一条与这条带子相似、但呈浅蓝色的带子，其上应该镶嵌着深蓝色的矩形图案;他果然发现了这样的一条带子。
运气真不错。
路易斯站在门口，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景象。那个环形世界模型直径约为一百二十英尺，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模型中央有块方形屏幕，看上去十分笨重;它背对着门口，但可以旋转。
四面的墙壁上高高悬挂着十个不停转动的球体，它们大小不等，旋转速率也各不相同;不过颜色相似，都是蓝底上飘着白色旋涡状斑纹，跟地球一样。每颗星球下面都有一张展开的地图。
“我一晚上都在这儿忙活，”对话员站在屏幕后面说道，“过来吧，给你看些东西。”
路易斯弯下腰，正准备从环形世界的模型下方钻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位神情坚毅的统治者可不会这样弯腰驼背吧?即使是进入这座神圣的殿堂，他也不会卑躬屈膝。于是，路易斯向环走去，直接穿了过去，原来那个模型只是投影而已。
他来到克孜人背后。
屏幕周围全是控制面板，面板上的按钮全都由银制成，巨大而又沉重，每个按钮都雕刻成某种动物脑袋的模样;面板边缘有螺旋形或波浪形花纹。这是浮华的艺术——路易斯想——还是颓废的艺术?
屏幕亮着，不过上面的图像并没有放大，看上去就像是在从阴影块附近观察环形世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是我先调好焦距的，”克孜人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按了一个按钮，画面突然放大，路易斯不由自主地抓住一根杆子，“我是要给你看边墙，呃，有点儿……”他按下另一个凶神恶煞的按钮，画面开始移动，环形世界的边缘很快出现在眼前。
肯定有为他们提供这些图片的望远镜?它们会在哪儿呢?难道是安装在阴影块上?
屏幕上是高达上千英里的连绵不断的山脉。对话员继续按动按钮，图像不断放大。路易斯对那些山峰的陡峭程度深感惊奇，除了高度以外，它们的一切都跟正常的山峰没什么两样。山体边缘就像被黑色的太空一刀斩断了似的。
他发现山脊上有东西。
那是一串银色的小点，他一看便晓得那是什么，“线性加速器?”
“没错，”对话员道，“环形世界没有转移亭，这是唯一便捷的交通方式，也是这儿主要的运输系统。”
“但这儿有几千英里高。得乘电梯吧?”
“我在边墙上发现很多电梯井。比如这儿。”那些银色的小点又放大了。可以看出，它由一长串小线圈组成，这些线圈都藏在山脊顶端，从山下没法看见，它们彼此之间都有一定的间隔。一条细得几乎看不清的管子从其中一个线圈里伸出，直探下去，穿透云层，进入环形世界大气层。
对话员道：“电梯井附近的电磁线圈比较密集;其他地方的线圈彼此之间可能隔上几百万英里。我猜它们只是在出发、停车或转向的时候才要用到。利用这些线圈，汽车可以自由下落，不断加速，以每秒七百七十英里的速度沿着环形带边缘滑行。到了另一个线圈密集的电梯井附近，它们才能停下来。”
“这么说来，不论想去哪里，都得花十天以上的时间。还不算加速所用的时间。”
“这算什么。你得花六天时间才能到离地球最远的人类领地——银眼星。要想横穿已知空间，那还需要四倍于此的时间。”
此言不虚。环形世界上可供生存的空间，比已知空间中所有适宜生存星球的表面积之和还要大。当初建造环形世界的目的一定就是要获得尽可能大的表面积。路易斯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任何活动的迹象?还有人在使用线性加速器吗?”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你看吧。”画面聚焦于某一处，渐渐向一侧移动，慢慢地放大。那儿是夜晚。乌云笼罩着黑色的大地，然后——
“城市灯光，哦……”路易斯咽了口唾沫。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原来这儿没有完全衰落。我们有救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们很难找到……啊，好了。”
“真他娘的诡异!”
城堡，那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这座城堡，正静静悬于灯火通明的城市上空。千家万户的灯光，五色霓虹，川流不息的光点，想必是交通工具……外形怪异的建筑……美极了。
“是录像。天哪!原来咱们只是在看录像。我还以为是实时传输呢!”前一秒钟他还以为，所有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地图上这流光溢彩的大都市便是他们的救星……可惜这些画面年代久远，早已湮灭。
“我也以为我们有救了，昨晚上好长一阵子我都这么想。后来我却怎么也找不着咱们着陆时划出的那道上千英里的痕迹，这才明白过来。”
路易斯已经无话可说。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克孜人粉紫色的肩膀。他的手也只能够到那么高了。
克孜人对这个失礼的举动并不在意，“我找到这座城堡的位置之后，一切很快就清楚了。看吧。”他让画面迅速向左舷方向滑去。黑色的陆地渐渐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了。黑色的海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
摄像头似乎正在后退……
“看见了吗?就在我们去边墙的路上，有一个很大的海湾。那片海的面积是克孜星上或地球上任何一个海洋的好几倍，那个海湾就跟咱们最辽阔的海洋差不多大。”
“看来行程还得延迟!我们过不去吗?”
“也许能，但会严重延迟。”克孜人伸手准备按下一个按钮。
“等等，我想仔细看看那些岛!”
“为什么，路易斯?难道你想在那儿停顿，进行补给?”
“不是……你有没有看出来，那些岛屿喜欢聚在一起，中间隔着深不可测的海水?就看那个群岛吧。”路易斯用食指在屏幕上画了个圈，“再看看你身后的地图。”
“我不明白。”
“看看那片群岛，就在你所谓的海湾里面，再看看你后面那张地图。那些地图上的大陆有点变形了。看见了吗?十颗星球，十个群岛。虽然它们的比例不是一比一，但我敢打赌，这个岛的大小和澳大利亚差不多。而原先处于星球上的大陆看起来也不比欧亚大陆大多少。”
“真是个可怕的玩笑，路易斯。这是人类特有的幽默吗?”
“不不不。那是一种观点!除非——”
“嗯?”
“我先前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些第一代移民——他们得抛弃自己的星球，但又希望保留逝去的东西。等到三代移民诞生，事情就会变得很有趣。历史总是这样。”
克孜人确定他已经说完，这才犹疑地问道：“你们人类认为自己理解克孜人吗?”
路易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那就好，”克孜人立刻转换话题，“昨晚我还花了好长时间，想找最近的航天港……”
两人站在环形世界模型的中央，通过一个小小的方型屏幕，观看过去的环形世界。
环形世界的过去是辉煌的。对话员将图像聚焦于航天港，那是一座建在边墙外侧的巨型平台。正当他们观看的时候，一艘巨大的雪茄形飞船缓缓降落在电磁泊位上，船身布满了明亮的窗户。泊位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估计是为了方便驾驶员着陆。
“录像是循环播放的。”对话员说道，“我昨晚已经看了好几遍。乘客们似乎能直接走进边墙，墙上肯定装有某种渗透装置。”
“是啊。”路易斯非常沮丧。航天港在环形带的自转方向上离他们太远了——比他们已经走过的距离还要远得多。
“我还见过一艘飞船起飞。原来他们起飞时不用线性加速器，只有降落时才用加速器来让船速与航天港同步。起飞的时候，他们只需要让飞船纵身一跃，进入太空就行了。
“正如吃草的那位说过的那样，路易斯。还记得那些‘活板门’吗?以环形世界的速度，要制造出冲压场简直太容易了。路易斯，你在听吗?”
路易斯身体一晃，这才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只是在想，咱扪还得走七十万英里路。”
“那个主运输系统——就是边墙上那些小型线性加速器，还是有可能重新利用的。”
“不可能。它肯定已经遭到毁坏。要是运输系统还在正常运行，这儿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文明肯定会向周围扩张。再说了，即使我们能启动它，在我们前进的方向上也没有电梯井可用。”
“那倒是。”克孜人说道，“我也找过的。”
屏幕上的飞船已成功降落。飞行卡车伸出管状通道，与飞船主舱连接，下船的乘客们鱼贯而入。
“那咱们就改变目标?”
“不行。航天港仍然是咱们的最佳选择。”
“是么?”
“当然了，我的老天!环形世界再大，毕竟只是殖民地。所有文明开拓的殖民地，总是以航天港为中心的。”
“因为航天港会有很多来自母星的飞船，带来新发明新技术。由此我们能推断出，环形世界抛弃他们的母星已经很久了。”
“但也可以仍有飞船过来啊，”路易斯固执己见，“来自被废弃的行星!来自几百年前!冲压飞船也得符合相对论，也会受时间膨胀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会有来自古老年代的宇航员，跑去给那些已经一无所知的野蛮人教授知识?也许你是对的，”对话员说道，“但航天港我已经看腻了。而且，航天港还远着呢。你还想看点什么吗?”
路易斯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突然问道：“从离开‘骗子号’算起，我们一共走了多远?”
“我说过啦，我找不到咱们的着陆痕迹。你的思路同我一样。不过，我知道咱们还剩多少路要走。从城堡到边墙大约有二十万英里。”
“挺长的啊……那你一定找到那座山了?”
“没有。”
“那座大山，上帝之拳。我们实际上降落在它的山坡上。”
“没有找着。”
“不会吧……对话员，是不是方向错了?只要从城堡开始朝右舷方向找去，总是能够找到的!”
“但我就是没有找到，”对话员说道，“你还想看什么?——对了，录像里还有空白处，也许是带子报废了。不过我觉得，他们完全可能用这种办法来掩盖一些秘密。”
“那咱们得自己去那儿才能发现真相。”
突然，对话员转身面向门口，他的耳朵像扇子一样张开。他趴到地上，轻盈地一跃，跳了出去。
路易斯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了?随后，他才听见……
整座城堡年久失修，从来没有任何机械的声响。但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对话员早就不见了。路易斯拔出激光电筒，警惕地跟了过去。
出去之后，只见克孜人站在楼梯口。路易斯一看，也放下了武器，原来是蒂拉上来了。
“这个只能上升，”蒂拉说道，“不能下降。不过六七层之间的楼梯完全不能动。”
路易斯当然要问这个问题：“你怎么让它动起来的?”
“只要抓住扶手往上一推就行。如果放手，它就会停下。这样挺安全。我无意中发现的。”
“你总是这么走运。今天早上我足足爬了十层楼。在发现这个之前你爬了几层?”
“没爬。我正想上楼去吃早饭，刚踏上第一级楼梯就绊了一下，一抓扶手，就发现了。”
“好吧。还算讲得通。”
蒂拉很委屈，“我又不是故意……”
“对不起。那你吃早饭了吗?”
“没呢，我在看下面那些走来走去的人，看了一早上。你们知道咱们下方正好有个广场吗?”
对话员的耳朵又像扇子似的张开了，“是吗?那广场上还有人?”
“对，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一早上都没停过。到现在恐怕有几百人了，”她笑得十分灿烂，“而且他们还在唱歌。”
城堡走廊上散布着许多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都配备有一块小地毯、一条沙发和一张桌子。很显然，这样一来，任何走进城堡的人随时都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吃顿饭。城堡“地下室”附近一间同样的“雅间”里有面大窗户，窗户的一半在墙壁上，另一半在地板上，两部分互相垂直。
路易斯下完十层楼，又有些气喘吁吁。不过，他还真喜欢这种小餐桌。桌面上有雕刻出来的凹陷部分，似乎相当于盘子，其中有汤盘、沙拉盘、黄油盘和主菜盘，还有放杯子的托盘。因为已经用过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结实的白色桌面都有些残损了。
这样就不需要盘子了，路易斯想，只需把食物放进凹槽，吃完之后，再用水管把桌子冲干净就行。
似乎有点不卫生，不过——“他们显然不会把苍蝇、蚊子或者狼什么的带到环形世界上来。当然也不会带细菌来了。
“肠道菌群呢?”他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消化所必需的东西。但是，一旦某种细菌发生突变，变成有害细菌——”如果是这样，它就会天下无敌。难道这就是环形世界文明消亡的原因?任何文明的人口都必须维持在最低数量以上，才能保证延续……
蒂拉和对话员压根儿没有看他。他俩跪在那面大窗户边，望着下面。路易斯也走过去加入其中。
“他们还在呢。”蒂拉说道。路易斯看了看，觉得那上千人都望着自己。那些人已经停止叫喊了。
“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在这儿?”他问。
对话员猜道：“也许是在朝拜这座建筑。”
“就算是那样，也不能天天来啊。这儿离城市边缘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还得回城外种地呢。”
“也许今天恰好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比如宗教节日之类的。”蒂拉道，“也许昨晚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比如我们的大驾光临，如果有人看见咱们的话。总之就是类似的事。”她说。
“我感兴趣的是，”对话员道，“这东西往下飘多久了?”
“至少从我起床就有。那就像下雨，或者是一种以往从没见过的雪花。那全是来自阴影块的线，一段段线条长达数英里。你说它们怎么会落到这儿来?”
路易斯想，每两个阴影块之间的距离为六百万英里……“骗子号”的撞击使得一根六百万英里长的线条脱落……它与“骗子号”一起坠向环形世界，坠落轨迹几乎跟飞船一模一样。因此，他们遇见这些线条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但他懒得解释，“纯属巧合。”他说。
“总之，这东西一直在往下飘，也许就从昨晚开始。而那些土著人早就开始朝拜城堡了，因为它会在空中悬浮。”
“想想看，”克孜人慢吞吞地说，“如果环形世界工程师今天从空中城堡里飞下去，降临到他们中间，应该显得合情合理吧?路易斯，咱们就试试装神弄鬼，如何?”
路易斯转身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本来可以解释的，但对话员已经抢先对蒂拉说：“路易斯说过，咱们要跟土著人打交道，最好扮成修建环形世界的工程师。你和路易斯是教士，涅索斯是被俘的魔鬼;当然他不参与也行。我呢，比起工程师来，倒更像是一位神，一位战神——”
蒂拉哈哈大笑，路易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克孜人身高八英尺，肩、臀均比人类大上一圈，身材魁梧，张牙舞爪，不论怎么看都是可怕的生物，即使被烧成了秃子也一样。他那条鼠尾似的尾巴原本一直是全身上下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全身上下都变得跟尾巴一样;呈粉红色，上面布满紫色斑纹。现在他头上没有了毛，那两只耳朵更像两把难看的粉色阳伞。整个面部只有眼睛那儿还剩下一缕橙色的须毛，看上去就像戴着副面具;而他的屁股上则像长了一个橙色毛绒坐垫。
取笑克孜人很危险，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路易斯笑得弯下了腰，他用双手捧着肚子，俨然已经笑岔了气。他连忙倒退几步，以为身后有把椅子。
一只大手放在路易斯的肩头，把他提了起来。路易斯忍住笑，但仍然不停地抽搐，他抬起头，正好迎上克孜人的目光。他听到克孜人说：“路易斯，说真的，你必须解释一下你的行为。”
路易斯深吸一口气说：“一……一位战神。”还没说完，他又狂笑起来。蒂拉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克孜人把他放下，等他俩笑够。
“你现在根本不适合扮演神，”几分钟过后，路易斯说道，“在毛发长出来之前都不适合。”
“但我可以用双手撕碎一个人。也许那样他们就会尊敬我。”
“他们会尊敬你，但却会离得远远的，躲着你。这对我们没有好处。所以，现在只能等你长出毛来。而即使那样，我们也还需要涅索斯的太斯普。”
“傀儡师的事免谈。”
“可是——”
“我说了，他的事免谈。那咱们怎么跟土著人联系?”
“你还是待这儿吧。到地图室里学习去。蒂拉和我……”路易斯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蒂拉，你还没去地图室呢。”
“那是什么地方?”
“你待在这儿，让对话员告诉你。我下去看看。你们可以用通信盘跟我联系，如果有问题的话，请下来帮我。对话员，我想用用你的激光电筒。”
克孜人嘟囔了几句，但还是把激光电筒给了他，自己身上则留了一个改良型奴隶主分解器。
路易斯听见一千英尺以下的地方，那原本庄严肃穆的寂静之中，开始出现惊讶的窃窃低语。他知道，人们看见他了，看见他这个光点从城堡窗户中飞出，即将降落到人群中间。
人们的窃窃私语没有停歇，但却渐渐被抑制下去。他听得出来。
随后，吟唱声响了起来。
“他们在拖着腔唱歌，”蒂拉说道，“一点儿都不整齐，”她又说，“还老是走调。”路易斯的思绪却飘到了一边，这样的歌声出乎他的意料，至少比他想象的好听多了。
估计这些人是按十二音体系在进行演唱。大多数人类世界所采用的“八度音阶”其实也属于十二音体系，只是略有不同。怪不得在蒂拉听来有些走调。
是的，他们唱得拖声拖气。这是宗教音乐，缓慢、庄重，重复极多，其中没有和声。但这种音乐听起来非常庄严。
广场十分宽阔。经过几周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一千人对路易斯来说简直算得上熙熙攘攘了;而这个广场实际上能容纳十倍于此的人。要是有扩音器，或许还能让他们在吟唱时保持声调一致，可惜路易斯没有。在广场中心的一个台子上，有个人正在挥手。但没人看他，大家都抬头望着路易斯·吴。
无论如何，这种音乐是美的。
蒂拉无法欣赏这种美。她所有关于音乐的体验，都来自录音和三维影视，那些音乐一般都是用扩音器播放出来的。那样的音乐可以被放大、被美化，多种声音混合重叠，音量想高就高、想低就低，所有不合谐的元素都被除去。蒂拉·布朗从没听过现场演唱的音乐。
路易斯·吴却听过现场演唱。他放慢飞行车的速度，给神经末梢更多时间去适应音乐的旋律。他还记得坠地城上方的高崖，那儿会举办大型集体歌唱活动，参与人数是这里的两倍。在那儿听音乐还有一点不同，在那儿，路易斯也会跟着唱。而此时，他沉浸于音乐之中，耳朵渐渐习惯这时而平淡、时而刺耳的曲调，这混杂的声音，这简单的重复，这种缓慢但庄严的圣歌。
他差点就要跟着一起唱了。这可不是个好主意。他想，于是继续驱车向广场降落。
广场中央的平台上曾立有一座雕像，因为路易斯发现上面还有人类脚印似的痕迹，每个脚印长达四英尺，想必是雕像曾经站立之处。如今这个平台更像一座三角形祭坛，有个人站在那儿，背对祭坛，挥着手臂。
灰色长袍顶上有一片闪亮的粉色……路易斯琢磨此人大概戴着粉色丝绸做的头巾。
他降落在平台之上。着陆的同时，那位指挥也转过身来。路易斯大吃一惊，差点让飞行车坠毁。
原来路易斯刚才看到的是粉色的头皮。在周围无数颗长满金黄色毛发的脑袋中间，这样的头皮格外引人注目。这个人的脸和路易斯一样，并没有长毛。
那人伸出手，手掌朝下，乐曲的最后一个调子响起……他的手举了数秒……终于放了下来。片刻之后，广场边缘传来最后一阵余音。在突然降临的沉静之中，那位僧侣模样的人转而面向路易斯·吴。
他和路易斯·吴一样高，明显不同于土著。他的脸和头皮颜色非常淡，几乎半透明，就像吾等所造星上的白化病患者。他的头应该是很久以前用不太锋利的刀子剃的，现在已经长出了短短的发茬，为他的脑袋增加了一抹灰色，当然眼睛周围除外。
他开口了，语气中竟有点责备的意味，或者说听起来似乎如此。充当翻译的通信盘将其译了出来：“你终于来了。”
“原来你们知道我们来。”路易斯实话实说。他还不太会装神弄鬼。他在漫长的人生中，明白了一个道理：编造一连串自圆其说的谎话是件极其复杂的事情。
“工程师啊，你有头发，”僧侣说，“或许你的血统不甚纯正。”
原来如此!原来工程师的种族是秃头的;怪不得僧侣要剃头，为的就是模仿他们。或者……万一工程师只是有很好的脱毛膏，并且仅仅是为了时髦才那样做呢?这位僧侣的样子真有点像宴会大厅里的钢丝塑像。
“我的血统与你无关，”路易斯赶紧转移话题，“我们正在去往世界边缘的路上。你知道路线吗?”
僧侣显然非常迷惑，“你向我询问?你，一位工程师?”
“我不是工程师。”路易斯已经做好随时开启声波罩的准备。
但那位僧侣似乎越来越困惑，“那为何你是半秃的?为何你能飞?你是从天堂盗走了秘密?你想从此地获得什么?你是来抢夺我的信徒么?”
看来最后一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在去往边缘的路上。我们需要的只是信息。”
“你要的答案无疑就在天堂里。”
“别想糊弄我。”路易斯平静地说道。
“但你直接来自天堂!我看见了!”
“噢，那个城堡!我们是进去了，但我们仍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工程师没头发?”
“有时我认为他们也剃去毛发，与我一样。不过你的下巴似乎天生就没有胡须。”
“我用脱毛膏。”路易斯环顾四周，看着那些金色花朵一般满脸毛发的虔诚的脸，“他们相信什么呢?他们似乎不像你这样疑心重重。”
“他们以为我们在用工程师的语言平等对话。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继续吧。”此时，僧侣的态度与其说是不友好，不如说是有点耍弄阴谋。
“那样能使你更有威信么?我猜是的。”路易斯道。这位僧侣真的很怕失去他的信徒——与所有僧侣面对降临人间的天神时的反应一样。“他们能听懂我们的话吗?”
“大约能听懂十分之一。”
路易斯此时反倒觉得通信盘功能过于强大。他根本听不出僧侣的话是否与齐格拉姆克克语一样。要是知道这一点，就能知道两种语言的彻底分化大概发生在多久以前，也就可能推出环形世界文明衰亡的时间。
“关于这座叫做天堂的城堡，”他又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那是齐威利尔的传说，”僧侣答道，“有关他如何治理天堂下的国度。在这个基座上，曾有一座齐威利尔的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这片土地为天堂提供各种珍馐，若你想听我可以一一道来，我们背下了它们的名字;但如今那些生物已不再生长。你要听么?”
“不用了，谢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开始吟诵起来。显然，他听过这个故事很多次，也讲过很多次……
“当工程师建造这个连接世界与天上的拱门时，天堂也同时建成。天堂的统治者治理着边墙之间的所有领地。多少个世代里，齐威利尔统治此地，当他生气时，会从天堂投下太阳的火焰。后来，传说齐威利尔再也不能投下火焰……
“于是人们不再顺从于他，他们不再供奉食物，他们推倒了雕像。当齐威利尔的天使从天上投下石块，人们只是闪避和嬉笑。
“终于在某日，人们试图通过高高的梯子占领天堂。但齐威利尔设法将梯子推倒，他的天使驾着飞行的车辆离开了天堂。
“随后，我们为失去了齐威利尔感到悔恨。天空布满阴霾，谷物生长受阻。我们祈祷着齐威利尔归来。”
“你认为这些说法有多可靠?”
“我几乎完全不相信，直到今天早上。也就是你从天堂飞下来的时候。工程师啊，你的确令我很不安。也许齐威利尔必将回归，在那之前，先派他的手下前来，清除虚伪的僧侣们。”
“我可以把头发全剃掉，那样会不会好一点儿?”路易斯说。“不会，没关系。继续问你的问题吧。”
“能不能说说环形世界文明的衰落?”
僧侣显得越发忧虑，“这一文明果真注定要衰落吗?”
路易斯叹了口气，然后——第一次——转过身去，凝望着祭坛。
那祭坛占据了基座的中央部分，由深色木材制成。在祭坛那方形的平坦表面之上刻有一张地形图，上面标明了山峰、河流，还有一个湖泊。祭坛有两条边向上卷起，另两条稍短的边撑起了一座金色的弧形拱门。
拱门上的金色已然褪去，但拱门顶端由丝线悬着的一颗金球依旧锃亮如新。
“文明果真处于危险之中吗?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太阳线飘落，以及你的到来——那是太阳线吗?难道是太阳将要坠落?”
“对此我很怀疑。你是说，整个早上都有这种线飘落?”
“是的。在我们的宗教里，太阳由非常强韧的丝线拴在拱门之上。我们知道，那线十分坚韧。”僧侣说道，“一个女孩试图捡起它，解开线结，但却被切断了手指。”
路易斯点点头，“没有什么要掉下来。”他说着，心里却想：连阴影块都不会掉的。就算把所有线都砍断，那些方块也撞不到环形世界上来。工程师早就给它们设定了轨道，它们无论怎么运转，都会处于圆环内侧。
他又发问了，虽然不抱太大希望，“关于边缘的运输系统，你知道些什么?”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不祥的迹象，但到底是什么呢?
僧侣道：“你能重复一遍吗?”
路易斯重复了一遍。
僧侣答道：“你那个会说话的东西刚才说的是禁忌。”
“有意思……”路易斯说着，他也听出来了。通信盘说话的声音与刚才不同，而且它说了很久。
“‘你使用了禁用波段——’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僧侣道，“我们最好终止谈话。你唤醒了某些古老而邪恶的东西——”僧侣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路易斯的通信盘又用僧侣的语言讲起话来，“——‘触犯了法令第十二条，干扰了设备维护。’你能否阻止——”
僧侣接下来说的话，通信盘完全没有翻译出来。
因为翻译品的盘面骤然变得炽热。路易斯赶紧飞快地把它扔了出去。当它掉在地上时，盘面已变得白热——幸好没伤到人，就路易斯所见。然后，他立即感到手上一阵强烈的灼痛，泪水随之涌出。
他还能看见僧侣对他点头，严肃而礼貌。
路易斯也点点头，脸上同样没有表情。他原本就没下车，所以此刻一碰按钮，它便径直朝天堂飞去。
当飞到没人能看清他面部表情的高度时，他终于忍不住号叫起来。太疼了。他脱口骂了一句脏话，那是在仙境星上听来的，当时说这话的家伙弄丢了一颗有上千年历史的施托伊本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