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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九三一年
森林之神
和饥荒年代的其他小男孩一样,伦道夫·博伊德本应无忧无虑的童年却一直在饥寒交迫中度过。大人们总是将生活的窘迫归咎于经济大萧条或是残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抑或是一九二九年的华尔街股市崩盘事件,不过这对于像伦道夫一样未经世事的小男孩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他们只知道寒潮一天比一天可怕,家里的食物也早已吃光。战争确实是罪魁祸首之一,很多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很多小孩也因此与父亲阴阳相隔。查理跟伦道夫同住一条街,他的父亲在去世之前获得烈士勋章。赫伯特是两人共同的好友,他的父亲未能幸免于难,在法国索姆作战时以身殉国。伦道夫的父亲在战争中得以幸存,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战争的魔爪。一九一八年十月,在战争结束的三个月前,伦道夫的父亲脸部中弹,半张脸全部毁容。战争结束后,男人们回到至亲身边,遍体鳞伤,那种伤痛,任何爱意都无法抚平。
伦道夫的父亲回到家后,终日郁郁寡欢,貌美如花的妻子和嘘寒问暖的父母均无法令他振作,他以己为荣,却遍体鳞伤。即便是儿子伦道夫的灿烂笑容也无法抹去他眼里的哀伤,那时的伦道夫年纪尚小,并不认为父亲的容颜有多么可怕。周围邻居议论纷纷,赫伯特的母亲说,在伦道夫父亲回家的三个月后,有一天,他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来复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哪个女人能够若无其事地亲吻那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赫伯特的母亲在朋友家过夜时对旁人窃窃私语着这样一句话。那时,伦道夫年仅九岁,然而即便是如今,五年过去了,一想到旁人对母亲的不公评价,伦道夫依旧痛楚无比。那是个勤劳善良的女人,不言困苦,默默地付出着一切。那场可怕的战争夺去无辜生命的同时,也夺去了她美丽的容颜。伦道夫的母亲蹲在冰冷的火炉旁,瘦骨嶙峋,双手的骨头清晰可见,她一遍遍尝试用火柴点燃手中的废纸,可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手中的火柴始终没能燃起火光。伦道夫看着母亲的脸,她才三十一岁,脸上却生气全无。
“我来吧。”
伦道夫从母亲手上接过火柴,点燃了废纸。壁炉架上的时钟艰难地摆动,现在是早上四点五十五分。窗外,大雪肆意拍打着窗户玻璃。
“我这就去做早餐,你吃了早餐再走吧。”
伦道夫的母亲强撑着站起身来,打开橱柜,里面只有仅剩的一点面粉、猪油,和一小块培根油脂。
“他们随时可能会来。”伦道夫说。
“现在还没来呢,还有时间吃早餐。”
伦道夫的不耐烦显而易见,但母亲对此不予理睬。他瞥向窗外,随即坐到饭桌边,面前摆放着叉子和一个满是划痕的金属盘。父亲的椅子长年未动,现在只剩下他和母亲的两张椅子。母亲的椅子旁摆放着那把来复枪,伦道夫的父亲曾带着它驰骋战场,十二年前也用它来结束生命。伦道夫枪法极准,他曾在镇级射击比赛中荣获冠军。两年前,他单枪匹马击中镇长,并因此而拿回家一只三十磅重的火鸡,饱餐一顿。伦道夫自七岁起便开始接触枪支。此刻,他拿起来复枪,反复检查。金属的声音响彻厨房,枪油的味道散播开来。在最后一次检查完毕后,伦道夫将仅剩的五颗子弹放入枪膛,一边举枪对着墙壁,一边看向忙碌的母亲。倘若是一年前,伦道夫的母亲一定不会允许他在家里拿起枪支,但如今,寒潮和饥饿已令她彻底颓丧。
她快熬不住了。
伦道夫何尝不是。
“儿子,来,”母亲将面粉糊倒进伦道夫面前的盘中,“趁热吃。”
“您不吃吗?”
“我不是很饿。”
母亲的强颜欢笑刺痛了伦道夫的心。他凝视母亲的双眸,她眼神里虽沧桑难挡,却也掩盖不住对儿子伦道夫的爱意情深。伦道夫盘里装着的是这个家里仅剩的食物。“您也吃一点吧,不然我会担心的。”伦道夫心疼地说。
“好吧,宝贝,那我就吃一点点。”
她在伦道夫身边坐下,两人共享盘中的食物。面粉糊有些地方略微发黑,不过那是经过高温烘烤后的油脂,这才是最美味的部分。当盘中还剩最后一口沾有油脂的部分时,伦道夫一把推开盘子,说道:“我吃饱了。”随后立即起身。
“要出发了吗?”
“您没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
“赫伯特左脚靴子的吱吱声。”
“你真的能听到?我不……”此刻,伦道夫的脸上露出微笑,母亲转而说道,“原来你在逗我啊。”
“开个小玩笑。”伦道夫拿起放在椅子边的来复枪,轻轻亲吻母亲的脸颊。“我在公路终点跟他们俩会合,您把剩下的那一点吃了。”伦道夫伸手指向餐盘,母亲却在一旁抹眼泪。“我不会有事的,有赫伯特、查理和我一起呢,而且我们有枪。”
“你明知道大家都说那个地方有多可怕。”
她坐在昏暗的晨光下,眼里泪光闪烁,伦道夫没有说话,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住在那里的黑人对人很好,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可我们需要食物。”
“我知道,但你一定要到那个地方去打猎吗?”
她坐直身子,眼神里流露出少见的强硬。伦道夫想给予她安慰,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心知肚明,何须多言。“镇子上的猎物已经被杀光了,就连兔子都快在这里灭绝了,您也知道它们以前可是泛滥成灾啊。”伦道夫本以为这个小笑话可以博得母亲一笑,或是引来她对自己蛮横叛逆的责骂,但她只是沉默不语。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恐惧充斥着她的内心。“这件事并不仅仅关系到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为其他人考虑。”伦道夫说。
伦道夫指的是同样饥寒交迫的好友查理和赫伯特。这个镇上的大多数家庭都一样——失业,贫穷,食不果腹。苦涩的冬季始终不肯结束。
“很多人在那片沼泽地里失踪,有些回来的,也已经是疯疯癫癫,不成人样了。那些没有疯的,到现在都还处在恐惧的阴影里,见人就讲那些可怕的故事。”伦道夫的母亲说道。
“我知道。您放心,我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
“一定要小心,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
“我会的,您放心吧。”
她紧紧握住伦道夫的双手。即便坐在壁炉旁,她的身子也还是那么冰冷。“离那些黑人远一点,还有,路上一定要注意脚下安全,不要踩到薄冰。”
“外面的一切都被冻得死死的,根本没有薄冰。”
伦道夫本以为这句话可以使得母亲放下心来,可她却仍旧泪如雨下。“查理是个路痴,他总是找不到路。赫伯特的枪法不好,你一定不要站在他前面,最好是站在他旁边或是身后,以免误伤,知道吗?”她再三嘱咐。
“我知道,我会照顾好他们两个的。”
“还有一件事。”伦道夫的母亲将手伸进围裙口袋,掏出一个黄铜打火机,递给伦道夫,“这是你爸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宝贝这个打火机。”她伸手整理伦道夫的外套,继续说道,“我上周去城里重新灌了油,我想应该是时候把它交给你了。你爸是个好男人,是战争毁了他,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也不会就那样丢下我们不管。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这一点,你能做到吗?你能相信我说的话吗?能相信你爸是个好男人吗?”
伦道夫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打火机,虽刚刚上过色,却依旧掩盖不了其表面的划痕和凹陷。伦道夫对这个打火机略有印象,不过,或许那只是他曾经做过的一场梦。无论事实如何,伦道夫脑海中始终闪现出一幅画面:他的父亲坐在壁炉前,手中拿着打火机,针织围巾遮盖住他毁容的那半张脸。他点燃打火机,呆呆地望着微弱的火光。伦道夫的父亲的确很珍惜这个打火机,这一点,母亲没有说错。然而,无论他在火光中看到了什么,也无论那闪动的光芒勾起了他怎样的回忆,最终都没能阻止他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小溪边的一块大石上,他双膝跪地,“砰——”从此再无烦扰。
 
伦道夫站在庭院中,竖起自己的衣领,以抵御寒风。他慢慢朝公路走去,一路上不停回头张望,眼中的房屋渺小且苍白,与肆虐的雪花融为一体。狂风席卷,烟囱里的烟雾随风飘散。伦道夫的母亲站在被风霜覆盖的窗户后面,瘦弱且无助。伦道夫朝她挥了挥手,她也同样挥挥手。雪花飘落在伦道夫瘦弱的双肩上。两个月持续不断的狂风暴雪将房屋层层裹住,老旧的汽车已是锈迹斑斑。伦道夫举高双手,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公路走去。他知道,倘若他依依不舍,母亲便会一直站在窗前,直至壁炉里的柴火燃尽,整个厨房再一次回复到难熬的冰冷。
四周寂静无声,伦道夫将脸埋进围巾里。他的背包里装有防水布、毛毯和帆布,以用于包裹猎物肉体时防止血液渗透。那把来复枪静静躺在伦道夫的左肩上,枪口向下,防止雪花进入。伦道夫走到公路边,最后一次回头张望,房屋的轮廓已被大雪吞噬,变得模糊不清。赫伯特和查理在公路边等待。伦道夫走到他俩身边,三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
“就这把枪?你就拿了这把破枪?”伦道夫问道。
伦道夫伸手指向查理,他年龄较小,极易情绪化。查理将自己包裹在父亲的外套里,看上去显得更为弱小。他脸型窄长,眼神呆滞,平日里反应敏捷,却总是马虎大意。“这个能用,你知道我会开这把枪的。”
“给我看看。”
伦道夫拿过查理手中的来复枪,上下打量,最后一脸嫌弃地递回到查理手上,说道:“这把枪的射程只有二十二米,你简直就是带了一把玩具枪。”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把枪的射程只有二十二米吗?”
“你打算拿它猎杀什么?松鼠吗?”
查理握住来复枪,毫不示弱地反驳道:“我爸每天晚上睡觉都把那把卡宾枪放在枕边,只要有一丁点的动静,他就会马上睁大双眼。我拿走他的外套和水壶已经让他很生气了,如果他抓到我擅自动他的枪的话,那我一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哪还能跟你们两个去打猎?”
查理说得没错,贾克斯·卡特脾气暴躁已是众所周知,有一次,在浸礼会教堂外,他因为咖啡被人群挤掉而将对方打个半死。拿走他的外套已经让查理麻烦重重了,倘若再拿走枪支,可能会害得查理丢掉性命。
“再说了,”查理继续说道,“我还算好的,你看看这个混蛋带了什么。”
查理指向赫伯特,他只带了一个水壶和一个几乎空荡的背包。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好要带过来的枪呢?”伦道夫愤怒地问道。
面对伦道夫的咄咄逼人,赫伯特无动于衷。伦道夫比他稍长,不过,两人体型一致,即便是打起架来,也总是不分高下。自认识以来,赫伯特和伦道夫虽打过一两次架,却也一直情同兄弟。他们俩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前后相差两周,同样都是蓝色眼睛、骨骼健壮、沉着冷静。伦道夫也许比赫伯特更为强壮,不过赫伯特却更有智慧,这是不争的事实。赫伯特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声音里透露着沉着与冷静,这是他认识世界的一贯方式。“我没有子弹,没有子弹带枪就没有任何意义。”赫伯特回答道。
伦道夫哑口无言。的确,猎枪子弹和钞票一样稀缺,那些有多余子弹的人总是将其视作金币一样与人交易。他曾见过有人用一枚子弹换取一双羊毛手套、一罐黄油,还有一副旧眼镜。没有子弹,何谈捕猎?无法捕猎,何谈饱腹?伦道夫自己也仅有五颗子弹,倘若用光了呢?他毫无头绪。每当夜晚降临,伦道夫便会祈祷春天早日来临,祈祷夏季作物快些成熟,祈祷自己能找到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他可以写作,也可以算数,甚至可以像成年男子一样搬运重物。然而,工作就好比是稀缺的猎枪子弹,也好比是如今雷文县周边的野兔,日日难求。
查理在雪地里来回跺脚,问道:“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伦道夫看了一眼远处的房屋,希望母亲看不见他悄悄拿走的猎枪。倘若她看见了,一定会很担心,不过,此刻后悔已然太迟。伦道夫抬了抬肩上的枪,语气平静地回答道:“其他地方都没有猎物了,我们没有选择。”
“这话倒是没错,但是威利斯·德雷德和他的儿子自从去了那片沼泽后,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其他那些从沼泽回来的男孩天天坐在房屋窗户边,一句话不说,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疯疯癫癫的,像傻子一样。”
伦道夫深知查理所说的一切,也明白他的不安。有些人迷失在那片沼泽地,至今杳无音讯,那些平安回来的也已不成人样,这一点不可否认。镇子上的人对此议论纷纷,那些与世隔绝的黑人、深不见底的河流,还有像流沙一样吞噬一切的泥土。八十年前,黑人奴隶曾在那片森林里被活活吊死,有人说那些充满怨念的亡灵常年在沼泽里四处游荡,索人性命。如若不然,为什么威利斯·德雷德和他的儿子会失踪?为什么米勒家的几个儿子在沼泽里待了五天,回来后就开始变得沉默不语,甚至莫名其妙地流口水?关于那片沼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然而真相却是,无人知晓任何真相。或许那片沼泽里确实有鹿,也或许没有;或许米勒家的男孩在进入沼泽之前早已神志不清,只是找了一个宣泄自我的借口罢了。伦道夫仔细思索着这些问题,最终找到了解释:那些随口胡言的人都是迷信且愚蠢的,根本不可信。况且此刻,他们三人面前摆着一个更为简单的事实。
“再过一个月,如果我还找不到食物,我妈很有可能就会饿死,赫伯特家的情况跟我差不多。查理你呢?你的妈妈现在怎么样?衣食无忧?有吃不完的美食?”查理盯着伦道夫看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伦道夫抬了抬肩上的来复枪,说道:“我们没有选择,你没有,我没有,赫伯特也没有。”
 
在大雪覆盖下,这条路似乎变得更长了,积雪拖住三人的脚步,周围的一切声响都被这场大雪掩盖。路边的栅栏被雪死死压住,几乎不见踪影,身后的三座房屋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伦道夫、赫伯特和查理都住在镇子的北边,这里是城镇与沼泽的交界地带。再往前,沼泽地疯狂延伸,向远处的山丘横冲直撞。伦道夫所生活的地方是镇里的穷乡僻壤,只有那些居住于此的人才会引以为豪。对于那些在城市生活的人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穷困潦倒,愚昧无知。在那些有车有房、家庭美满、生活富足的人眼里,贫穷的白人与黑人并无两样。伦道夫明白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不过,与其他出生在雷文县北边旷野的孩子一样,他以这里的风土为豪,也以这里的人情为豪。这里的人们任劳任怨,从不斤斤计较,哪怕受人歧视,也平和看待。那些生活在城镇里的人,总是待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享受着从商店买回来的美食。难道伦道夫就丝毫没有嫉妒之心吗?他只是选择无视罢了。他有一路相伴的挚友,有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况且,即便是那些以往衣食无忧的城镇之人,此刻也正在挨饿,对伦道夫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心理平衡。
这可怕的一切啊。
它将整个国家毁于一旦。
即便居住在如此偏远的雷文县,这一残酷的事实依旧无法辩驳。大富豪倾家荡产,城市里不断有人从高楼跳下。很长一段时间里,镇上的人们对此谈论不休,谁曾料,灾难随即而来,仿佛这场风暴一路从纽约席卷过来,淹没了这片土地以往的一切美好。钱财散尽,商店倒闭,城镇里的少数人依旧富足,但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割线日渐模糊。这一切对于伦道夫而言并无多大影响。就让那些人流离失所吧,让他们睡在森林里,靠玉米糊为生吧。
有那么一瞬间,这样的想法竟驱散了伦道夫四周的寒冷。是的,他嫉妒。他才十四岁,却已有两颗恒牙脱落,人们称这种情况为“坏血病”,而那只不过是“供血不足”的夸张说法罢了。终于,他们三人走到了公路尽头,眼前便是通往默木野的小径。自一八五三年以来,那些被释放的奴隶及其后代一直在此生活。伦道夫在跟随母亲一同前往默木野用针线交换蜂蜜和植物种子时,见过那些黑奴一次。他们有自己的独特语言,生活的小屋虽然简陋,却有很多菜园,此外,还有一座教堂和一间肉类熏制室。那时,他们待人大方,不过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如今,黑人和白人之间的信任桥梁早已坍塌,最近,伦道夫好几次在公路边或是与沼泽交界的丛林里看到黑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眼神警惕。伦道夫明白他们的意思:看好自己,待在原地别动。此刻,伦道夫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这样的话语。
“我们应该怎么做?”
查理问出了同样困惑伦道夫和赫伯特的问题。这条小径通往默木野,居住在那里的黑人绝不会善待前去狩猎的白人男孩。往东边走是一条河流,他们可以穿过绵延两英里的树林,一路向北,最终绕回默木野。伦道夫看向左边,通向梅里蒙家族庄园的废墟,这栋房屋在一八五四年被烧毁,不过,房屋基石和倒塌的谷仓尚伫立在原地,曾经的奴隶居所已被浓烟熏黑。与另一条路相比,这条路距离沼泽地更远,可伦道夫不假思索地转向左边,赫伯特和查理随即跟了上去。他们三人前行了一英里,穿过废墟,来到丛林边,沿着丛林向北继续走了三英里。越过又一座山丘,伦道夫感觉到脚下是一层被大雪覆盖的厚厚冰层。他们三人现在正处于低地,这是沼泽地里行走更为艰难的地方,绵延数十英里,其东边是一条河流,河流边又是另一片无边无际的土地。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和乱石。
寒风呼啸。
“我要冷死了。”
伦道夫看向左边的查理,皱起眉头。查理的语气里透出咬牙切齿的牢骚与不满。“现在是冬天,当然冷。”伦道夫回应道。
“不,不是这种冷,光是看着这个地方我都觉得全身冷得发抖。”
查理所指的是丛林与沼泽交界的地带。三人一同望向远处,光秃秃的树干,没有丝毫生气,四周是灰蒙蒙的一片,大雪在树干之间肆意穿梭,砸向地面,留下些许小坑。这里便是沼泽地的边缘地带,虽环境恶劣,却也并非罕无人迹。继续往前走,灌木丛愈加茂密,在有些地方甚至形成一道坚挺的屏障。在春夏时节,地面被泥土和死水覆盖,复杂交错,极易使人迷失方向。以往,伦道夫、赫伯特和查理三人总是喜欢到此地探险,钓鱼或是抓松鼠,不过只会在沼泽边短暂逗留,颇有分寸。他们曾在这里见到过山猫和毒蛇,有次甚至透过荆棘看见一头黑熊跑过。对于那时而言,能够有这番体验便足矣。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他们到此不是为寻求刺激,而是别无选择。这片沼泽地一望无际,空空荡荡,与此相比,伦道夫三人是那么渺小和孤单。伦道夫观察着查理和赫伯特两人,查理的惊恐表露于色,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不断用手套擦拭鼻涕,往日的喋喋不休在此刻踪影全无。赫伯特依然淡定从容,眼神坚定。“赫伯特,你说呢?”
伦道夫将问题抛向赫伯特,因为他不想成为唯一为此次行动负责的人。雪下得更大了,温度分秒骤降。在长达三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后,伦道夫三人已快被冻僵,接下来情况可能会更糟。狂风侵袭,眼前的沼泽一步步逼近。可怕的画面在伦道夫脑海里闪现,那些下落不明的人,那些疯疯癫癫的男孩,那些伦道夫将信将疑的可怕传言,在此刻竟真实无比。赫伯特也同样感受到了不安和犹豫,但他露出看似轻松的微笑,刻意掩饰着心中的不安情绪,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抬起脸,任由雪花在两颊拍打。“我看这真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啊。”伦道夫点点头,独自走到一棵大树下,查理和赫伯特两人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心中愈渐浓烈的不安和担忧犹如一块冰冷的地毯,将三个小男孩层层裹住。目前为止,仍没有任何活物出现,甚至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迹象。沼泽地安静得像一座坟地,只听得见狂风的呼啸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
“这不正常啊,”这是查理第五次说出同样的话,“我们应该是能看到猎物的啊。”
查理的声音被大雪淹没,没有人回应。伦道夫猜想,他们应该已经在沼泽地里前进了三英里,倘若从出发开始算,一共走了大概七英里,不过感觉却像是已经跋涉了数十英里,他们沿着纵横交错的道路,在南北之间来回穿梭,在寂静无声的沼泽地里慢步前行,寻找猎物的踪迹。查理说得没错,他们本应见到猎物的。即便是在镇上那些已被猎杀一空的地区,也能见到一些猎物的脚印或粪便,可这里,空空如也。
“这里他妈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安静点,查理。”
安静实在不是查理的风格。每隔几分钟,便会听见查理的抱怨声。
“我靠。”
“垃圾地方。”
“什么都没有。”
十分钟,已有十分钟没有听见查理的抱怨声了,伦道夫开始有些担忧,他回头望去。“查理呢?”
赫伯特站在离伦道夫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身后是层层交叠的树林,没有一点缝隙,遮盖住了所有亮光。直至此时,伦道夫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几乎黑了。
他怎么会忘记时间呢?
“赫伯特?你怎么了?”赫伯特眼神呆滞,嘴唇被冻得发紫,雪花挂在他帽檐下的头发上。伦道夫推了推赫伯特的手臂,但赫伯特只是艰难地眨了下眼,没有说话。“待在这里别动,我说真的,不要乱跑。”
伦道夫跑向身后,跑了二十英尺后,忍不住回头张望,他不愿承认内心突如其来的恐惧和不安,他害怕了。查理不见人影,赫伯特状态不佳,灰蒙蒙的光线变成了蓝色。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可感觉像是六点,周围的亮光仿佛只是由密密麻麻的雪花形成的。
“查理!你在哪儿?”
伦道夫沿着来时留下的踪迹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查理的名字。周围的一切没有丝毫熟悉感,这真的是来时的路吗?一路上的树木似乎更加茂密,树叶颜色更深,真的是这条路吗?大雪几乎将他们来时的足迹全部覆盖。伦道夫的呼吸声和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走了两百多米后,伦道夫找到了查理。他站在一棵橡树下,双臂垂在两边,嘴巴微张。厚重的雪花压在他的肩头和帽子上。同赫伯特一样,查理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查理,可算找到你了。”伦道夫跑到查理身边,但查理仍旧没有丝毫反应。伦道夫顺着查理的眼神看去,眼前只有树木、阴影和始终未停的大雪。查理的脚边是已经被冻住的来复枪,伦道夫弯腰拿起枪,透心的寒冷刺穿他的手套。“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走。”
查理眨眨眼,仿佛迷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声音微弱,开口说道:“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
“我快被冻死了,我的双腿都被冻僵了。”
查理一字一顿,伦道夫猜想那是因为他的嘴唇也被冻住了。伦道夫一把将来复枪扣在查理的胸膛上,说道:“紧紧跟在我身后,我会照顾你的。”
“我真的不能动了。”
“你可以动的,快走。”
伦道夫拖着查理往回走,查理蹒跚了几步,伦道夫一把将他拽住,随后,查理似乎回过了神,开始自己行走。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嘴唇冻得发紫。一路上,伦道夫始终走在查理身边,寸步不离,犹怕两人再次走散。查理又一次摔倒,他站起身来,用冰冷的手套擦拭双眼。当他们二人终于跟赫伯特会合时,天色已经全黑。赫伯特背靠着树,坐在地上。“快起来,你会被冻僵的。”赫伯特仍然一动不动。查理站在离赫伯特五步远的地方,瘫坐到地上。“妈的。”
伦道夫不知如何是好,他只知道倘若再不赶快生火,他们三人都会被冻僵。伦道夫本打算在日落前一小时完成生火。再过五分钟,四周便会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小时。
他丢失了整整两个小时。
“你们两个都待在这里别动。”
伦道夫立刻动身,四处找寻可以用于生火的枯木。很多木条上铺满雪花,但并没有完全腐烂,仍旧可以使用。这片沼泽里桦树密布,伦道夫大片大片地扯下树皮,放进背包,继续在树林里拾捡可用的木头。他不需要太多,只要能生起火苗就行,使他们不至于在一片漆黑中度过漫漫长夜。伦道夫踢开脚下的雪花,一脚踩在地面上,往四周划出一块足以生火的空地。查理和赫伯特两人没有抬眼看,也没有说话。查理坐在原地,全身颤抖。
伦道夫试图打开自己的口袋,但冰冷的手套冻住他的手指,难以动弹。他用牙齿咬下手套,吃力地打开口袋,里面装着火柴和他用刨花、煤油、蜡烛碎屑做成的生火工具。火光燃起,冒出大量黑烟。伦道夫不断往火堆里添加树皮、细枝和木材,火苗里发出嘶嘶声。伦道夫一边加木材,一边将双手放在火苗上方。火势逐渐稳定,他将此前备好的防水布搭在捡回来的树枝上,防止其再次被大雪浸湿。一切就绪后,伦道夫踢开火堆边多余的积雪,铺上地毯,将查理和赫伯特移到火堆边。他们两人一声不吭,全身几乎已经冻僵。“我马上回来。”
伦道夫转身跑向黑压压的树林,搜集更多的木材。时间过了很久,他想让火势更旺,所以他需要足够的木材,来熬过这寒冷刺骨的长夜。在搜集完柴火后,伦道夫几乎动弹不了了。气温依然在下降。现在应该只有十度了吧,也许更低。
“求求上帝,千万别吹风。”
这一点倒是尽如人意。大雪垂直飞落,没有一点风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高枝和防水布上掉落,在黑暗中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伦道夫向前凑近火堆,张开双手,感受火的温度。他看向一旁的查理和赫伯特,他们的嘴唇开始恢复血色,眼神没有了此前的呆滞和暗淡,体力似乎有些恢复了。此时,赫伯特打破沉默,“太奇怪了。”
“什么太奇怪了?”
伦道夫本想寻根究底,但赫伯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查理抬起眼,却迅速将脸转向一边。他扯下手套,将双手伸到火堆上方。
“查理,你知道赫伯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冻死了。”
查理声音微弱,眼神躲闪。他撒谎了,这一点伦道夫心知肚明。“就这样?你就只知道这个?”
“大概是因为太冷了吧,冷得奇怪。”赫伯特补充道。
“对,就是太冷了。”查理立马附和道,破绽百出。
伦道夫望向前方,整片沼泽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他们很有可能会退缩,会走散,甚至是迷失。曾无数次来到这片树林,也曾无数次在这里度过夜晚。伦道夫·博伊德绝不会退缩,查理和赫伯特也同样刚强。
难道真的流失了两个小时吗?
“你们饿了吗?”赫伯特开口问道。
伦道夫看向查理,他开始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没有人不饿,然而也没有一个人的背包里不是空无一物。伦道夫拿起背包,里面只有地毯和防水布。他们本希望可以在此刻饱餐一顿,原本空落落的肚子被食物填满,脸上满是动物油脂。可如今,什么也没有。“别假装找食物了,我看过你的背包,里面什么吃的都没有。”
赫伯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小块由破纸包裹着的肉干。“这是我妈给的,只剩这么一点了。”
伦道夫垂涎欲滴,他已经连续三周没有吃过一口肉了。“你确定要拿给我们吃吗?”
赫伯特撕下一小块肉干后,将剩下的递给查理和伦道夫。肉干不多,又硬又咸,可这是肉。三人默默低头吃着手中的肉干,一言不发,身下的地毯逐渐被积雪浸湿。
“明天,明天我们一定会找到猎物的。”查理说。
一片沉默,没有人愿意回答。
火堆边的积雪越来越厚。
 
天亮了,大雪停了,天空放晴,然而,寒潮依然步步紧逼。查理和赫伯特仍在睡梦中。伦道夫起身站在火堆旁,微弱的阳光在丛林缝隙间闪烁。
伦道夫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正处在一块空地上,除了来时的路途以外,其余方向全是被冻住的沼泽。四周静得可怕,树木并排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充实感,空洞,寂寥。大雪几乎下了一夜,周围全是厚厚的积雪。
伦道夫捡起木材,扔进火堆,然后拿出一块毛毯搭在双肩,走进茂密的树林。没多久,他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积雪下是被冻住的流水。这片沼泽地里随处可见深不见底的水潭,这便是其中一个。水潭向前延伸半英里,边上是厚厚的雪堆,早晨的阳光倾泻下来,在雪堆中央形成一道浅浅的黄光。伦道夫试图寻找猎物出没的踪迹,然而积雪表面平滑无比,没有丝毫痕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空气钻进他的喉咙,如此冰冷,呼吸在冷空气里凝结。
伦道夫叫醒熟睡中的查理和赫伯特,没有人提及昨天莫名其妙丢失的那两个小时,也没有人谈论那些难以捉摸的疑问。他们身上唯一的食物已经吃光,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此时的三人已是饥肠辘辘。伦道夫安静地收拾好帐篷,用积雪灭掉还在燃烧的火苗,并一如既往地仔细检查好来复枪。在他们三人眼前摆着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们今天必须找到食物,否则,要么就此葬身这片沼泽,要么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两手空空。
“准备好了吗?”
赫伯特点点头,三人像以往一样排好队形,继续前进,伦道夫在前开路,赫伯特紧随,查理垫后。开路者总是最辛苦的,积雪已淹没到伦道夫的大腿处。探路并非易事,他必须处处小心。来沼泽打猎是伦道夫的主意,他邀请查理和赫伯特同他一起,带领他们选择东边这条路,只因为这是沼泽地中心所在的方向。
“要是碰到那些黑人怎么办?”查理问道。
伦道夫没有回答,他已经快喘不过气了。
“说话啊,要是我们不小心碰到了他们,怎么办?”
“我想我们再走大概两英里左右便可以到达北边,也可以转向往西边走,”伦道夫抬起手,指向前方,“如果在中午之前还没有发现猎物的话,那我们就继续往北走。无论往哪边走,都不会碰上那些黑人。”
“如果这么走的话,离家的方向就很远了。”赫伯特说道。
“那里有食物,一定有。”
他们在伦道夫此前发现的那片平地边停下。“你确定这里的水都被冻住了吗?”查理问。
“绝对被冻住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伦道夫转头打量查理。他蜷缩在父亲的外套里,颧骨凸显,几乎戳破皮肤,他咬住嘴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旁的赫伯特同样脸色煞白,惊恐难掩。“有谁想退缩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查理和赫伯特不敢抬头,没人提及昨天不同寻常的一切:为何他们会彼此走散?为何会如同被冻僵了一般,毫无知觉?没人可以回答,然而,这一切真实发生过,让人捉摸不透。
“查理,你要回去吗?”
查理摇摇头。
“赫伯特,你呢?”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靠说是没办法吃上肉的。”
“所以我们来打猎,我们必须找到猎物。”伦道夫回答道。
三人又陷入一片沉默。伦道夫自顾自地转身往前走,查理和赫伯特不约而同地紧随其后。他们走过冻住的深潭,进入丛林中。一小时过去了,查理再一次发起牢骚。
“什么都没有。”
“周围他妈的什么都没有。”
 
此时已将近中午,查理似乎没有说错,这四周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伦道夫差点跌倒,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我们走了多远了?”赫伯特问。
“三英里左右,可能四英里。”
究竟走了多远呢?其实,根本无法判断。脚下的每一步都是煎熬,寸步难行。太阳高挂在天空,空气却依然寒冷。这里的积雪似乎更厚了,伦道夫的双脚早已麻木。
“我来带路吧。”
赫伯特此前便已提出过要求,可伦道夫毅然拒绝,这一次,他实在无法强撑了。虽然伦道夫同意了让赫伯特在前开路,可却迟迟没有任何人移动。他们三人已是筋疲力尽,伦道夫和赫伯特弯腰撑住膝盖,查理瘫在赫伯特的肩膀上。“休息一下,大家都休息一下。”
查理点头,他打开水壶,里面的水已被冻成冰块。
“我靠。”
“再坚持几个小时,我们一定会找到猎物的。”伦道夫说。查理再次点头,可四周依然没有丝毫声响。“往东,”伦道夫指向东边,说道,“我们往东再走一英里,然后就往北边走。”
伦道夫挪动脚步,他们重新站好队形:赫伯特在前开路,伦道夫走在最后。
天气越来越寒冷。
周围的一切,静止如常。
前进了一百米后,查理突然高声说道:“你们感觉到了吗?好像有一股重量,你们两个感觉到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伦道夫回答。他说谎了。这股重量无处不在,最初只是慢慢侵蚀,可现在,已经难以否认。周围的一切都很沉重,阳光和空气死死地压在他们身上。伦道夫三人在厚重的积雪堆里艰难行走,四周是严严实实的树林,犹如高墙一般,封住一切。继续前进了半英里后,四周的空气更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赫伯特步履蹒跚,最终摔倒在地,全身乏力的他已经难以站起身来。查理和伦道夫赶忙上前搀扶。“没事,我没事。”赫伯特强撑着说道。他全身冰冷,皮肤没有丝毫血色,眼睛微闭,眼角流出的泪水已被冻住。他们需要温暖,需要食物。“你们快看,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吗?”
赫伯特直起身来,抬起头四处张望,他的眼睛只能半睁着,呼吸里是掩藏不住的恐惧。伦道夫先是一脸困惑,随即惊恐万分。周围的树木仿佛瞬间复活了一般,上升,弯曲,可却没有一棵树投下树影。
“这是……”
“安静,不要说话。”
“不要让我安静。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情况?这到底是怎么了?”
查理不停抱怨,伦道夫立刻插话道:“查理,别说话,一直往前走,不要停,听明白了吗?一步一步来,不要闭眼。”
他们继续前进,心中的恐惧无法停止。空气里充满了恶意,有什么东西在四周移动,却又在顷刻间消失。伦道夫斜眼偷看,那似乎是一缕烟雾,又好像一道灰色闪光。可每当他环顾四周,却空无一物,只有一望无际的积雪和刺眼的阳光。他们蹒跚前进,艰难地穿过积雪,汗珠在脸上冻结成冰,紧接着又被新的汗液覆盖。一路上,查理喋喋不休,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此刻,仿佛只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一刻不停地向前快步行走,时不时跑动起来。伦道夫知道他们应该放慢速度,否则必会筋疲力尽,可内心那股无名的恐惧却驱使着他们不断加快脚步。赫伯特踢开脚下的积雪,他们三人穿过一条溪沟,爬到对面的岸边。那个莫名的东西,那一股莫名的感觉,一直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伦道夫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所察觉的人,赫伯特一次又一次环顾四周,查理同样左顾右盼。移动越快,呼吸越困难。穿过树林,远处是一片没有遮挡的空地。空地上的积雪很薄,三人突然开始拼命狂奔,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步履蹒跚。那东西就在附近,它想逼迫他们离开。
“去那里,那里有树。”赫伯特大声说道。
赫伯特指向距离最近的藏身地点,没有人争辩。他们站在空地边缘,四周没有一点遮挡,暴露无遗,狂风犹如幽灵一般,阴魂不散。伦道夫率先跑向前,他用力撇开四周的树枝,在树丛间疯狂穿梭。他想逃离那股无形的压力,寻找阻力最小的道路,找个可以躲藏的地方。他越过一道又一道坎,绕过一棵巨大的云杉树。
它就在附近。
步步紧逼。
恐慌直插进伦道夫的心脏,他感受到一股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疼痛难忍。他撞到一棵树上,脸上的皮肤被蹭掉一大块。没有人放慢脚步,也没有人掉队。他们三人一前一后地跑过树林。此时,伦道夫突然停下,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小径。
是脚印。
不止一个人的脚印。
伦道夫毫不犹豫地转向左边的小径,跟着足迹一路向前跑。留下这些足迹的一定是人,有人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寻求帮助,或许还能获得食物。这条路没有那么崎岖,此时,身上的重量似乎减轻了。他们奔跑得越快,身上的重量越轻。伦道夫带着赫伯特和查理跑过冰冻的小溪。在一块小空地前,伦道夫突然停下脚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快要吐了,内心的绝望无法言喻。赫伯特和查理也在他身边停下,他们盯着眼前的一切,哑口无言。
眼前是一个燃尽的火堆。
一块使用过的营地。
“那是……”
查理欲言又止,他没有说出口中的话,还有必要吗?事实摆在眼前,无法否认。
那是他们之前留下的火堆。
这儿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
他们沿着东边方向行进了好几英里,这个营地应该在他们身后的方向才对。所有一切又回到了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迷路了。
“这不可能。”查理瑟瑟发抖,他脸色惨白,汗珠凝结在他的头发上。“伦道夫,这是怎么回事?”他想寻求答案,可伦道夫无从知晓。“这怎么可能?告诉我这怎么可能?”伦道夫看向查理,眼里是同样的惊恐和迷茫。查理不停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情绪失控,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这绝对不可能!”
但,眼前的一切确是真实的。
一条直线,竟然,成了一个圈。
 
本以为能拼命逃离一切,却一直都在围着同一个地方绕圈。此刻,他们已无力挣扎,伦道夫再次点燃火堆,三人围坐在一起,沉默不语。火苗疯狂咆哮。无人敢面对内心难以抑制的恐惧。查理的肚子一阵绞痛,胃里的食物早已被消化殆尽。赫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大火,默默念叨着母亲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是祈祷吗?还是道歉呢?伦道夫在脑海里回想着今天所经历的一切:离开营地,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颊上。寻常无比,至少最初是如此。
他们是携手冒险的朋友。
这里曾给他们带来生活的希望。
这一切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可怕?
伦道夫悄悄抬眼看向火苗对面的查理和赫伯特。查理双手抱住膝盖,紧紧蜷缩在毛毯下,他浑身颤抖,肌肉紧绷,丝毫不敢放松。赫伯特一直盯着火苗,双唇不停张合,焦躁不安。栗栗危惧,每个人都不例外。
沉默,持续沉默。赫伯特和查理想要立即逃离,找到来时的那条小径,一路头也不回地跑回家中,远离这里的死寂,远离这里的可怕,远离这里的一切。
“然后呢?回到饥肠辘辘的家人身边?慢慢等死?”伦道夫争执道。
“再怎么样都比死在这里好。”
“比在这里冻死要好。”
然而,没人提及那个无法忽视的事实。他们已快被冻僵,没人再有力气抵抗,于是停止了互相争吵。当务之急是先让自己暖和起来,之后再做决定。此时已是下午四点,赫伯特终于开口。
“对不起,伦道夫,我不想再继续待在这儿了,我要回去。”
查理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走吧,我们一起逃出这个鬼地方。伦道夫,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伦道夫没有回答。“别待在这儿了,别这么固执,一起走吧,不要让我低声下气来求你。”
伦道夫依旧沉默。此刻,他的母亲正孤身站在冰冷的厨房窗边,绝望地看着被大雪覆盖的庭院。身后的橱柜已是空空如也。“你们走吧,我不能走。”伦道夫做了选择。
“别逞强了,”赫伯特凑近身,在伦道夫身旁蹲下,“你和我们一样,你也感觉到了这里不对劲,就是现在,你都还能感觉得到,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是什么。”
“你说谎,”查理接过话,说道,“你跟我们一样被吓得脸色惨白,屁滚尿流。无论那东西是什么,它是真实的。”
“什么东西?我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
“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无所谓。不过你要清楚一点,很多人死在这个鬼地方,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失踪,要么精神失常。这已经不再是什么瞎编乱造的故事了,这是真实的。德雷德一家和米勒一家的事都是真实的。”
“你们在天黑之前是出不去的。”
“至少可以拼一把。”赫伯特起身,扔掉身上的毛毯,“什么都比待在这里要好。查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走,当然走。”
伦道夫眼睁睁看着查理和赫伯特转身离开,仿佛他的一身勇气是从内心深处伸出的一条细绳脆弱无力地追逐着他俩,却在积雪上被用力拖拽,那样孤独,无助。查理和赫伯特每向前迈一步,伦道夫的勇气就消失一点。当他俩走到小径的第一个转弯处时,伦道夫害怕得想拼命跑上前,大声叫住他们,可他根本动弹不得。查理和赫伯特停下脚步,眼前,一棵多花紫树矗立在小径边,扭转小径朝向南边。查理转头,举起一只手,手套上沾满冰碴和已经冻住的鼻涕,他看向伦道夫,仿佛在对他说:自己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我们爱你。那一刻,伦道夫想不顾一切跑上前,劝说他们理解自己,甚至劝说他们留下。他清楚地感觉到,彼此分开必会危险横生。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害怕,他想大声咆哮:“是的,我也感觉到了。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无论这股追踪他们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它就潜伏在树林中,潜伏在四周的阴郁里,无形无影,不可名状。它注视着这三个私自闯入的小男孩,犹豫不决。是跟踪走掉的那两个?还是继续逼迫留下的这一个呢?空气里充斥着憎恶和踌躇,四周回荡起哀恸声,寂静无力,但却尖锐刺耳。伦道夫张大嘴巴,蒙住双眼,释放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无形重量。冰冷,恐惧,垂死。他想喊出声来,可远处的查理已经放下举起的手,最终消失在拐角处。空洞无助将伦道夫紧紧裹住,难以言喻。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来自四周的无形压力分秒剧增,头脑里是一阵被刺穿的剧痛。
伦道夫蜷缩成一团,蒙住双耳。余火上蹿下跳,灰烬散落到积雪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他整个身子几乎快要钻进火堆,可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空气冰冷得让人窒息。我是不是也在哀号呢?伦道夫头脑混乱,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压力感肆意侵蚀,伦道夫脑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哭叫,犹如狂风咆哮着撞击山峰,令人胆寒。他想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一切太过真实。压在身上的重量,无法抗拒的恐惧,都太过真实。他抬脚疯狂乱踢,双手狠狠抽打积雪。
忽然,一切静止了。
空气里回荡的哀恸声戛然而止,他头脑里的哭叫声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伦道夫支撑着爬起身来,犹如被痛打一顿的小孩一般,在厚重的外套下瑟瑟发抖,呼吸经过喉咙仿佛针扎一般。那股无形的力量消失了。他抬起头,注视着空荡荡的树丛。
查理和赫伯特已不见踪影。
四周除了遮天盖日的树木,什么也没有。
伦道夫松了一口气,全身酸痛,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想法:这股可怕的力量做出了选择——追踪赫伯特和查理。
无形力量猛然侵袭而来,赫伯特踉踉跄跄地向前跑,转头看向查理,他惊恐万状。
“快跑啊!赫伯特,快跑!”
查理一边吼叫一边挥动手臂。恐惧推着赫伯特疯了似的在树丛间拼命奔跑。脚印,黑色树枝,树皮上的刮痕,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快来啊!查理!”
赫伯特鼓起勇气向后望去,又是那道灰色的闪光,在眼前一晃而过。它疯狂追赶着查理和赫伯特,从他们身后绕到了旁边。那是一束模糊的光。此时,赫伯特和查理距离营地已经半英里远,时间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们跳上冰冻的溪流,在冰面上疯狂向前窜动。
“你看见了吗?”
“我不需要看。”
“伦道夫怎么办?”
“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快走!”
赫伯特一把将查理抓到岸边,拽着他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行进。十五分钟过去了,逃命仍在继续。“它一直跟着我们。”
“不是跟着,”查理纠正道,“是驱赶。”
没错,无论这束白光是什么,它正一路驱赶着查理和赫伯特快速奔跑。放慢脚步只会使身上的重量剧增。它控制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在经过一小时的狂奔之后,查理精疲力竭。“我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下,我不能……”
“你能的,你可以的,快跑。”
可是,查理实在没有力气了,他跑不动了。此时,天色渐暗,紫色的霞光投射在树林间。查理再一次摔倒,赫伯特一把拽住他,拉着他继续向前跑。又是一英里的狂奔,这一次赫伯特自己也摔倒在地,凝固的空气里传来哀号,赫伯特仅存的理智被掠夺一空,他大声怒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到底想怎么样?”
赫伯特声嘶力竭,对着空气疯狂开枪,直到最后一颗子弹用尽。赫伯特从地上爬起,查理瘫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条被人扼住喉咙的小狗,奄奄一息。赫伯特用力推着查理向前走。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夜晚快要降临了。他不想待在这片沼泽地里过夜,黑暗,寒冷。白日的最后一丝亮光终于消失,星星高挂在天空。赫伯特本可以扔下查理,独自逃命,他确实想过,不过最终,他收起自私。树枝划伤他的脸颊,鲜血直流,赫伯特的双脚早已麻木,却丝毫不敢停歇,他带着查理,步履蹒跚。一路上,查理喃喃自语:“它来了,它来了。”
“闭嘴,别说了。”
“我好像看到它了。”
查理真的看到了吗?他不知道,赫伯特也无从知晓。赫伯特来不及拨弄眼前的树藤,在丛林间没命似的穿梭,眼前,一片开阔的空地赫然出现。
他们逃出来了!他们成功了!
赫伯特走到空地上,双膝跪地,身后的沼泽地里传来最后的声响。不是任何言语,也不带有丝毫善意,那么熟悉,究竟是什么呢?
是笑声。
不管是什么,它正在笑。
 
三十分钟过去了,伦道夫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恐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便会再次引来那股可怕的力量。伦道夫耻于自己竟这般懦弱。然而,饥饿最终还是驱使着他再次迈开脚步,一瞬间,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快要产生幻觉了。阳光稍微明亮了一点,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远处,阴影密布,那是一片无人涉足的区域。此时,四周忽然传来一丝响动,伦道夫回头,一只兔子出现在眼前,毛色雪白,丝毫不躲躲藏藏。它抬起后腿,在灌木丛里寻找食物。伦道夫惊诧于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兔子。活的!原来这里真的有生命存在!当伦道夫终于回过神来,拿起脚下的来复枪时,那只兔子早已窜进灌木丛中。伦道夫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树上传来声声鸟叫,在他四周全是猎物的足迹,其中一部分是刚留下的,另一些则几乎被大雪掩埋。
伦道夫全身疼痛,有气无力。他离开火堆,步履艰辛地沿着最新鲜的动物足迹一路向前走。这一定是一头鹿,而且刚刚才从这里路过,伦道夫心想。他伸手触摸眼前的脚印,四周的积雪滚落,将其完全覆盖。一只松鼠在伦道夫头顶的树枝上鸣叫,强烈的恐惧感突然袭来,伦道夫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
难道是某种黑魔法让这些动物出现的吗?
还是说某种更黑暗的力量掩盖了这一切?
伦道夫已无心思索,他快饿晕了。他向前行进了两英里,不断剐蹭双眼,仿佛眼前布满蛛丝。此时,他两眼发黑,头脑一阵晕眩。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站在厨房,父亲坐在壁炉前,半张脸完全毁了。伦道夫甚至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但父亲始终怒视着他,在寒冷的冬夜里,他的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冰冷尖锐,似乎在说:“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我如此模样,而你却完好无损?”伦道夫想要争辩,可寒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父亲退到一条阴冷的长走廊上,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那条走廊逐渐崩塌,化为一片灰白的羽毛,一道模糊的黄光闪现。伦道夫眨了眨眼,那片羽毛依然飘动在眼前。他再次眨眼,发现自己竟四肢着地躺在一条冰冻的溪流中央,嘴里满是雪花,一只眼睛已经被冻得无法睁开。
他昏迷了多久呢?
太阳悬挂在高耸的大树之上。伦道夫不知在哪儿丢失了一只手套,当他拿起被冻住的来复枪时,手指上的皮肤被撕拉得大片脱落,他疼痛得哭出声来。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雪花在伦道夫的脸上用力拍打。伦道夫轻轻摸了摸脱皮的手,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一块空地,一条溪流从石头表面溢出,早已被冻结成冰,宛若清澈的瀑布,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溪流的上方站立着一头伦道夫从未见过的巨大猎物。它的皮肤闪闪发光,鹿角又大又长,简直不可思议。它侧身对着伦道夫,一只眼朝下,看向伦道夫。从它的眼神里,伦道夫竟看到了耐心,它仿佛在等着被猎杀。伦道夫左手架起来复枪,麻木的手指不停摸索着扳机所在的位置。此时,那头鹿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伦道夫稳住呼吸,随时准备射击。他浑身颤抖,猎物死死盯着枪支的瞄准器,随后,它棕色的眼睛向上翻动,然后紧闭,伦道夫扣动了扳机。
鹿在原地倒下。
它跪地倒下,滚向一旁,顺着冰冻的水流一路往下跌。有那么一瞬间,它抽搐双腿,然后再也没有动弹。它死了。
伦道夫吃力地走到猎物旁边,惊讶溢于言表,可他没有时间惊叹猎物的大小了。天快要黑了,他冷得几乎失去知觉。伦道夫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刀,划开猎物的腹部,将双手伸入温暖的内脏中。在麻木的手指终于有了一点知觉后,他用力扯出猎物的所有内脏。它的内脏器官大得异乎寻常,心脏竟跟伦道夫的头差不多大。在处理好所有的内脏后,伦道夫割下一小块肝脏,狼吞虎咽。鲜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浸湿了衣衫,不过伦道夫并不在意。口中的肉依然是温热的,带有咸咸的血腥味。饱餐一顿后,夜幕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漆黑。伦道夫生起一堆大火。丛林间传来风吹草动,他不禁感到害怕。抬眼望去,一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它们轻轻移动,将伦道夫团团围住,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越来越凝重,那股无形的重量再次压住伦道夫。
“不,不,不。”
伦道夫一把抓起来复枪,身后是仍有余温的猎物尸体。
这片空地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远不止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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