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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卢瓦纳·弗里曼特尔与软弱朝夕相处,如同她与空杯日夜为伴。这种软弱存在于她的体内,古老且深沉,它的摇篮便是卢瓦纳在默木野度过的童年时光。她最终也没能成为她母亲所期盼的那个女孩。她憎恶高温,憎恶稀泥,憎恶被奴役的那段往事,也憎恶充斥生活的古老信仰。她讨厌刀割,讨厌那棵悬挂奴隶的树,也讨厌那些语言陌生的古怪祈祷。然而,更重要的是,她一直生活在恐惧和害怕之中。害怕夜晚,害怕丛林,害怕那些死去女性长辈的期待。最令她崩溃的是那些梦境。它们开始于她十五岁生日的一周以后:悬挂死人的树,另一个童年,可怕的画面,她被活埋的那天,压在身上的大地,令人窒息的重量。在她十五岁那年,这些梦境并非一点一点侵蚀,而是像一座大山,狠狠压在她身上,排山倒海。她闭眼时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醒来时便成为一个奴隶。她知道这些可怕的事情,知道痛苦的感觉,知道杀人的感觉,也知道因背叛而被大火吞噬的画面。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重担。
长辈们曾对她如是说。
那些老人们试图解释,试图安慰,可卢瓦纳从不曾在乎。她才十五岁,她想要电视,想要空调,想要和那些她曾在沼泽外的公路边见过的男孩玩耍。更重要的是,她想逃离那些可怕的、让人无法喘息的梦境。
如今,她的女儿也正在经历同样的痛苦。
“克里?”
卢瓦纳敲响女儿的房门,可却没有人应答。三天了,这三天来,克里一直在躲避,要么独自一人待在屋顶,要么把自己反锁在房内,始终不肯见人,也不肯出门。唯一的声响就是她在睡梦中的尖叫和在醒来后的啜泣。
“宝贝?”
门后,窗帘紧紧拉着,房间里没有一丝灯光。克里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呼吸急促,仿佛一捆破布,憔悴,凄凉。卢瓦纳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克里面色通红,大汗淋漓,双眼没有丝毫神采。她被梦境击溃了。
“宝贝,对不起,我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回那个地方。”
克里的喉咙里发出啜泣声,急促的呼吸仍旧没有减缓。她抽搐,呻吟,卢瓦纳只能默默陪伴。克里同她当年一样,拳头捶在胸口,同样的无知,同样的恐惧。卢瓦纳拿起女儿的手,克里眼神愤怒,卢瓦纳开始退缩。克里尖叫着,反抗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卢瓦纳想要将克里拉回身边,可她拼命反抗,抓扯,卢瓦纳别无选择,只好疯了似的大声喊叫。她一把抱住女儿,热泪在她的脸颊上灼烧。
 
当两人都平息之后,克里将头埋进母亲的双腿间,眼泪浸湿卢瓦纳的睡衣。“我快要疯了。”
“你不会的。”卢瓦纳小声应道。
“你根本不知道。”
“孩子……”卢瓦纳抚摸克里的头发,没有再说话。内心的愧疚将她吞没,她无法言语。她将女儿克里送回那个地方是因为那些老女人们想要她,这的确是事实。然而,卢瓦纳曾经那样自私,她刚刚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灯红酒绿,而她少不更事,不想再回去,不想回到那片肮脏的沼泽,不想回到那群疯狂的女人身边,也不想回到以往的噩梦中。“我当初不应该把你送到她们身边。”
“我这是怎么了?”
“嘘,暂时别说话,慢慢呼吸。”
可这远不止那么简单。克里浑身发热,颤抖不止,卢瓦纳知道她有多么疲惫。在与睡眠的这场漫长抗争里,一分钟就是一次对决,而一小时则是一场战争。当睡意袭来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可怕的梦境。那些老人曾说强大的人迟早会习惯,可卢瓦纳哪知道什么强大?她是一个放弃者,一个逃亡者。“你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卢瓦纳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将信将疑。她的女儿在这三天里消瘦了很多,双眼完全凹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克里从母亲的双腿间抬起头来,走到床边,“你从来不会到我房间里。”
“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和你的世界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格格不入。”
“呵,是啊。”
“你想聊聊发生的这些事吗?”
克里大笑,听上去却更像是哭诉。“和你聊吗?算了吧,都别装了。”
“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你帮不上。”
“克里……”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克里躺到床上,卢瓦纳伸手摸了摸被泪水浸湿的床单。“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
“你从来也不是一个妈妈。”
卢瓦纳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我要出去一会儿,你确定你不要我留下陪你聊聊吗?你可以把心里的苦告诉我,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年纪。”
“代我向你在酒吧里的那些朋友问好。”
“宝贝……”
“你不是说要走了吗?”
卢瓦纳沉默地点点头。她走到门外的走廊上,转头看了一眼克里的房间门,随后走进自己房间,换好衣服。卢瓦纳脱掉睡衣和破旧的拖鞋,整理好头发,从衣柜里找出一条最端庄的裙子,穿上一双平底鞋。她将钱全部放进一个小手包里,出门前看了一眼酒瓶,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它。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克服,却也非易事。她站在隔壁公寓门前,敲响房门,虽然邻居开门后眉头紧锁,可卢瓦纳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你今天这是什么打扮?教堂淑女?”
卢瓦纳整理了一下裙子,有些尴尬。十年来,邻居从未见她穿过这样端庄的裙子,通常要么是浴袍,要么是短裙,要么是热裤。“我想用下你的车。”
邻居叼起一根香烟,皱紧眉头。“你可是一个酒鬼,你还要开车?”
“你也不比我差。”
“说得没错,可这是我的车。”
“特里萨,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特里萨笑了,她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外表温柔,面无血色,可双眼却炯炯有神。特里萨和卢瓦纳是酒伴,两人总是在鸡舍边的潜水区相约,肩并肩坐在一起,享受香烟和美酒,每周一次。她们之间的友谊如同是苦中作乐的狱友。
“这件事很重要,我需要用车。”卢瓦纳说。
“你要去哪儿?”
“先往东,再往北,可能需要几个小时。”
“不行。”
“我是为了我女儿。”
特里萨斜眼看着卢瓦纳,直到卢瓦纳的眼神由期待变为失望。这辆车已经有三十年了,碎裂的右窗玻璃处被盖上一层塑料,它能值好几百块钱,可卢瓦纳是她唯一的朋友。“算了算了,我开车带你去。”
特里萨带着卢瓦纳开车离开夏洛特,一路上,车窗处的塑料摇摇欲坠,吱呀作响,废气从锈透的一处小洞钻进车内。在车程的前一个小时里,特里萨多次尝试与卢瓦纳聊天,可卢瓦纳根本没有搭理她。“在这儿转弯,在下一个高速公路向东行驶。”离开城市越远,车流越稀少。八车道变成四车道,最后变为两车道,一条狭窄的柏油路穿过两旁的松树和沙丘,通向雷文县。
“我们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特里萨打开第二盒薄荷醇。车辆左边是一座城市,可她们没有停下,而是径直进入一片人烟稀少的开阔地带,四周是矮小的房屋和被太阳炙烤的田野。
“我们两个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你几乎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前面几次不幸的婚姻和我在监狱里的生活。可这一次跟以往不同,这一次我不能告诉你。”卢瓦纳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
“是吗?那好吧。”
特里萨心存怀疑,可卢瓦纳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远处是一片森林,森林背后有很多山丘。“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过了十字路口,再行驶两英里左右,在那里停车。”
五分钟后,特里萨停下车,眼前两条交叉的公路形成一个巨大的X。十字路口左边是一望无际的丛林,右边,一片麦田围绕着一座没有喷漆的房子。卢瓦纳咬咬嘴唇,看向面前的两条十字路。两条路看起来一模一样,她不确定应该往哪边走。“应该是往那边。”卢瓦纳指向左边,两人朝着森林的方向继续行驶了一英里。“对,就是这个方向,在前面左转。”前面是一条分岔口,柏油路变成泥路。“那边是车道。”特里萨驶上车道,车辆跨过凹坑,前方一条溪流挡住了去路。
“这里我可没办法过去。”特里萨说道。
溪流后面,一座老旧的小屋坐落于大树之下。“没关系,反正你在这儿也不会受到欢迎。”
“你会受欢迎?”
“我也不确定,你在这儿等着。”
“也没别的选择了。”特里萨从手套箱里掏出一把小型左轮手枪,那是二十年前与她共度春宵的某个男人不小心遗留在床头柜上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如果你能活着回来的话。”
“别开这种玩笑。”
卢瓦纳打开车门,金属刮擦的声音异常尖锐。溪水很浅,可她的鞋已完全湿透,溪水的稀泥里留下她深深浅浅的脚印。十六年了,她离开之后,整整十六年再没来过这里。她甚至不知道小屋的主人是否还活着。
“你已经走得够近了。”
声音从门廊的阴影处传来。卢瓦纳抬眼斜视,门边的椅子上有一个人影。“是维丁吗?”
“你是谁?”
“卢瓦纳·弗里曼特尔。”
“你不可能是卢瓦纳·弗里曼特尔。我十六年前跟她说过,如果她敢踏入这里一步,我就要了她的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你说我是疯子,是老女巫,说我狂妄自大,自以为是,还说我没有权利看不起任何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把我的女儿送到你身边,这才是我当年所做的。”
“那只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胆量正眼面对你的母亲。”
“我到底能不能上岸?”
“你又喝醉了吗?”
“没有。”
“这是什么社交活动吗?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逃兵俱乐部。”
“我女儿一直在做梦。”
“在默木野外不可能做梦。”
“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我还会来这儿吗?”
维丁沉默不语,卢瓦纳顶着烈日,等待她的准允。维丁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离开默木野,正是这一点使得她与众不同。大多数人皆是早早离开,或是生于此,也长埋于此。而维丁的特殊之处使得她变身成为大使,成为往默木野输送药物和外界新闻的渠道,成为在那些离开的孩子和回到此地的孩子之间传递信息的桥梁。在卢瓦纳看来,正是因为维丁认为克里在离开后会返回此地,所以她才始终把枪放在腿上,而非挂在肩后。
“你最好还是上来。”维丁说。
卢瓦纳爬上岸,忍受着维丁洞察她的犀利眼神。即便是穿着端庄的裙子和平底鞋,卢瓦纳仍旧能够感觉到维丁的失望穿透她的身体。她是那个选择逃跑的胆小者,是那个令她母亲心碎的恶人,也是那个带走最后一线希望的不知感恩的小孩。
“她们都死了,你很清楚。”维丁围着卢瓦纳转圈,“不仅是你妈和外婆,所有人都死了。那样的生活也没了。”
“我知道,我之前尝试过要回那片地。”
“我想你是为了钱吧。”
“不要假装你很了解我……”
“你别插嘴。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从你眼神里看到了贪婪。草莓对你来说远远不够,你想要桃子,而当你对桃子厌倦后,你又想要巧克力或是卷烟。你的那条丝巾还在吗?”
卢瓦纳面红耳赤。那条丝巾是她从一名游客那儿偷来的,当时,跟着外婆一起在马路边售卖蜂蜜和干鱼片的她顺手从游客那儿偷走丝巾。“克里一直在做梦。”卢瓦纳岔开话题。
“没有人会在离开默木野之后做梦。”
“可我女儿会。”
维丁盯着卢瓦纳,眼神尖锐。很少会有人做梦,大多数人从未有过这些梦境。对于那些同老女人们一样的信仰者而言,关于过去的梦境是一种征兆,也是一种乞求,是如同默木野这片土地本身被捆绑一样,将梦境者和默木野捆绑在一起的原始交流。
“梅里蒙家族的那个男孩来过这儿。”
“什么?”
“昨天刚来过。他梦到约翰·梅里蒙和他奄奄一息的妻子,梦到害她丧命的那次高烧。他迟早会梦到其他真相,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在帮他?”
“梅里蒙家族的男性一直以来都是这一切的关键。”
“这不关克里的事,她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也绝不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你是在暗示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不会允许她参与其中的。”
“这些幻影只会越来越糟。她会崩溃,会迷失。你引导过她吗?帮助过她渡过难关吗?把她带到我这儿来,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你会利用她。”
“这是我们一直都在等待的一刻。”
“我女儿不行,我绝对不会允许。”
“那你回家去吧,”维丁指向溪流对面的那辆车,“回到你崩溃的女儿身边,你会回来找我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绝望到走投无路。”
“除非你给我一个回答,不然我不会离开。”
“里昂。”维丁抬高音量,里昂走到门廊前,身形高大,毫不畏惧。“你记得我的里昂吧。里昂,这坨一无所知,还不懂感恩的臭狗屎正准备走。能不能帮她一下?”
“好的,夫人。”
里昂伸开强壮的手臂,将卢瓦纳推下门廊。“等等,我道歉,对不起。”卢瓦纳说。
“没人敢在我的门廊前用自命不凡的语气跟我说话。走啊,回去,等到你女儿饿得半死,或是在睡梦里尖叫,又或者是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再回来。”
“她现在就已经饿得半死了,也会在睡梦中尖叫。”
“那你来的时候应该对我多点尊重。走吧,回去。”
里昂将卢瓦纳驱下台阶。她走到溪流对面,回过头来张望一眼后,转身坐进车内。“跟着她回去,找出她的住址。”维丁说。
“如果她发现我了怎么办?”
“我不在乎她是否会发现你,你只要找到她和那个女孩住在哪儿就行了。”
维丁一路看着卢瓦纳坐上的那辆车在溪流对面转向,里昂的卡车紧随其后。在四周恢复平静后,维丁坐回到椅子上,点燃一根烟。这一百年来,她只看到过一次幻影,可却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手中拿着刀的女孩,那个伟大的女人,她是这一切的开始。
已经一百七十年了。
维丁猛吸一口卷烟。
那片土地的秘密已经在地底沉睡了一百七十年。
最终,那个女孩才是关键。那个女孩和约翰尼·梅里蒙。
只要他再进入梦境。
只要他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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