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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刚蒙蒙亮,杰克家的门铃忽然响起。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是六点整吗?还是六点半呢?杰克从沙发上起身,脱掉短裤,换上长裤,随便抓了两下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了,家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每个角落都堆满画作。
“是谁啊?”
“是我,莱斯莉。”
杰克有些犹豫,莱斯莉给他打了四通电话,发过三条留言。她很生气,在他意料之中。“现在还有点早。”
“我不管。”
杰克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房间内除了散乱的画作外,还有披萨盒、啤酒瓶和没吃完的中国菜,狼藉不堪。“现在不太方便,我们能后面找个时间再聊吗?”
“你放了雷默的鸽子,而且好几天都没在公司里看见你人影了。”
“莱斯莉,你就说吧,你想要什么?”
“你还欠我一回呢。”
杰克仍旧犹豫不决。
“给我开门,杰克,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杰克本想简单整理一下,可最终,他还是直接按下了开门按钮。杰克打开房门,楼道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莱斯莉走过楼道拐角,来到房门前,死死盯着杰克。
“你看起来像个叫花子。”
杰克抓了抓胡须,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合过眼了。每每闭上眼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些画作,犹如一遍遍回放的黑白片段,无法抹去。杰克无法解释这些画作对他的吸引力之所在,不过,那或许是空虚和恐惧吧,是他对那些在默木野失踪或是丧命的人的怜悯。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莱斯莉问。
“我这几天灵魂出窍了。”
“别跟我胡扯。”莱斯莉跨过门槛,踏进门后的一片狼藉中,“天啊,杰克,你这里是怎么了?”莱斯莉踮脚越过散乱的画作和空酒瓶。房间里的每一面墙都布满画作,每一个平面,每一个角落,无不如此,密密麻麻,没有一丝缝隙。她从地上捡起一幅画,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算是一个项目吧。”
“你这房间里味道好大。”莱斯莉打开窗户,看向杰克,眼神里既有厌恶,又有担忧。“你知道一个法律公司的概念是什么吧?科技石的这桩案子可是一笔大交易,没有一家被它看上的公司的工作人员会像你一样轻轻松松让机会溜掉。你这个所谓的项目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放弃这么大好的机会?”这时,莱斯莉猛然发现了杰克对默木野的调查文章,可她还没能来得及看清纸张上写明的死亡和失踪人数,便被杰克一把从手中夺过。
“莱斯莉,你听我说,”杰克将调查文章反扣到桌面上,带莱斯莉走到门边,“对于我放了雷默和科技石公司鸽子这件事情,我很抱歉。对不起,所有事情都是我的错,可现在我真的没心情跟你聊这些。”
“没心情跟我聊这些?你疯了吗?公司的合伙人,大家都在议论,杰克,他们可是你的顶头上司。无论这些是什么,无论你现在正在做什么,”莱斯莉指向被画作覆盖的墙壁、冰箱门和橱柜门,“你马上就要被解雇了。”
“我真的不在乎。”
“那你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杰克。你本来是会成为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合伙人的,我从你身上看得到那种潜力。”
“那种潜力已经不在了,对不起。”
“你还是欠我一次人情。”
“哦,是啊,业务上的。”
“别给我摆这种脸色。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们两个之间只是纯粹的性爱。”莱斯莉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你给这个人打电话,他是纽约的编辑,他想和约翰尼·梅里蒙聊一聊。”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件事情涉及钱,也许是很大一笔。”
“那笔钱是给约翰尼的?”
“当然了。”
“你为什么这么上心?”
“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写本书,能够买通一个编辑对我来说没什么坏处。”
“你在开玩笑吧?”
“别忘了,我的生活可不只有性爱、法律和金钱,我也有我自己的追求。”
“那到底能拿到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很大一笔。很显然,他们想要有一些大动作,可能会有彩色照片,然后出一本吸引眼球的大书。这将会成为他们出版过的所有关于真实犯罪的书籍里销量最好的。他们想让约翰尼和作者见一面,举办几场脱口秀,就只是这样而已。他们已经找了约翰尼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有找到。人家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他聊聊。”
“约翰尼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杰克将名片扔到桌上,推着莱斯莉朝门口走去。
“他只是想和约翰尼聊聊……”
“再见,莱斯莉。”
杰克将莱斯莉送到楼道上,毫不犹豫地关上房门。他回到房内,站在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像看电影一样,仔细观察眼前的所有画作。他深信这些画作一定存在着某种固定模式,深信是因为画作里的怨愤和破碎感太过杂乱无章,所以才难以理解。但肖沃尔特夫人的这些画绝不是随意之作,这是一个谜题,拼凑成一幅阴暗、苍白的完整画面,每一幅画都是支离破碎的细枝末节。
杰克移开面前的一幅画,重新换上另一幅,随后又一次接连更换了两幅。他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谜题。有某种东西在默木野里穿梭,每一幅画作里都有它的影子。它在丛林缝隙和夜幕中,在急速且沉重的画笔下,画作上的某些地方都被不断来回的画笔磨得光亮。它在嘲弄,在挑逗。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如此多的人失踪或丧命于此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约翰尼始终与这一切有所瓜葛。面对约翰尼如此的欺骗和曲解,杰克究竟有什么责任去苦苦挽救一个根本不需要他帮助的朋友呢?朋友之间究竟能欠下多少恩情?
所有,一切,全部。
杰克从墙上拿下一排画,换上另外三张。
他欠约翰尼的是所有。
 
又过了一天。即便不愿面对,但杰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精神正处于崩溃边缘。他的职业生涯正在分崩离析,约翰尼也不肯接他的电话。
也许我的生活就像是这样吧。
杰克取下一面墙壁上的所有画,重新挂上其他画有洞穴和散乱人骨的画作。莱斯莉在早上九点打过一次电话,可杰克无心接听,他的思绪被约翰尼、默木野和内心的担忧完全占据。中午时,杰克喝了一瓶啤酒,仍然无济于事。
杰克把自己埋藏在这些画作背后。
不寒而栗。
 
此时已是下午,杰克知道,是时候离开公寓了。头脑中的裂缝越来越难以填补,他需要答案。
杰克下楼,走到人行道上,不停眨眼。面包店收银台前排着长队,店内的几个酒客透过玻璃盯着杰克。杰克转过拐角,钻进车内,径直朝默木野的方向驶去。驶过两个街区后,杰克在一处人行道边停下,双手蒙住眼睛。
“妈的。”
杰克打开一张褶皱的画作,仔细端详,画上是结冰的瀑布和那棵树枝呈V字形的矮树。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可却将前额埋在方向盘上,迟迟不愿面对。
默木野是约翰尼的家。
约翰尼不想要他的帮助。
杰克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你没有必要这么做。”杰克对自己说,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你没有必要现在这么做。
杰克盯着镜子里不成人样的自己看了十秒,随后移开目光,将后视镜翻向上方。自童年以来,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他拨通办公室的电话,终于找到一位仍旧愿意帮忙的助理。“在我办公桌抽屉里有一份约翰尼·梅里蒙的案件资料。”杰克心急如焚,直到助理找到卢瓦纳·弗里曼特尔在夏洛特的住址。
九十英里的车程。
杰克最终决定,默木野可以之后再去。
夏洛特位于北卡罗来纳州,与大多数发达的老城并无两样。铁塔如同皇冠边缘的尖角一样高高矗立,财富从簇拥的高楼里向外溢出,进入高档的餐厅和打扮时髦的邻居家里。时间和无视将贫穷逼入长久存在的补贴住房,卢瓦纳·弗里曼特尔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夏洛特环境最糟糕的补贴住房区之一。杰克跟着GPS的提示行驶,他经过一座褪漆的铁塔,旁边是一条布满裂缝的人行道和一处废弃的空地。杰克将车停在街边,左右两边分别是一座残破不堪的教堂和一排名为“了不起的克里斯”的保释代理人办公室。街道上有很多人,可却少有人走动,他们靠在车边,手中拿着香烟和酒瓶。杰克走到街道对面,穿过一处庭院,走进散发着呕吐物和小便恶臭气味的电梯。电梯到达二十三楼后,杰克来到正确的门牌号前。房门很厚重,门上有很多锁。杰克伸手敲了两下门,等着屋主回应。走廊上到处堆满垃圾,一个小男孩坐在三轮车上,如同老手一般四处摆弄。小男孩从杰克面前跑过,偷偷瞄向他的方向,随即消失在拐角处。门锁转动,门终于开了,可门链仍旧没有取下。门后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是一名年轻女子。
“你是谁?”
“你好,我叫杰克·克罗斯。我是来找卢瓦纳·弗里曼特尔的。”
“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一名律师……”
“我们已经不需要律师了。”
女子打断杰克。在门即将关闭时,杰克伸手一把扶住。“请别关门,我可以付钱。”
“为什么付钱?”
“我想了解一些信息。”
“你给多少钱?”
“一百块。”
“你还是走吧,先生。”
“五百块。”
门后的女子眯缝起一只眼。“你想了解什么样的信息?”
“我想知道雷文县默木野的一些事情,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年。”
“那简直太好了。我有这么一项调查……”
“你刚刚说要给我五百块。”
“哦,是,没错。”杰克掏出钱包,打开之后,犹豫了片刻,“我身上只有七十五美元。”女子再一次准备关闭房门,杰克有些慌乱,“别关门,求你了,我想知道是否有人死在那里。”
“你说什么?”
“不是现在,我知道现在那里的情况。我的意思是以前,过去的历史,我想知道以前那些古老的故事。”
“那些故事可不是说给你听的。”
“一千块。如果你知道那些故事,我愿意给你一千块。”
“你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我能拿到这些钱。你等等。”杰克从门缝中递过一张名片,“名片前面是我的办公室地址和电话,背后是我的个人号码。请你别关门。”
女子看着卡片,一脸怀疑。“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默木野这个地方?”
杰克本想以谎言敷衍了事,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事实。“约翰尼·梅里蒙是我的朋友,我很担心他。”
“你确实应该担心。”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女子轻言细语地回答道,“没什么意思。”
“等等,等等,还有一件事。”杰克拿出那幅褶皱的画,举到女子眼前——冰冻的瀑布,分杈的矮树。“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女子的语气变得异常低沉。“你从哪儿拿到这幅画的?”
杰克透过门缝,将画作递到女子手上。“你见过这个地方吗?”
女子低头看着画,随后抬起头看向杰克。当她终于开口时,声音里的欺骗暴露无遗。“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
“你确定吗?”
“我确定。”说罢,她关上房门。
 
关上门后,克里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那幅画。杰克仍旧在敲门,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你好。”“你还在吗?”
他终于离开了,可克里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她想起了外婆,想起了那一个冬日。天空中云层密布,寒冬里的第一场雪花飘落。克里一个人在丛林里游走,可她本不该如此。那一年,她五岁。
 
“原来你在这儿,孩子。”
克里停下脚步,一只手搭在一棵弯弯曲曲的藤树上,脚下布满荆棘,前面的小径向左拐去。她鼻涕直流,可戴着姨婆亲手做的连指手套的双手却很暖和,克里从未独自离开过村子。外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冷漠且慎重。克里知道,掩藏在她微笑背后的是生气与不悦。“您生我的气了吗?”
“有一点生气。”外婆绕过藤树,走到克里面前,“不过只有一点而已。我年轻的时候也会像你一样一个人跑到丛林里来漫步。”
“我错了。”
“错了是因为你违反了家规,还是因为你被逮到了?”
“都有,外婆。”
“告诉我小女孩应该遵守的家规是什么?”
“村子是安全的,丛林是危险的,不允许一个人到丛林里来。”
“那你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村子呢?”
“只有您叫我离开的时候我才能离开。”
克里的外婆蹲下身来,膝盖发出撕裂声,她脸上摆出一副老人惯有的表情。“等你再长大一些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要多大呢?”
“等你长大到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生命安全的时候,等你更强大的时候。”
外婆脸上的微笑和最初驱使克里在丛林里漫步时一样,容忍,却愉悦,看似温暖,却又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你想学习你的第一课吗?”克里点点头,但又忽然有些不寒而栗。“抓住我的手。”外婆带着克里朝村子的反方向走去,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在树林间穿梭。外婆开口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快乐吗?”
“我很快乐。”
“真是善意的谎言啊,不过没关系。告诉我你最想念的是什么,是你的妈妈吗?”克里低头看着地面,不耻说出她最想念的是那些玩具、舒适的床和住在隔壁的小女孩。外婆看出了克里眼中的矛盾,她握紧她的手,问道:“你最喜欢默木野的哪一点?”
“我最喜欢这里的动物们。”
“那这里的人呢?你喜欢他们吗?”克里抬起肩膀。这里人烟稀少,而且没有小孩。她整天和一群老女人们待在只有一间房的小木屋里。“没关系,”外婆说,“你会让他们觉得紧张和焦虑,仅仅是这样而已。我也同样让他们紧张。”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他们认为我们知道那些事情。”
“那我们知道吗?”
“我们的确知道一些事情。而且,他们很害怕。”
“害怕什么?”
“有些人害怕默木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大,也跟我们这里太不一样。他们一辈子只知道在默木野的生活,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另外一些人害怕生活在沼泽里的东西。还有一些人是害怕埋藏在沼泽下的东西。”
“埋藏在沼泽下的是什么?”克里问道。
“这个也要等你再长大一些了才能知道。”
克里思索着外婆的这番话。除了那些老女人们以外,只有十二个人在村子里生活。这片村子曾经比现在更大,居住的人也更多,克里见过那些空荡荡的房屋和废弃的谷仓。上一周,一名年轻男子离开了,他在离开的时候说要去一个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默木野。当时,周围充斥着眼泪和喊叫,这也是令克里恐惧的一点。然而,到了第二天,再没人提起那名离开的男子。大家在菜园里劳作,宰杀了一头猪。有那么一瞬间,外婆脸上露出一丝悲哀的笑容,眼中泪光闪烁。
外婆带着克里继续往前走,雪越来越大,雪花落在克里的睫毛上,在她的鼻尖融化。“你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害怕?”克里问。
“不,我已经很久没有害怕过了。”
“你是那个保护着村子安全的人吗?”
“算是吧。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的妈妈。你以后会帮助我们吗?”
“我会的,外婆。”
小径在一处空地前戛然而止,外婆蹲下身,将克里拉到身边,她伸手指向空地对面,说道:“那里就是你的第一课。你永远不能去那里,不能超过现在这个距离,即使你长大了也不能。听明白了吗?”
克里严肃地点点头。“我绝对不会到那儿去。”
“给我做个保证。”
“我保证,绝不会到那里去。”
“好孩子。”外婆瘦骨嶙峋的手臂紧紧围住克里,“天很快就要黑了。你想喝点热牛奶吗?”
“想喝。”
“好吧,就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回去坐在火堆边喝点热牛奶,也许还会有巧克力哦。”
“我喜欢吃巧克力。”
“每个小女孩都喜欢。”
外婆站起身,再次抓住克里的手。她带着克里转身朝村子走去,克里没能来得及最后看一眼空地对面的风景。真美。
瀑布从灰白色的石头边飞流而下。
瀑布顶上长着一棵奇形怪状的矮树。
这幅画唤醒了克里的所有记忆,她想起了那年冬天,那片空地的孤独与苍凉,想起了压在头顶上云层密布的天空,想起了那些空无一人的地方。克里瘫软在满是污渍和烧痕的沙发上,她哭了,或许是因为疲惫,也或许是因为回忆。那天之后,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以往富足了些。克里和外婆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互信关系,微笑、心领神会的表情、承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无法隔断的联系。外婆曾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些秘密的。”
克里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呢?
当外婆终于离她而去的时候,她究竟失去了多少?
克里伸手抚平腿上的画,她的确瘦了,双腿变得单薄,双手也是骨瘦如柴。她没有食欲,也没有精力。她还能这样坚持多久?倘若她终于无力抵挡,会有怎样可怕的梦境找到她?
外婆……
克里蜷缩在沙发上,那幅画紧紧压在胸口。
要是外婆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克里能够安然入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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