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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约翰尼忽然站起,一阵惊声尖叫和拳打脚踢。“滚开!放开我!”他的双脚犹如晕头转向的战士,一阵乱踢。“妈的。天啊……该死……”
“约翰尼……”
“别说话,离我远一点。”约翰尼双手撑在坚硬的木板墙上,脸颊贴近木头,木头上的纹理清晰可见,他的鼻翼两边挂满大颗大颗的汗珠。“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说呢?”
杰克伸手抹掉鼻子上的鲜血,用手帕压住伤口。里昂的脸颊上也有一道很长的伤口,他的一半嘴唇已完全红肿。克里将手搭在胸口,只有维丁镇定自若。“你看到了什么?赶快告诉我。”
“什么都没看到……”
“别撒谎。”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在泥土里……”
“不可能,你没有在泥土里。”
“我在,我都能尝到泥土的味道。”
“不可能!”维丁用力将手杖砸向地板,声音如此震耳,犹如一声枪响。“你不可能做这样的梦!那是艾娜的痛苦,是艾娜受的罪!”维丁看向克里,“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
“说!孩子!”
“我想让他感受我的感受,感受艾娜的感受。刚刚是我在把他往那场梦里推,我想让他受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约翰尼问。
“因为是约翰·梅里蒙活埋了艾娜。”
“可我不是约翰·梅里蒙。”
“但我在梦里看见你了,我看见了你们两个。”
维丁猛烈摇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只会梦到我们家族的人,他只会梦到他自己家族的人。”
“都去他妈的吧。”约翰尼回答。
“约翰尼,等等……”
然而,约翰尼没有停下,他一把推开挡在眼前的杰克,独自走到屋外。他的胸口因为梦里的窒息而隐隐作痛,身体其他地方全是与里昂和杰克反抗时留下的伤口。在那场抗争里,没有一个人手下留情,约翰尼全身瘀肿,鲜血直流。他跪倒在小溪前,猛地往脸上拍水。他张开嘴,大口呼吸,空气进入他的喉咙,又轻松窜出。约翰尼全身伤痕累累,真实的世界未曾有一丁点改变。
他想知道答案。
那就意味着他不得不再次冒险进入那场黑暗的梦境。
 
这一次,约翰尼不想再按照维丁的指示做。“所有人都出去。”
约翰尼从小溪边返回屋内,时间过了足足十分钟,然而,所有人脸上都是同一个表情。他们站在原地,似乎扎根在那里,无法动弹。“约翰尼,你别这样。”
“杰克,你也一样,出去。”约翰尼转向克里,“如果我醒来时是在一座坟墓里,那绝对是你在搞鬼,我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那我尽量友善一点。”
“只要你出去就是最大的友善了。”约翰尼看着克里走出房门,随后面向维丁,说道,“我想知道我接下来将会进入什么样的梦境,我觉得这也许会有帮助。”
维丁拄着手杖,站直身体,却似乎显得更加矮小了。“提前知道的话可能会影响你的梦境。”
“我不管。”
“最重要的是你要找出艾娜被埋在了哪里。”
“为什么?”
“还需要你来问吗?真的吗?你明知道她现在的感受。”
“你是指过去的感受吧,那是过去时了。”维丁凝视着约翰尼,眼神空洞,约翰尼皱紧眉头。“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我能找到她被埋葬的地方?”
“约翰·梅里蒙朝艾娜开了两枪,然后把她埋在那片沼泽里。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所以那段记忆只是他一个人的,只有你才能知道。”
“就当你所说的都没错,那我找到她的坟墓之后呢?我能从中得到些什么?”
“只要你能找到她被埋在哪里,我就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所有跟这个你口中所称的家园有关的问题。我会让默木野完完全全只属于你一个人,包括这里的所有秘密和过往。小子,只要你能帮我完成这件事,我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维丁给出的筹码不菲,可约翰尼仍旧不肯对她报以信任。“我没有杀人。”约翰尼对克里说,“也许这件事的确是约翰·梅里蒙做的,可那个人不是我。”
“别废话了,找到她。”
“你也想知道这个?你和她的想法是一样的?”
“没错。”
“那就好好管住你的思想,别来干扰我,别再把我逼到什么坟墓里去。”
那之后,约翰尼迟迟没有睡意。
他听见他们几个人在门外窃窃私语。
他闭上双眼,口中满是泥土的味道。
睡意终于来袭,犹如一阵清风徐来,那么柔软。它本遥远,随即却又温柔地将约翰尼包围。随睡意而来的是一场梦境,梦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伊萨克的脸。
他的脸闪着光亮,此时已是夜里,窗外燃起火把。
“他们已经来了。”伊萨克说。
门廊外的空地上,人头攒动。一共来了五十个人,也许更多。
“前门有多少人看守?”
“四个。”
无论发生何事,约翰手下的一部分人始终对他忠心如初。他们手拿枪支,看守房门。“那后门呢?后门有几个人看守?”
“后门有六个人。”
“应该够了。”
“我吊死了一个白人。”
“是我下的命令。”
“这不重要。他们想让我再吊死一个。”
“嗯,唉……”
约翰取下别在腰上的重型左轮手枪,检查好子弹。伊萨克和那名律师同约翰一起待在书房里。艾娜站在书房里的另一扇窗户前,看着屋外拥挤的人群。律师坐在书桌前,说道:“都弄好了。”
“那些奴隶呢?”约翰尼问。
“已经自由了。”
“那土地呢?”
律师瞥向站在窗前的艾娜。她专注于窗外,对他们几个视若无睹,然而律师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按你的要求,土地只转移到伊萨克一个人名下。”
约翰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你最好从后门出去,那里是最安全的。”
律师拿过钱,戴上帽子。“我不敢说你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也不敢说你应不应该逃过这一劫。”
也许律师说得没错,不过约翰并不在意。“从后门出去。伊萨克,给他带下路。”当伊萨克回来时,约翰将契约书递到他手中,“这是六千英亩土地,送给你和你的家人,感谢你为此做出的牺牲。”
“她想要的不是这个。”
“她不会察觉的,等到她真正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这可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成为你的一份筹码,把土地转移到你名下会让我好受一点。”说罢,约翰拿起一把枪,一只手放在律师留下的那堆纸上,“这些是释放奴隶的文件,大家每人一份。如果我没有活着回来……”
“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伊萨克打断道。
约翰点点头,然而,屋外的喊叫声震耳欲聋。约翰在喧嚣中大声对伊萨克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已经安排这些人前往北边去了……”这时,一块石头打破窗户玻璃,飞进屋内,炉具被砸得粉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救了我妻子的命,”约翰微笑着说,“自由、土地、我的爱戴和尊重,这是我唯一可以回报给你的东西。”
说罢,约翰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留下伊萨克和艾娜待在屋内。走到卧室门前时,他停下脚步。
他的妻子抬起头来,对他微笑。
他们的孩子躺在她的怀抱里。
 
即便是在睡梦中,约翰尼也因眼前的情景震惊不已。
她还活着。
她给两人的儿子取名叫斯宾塞·梅里蒙,随父亲姓。
这时,梦境里的画面几乎断裂,可它没有结束,而是继续推进。约翰尼俯视着暴乱的人群,手中拿着枪支。繁星在空中发出苍白的光,梦境再次移动。
他来到了沼泽。
他心如刀割。
 
“伊萨克,她在哪儿?”
“约翰,竟然是你,你怎么来了?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
“自从上一次见面过后,已经有三个月了。”
在那个暴乱之夜后,已经过了整整八个月,可伊萨克却像是一下子老去了好几十岁。伊萨克脸上长满胡须,有些已经斑白,约翰亦是满目沧桑。他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脸上的胡须又长又乱,为了不让裤子从单薄的腰部滑落,他又在皮带上打了一个洞。他沉睡了多久?约翰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内心难以抑制的暴怒和那股想要动手杀人的冲动。
“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她?”约翰问。
“你还在距离她一英里以外的地方时,她就已经能够察觉到了。”
约翰看向没有繁星的漆黑夜空,在丛林和河流后面站立着一排小屋,屋内灯光闪烁。“她真有那么强大?”
“她可以掌控生死,还有那些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伊萨克点点头,说,“这世上绝对没有人可以解释我亲眼看见过的一切。”
约翰将失望和恐惧咽回肚中。“现在追随她的还有多少人?”
“一共有十九个成年人,再加上七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们会帮我吗?”
“他们都很怕她,他们对她的情感很复杂,又爱又怕又崇敬。”
“那我能请你再最后帮我一个忙吗?”
“说吧,我一定竭尽全力。”
“我想杀了她,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约翰的话语字字沉重,伊萨克低下头去。“难道你现在的生活就那么不尽如人意吗?你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我的房子被烧毁了,所有家畜不是被屠宰了就是被偷了。所有人都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里。”
“那你的儿子呢?”
“他很强壮。”
“玛丽昂呢?”
“和上次我们见面时一样,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
“我也为你感到难过。”
约翰移开目光。他无法再谈及妻子,无法想到她,无法面对她如今的模样。“伊萨克,艾娜必须死。”
“如果今天晚上死的人不是她,而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子?他怎么办?”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愿意喂养他长大的女人。”
“约翰,我求你了……”
“伊萨克,你别说了,要么艾娜死,要么我死,我们俩之中注定有一个人无法活过今晚。”
有那么一瞬间,约翰尼从梦境中清醒。他不知道玛丽昂究竟怎么了,他只知道约翰一家人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一贫如洗;只知道他们的儿子喜欢在晨光中嬉戏玩耍;只知道一个面颊通红的小男孩躺在狭窄的床上,一只手紧紧包裹住母亲的手指。
为什么这样的画面竟如此悲伤?
此时,梦境越来越快,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泪如雨下的小男孩,躺在他身边的母亲。约翰尼再一次感受到相同的情绪冲击,是悲伤。当梦境再次将他拉回时,他才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
她躺在床上,双手毫无生机。
温暖,苍白,没有知觉。
夜晚悄然逝去,黎明无声到来,约翰终于找到了伊萨克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地方:远离河流边缘的一棵柏树。那是一棵被人遗忘的大树,树根之间有一处足以用于藏身的树洞。“那个地方很安静,是一个孕育生命的绝佳之地。黎明是艾娜最钟爱的时间,她在那个时候不会去考虑其他。我的出现会让她分心。”伊萨克这样说过。
约翰蜷缩树洞里,黎明的第一道光亮洒在眼前。他眼里只看得到雾气、苔藓和生长在狭窄空地对面的一排排大树。约翰舔舔拇指,抹去眼睛四周的泥土。艾娜会如同伊萨克所惧怕的那样,听见他的心跳声吗?她能感觉到他就躲藏在附近吗?约翰此前曾偷偷与伊萨克见过两次面,所以他对艾娜的事情有所耳闻。艾娜对那些追随她的人还算和善,不过情绪过激时却令人生畏,她曾有一次勃然大怒,那时,所有人都惧怕不已。她要的是忠诚,是爱戴,而对于伊萨克,她要的则是无穷无尽的孩子。当两人的第一个女儿才两个月大时,艾娜便提出想要第二个。
“她说在黑夜和白天之间的这段时间是神圣的,所以我们会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到这儿来。如果太阳升起来了,那就说明我失败了,那个时候你就赶紧离开。这整片沼泽都是她的,约翰,她是这里的主人,这种归属程度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
约翰没有理由怀疑伊萨克的话。艾娜是生命的给予者,也是索取者。
约翰羞于回忆艾娜索取的一切,而是专注于手中的枪支和随时准备扣动扳机的念头。
让她来吧。约翰这样想着。
亲爱的上苍,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怜悯的话,就让她来吧。
上苍似乎的确对他心存怜悯。约翰注意到了树丛里移动的身影,耳边传来一阵少女的笑声,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么令人作呕。她抓着伊萨克的手,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臀部不停来回摆动。不一会儿,艾娜停下脚步,她推倒伊萨克,紧紧锁住他的双唇。那是一个长吻,是伊萨克对约翰的承诺。约翰的脸颊靠在树干上,枪筒对准艾娜。他也有需要遵守的承诺。
为了斯宾塞。
为了玛丽昂。
约翰这样想着。
艾娜走到正对着约翰的苔藓上,伊萨克站在一旁,距离她半步之遥。约翰打开枪击铁板,准备射击。这时,艾娜听到声响,或者是察觉到不妙,她抬起小脑袋,环顾四周,她下巴紧缩,眼神准确无误地落到约翰躲藏的地方。她正准备张嘴,那一瞬,约翰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艾娜在约翰扣动扳机的同一时间迅速躲闪,约翰本想击中她的心脏,一枪致命,可子弹却飞进她的手臂,鲜血直流。艾娜倾倒在一旁柔软的苔藓上。约翰从柏树的树洞里爬出,双脚早已没有知觉。他走到艾娜身边,俯视身下的她,拿出左轮手枪,正对着她的心脏,虽然受伤的手臂无法动弹,可艾娜仍旧吃力地坐起身来,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
“约翰,你还在磨蹭什么!赶快动手啊!”
约翰能感受到此时的伊萨克已害怕到极致,可他自己内心的快感却比伊萨克的恐惧来得更为猛烈。她曾对他谎言相加,她曾夺走他的一切。
“约翰!”
她索取了太多太多。
“赶快动手!不然你会没命的!”
伊萨克说得没错。这一刻根本毫无快感可言,有的只是正义、渴望和憎恨。伊萨克再次张口,可约翰不想再听了。他伸手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以求得上苍对他的宽恕。随后,枪声响起,子弹穿过艾娜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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