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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贝克特清晨五点回到家。他太太还在睡,所以他悄悄进了屋子,在淋浴间外头脱掉衣服,把毁掉的鞋子踢到一旁,衣服在地上乱堆着。他踏入淋浴间,让热水冲走泥土的气味以及威廉·普雷斯顿的血迹。贝克特这辈子见过太多残杀、太多殴打了。
但是这回……
那个男人的脸已经没了。那个嘴巴,那个鼻子。贝克特闭上眼睛,一切历历在目,地上的拖拉痕迹和断掉的牙根,四溅的血跟泥土凝结在一起。此刻普雷斯顿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而他的死促成了贝克特毕生所见过最大的通缉行动。州调查局,高速公路巡警队,全州每一个县警局。戴尔还打电话找联邦调查局,每回有哪个官僚敢说不行,他就大吼回去。这是最危险的部分。大家都很激动、愤怒、急切。
而丽兹卷入其中。整个搜捕行动充斥着狂热气氛。就很多方面来说,她都很重要,而整个世界似乎都想把她活活撕烂。之前是门罗兄弟的事情,现在又是这个。
“上帝啊……”
贝克特双手抹过脸,几乎认不得自己了。他打心底反胃,不是因为那张被打烂的脸,或那些灰色的骨骸,或是从教堂底下运出来的塑料尸袋。
甚至也不是因为丽兹。
他两手撑在淋浴间的墙上,水喷下来,但是不够热也不够重。他想到阿德里安的审判和那个该死的教堂里所有死去的女人。
一定就是阿德里安。
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教堂地板下的那些尸体只有五年?或十年?如果阿德里安不是凶手,那就表示他的定罪为另一个人铺好了路,让那个人十三年来进行猎杀?
教堂底下有九具女尸。
还有劳伦·莱斯特,以及拉莫娜·摩根。
贝克特觉得她们就像一个个砝码,仿佛她们的灵魂是石头和钢铁,在他的头冠上叠了十一层。
“甜心……”
是他太太的声音,很远。
“查利?”
这回比较大声了,穿过蒸汽传来,同时浴室门被拉开。
“等一下,亲爱的。”贝克特擦掉眼睛上头的水,望着浴帘外。卡罗尔穿着平常那件睡袍,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嘿,宝贝。”
“你怎么会跑来客房的浴室?”
“我不想吵醒你。”
“你还好吗?你看起来有点苍白。”
“都是因为热气,洗澡的关系。”
“你好像很心烦。”
“我说了是因为洗澡!”她被他的大嗓门吓得往后缩,他立刻道歉。“这一夜很辛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的。”
“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这一夜很辛苦。要不要吃早餐?”
“十分钟?”
“我去厨房。”
贝克特冲完澡,又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审视着镜中的脸,直到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去厨房找他太太。他走进去,觉得她看起来好美,体重比上个月更重一点,皱纹又多了一点,也更疲倦一点。但他不在乎这些。“我最爱的女人还好吧?”
她从炉前转过身来,看到他全身穿好外出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又要回去工作了?”
“没办法,宝贝。我非去不可。”
“是因为那个可怕的人吗?”
一时之间,贝克特害怕她看透了自己的思绪,害怕她不知怎的知道那件事。但接着他明白了,是电视,设置了静音的屏幕上是那个废弃教堂的大远景画面,阿德里安的照片出现在下方一角。
“他是一部分。”
“我真不敢相信他还来过我们家,还在我们的饭桌上吃过饭。”
“那是很久以前了,宝贝。”
她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她嘴角的皱纹更深了。“你整夜都和丽兹在一起吗?”
“这回没有。”
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肩头。她老是嫉妒漂亮的丽兹能跟他在一起那么多时间。这几年他一直试着让卡罗尔了解丽兹只是朋友,如此而已。但卡罗尔就是不明白他们的婚姻对他有多么重要,不明白他为此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罪恶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些隐藏的秘密,唯一的问题是这些秘密有多少,而且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吻了她头顶一下,倒了些咖啡。
“那么,你昨天夜里去哪里了?”
“教堂。阿德里安的老家。医院。”
“是因为那个被打死的可怜警卫吗?”
贝克特犹豫了。“你知道那件事?”
“是啊。”
“他的死我们还没发布消息,还特别跟医师、护士交代了要保密。你怎么会知道的?”
“啊,典狱长昨天来过。”
“什么?”贝克特猛地站起来,椅子往后翻倒。“他来过这里?”
“上帝啊,查利。你的咖啡都泼出来了。”
“那不重要。他来做什么?”
“他很心烦。”卡罗尔丢了几张纸巾在泼出的咖啡上,然后扶起椅子。“他说那位死去的警卫叫普雷斯顿,说他有老婆和一个儿子,说他们是好朋友。典狱长觉得自己有责任。我想他是要跟你谈这件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
“该死,卡罗尔。什么时候?几点?”
“你吓到我了,查利。”
贝克特握紧的双手赶忙松开,知道自己正面红耳赤地失去理智。“对不起,卡罗尔。告诉我几点就是了。”
“不知道。或许十二点吧。我记得他还道歉说这么晚。他说他一整天一直想联络你,但是你都没回他电话。他说今天早上会再过来。”
“狗娘养的。”
贝克特走到房间另一头,拉开窗帘往外看。外头天还没亮,但那辆车已经停在人行道边缘。“你在这里等着。”
卡罗尔说了些什么,但贝克特已经走进门厅,然后出了前门。他努力让自己的步伐保持平稳,这并不容易。“你他妈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的时候,车门才刚打开一点。典狱长似乎对他的怒气毫不在乎。“上车,查利。”他穿着深色西装。贝克特没动。“你太太看起来很担心,跟她挥个手。”
典狱长倾身向前,微笑着朝窗子挥手。贝克特拖了几秒钟,也回头挥手。
“好,上车吧。”
贝克特坐上车里的皮革椅。门关上,整个世界变得好安静。“你绝对不准来我家,”贝克特说,“绝对不准趁我不在的时候跑来。还三更半夜?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都不回我电话。”
“这件事不必把我太太扯进来。”
“真的,查利?我想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十三年前了。”
“盗用公款的诉讼时效是多久?篡改证据呢?或者做伪证?”典狱长似笑非笑地问。
“你在监视我家吗?”
“才没有呢。我刚到。”典狱长点了根香烟,指着这个街区前面的另一辆车。“不过,我的确喜欢检查一下我拥有的东西。”
“你并不拥有我。”
“是吗?”
贝克特按捺下自己的怒气,想着就连最小的石头也可能引起雪崩。“我们以前是朋友,该死。”
“不。威廉·普雷斯顿才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二十一年的朋友,现在他死了,他的脸被打烂,连他自己的太太去认尸都有困难。”
“你想怎样?”
“一个囚犯杀死我的一个警卫,而且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这在我的世界是不容许发生的,懂吗?这违反了万物的自然法则。你以为我想怎样?”
“我不知道阿德里安人在哪里。”
“但是你会找到他。”
“有几件事我要跟你讲清楚。”贝克特在座位上转过身来,懊恼得有点危险了。“你不拥有我,威胁到某种程度也不会有好处。你要我别让丽兹接近阿德里安。好,这一点我帮你,因为她脑袋不清楚,本来就不该接近他。你想知道阿德里安行踪的内线消息,这也没问题。他是个杀人前科犯,没人管他死活。但是你不准靠近我太太,不准靠近我家。这是我们谈好的条件。”
“那是原先谈的。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囚犯不能杀警卫的。在我的世界里不行,绝对不行。”
他讲得平淡又冷酷,让贝克特感到一阵寒意。“上帝啊,你打算杀了他。”
“我把奥利韦特交给你们,这样你就可以发出通缉令,全境通告。无论你需要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我们两个之间是这样的:你帮我找到阿德里安,你的秘密就很安全。否则,我就全部抖出来。你的世界,你太太的世界,全都会毁掉。”
“这些事不必让她知道。我会处理阿德里安。”
“处理?不。”典狱长笑了,笑得很狠毒。“对于处理像阿德里安·沃尔这种人,你一点都不懂。你根本没那个能力。所以,我们就这么处理。你查出他在哪里,先打电话给我。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老婆的罪,或你做了些什么保护她。我跟你保证,她不会喜欢监狱的,你也不会。”
贝克特坐在那里沉默良久。他的世界快要瓦解了,他感觉得到。“你应该是我的朋友的。”
“我从来不是你的朋友。”典狱长说,“现在,他妈的滚下我的车。”
 
贝克特乖乖下了车。他站在路边,双手紧握,看着那辆越野休旅车开走,然后另外一辆也跟着离开了。大部分时间,他可以假装他的人生是自己的,假装他从没有跟一个披着朋友外衣的魔鬼倾诉心事。但其实他有。他曾经心烦意乱,误信他人,被罪恶感压垮。现在,他成了这样的奴隶,不能自己做主。他提醒自己,这是有原因的,然后想到他太太,四十三岁,温柔美好到极点。
他进屋时,她人在厨房,炉子上有一圈蓝色火焰。“你还好吧?”
“是啊,当然,宝贝。我很好。”
“他有什么事?”
“你不用担心。”
“你确定?”
“一切都很好。我保证。”
她相信了他的微笑和谎言,踮起脚来吻了他脸颊。“去帮我拿培根?”
“没问题。”
贝克特打开冰箱,看到最上层架子的那罐啤酒。“这是什么?”
他太太从炉边抬起头来。“哦,那个啊。典狱长昨天晚上买来送你的。我跟他说你不喝啤酒,但他说你会喜欢这种的。是澳洲啤酒对吧?”
“福斯特啤酒,没错。”贝克特把啤酒放在料理台上。啤酒很冰,他也觉得好冷。
“真可惜啊。”
“怎么说?”
她打了一个蛋到煎锅里,蛋的边缘开始凝固。“你们两个以前很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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