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金斯顿城(卷三):灵魂之星> 第五章 族人相见

第五章 族人相见

  我们三人打了一辆出租雪橇,滑了很远的路才到家。我们翻过山坡,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公共花园和一些比河畔家族住宅小的房子。泽林德转头不看贝氏家族的房屋,转而从菲利普国王山上往下看,望着白雪覆盖的屋顶;望着河畔城中心陡峭的、锯齿状边缘线;望着如暗色缎带般的蓝河,在远处熠熠生辉。

  让-玛丽凝视周围的每一个景物。她扭头看着河畔城中心的商店、道路两旁光秃秃的苹果树,和每个街区矗立着的庞大的、五颜六色的家族房屋,我们越往西走家族房屋越发宏伟。

  泽林德一路上都很安静,探究着二十年前Ta已熟悉的街道。可Ta下巴紧绷,因为那些商店和咖啡馆早已不是Ta所熟悉的样子——许多细节的改变已把沃特街变得不像家了。

  我们整个途中几乎没有说话。从雪橇上爬下来的时候,我按捺住坐立不安的感觉。马匹小跑离开,留下我们注视着这座绿白漆的房子。为准备过冬,门廊前的家具都收起来了。

  “这就是索普家族的家。”我说,“门从不上锁,随时欢迎你们的到来。”

  泽林德看向前窗,那里满是好奇的脸孔。

  “有多少人住在这里?”让-玛丽问道。

  “长期住在这里吗?大约六十人。”我带头走上门前小路,回头看了一下让-玛丽有没有跟上来。

  她站在人行道上,双手环腰。

  “怎么了?”

  让-玛丽凝望房子。即便多穿了两件毛衣,她也一定冻坏了。“要是他们不喜欢我呢?”

  “他们是你的家人。”我说,“你肯定会和一两个人有些口角。如果场面失控,就告诉一个长辈。如果你觉得不应该麻烦长辈,就告诉我。”

  她看上去像是对我说的话并不满意,但她还是和我们一起来到门廊。

  门突然打开,烤鹅的香味飘了出来。阿莫斯上蹿下跳,笑起来的样子像会把星星点燃一般。

  “你把巫师带回家了!”他松开了门把手,一群孩子一窝蜂地从寒冷的前厅跑出来看着我们。

  “那是我们的家族纹章。”哈利玛指着泽林德说。

  “是的。”泽林德回答,“你姨妈罗宾很久之前就给我做了。”

  “是二表姐,”她仰起头,用怀疑的眼神注视泽林德,“但这是我们的家族族人才能拥有的编织图样。”她坚持道。

  “确实。”泽林德噙笑道,“这是有原因的。不过要等大家都到了第二会客厅,我们才能说为什么。”

  哈利玛眼睛一亮,大喊着赶开孩子们,给我们让道。

  让-玛丽一双大眼注视这一切,看向宽阔的中央走廊和杂乱无章的鞋子、夹克衫、滑雪板和手套,视线绕过他们来到前面的楼梯,那通往族里所有人睡觉的卧室和套房。她往后退,与前门齐平而立。

  “一下子见到每个族人是不是太快了?”

  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要是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那我们就想想别的办法,”我说,“让-玛丽,我们上去给你找一个房间。然后我们再下来吃晚饭。”

  我刚迈上第一级台阶,柏妮丝姨妈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让-玛丽迅速转过身,大口喘气。泽林德则猛地一颤。我转身面对问话人,“让-玛丽需要一个房间。”

  “这个事情之后再说,你们过来,现在。”柏妮丝姨妈招手叫我们进去。我们刚进门她的手就停了下来,我给长辈们浅浅地鞠了个躬。

  “这位是泽林德,你们中有些人认识Ta。”还没等别人问,我就把让-玛丽推到了前面,“这位是让-玛丽·索普,奥弗拉·索普的女儿,她的名字是由她的母亲——”

  “马哈利亚。”格洛里姑妈说,“你和她简直一模一样,姑娘。我还以为我见鬼了,你长得太像她了。”

  让-玛丽拍了拍头发。她把脚趾头从拖鞋里伸出来,抠进前厅地毯里,声音像是隔了很远传过来。“我从来不认识她。”她说,“很抱歉。泽林德跟我说,Ta知道我和谁有血缘关系,但我不——对不起。”

  “你是索普家的人,你是马哈利亚的孙女,来见见你的家人吧。”格洛里姑妈把脚从簇绒凳子上放下来,示意她坐下。

  “别想转移话题,格洛里,”柏妮丝说,“二十年前你就知道这件蠢事了吗?”

  我倒退一步,“你们怎么会——”

  “你以为你只是向半个河畔城宣告你结婚——结婚!——然后就没人会直接跑到我们家门口来问这是真是假的吗?”

  我舔了舔嘴唇,“卡洛塔·布朗?”

  “她是第一个过来问的。”格洛里姑妈说。

  我和泽林德交换了一个眼神。当谈到泽林德时,我没有想到——我也不曾想到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花时间去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一股脑地往前走,然后——

  “结婚?你到底在想什么?贝氏家族会就此放手吗?”

  “确实是我们错了,柏恩[1]姨妈。”泽林德说,“但我不撤回婚约。绝不。”

  “谁为你们证婚?”

  “鹬鸟号的埃罗尔·布朗船长。”

  “一个摆渡人?”柏恩姨妈惊呼道。

  “无论是什么船,船长就是船长。”我说,“除了他,你以为还有谁敢吗?”

  “木已成舟。”希拉姆说,“告诉我你本会拒绝。”

  “这不是重点。”柏妮丝厉声道,“重点是,要是我们早知道,我们就可以为他们撑腰了。”

  “我们本来打算告诉你们的,”我说,“我们本来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告诉你们。”

  “你们为什么不说?”

  我喉咙一阵哽咽,生疼得厉害。

  “因为那时泽林德已经被抓走了。”格洛里姑妈说。

  “我误入埋伏。”泽林德说,“他们就在贝氏湾景区外面等着。当天晚上就把我带走了。”

  其中一个大孩子惊恐地看着我们。

  “监察官潜伏在贝家门口吗?他们在找你。”这个大孩子说,“你的家人没有赎你出来吗?”

  “这可能吗?”泽林德问道。

  希拉姆叔叔点了点头,他的光头锃亮得像被抛光过一样,“他们有赎过查尔斯·威廉,噢,那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他从那所监狱里出来,然后上了一艘船,之后再也没有踏上过陆地,但是他们把他赎出来了。”

  泽林德深褐的面色变得晦暗不明。

  “他们没有帮我赎回自由。”泽林德说,“他们甚至连试都没试过。”

  “也许他们做了。”格洛里姑妈说,“也许只是很难买通人员。”

  “这不重要。”泽林德说,“当时我在警戒哨岗里。他们在那个家族房屋前逮捕了我。也就是说那个家族里有人给他们放行,有人想让我走。我现在不是贝氏家族的人了,他们也不再是我的族人。”

  “你没有征得家族长辈的同意就结婚了,”长老说,“而且如果你在仪式结束后就离开家,那么你们就没有机会正式确立婚姻关系。也就是说这个婚姻还不完整。”

  是的,他们可以阻止这场婚姻。他们可以申请解除我们的婚约,而且——

  泽林德吞了吞口水,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但在那家精神疗养院里,我度过的每一分钟里,我的身心都是归属于索普家族的。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家族和我的妻子身边。你们不承认这一点吗?”

  最年长的索普家族长辈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柏妮丝定了定神。格洛里极其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罗宾从来没有带爱人回家了吧。”

  柏妮丝闻言道,“我觉得那医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你要是看到他前几次见到帅哥迈克尔的时候是怎么结巴的,你就清楚啦,”希拉姆叔叔咯咯笑道,“放弃吧,柏恩。他们彼此守住承诺二十年了。”

  “在一起二十年和分开二十年是不同的。”柏妮丝反驳,“他们当时是嫁给了爱情。现在他们是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在一起,而且——你们所经历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你们两个人都是这样。”

  “柏妮丝,难道你看不出这其中的美妙吗?那种浪漫吗?”希拉姆问道。

  “我当然知道。”柏妮丝说,“这就是问题所在。确实是罗曼蒂克,但一点也不现实。他们不再是那时藐视一切,孤注一掷结婚的样子了。他们——”

  我没有再听下去了。

  “柏妮丝姨妈,”我松开拳头,微笑道,“我感谢您的告诫。但如果你不欢迎我的爱人住进家族里,我们会自己另找地方。”

  “现在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柏恩。”格洛里抱怨道,“你就是艳阳天找雨,没事找事。你就能不高兴一下吗?泽林德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又没有说不欢迎。这里当然欢迎泽林德·索普。我只是指出——”

  “你只是在给自己挖洞,”希拉姆抱怨道,“欢迎泽林德·索普回家。”

  “欢迎泽林德·索普回家。”格洛里的笑容足以照亮整个房间,“罗萨贝尔[2]。”

  罗西站了起来。她穿过房间,怀里抱着她的第一个孩子。泽林德上次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罗西还不会走路。她把熟睡中的、安详的佐拉放在Ta的臂膀里。泽林德轻轻摇晃着,注视着这个族屋里最小的婴儿,就像Ta一直在照顾这个孩子一样。

  “你现在是这个孩子的族父。”希拉姆说,“你负责保护她。你要教导她、引导她、做她的告解神父。当你有自己的孩子时,她将成为你孩子的姐姐。”

  这只是家族成员承担的责任的一部分,但它在我的心间悄然滑过。

  泽林德点了点头,“我会的。我保证,这个孩子会有我臂膀的力量,也会有我所拥有的全部智慧。她叫什么名字?”

  希拉姆回答道:“她叫佐拉。”

  泽林德对着孩子笑了笑,“啊嗬,佐拉。”

  伯尼斯阿姨点了点头,“欢迎来到索普家族,泽林德。这是期待已久的一天。”

  泽林德抬起Ta泪流满面的脸,微笑看着索普家族的人围住Ta这个家族新来的成员。

  希拉姆从椅子上借力,执起手杖,慢悠悠地走到门口,“你们还在等什么?到厨房来吧。我们需要来场宴席。”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排队,想被大人挑选坐在大桌上。索普家的一排人把在巨大的烤炉里烤出来的,或是在厨房的煤气灶上煨出来的菜肴放在桌子上。兄弟姐妹们为新家族成员的到来大呼小叫,表亲迪莉娅看到泽林德时,把手搭在Ta的肩膀上。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看你已经是被我的小孙女迷住了。”

  “我是完全中了她的魔咒。”泽林德扭过身来对迪莉娅笑了笑,迪莉娅眼里有泪光。

  “还有一个孩子准备降生。”迪莉娅神神秘秘地道,“洛恩的妻子仲夏日临产。中午之前一口食物都不能吃,可怜的家伙,生完后她就会把视线以内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

  “恭喜。”泽林德说,“我期待见到新的小家伙。”

  “罗宾,”我的表亲杰德鲁斯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气,“请你把盐递给我好吗?”

  我以此为由看向别处。

  孩子们在自己的一张低矮的桌子上大喊大叫,打打闹闹。我把盘子传给右边的泽林德,替Ta拿着盘子,这样Ta就可以空出一只手为自己取菜。Ta及时把盘子递给迪莉娅,接住下一个盘子,装了一些鸭胸肉。

  小佐拉看着泽林德的一举一动。泽林德像对所有婴儿那样对她说着胡话,当我把一盘锅煮肉汁递给Ta时,Ta对我笑了笑。

  “你应该拿一些食物在盘子里。”杰德鲁斯说,“难道我还得在你对你的爱人发愣的时候给你夹菜?”

  “没关系。”我说,“我不太饿。”

  “反正你应该吃点东西。”

  “我想吃也吃不下。”我说着,把一碗黑莓酱递给了泽林德。

  泽林德整整一顿饭都没有把Ta的目光从佐拉身上移开,他都是单手吃饭。当表亲迪莉娅拿刀把Ta的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时候,Ta开怀大笑。我嚼着涂了甜黄油的面包,吃到喉咙痉挛发出抗议,不得不放下面包皮。

  “你怎么了?”杰德鲁斯问道,“你得多吃点。”

  我站了起来。杰德鲁斯怒气冲冲地说着话,我支着Ta的肩膀越过长椅,“我要开始收拾整理了。”

  我在一片疑惑声中离开了餐厅。

  五十九个人吃饭制造了很多脏盘子,因为没有以太能量,我们不能只是用洗碗机来洗。我打开了水龙头,蒸汽翻腾涌上我的脸。我加了点醋在带柠檬清香味的斯巴尔克夫人吱吱净牌肥皂的泡沫里。

  没有孩子。我擦洗着锅,柔和的蒸汽打湿了我的脸。没有孙子。我专注看着锅在我努力擦洗之下,烧焦的部分变得光滑透亮,我用手小心翼翼地将锅浸泡在滚烫的水中,然后把它放在架子上。我检查泡在肥皂水里的锅哪里还不干净,使劲擦洗它的钢制外壳。

  这件事没有困扰我,我也绝不会让它困扰我。可是这些年一晃眼过去了,时间一去不复返。

  “罗宾。”

  “什么?”

  Ta向我走近,我却还在不停地擦拭着锅。泽林德没有再抱着佐拉,Ta站在五英尺外,“大家都在担心你。”

  “我很好。”

  “辛苦了一天,你就只是吃了半片面包,还自愿洗碗。”泽林德倚在洗碗间的门上,“你讨厌洗碗。”

  “没人喜欢洗碗。”

  “你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嘛。”泽林德说,“不然我就得靠猜了。”

  “什么事都没有。”我把锅子放进水槽里,手伸入过热的水中,“你的晚饭快凉了。”

  “我吃完了。”

  “那么快?”

  “我学会了快速吃饭。”泽林德拿起一条油麻毛巾,擦拭着第一个洗完的铁锅,“这些还放在炉子下面?”

  “嗯,放在吊杆上。”

  “工具箱还在原来的地方吗?”

  “嗯。”

  泽林德把绿木箱拿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抽屉锁扣拆了下来。弹簧卡扣这种简单的东西,Ta想都不用想就能重新拼装一个。我们还在学院上学的时候,Ta就已经造出了无线电装置,现在还放在第二会客厅里。Ta把零件重新组装起来,放锅的抽屉如同崭新一样。

  “我不打算缠着你把心事说出来。”Ta站起来,用脚把放锅的抽屉关上,“我们还是洗碗吧。”

  “好吧。”

  我又刷了四口锅。泽林德穿行在厨房,把它们放回原处。我们安静地做事,就像泽林德第一次来索普家族吃饭时一样,我们自愿洗碗是为了早点弄完,然后有时间单独相处。我擦洗了一个烤盘,将它泡在干净的水里冲洗,泽林德用了些力道将烤盘从我的手中拽走。锅在空中移转到Ta手中。

  我已经习惯了Ta这样,回去继续洗面前的盘子。

  泽林德清了清嗓子,“是佐拉。”

  烤架差点掉进水里,“什么?”

  “你在想我们的孙子本应该在那张桌子上。”泽林德回答。

  泽林德很能看透我的内心,察觉那些让我痛到难以言表的念头——那些自私、愤懑、不公,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但Ta从未让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羞愧。泽林德包容我的小情绪,温柔地抚平它们。但今天,我除了内心受伤,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们本应有机会和孩子们的未来配偶讨论他们的前途将来。”

  “我们本应有的。”我用洗碗布包着一把菜刀,小心翼翼地清理边缘,“我们原本该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应该有和我们一脉相承的孩子——”

  “现在也不迟。”

  我摇了摇头,揉搓胸口处传来的一阵剧痛,“像我这样年纪的女人很少会怀孕。”

  “可是——”

  “这样做,就等同于拿自己和宝宝的生命冒险。可能会有妊娠高血压、早产和孕期并发症。太晚了。”

  “那我们就将佐拉当成我们自己的孩子。”泽林德说,“等我还不知道名字的洛恩妻子生下孩子后,我们就还有一个未知性别的小宝贝。”

  我擦拭烹饪夹子时,一些可怕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泽林德。你——你已经为人父母了吗?”

  泽林德摇了摇头,“他们只繁衍通灵者。他们绝不会要我的孩子。我太危险了。”

  “真是太骇人了。安息之国应惩罚他们。”我把满是水渍的手从水槽收回,等手上的水干掉,“他们动让-玛丽了吗?”

  泽林德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现在知道这些事情还为时过早。”

  我的牙齿咬住嘴唇,“该死的家伙。她还是个孩子。现在十五岁了吗?”

  “十六岁。”

  “那也还是个孩子。她不该经历这些。”

  “她不该,以后也不会经历了。她现在安全了,是你保护了她的安全。”

  “我只是把她带回了属于她的家。”

  “是的,”泽林德说,“你做到了。”

  泽林德凝视着我,每次我都会注意到。当我注意到时,我会说——

  “怎么了?”

  而泽林德会说:“我只是——”

  餐厅的门打开了,杰德鲁斯手拿一叠脏盘子带头走了进来。

  “你们可以走了,”Ta说,“毕竟你们先开头洗碗。剩余的菜足够做三明治当宵夜了。走吧。”

  以前很多个晚上泽林德都坐在族屋的屋顶,但Ta从未爬过从族屋公共楼层通往上面私人房间的宽大胡桃木楼梯。我们轻手轻脚地爬上去,仿佛有人要抓住我们,斥责我们。

  泽林德跟在我身后,经过家人齐聚的二楼,来到三楼,我的房间就藏在族屋后面的一个角落里。

  “就是这里了。”我一路挪进房间,打开窗帘,捕获那仅存的一点光亮。

  我把视线投向阿德利娅·丹斯莫尔运河,现在运河已经结冰、河面变得平整,上面可以看到数百把冰刀留下的划痕。三块玻璃板将我那朴素的小起居室与室外寒冷的气流隔绝开,这个起居室又被堆到天花板的书和用破旧的被褥衣服编成的椭圆形地毯隔绝于其他房间之外。

  泽林德深吸一口气,穿过房间,坐在光线最好的摇椅上。Ta抓着椅子扶手,环顾整个房间。

  “你还保留着萨莉亚的冒险故事。”

  “全套。”

  Ta看向旁边的茶几,上面放着一沓我的手术资料,下面正好放着一篮子纱线,“我抢了你的位置。不好意思。”

  “你总是很有眼力见儿,能坐到房间里最好的位置。”我挪到门的右边,把它推开,“我得在衣柜里给你腾出空间。”

  泽林德摇晃起椅子,“你总坐在这吗?”

  “不经常。我有时就是这里搞搞,那里弄弄。我一直很忙。”

  Ta把耳朵侧向敞开的门,门外飘来拉蒙娜演唱的《星星如缕,宛似汝发》的咏叹调。演奏以一个单一旋律开始,代表了歌手行走于黑暗的安息之国之中,寻找她所深爱的、失去的半神国爱人。

  她本可以选择别的。

  “很可爱。”泽林德说,“听起来悲惋凄惨。”

  Ta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演奏曲。那他们有看过亚森特·乔克在舞台上的表演——精神疗养院有无线电吗?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们会知晓外界的消息,对那些人来讲这可就难办了。

  “是悲剧吗?”

  “是的。”

  “是关于什么的?”

  “遗失的恋人。”

  泽林德移开脸。

  “我有自己的浴室。”我急切地想谈点别的,不管什么都好,“浴缸很小,但总比等六个少年在镜子前捯饬完要好……前几周我还做了张被子。”

  “你要把这些书都看完,还有时间做被子吗?”Ta用手指头摸了摸《理查德森关于腹部外科手术的百科全书》的书脊,“你要把这些学完吗?”

  “我已经知道很多知识了。我看过几百台手术,甚至可能有上千台。”我关上通往大厅的门,泽林德顿时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Ta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我的编织品,“我现在知道怎么织了。”

  Ta的手放在腿上,紧握双手,不断揉搓缠绕手指,然后松开。

  “你想要编自己的衣服吗?仓库里有很多纱线。你可以做一些东西。你可以——”

  “里面有什么?”泽林德朝另一边的门点点头,问道。

  “那是个衣橱。我得腾出空间来——”

  “你得给我腾出很多空间。”Ta摇晃得越来越急促,“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Ta把长满茧的、修长的手指放在摇椅扶手顶端雕刻的凹槽里,然后捏了一下。Ta站起身来,站在我面前,“我想洗个澡。”

  “在这里。”

  我把Ta领进卧室,指了指那扇狭窄的门。“你需要一些干净的衣服。”我说,“我们有一衣柜的旧衣服。我给你找找合适的。”

  那个房间太小了,太暖和了,以至于塞满了泽林德的局促不安。我逃着下了楼梯,来到一个储物衣柜,在那里我找到了帆布长裤、汗衫和纽扣衬衫。我还找到了一件衣领几乎没有任何磨损的衣服、一双机织的羊毛袜和一条过膝的绿色传统男式短褶裙。泽林德要换的衣服这些就足够了。

  当我回到房间时,浴室的门紧闭着。我把衣服放在附近的椅子上,把卧室的门关上。如果重获自由,我会想要什么呢?我会想要把残留在身上的精神疗养院的痕迹洗掉。我会想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我会想拥抱我爱的人。

  我搂住自己,紧紧闭上双眼。

  泽林德释放之后甚至都没有牵过我的手。现在Ta在我的房间里。我的领地是按照自己的舒适喜好来布置设计的,只摆放了一张床——一张Ta连看都不愿意看的床。

  我不想进行这种对话。我已经知道我们会说什么了。我又去了一趟大厅,拿回了一捆帆布、绑绳和一张折叠木制露营床。当泽林德从卧室里出来时,我还在努力把它支起来。泽林德浑身散发的气味像我肥皂的味道,Ta穿着苏格兰短裙和长袜,那件修补得很好的家族毛衣套在新的衬衫上。

  “那是什么?”

  “一张简易床。我想也许你愿意用它。”

  泽林德看了看我试图把这些部件组装到一起所造成的混乱局面,然后跪在地毯上帮我搭建。

  我试着把一根木杆装进它的铜角连接处,但在最后一刻没抓稳。啪的一声,一条伤痕在我的中指上绽放,火辣辣而又疼痛难耐。我把断了指甲的指尖含进嘴里,“为什么这个这么难?”

  “因为你一个人做不到。”泽林德拿起拐角连接口,把它稳住,“现在再试试。”

  有了泽林德的帮忙,我们很容易就组装好了这张简易床,一个窄小的木架把系好的帆布表面绷得紧紧的。

  我站了起来,发出呻吟声,膝盖咯吱作响,“我去拿些毛毯。”

  “可以等一下再拿。”泽林德说,“你刚伤到自己了。”

  “我之后会处理它。”我说,“这没什么。”

  “不能这样,”泽林德责骂我,“让我看看。”

  我伸出手,泽林德弯下腰,检查伤口,“伤到指甲下的活肉了。那会很痛。”

  然后,Ta轻轻地,用Ta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Ta的手是干燥的,皮肤紧紧贴着关节,Ta指尖的棱角碰到了我的指背。Ta的触摸是如此地温柔,以至于让人觉得他可能捧着的是一只蝴蝶而不是手。就像Ta在抚摸一个易碎品,不小心就会碰碎。

  “这需要清洁一下。”Ta没有松手,起身把我带进还在冒着热气的浴室,让我坐在浴缸边上。

  “先清洗吧,嗯?用温水和盐。”

  “在无镜壁橱里,里面有一个用纸包着的小盆。”

  Ta握得纸裹小盆噼里啪啦作响,“石碳酸皂在盒子里?”

  Ta没有等我回答。很快,他跪在我身边,把盆子送到我面前。当我的手指碰到咸水一刹那,我嘶了一声。

  “拿着这个。”水槽里的水流淌着,空气中弥漫着碳酸皂的药草味,泽林德在洗手。“还要泡着那根手指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一直泡着那个指头,直至伤口愈合。“是的。”

  Ta用一条新毛巾擦干Ta的手,蹲下身子护理我的伤口:清洗、敷上药膏,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包住指尖。Ta关注的是我的手指,而不是我,但在Ta的关心下我整个人意识蒙眬,暖洋洋又飘飘然。我教过Ta怎么处理伤口,Ta也没有遗忘掉任何一个步骤。Ta明天会解开伤口,护理伤口,后天——

  这样一来,泽林德就可以触碰我了。

  泽林德把我缠着绷带的手稳稳地放在Ta的掌心。

  “明天早上我再看看伤口情况。”

  [1]柏妮丝的昵称。

  [2]罗西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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