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晚的总部和白天一样生气蓬勃。同样的女孩坐在大厅柜台后方,路上遇到的是相同的警卫,同样一批穿着制服、毫不起眼的东方女性刷洗地板、擦拭护墙板。
「这里的工作氛围真是精神抖擞啊!可不是?」
「我看你也很有精神。」奥莉佳嘴里咕哝。
「喂,是妳要我回去休息的!」
「是啊,」奥莉佳忧郁地承认。「结果被盖瑟臭骂一顿,尤其在他发现根本找不到你的时候。」
「我是最会躲藏的人,真为自己感到骄傲。」
「不必骄傲。盖瑟已经到了忍耐极限,他听说了你的梦境,再给他几天时间,肯定找得到你。」
我们走进电梯,我摇摇头:
「糟糕,真糟糕。也就是说,那个……怎么说来着……由两部分组成……」
奥莉佳噗哧一笑。
「啊!」我拍拍自己的头。「是二元神!」
「是啊,二元神的法力可不输给盖瑟,」奥莉佳叹口气。「但那家伙对你、斯薇塔和娜吉娅不够熟悉,很难掌握她们的行踪。」
「妳好像很有把握二元神既不是我们的朋友,也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没有错,安东。幽界显然把他开膛后重新填装了。」
「那为何不选择我们?为什么我和斯薇塔没有变成幽界的工具?娜吉娅甚至不会反抗,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说完这些话我全身发冷。我想象某个残酷坚毅、无法克服的东西抹除我的个性。或者比这更糟,把我的个性留在灵魂深处无助地发抖大叫。
而「我」──这个被开膛并重新组装的「我」──和一样虚假的斯薇塔走向娜吉娅并杀死她。
「一切都有规则,」奥莉佳的脸和平时一样刚强坚毅。「这点幽界显然办不到。」
「为什么?」
「或许幽界无法附身在它想杀死的人身上。或许,被幽界附身的人必须具备某种特质。」
我点点头。也许她说得对。
电梯停了,我们来到大厅,直接走向忧郁的日巡队警卫──两个战斗巫师和一个变形人。
显然,为了节省变形时间,他直接以一头健壮大狼的样貌出现。
「万一被外人看到呢?」我对狼点点头,语带责备地询问。
「我们替牠准备了文件,」其中一位巫师彬彬有礼地回答。「爱尔兰猎狼犬,已经通过保安执勤训练。」
「事实上没有通过,因为脑袋不够聪明。」第二位巫师叹气说。
变形人大吼一声,巫师们笑了起来。嗯,黑暗势力就是这样,很黑暗。
有人在等我们。所以警卫不忙着检查证件、指纹和气场。正确说来,其实他们都检查过了,只是我们没注意到。也许是在电梯里──电梯上升的速度有点慢。
一位东方面孔的年轻女巫师(不知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是中国人?)领我们从会客室前往萨武龙的办公室,她打开门让我们进去,自己在外面留守。女孩一脸纯真可爱,但我觉得她是二级巫师,而且是身经百战的年老巫师。以前我没听说过她,是萨武龙特地把她挖角过来的。
「安东!」黑暗大巫师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友善地一笑。「真高兴看到你!奥莉佳,妳气色真好!」
我好奇地四处张望。萨武龙把同事放进玻璃水族箱一般的建筑,还替会客室选择了四平八稳的内部陈设,却为自己的办公室保留了英国古典主义风格。
木制护墙板(木头里存放的咒语数量多到墙板完全不会因为法力弹出而撼动)。天花板铺上乌木护板和老旧的布制壁纸。古董家具或许出自某位大师之手,但所有大师中我只知道奇彭代尔18,而且还是从动画看来的。
满是皱褶的红色天鹅绒带穗窗帘遮盖办公室窗户──或许这是玻璃与钢铁建构的现代商务中心最难见到的东西。
萨武龙那里已经有客人了,是一位迷人的红发女孩,戴着大方的圆形眼镜,身上的灰色套装让她看起来像职业妇女,而且是非常性感迷人的职业妇女。
只有一点不好:这位女士已经两百多岁,其中有两世纪的时间她处于死亡状态。
「叶卡捷琳娜。」我朝莫斯科吸血鬼大师点点头。
「安东。」她嘴角带笑,随后眉头一皱,夸张地猛嗅几下,站起来轻盈地往我这里移动。
「小心点,亲爱的。」奥莉佳声音冷得像冰块。
「别把我当笨蛋,大巫师。」叶卡捷琳娜看都不看奥莉佳一眼。她低头看我的脖子,盯着我的皮肤凝视几秒。
「看仔细了吗?」我问她。
叶卡捷琳娜离开我回到桌边,一屁股坐向桌子褪色的青铜色皮面,眼神充满不解。
「是谁?」她问道。我觉得吸血鬼大师的声音里有嫉妒和赞赏。「高阶巫师,是谁干的?」
「不重要,」我回答。「这一点也不重要。」
「好吧。」叶卡捷琳娜点点头,眼睛没离开我的脖子。「但这……太特殊了。」
我斜睨萨武龙。我还没告诉黑暗大巫师他的手下发生了什么事。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不知是已经知道年迈的女吸血鬼死了,还是完全无所谓,或者他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
「你不喜欢我们,」叶卡捷琳娜的声音里有悲伤的语调。「不尊敬我们。」
「怎么会!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一些吸血鬼。」
「我有耳闻,」叶卡捷琳娜点点头。「只是他们的下场都一样。」
「我们大家的下场都一样。」我纠正她。
「暂停!」萨武龙拍手。「我很乐意听你们彼此挖苦,但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对了,我们究竟有多少时间?」
叶卡捷琳娜优雅地举起手,看向手上戴的某个由玫瑰金和钻石制成、却被误称为手表的东西。
「大会十小时后开始,地点在纽约,我们的传统是把所有重要事项都安排在午夜。如果搭飞机,现在就该去机场了,萨武龙。」
「我替你们开任意门。」黑暗巫师说。
「『我们』还没有同意要一起行动吧?」叶卡捷琳娜看着我。「这可不是嘲笑或挖苦。所有与这位少年有关的吸血鬼,下场都很凄惨。」
「是你们那位该死的吸血鬼神想杀死我的家人,」我说道。「我有权生气。」
叶卡捷琳娜噗哧一笑。
「我不相信遥远的传说、野蛮的神祇和古老的誓言。我认为就让那个二元神下地狱去吧。我很享受自己的……」她顿了一下,「死后生命。年轻帅哥、美味鲜血、现代艺术。你们知道吗,我还没看完美国影集《灵书妙探》呢!」
奥莉佳在我身后小声笑了起来。
「为了不让世界变成地狱,我们还得选出宗师。」我说道。
「俄文说法是『主人的主人』,」叶卡捷琳娜眉头一皱。「为何要说『宗师』?这译名好是好,但大量的外来用语污染了我们的语言。」
快扶住我,我要笑死了!我对叶卡捷琳娜所知有限,此刻她为我开启了一个知识的新面向。莫斯科吸血鬼大师竟是俄罗斯爱国主义者!至少是语言爱国主义者!
「是主人的主人,」我附议她的说法。「我们想要对此略尽绵薄之力。」
「怎么尽力?」女吸血鬼问道。「到时候共有五十个主人出席。先说好,我无意在大会上担任要角。我担当不起。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怎么选出主人的主人?」
「是啊。」
「那你们自然了解大家都无心求死……彻底的死。」
「可是到时候全部都会死,」我说道。「凡人、动物……」
「老鼠、小鸟。」叶卡捷琳娜噗哧一笑。
「您不相信?」
「我相信,安东。」女吸血鬼身体前倾,凝视我的眼睛。「这是……我们的……童话故事。我们……黑暗界的……故事。我们……记得……光明与黑暗……之神……」
「你们也难逃一死啊!」
「就算这样,我们还想快活几天。」叶卡捷琳娜微微一笑。「况且,人多的时候,连死亡都是美丽的。相信我,当你知道全世界将与你一同死去,死起来会轻松很多。」
「真的吗?」我问道。
女吸血鬼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移开目光,顿时失去了年轻的幻觉。她不满地说:
「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没有人会同意。由于这是非常状况,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会替自己的行为想出一套说词,但这没有任何意义!」
「试试看吧!」奥莉佳的声音突然多了令人意外的温暖。「嗯……我们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妳真的很矫情,狡猾的女人……」女吸血鬼挥挥手,没有把话讲完。「所有人都在推卸责任,实在没有意义。光明巫师,我要三张许可证。」
「没问题。」奥莉佳平静地说。
「二十五岁左右,肌肉发达的运动男,」叶卡捷琳娜继续说。「不要服用类固醇的,我很养生。」
萨武龙好奇地看着我。我打了一个哈欠,看看叶卡捷琳娜。
「第二个……来个高加索人吧,年轻热情,十八至二十岁。还要一个小男孩,十五、六岁,金发,而且一定要处男。」
「还有别的愿望吗?」奥莉佳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答。
「嗯,妳一向知道我的品味,」叶卡捷琳娜耸耸肩。「还有……就从中央区挑选吧,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我知道妳的品味。」奥莉佳说。
她伸手进皮包拿出一迭表格。我觉得大概有七、八张吧。奥莉佳挑出三张,递给女吸血鬼。
「唉,我太客气了!」叶卡捷琳娜叹口气,失望地看着剩下的几张许可证。
「是妳自己说时间不多。」奥莉佳提醒她。
「是啦,」叶卡捷琳娜点点头。「嗯……掰掰……」
女吸血鬼走向出口。
「八小时后原地集合。」萨武龙的音量并不大。「听着,如果迟到了,我会亲自押妳去纽约,并且在约定时间前抵达,只是妳肯定不会喜欢我走的那条路。」
「我不会迟到。」女吸血鬼头也不回地说。
门关上后,我环顾四周,想找一张比较舒适的扶手椅。最后选择女吸血鬼刚刚坐过的椅子。
「你变了,」萨武龙看着我。「真的变了。」
我耸耸肩。
「我比较喜欢以前的安东,」萨武龙继续说。「他是那么的不与现实妥协。」
「够了吧你,」奥莉佳坐下来,一面拿香烟一面说:「还喜欢咧……我都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萨武龙喜欢安东……」
「说真的,安东,女吸血鬼的行为没让你恼火吗?」萨武龙追问。「她马上就要吸干两位青年,外加一个小少年!」
「我很同情未受药品污染的健美先生、热情奔放的高加索人,以及纯洁的金发少年。」我说道。「但几天后世上所有的健美先生、环境学家、高加索人和金发男子都要死去。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因此,如果三个人的牺牲能拯救世界──就应该这么办。」
「现在你如何解决儿少问题?」萨武龙开心地仰头。「如何看待奥美拉城19的问题?」
「黑暗巫师,别闲扯淡了,」奥莉佳疲累地说。「你是怎么了,也感觉到大事不妙吗?你啊,真是唠叨又慌乱!」
萨武龙点点头:
「是啊,奥莉佳。我唠叨又慌乱,感觉死神就在身边,所以心生恐惧。我不想死。我尽可能享乐,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就看见虚空。它在等待我啊,奥莉佳。」
「等待我们的是相同的东西。」奥莉佳回答他。「别歇斯底里了,我们再好好思考一下,现在只能试试看了。」
「我们的智者盖瑟怎么没来?」萨武龙瞇着眼睛。「是他的想法,却要我们执行?」
「他去参加女巫夜宴,」奥莉佳回答。「想说服巫婆选出首席女巫。」
「妳竟然让自己的男人去这么『肥沃』的地方,那里全是淫荡的老……」萨武龙才开口,立刻闭上嘴巴,咳了几声。「好吧,我闭嘴。」
「我代表盖瑟。他把想法都告诉我了,」等萨武龙闭嘴后,奥莉佳说道。「我们有八小时,是吧?我提议工作四小时,然后小睡片刻。你这里有床铺和淋浴间吗?」
「这里连俄式澡堂和桦木做的扫帚都有。」萨武龙絮絮叨叨地回答。
他站起来面向墙壁。木头护墙板突然分离,露出一面巨大的等离子屏幕和电子显示板,以及用麦克笔写上字又涂改过的白板。
「所以,纽约大会有四十九位大师参加……」萨武龙开始解说,随即瞟了我们一眼。「你们不反对从英文借用来的词吧?我喜欢『大师』这个词。」
「没问题,快说吧。」我对他说。
我们努力不懈地工作四小时。我没想到和萨武龙一起工作居然非常愉快,某种层面上甚至比和盖瑟工作来得轻松。
有人为我们送咖啡与红茶,还给了奥莉佳三明治与优格。有好几次,如果需要确认什么,做简介的专题报告人与咨询人员便会出现。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多数是凡人。
当然,我们也有一群信任的凡人,我的警察老友只是其中之一。有一些学者甚至在夜巡队工作,有些凡人任职于政府或权力机构,多数人都不能泄漏机密,因为受制于法术。也有部分凡人基于信任原则,并在意识型态的驱使下与我们合作。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野狼与羊群都有理智,必定有一定比例的羊会主动帮助野狼。
日巡队的凡人雇员更多。而且,如果我对他们的动机理解无误,的确是有人受意识型态驱使,但绝大多数纯粹是因为利己主义。有人想从黑暗一方获得财富,有人希望得到治疗,有人想要长生不老。第一小时快结束时,一位相貌丑陋的语文学家前来回答问题,他却引起奥莉佳极大的好感。我看了一下,原来他全身灌满吸引女性的「花边咒」。施咒者是真正的高手:它只对成年人起作用,而且语文学家只要连续几分钟对女性不感兴趣,效果便完全消失,否则女性会排上几公里的队,等着追求这位不幸的登徒子。
复杂的法术往往有很多繁复的小细节。最经典的例子是古希腊神话中,米达斯国王碰触到的一切都变成黄金。小朋友熟悉的例子则是巫师学徒米老鼠在《幻想曲》动画中运用魔法打扫房间。而民间熟知的是实现三个愿望的精灵,以及关于爸爸、妈妈与渴望拥有苍鼠的小儿子组成家庭的笑话。
最简单的咒语都是行之有年的。它们形成、为人传颂与重复使用。若你相信幽界会响应我们以语言、手势或意志所下的命令(我不知道是否有其他方式),来实现愿望,那么执行咒语就是幽界的日常工作。就像人按一按计算器便能获得答案。当然,微电路内部迸发了世界所看不见的工作。微电流流动,开启并关闭半导体接面,计算器勤奋翻动浩瀚如海的信息,只为在最后公布:「二乘以二等于四」。众人也对此感到满意。
如果人需要的东西连计算器或超级计算机都算不出来,就另当别论了。「拿X乘Z,要是结果大于Y,就往上加5,再打出答案;要是结果小于Y,就在屏幕上画一个三角形。」
复杂吗?
一点也不。如果你懂得古老的程序语言「Basic」,就可以写程序、按下送出……
不管用!
线路检查过了,电源检查过了,大家挠挠后脑勺。
还喝了咖啡。
懂了!
再写一行:「如果结果等于Y,就播放电影《星际大战》的配乐〈帝国进行曲〉。」
嗯,现在可以聆听描写紧急行动的雄伟音乐……
咒语一方面比较简单(无需懂得任何程序语言,用普通的人类语言就可以「启动程序」),另一方面又比较复杂,因为必须考虑的变量多上许多,所导致的结果可能也更为悲惨!以最简单的咒语「火球」为例,若不晓得确切尺寸和出现地点、速度与方向、稳定存在的时间以及使其稳定的因素,反而会使自己爆炸。
您听过球形闪电吗?这是火球产生的东西。菜鸟超凡人设计的火球通常野蛮不受羁绊,充满热情与超凡的自信。火球从前就是热门咒语,在我们这个奇幻与计算机游戏世代更是流行。但菜鸟超凡人设计火球时,却经常忘记确认它应该在哪里出现……
「安东!」
我望向萨武龙。
「请说说你的高见让我们开心一下,」萨武龙嘲弄地说。「你一脸严肃,完全沉浸于思绪中,很好奇你到底在想什么?」
「关于宇宙的建构,」我回答他。「萨武龙,我觉得别再沙盘推演了。一切都计划好了,若能成功就会成功。我们去睡几个小时吧。」
「你用走后门的方式充饱法力,」萨武龙若无其事地说。「可以不用睡觉。」
「没错,但最好还是睡一下。」
「是靠老婆帮忙吗?」萨武龙好奇地问。
「是女儿,老婆做了一些修改。」
「把她藏好,」萨武龙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你女儿独一无二,是我们对抗幽界的唯一武器。以这种年纪来说,她的聪明才智与责任感实在惊人。」
我咳嗽起来,好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萨武龙看起来非常真诚,我不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黑暗巫师,」我嘴里咕哝。「请相信我会把她藏好。」
据说,设计一座任意门,无论通往一百公尺以外,或者一万公里以外,所需的法力相同。我没有设计过任意门,因为欠缺这种才华,但我相信娜吉娅。
往很远的地方设计任意门很复杂,因为必须非常准确。毕竟谁都不想在跨出任意门时,碰上石板路下面的硬土层,或从地表上方十或十二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
顺带一提,从几百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比较安全。因为能用咒语及时煞车。经验不足的巫师有时还会特别拉高自己的任意门。
萨武龙开的任意门高度非常准确,跨进去之后,我甚至察觉不到落差。只有耳朵因为压力差异而塞住,皮肤表面则因为温度、湿度和其他大自然的剧烈变化而出汗。
总之,瞬间从莫斯科来到纽约,对人类的器官而言并非稀松平常的事。
「我一直很赞赏萨武龙的风格,」叶卡捷琳娜说。「直接把我们放在帝国大厦入口,就在第五大道上!」
我环顾四周,认同地点点头。萨武龙的任意门真的无话可说。很少有人把任意门设置得如此完美,还装备了隐形咒与惊吓咒。
没有人看见我们,只有任意门出现的那一小块地方的行人纷纷走避。尽管已是半夜,路上还是人满为患。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无论你怎么看待美国或这座城市,它永远夜未眠绝对是事实。
人们或向前行,或停伫脚步欣赏高楼,人们讲手机、招出租车,人们用世上所有的语言交谈,所以我饱受「彼得罗夫咒」折磨的耳朵捕捉到英文、法文、德文、中文、日文。这里有点冷,但无法与俄罗斯的冬季比拟。气温大约零度……
「我好久没来了,」奥莉佳若有所思地说。「这里刚盖好的时候,还是一栋空荡荡的大楼,没人有财力租下这里当办公室。所以它被称为『空空大厦』……喂,叶卡捷琳娜,我们往哪里走?」
女吸血鬼环顾四周,她精神饱满,脸色红润。她吸饱了血。
「去主要入口。对了,那里很漂亮。」
「大楼本身就很好看,」我同意她的看法。「我一直以为纽约的摩天大楼很丑。」
奥莉佳小声笑了起来:
「所以你第一次来纽约?别担心,你想的没错,绝大多数的摩天大楼都很丑。帝国大厦算是罕见的例外,那时候人类仍然把美看得比利益重要。」
「它一直是这样,血红色的?」我看着高耸入天的大楼问道。
帝国大厦笼罩在暗红色之中。光线浓烈耀眼,连广告霓虹灯映照的人行道上,血红色的反光都清晰可见。
「不,光线的颜色会变,」奥莉佳说。「随事件不同而改变……现在的颜色是你们的杰作吧?」
「当然。」女吸血鬼满意地说。「我们召开大会时,帝国大厦会染上鲜血的颜色。从前大会在牛津召开,二十世纪三○年代迁至此地。哪里有能量与金钱、哪里夜未眠,那里就有我们。」
「我一点也不讶异。」我低声嘟囔。
任意门已经消散,咒语的功用随之消失。行人基本上会绕过我们,但已有好几个人撞上我。有个人碰到奥莉佳,而且不知所措地道歉后,便继续前行。
「你不想知道我玩得如何?」叶卡捷琳娜盯着我。「你觉得我是吸干了他们的血,或者只是玩乐一下就放走他们?」
「我都没差。」
「我把其中一个吸干了。」女吸血鬼继续说。
我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放在叶卡捷琳娜的肩上。她兴奋地看着我,身体甚至向前挪动了一下。或许她想与我决斗?是认真的吗?
「捷琳娜,」我诚挚地说。「不管妳吸干谁,在哪里吸的,还有吸多少人,我都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妳吸光的是小男孩?运动员?高加索人?我同情他们,但这是妳的权利,因为妳有许可证。现在,该是完成妳那部分职责的时候了。」
叶卡捷琳娜悲伤地看着我。红色反光让她的眼镜闪闪发亮。
为什么超凡人需要戴眼镜?特别是吸血鬼?纯粹只是为了排场。
「我觉得你有严重的吸血鬼情结。」吸血鬼大师说。
「有过,但已经克服了,」我简短地说。「妳再这样无意义地喋喋不休,我就抓一、两个妳的养子养女,把他们都变成骨灰。妳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会找出借口,就算找不到,也会掰一个出来。」
我们彼此打量了几秒。我甚至觉得她打算和我来一场意志决斗,要真这样就不妙了,而且是非常不妙,我必须弄伤她,其他大师马上感觉得到……但她移开目光。
「我不挑衅你了。」叶卡捷琳娜说。「跟着我,别说话。尽量让别人以为你们是凡人。」
我和奥莉佳事先隐藏了气场,只有法力相当的高阶巫师才能识破我们的伪装。
当然,吸血鬼大师中这种角色为数不少。如果要揭穿我们的真面目,他们必须针对性地检查我们。
「我们用什么身分进去?」走向最近的帝国大厦入口时,奥莉佳问道。
「妳是我的情人,」叶卡捷琳娜宣布。「安东是食物。」
「我觉得相反比较好。」奥莉佳冷静地说。
「安东的脖子上有刚被咬过的痕迹,」叶卡捷琳娜解释。「任何一位大师都感觉得到。这也能够作为情人的条件。但妳没有咬痕,大家会觉得奇怪。如果妳愿意……」
「还是别了,」奥莉佳说。「情人就情人吧……」
叶卡捷琳娜嘲弄似的微微一笑。奥莉佳一把抓住她手肘,用力把她拉向自己,沙哑地对她说:
「小朋友,妳要搞清楚,妳曾祖母都还没出生,我就忙着把你们这些人钉上木桩了。要是妳敢撒野,我就把妳的人类爱人变成妳最害怕的恶梦,变得比坏蛋安东还要狠,知道吗?」
叶卡捷琳娜很快地点点头。
「我知道吸血鬼怎么对待自己的凡人性伴侣,」奥莉佳看着我说。「比对待食物还糟。所以,为了避免没必要的问题与遗憾……」
「我明白了。」叶卡捷琳娜说。
每个人都想欺负吸血鬼。
吸血鬼大会上有一大堆凡人警卫。我们经过富丽堂皇的大厅,搭电梯往八十楼,好几次沿着走廊被带下楼,然后又上了几次楼。
我们由不同的男人女人带领,他们穿着宽松的衣服,方便把手枪与冲锋枪藏在衣服底下。我没在他们身上发现魔法,他们要不是雇员,就是为了永生而来此工作。请相信,这是强大的动力──毕竟只有吸血鬼与变形人能将自己的才华传承给任何有意愿的人。据我所知,聪明的吸血鬼不会毁约,有时某位凡人奴仆会因特殊贡献而获得成为活死人的殊荣。他们的同伴必须知道主人不会说谎,才会决心为这种「幸福」奋战到底。
不断上楼下楼后,我们终于走进一个小厅。从一面墙的大窗户望出去是曼哈顿,另一面墙则有两座高耸的双扇木门。其中一扇门口有警卫守着,是两名黑人冲锋枪手,他们甚至不认为有必要收起枪枝。
「你们在这里等,我进去乔一下。」叶卡捷琳娜小声说完,就快步走向警卫镇守的那扇门。他们连问都没问就放她进去,目光一直没离开我们。
「喂,老兄!」我朝气蓬勃地朝警卫大喊。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有点难堪,只好悻悻然走向微启的第二扇门,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望。这间宽敞的大厅有很多沙发、扶手椅、小椅子。桌上摆放了酒瓶、盘子,保温盘上躺着鲈鱼。人们在厅里来回走动,聊天,有些坐在沙发上,有些在小桌旁吃喝。
这里人还不少,大约五十个,年龄各异,有一些仪表端庄的老人家,也有青春期少男少女。老人家观赏悬挂电视播放的CNN节目,小朋友玩着电子游戏机。但主要还是中壮年人,约莫二十、二十五个人吧。
还有,他们都很好看。这些人长相不同,但个个英俊美丽。黑皮肤少年高䠷匀称,穿着白洋装、头发蓬乱的年轻金发女孩,以及身材匀称、有着一张古典端正脸庞的女人。
「那里有什么?」等我回到原处,奥莉佳问我。
「餐厅。」
奥莉佳看了我几秒,然后点点头说:「了解。」
我们没有深入讨论。吸血鬼本来就不需每天进食,多数情况下喝血袋中的血就已足够,活人的鲜血是打牙祭用的。
总之,多数情况下吸血鬼认为吸血过程就像亲密行为,所以尽量不让别人看到。至多只能在小圈子里。
但今天是大型集会,以各地大师为代表(此时共四十九位)的世界吸血鬼大会,当然必须提供应有的排场。
其中包括饮食的规格。会场隔壁大厅里聚集的人多半是志愿者。他们可能和警卫一样,都得到变成吸血鬼的保证,想成为一些唬人的书籍和无良吸血鬼电影导演颂扬的优秀吸血鬼。
只是,应该不会有人真的实现这个承诺。他们是吸血许可证指定的对象,所以只是食物。吸血鬼可以浅尝即止,也可以吸干他们的血。
「不知道盖瑟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奥莉佳叹口气。「你觉得呢?他说服得了大女巫吗?」
「他可以试着说服,但那里全是精明的巫婆。」
叶卡捷琳娜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她带来一位金发中年女人,更精确地说,是不知年纪有多大的女吸血鬼。
「这让人很不愉快。」女人看了我们一眼,丢出这句话。
「葛蕾塔,文森还不是跟自己的……」
「他被赋予这样的权利,在两个世纪前,而且妳知道为什么。」女人打断她。「捷琳娜,妳的要求不太明智。」
「一切都要付出代价,」莫斯科吸血鬼大师说。「妳要什么?妳是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妳想要什么都可以。」
女人迟疑了一下。她看看我和奥莉佳。我突然觉得,万一葛蕾塔认得我的脸,我们的伪装气场可能功亏一匮。她可能真的认识,毕竟我在吸血鬼界可是鼎鼎有名。
「妳还戴着那条腰带?」主持人突然压低声音。
「是的。」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宛若冰霜。
「这就是我要的代价。」
叶卡捷琳娜看看我们,然后摇头说:「不,妳疯了,连谈都不用谈。」
「给我用十年。」葛蕾塔说。
「不行。」
「一年。」
她们在讲什么?这一次我很惋惜自己虽然常与吸血鬼打交道,对他们的所知却很有限。当然,他们城府都很深,但也能得到一些信息……
「一个月。」叶卡捷琳娜说。
「三个月。」葛蕾塔回她。
「成交。」
两个女人相对一笑,然后拥抱对方。
「过两、三分钟后进来,」葛蕾塔亲切地说。「然后立刻右转,坐在最高层,免得被灯光照到。还有,叫妳的人安分地待着。」
葛蕾塔踏着吸血鬼特有的轻盈步伐离去。黑人警卫站在门边,板着脸望向前方。守卫吸血鬼集会,看到隔壁那些注定被宰杀的人,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庆幸没人会对自己出手?渴望成为永生的杀人魔?或者什么都没想,跟平常大部分的时间一样?
「那是什么腰带?」我走向叶卡捷琳娜,小声问道。
「不关你的事。」她连看都不看我。
「到底是什么?」
「法器。老旧的魔法物品。一小块钉了铜扣的破旧猪皮。」叶卡捷琳娜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它有什么神奇之处?」
叶卡捷琳娜看我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
「味道。它每天制造一次味道,你就能吃一般人的食物。像人一样吃东西并品尝到味道。但这只是幻觉,因为血液还是必需的。它能让我们在进食的时候,不是感觉到嘴里有块湿棉花,而是沾了鲜奶油的草莓、哈密瓜生火腿肉片、洒上帕马森干酪的意大利面,或者加了牛奶的荞麦粥。」
「带血的牛排。」奥莉佳补上一句。
叶卡捷琳娜一脸严肃地回答:「请相信,我们并不想念带血牛排的味道,却可能为了一碗加樱桃果酱的碎麦粥撕破喉咙。」
「这件事应该转述给你们的……仆人……」我朝一脸木然的黑人点点头。「免得他们一心想晋升为吸血鬼。」
「已经警告过了,但他们不相信,」叶卡捷琳娜冷漠地回答。「就这样,走吧。」
我们跟着她走过警卫身旁。
吸血鬼集会的大厅很像大学讲堂。半圆形,底下有讲台和层层向上的阶梯式座位。看来这里至少能容纳一百、甚至一百多人。
或者超凡人。
我们从最高楼层的入口进去,跟着叶卡捷琳娜快步入场坐下。厅里非常昏暗,只有台上一片通明。此时还空荡荡的讲台旁放了一张小桌子,桌旁坐着葛蕾塔、一名年轻美男子,以及干瘪瘦弱的小老头。他们当然都是吸血鬼。
「请注意。」葛蕾塔宣布。
她的声音不大,但讲堂经过精心设计,就算你不愿意,还是听得见吸血鬼说话。
「叶卡捷琳娜大师来自莫斯科,」葛蕾塔继续说。「基于值得尊敬的理由,她有人陪同。」
众人回头望向我们。但不是所有人,而且只是扫过一眼。我低头沿着长椅往前走,希望不会有人透过幽界观察我这个可怜人。谁会对我感到好奇?我们又不是在电车上觊觎邻座乘客袋子里汉堡的人……
没人凝望我。而且除了我们,讲堂里还有其他凡人。我们来到长椅中央坐下。我趁机偷偷左右观望。
几个美丽的女孩依偎在相貌庄严的男人身旁。年轻美男子含情脉脉地看着早已死去的主人,还有一些少男少女。我听说这算不上什么性变态,只是吸血鬼自古以来的奇怪想法:为自己制造家庭幻象。吸血鬼无法生孩子,而且据我所知,他们的性关系也很特别。有些吸血鬼建立「替代家庭」,收养孩子并拉拔长大──总之,过着类似人类的生活。
我想起神秘的「腰带」。出借三个月就可以让叶卡捷琳娜把我们弄进大会。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太糟了。此外,他们总是觉得寒冷,生活毫无希望!尝到一点加果酱的碎麦粥就心满意足。
吸血鬼大会尚未开始,显然在等什么人。我拿出耳机,仰头靠在长椅上。打开随身听,随机选到野餐乐团的歌。
诺斯特拉达姆士受尽苦楚,
将眼眸移转到世界。
若他早知,没有未来的世界
就藏身在两步之遥。
世界是幽冥的大厅。
快快消失吧……
此处,吸入平静的寒意,
时间之蛇在沉睡。
此处,缓缓举起手
罪恶的字母拼凑不成字。
世界是幽冥的大厅。
快快消失吧……
门再次打开。进来一位年约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比体型大一号的格子衬衫、小一号的破旧牛仔裤,还打着赤脚。
「很高兴看到妳,艾丽,这是第三次我们所有人等妳一个了。」葛蕾塔生气地说。
「请原谅我。」艾丽用青少年假装有礼貌的声音响应,这种语调往往让大人抓狂。她坐在我们这条长椅的尾端,朝叶卡捷琳娜挥挥手,但只得到冷淡的点头回应。艾丽的心情不受影响,她从口袋拿出口香糖,丢进嘴里咀嚼。百分之百的装模作样,她根本尝不到味道……
这里的人不太喜欢这位年幼的吸血鬼,而她似乎已经习惯。我闭上眼睛回想……
啊哈!斯德哥尔摩吸血鬼大师。所以是住在儿童身体里的恐怖老人家。
「作为今天的主持人,我宣布会议开始,」葛蕾塔说。「黑暗、光明与幽界倾听我们。」
「黑暗、光明与幽界倾听我们……」大厅里吸血鬼们异口同声地说。连那位把脚翘到桌上、吹着口香糖的放肆艾丽都照着念。
「古老的誓言,主要的律法……」葛蕾塔继续说。
「古老的誓言……」众人附和。
「以鲜血、生命与死亡……」葛蕾塔说。
「以鲜血、生命与死亡!」众人结束宣誓。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
「大家都很清楚议程,」葛蕾塔说。「为了对地主表示敬意,我们先请杰克大师发言。」
坐在第一排的黑人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向讲台。他长得实在太像门口的警卫,我惊讶地看着奥莉佳,她耸耸肩,显然猜到我的想法。
妈的,他们没有生殖能力啊!怎么会这样……
总之,那黑人绝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只能是曾曾曾孙。他们在凡人时期所生子女的后代。非常有可能。
「兄弟姊妹们……」杰克大师张开双手。他穿着雪白的西装,仪态庄严、保养得宜。你不由得想象他在人类的教堂唱诗歌,或者引用《圣经》讲道。「我很高兴见到各位!此时我想起一个故事,这是我的一位德州朋友于上世纪中叶所发生的真实事件。有一次,他在小酒馆被打掉所有牙齿!而且是扎扎实实地被打掉──一天内绝不可能长出牙齿!有位朋友来探望他,对他说:『我们去舞厅,把把妹,跳跳舞,然后再吸个够……』」
听着古老的美国吸血鬼按照《第一次讲课就上手》,讲述如古生物剑齿虎的粪便般老掉牙的吸血鬼笑话,我惊讶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
这个连高年级学生都不好意思笑的古老笑话,逗得吸血鬼们哈哈大笑,有几个人甚至鼓起掌来。杰克大师向大家鞠躬致意。
我不知所措地移开目光,看见少女吸血鬼从嘴里吹出一个粉红色的口香糖泡泡,当下明白世界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兄弟姊妹们!」他继续说。「我们都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聚集于此,但都不想谈论,现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二元神回来了!」
厅里瞬间一片棺材般的「死」寂,请原谅我这庸俗的双关语。吸血鬼完全停止呼吸,凡人也似乎屏住呼吸。至少我个人是如此。
「这是我们在等待的吗?」杰克离开讲台,开始来回踱步。待成功吸引全厅的注意力后,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们都明白平衡已遭破坏,而我们遗忘了古老的规则与誓言……」
「好歹让一只吸血狗出来说说牠们的规则与誓言……」奥莉佳在我耳畔低语。我担心地看看她,毕竟吸血鬼的耳朵都很灵。不过大家都专心聆听杰克演说。
「我们都知道,唯一可以制止二元神的是六巡者。和古代一样。那时我们的历史才刚开始,幽界伸出双手,而我们接受了,并选择了我们的道路……」
我暗自诅咒莉莉丝、叶卡捷琳娜、假扮成艾莲的女吸血鬼,还有所有的吸血鬼。
他们全都知道,至少知道些什么!不是全部,但远比他们说出来的多!
世界末日已近,这些自我膨胀的吸血鬼居然还隐瞒秘密。谁知道连低阶超凡人都鄙视的吸血鬼,其实保存了古老的知识?还有他们居然是最早的超凡人?
但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最简单、最「低等」的超凡人本应是最早的超凡人。毕竟,超凡人必须经过漫长时光,才具备了更复杂、精巧的专长。幽界必须意识自我并适应凡人。凡人必须学会与幽界合作。超凡人必须成为完整的超凡人,学会将各种法力运用于股掌之间。
万物初始,一切简单易懂。
从折断的颈项流出的鲜血,与鲜血一同消失的生命。这是一种魔法般的明显温度落差。垂死之人体温下降。下降……至零度。像娜吉娅那样。或者几近零度……
吸收灌入垂死之人体内的大量法力,然后立刻抛开他。
灌入法力,流出充满法力的鲜血。
某个喝了鲜血的人──不知因为饥饿,或是出于野人胜利时激动的情绪──感觉到它,于是拿来利用、统治族人。
那时二元神来到野人举行鲜血哀悼会的营火旁,以黑暗、光明与幽界之名,和他们立下誓言。
什么誓言?为什么立下誓言?
「你们想问我是否准备好为宗师地位而战?」杰克说。「我现在告诉你们!不,我没有准备好。我强大有力,你们都知道,而且绝非虚言!但一山还有一山高!」
他突然转向台上的小老头,弯腰向他鞠躬。老人亲切地点头。
「要是能交出权力就好了!」杰克高喊,并举起双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交付给彼得大师!」
讲堂轻轻响起一阵鼓励的骚动。似乎没有任何异议。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桌子后方的老人身上。随即一阵屏息以待的静默,却被少女吸血鬼吹破口香糖泡泡的响声打破。
所有人都转向声音的来源。
「喔,」艾丽惊呼。「问我的意见吗?我当然同意!彼得大师,我支持您!」
她朝小老头挥挥手,充满活力地(尽管这个词用在少女吸血鬼身上有些诡异)微笑。小老头友善地挥手响应,然后轻声说:
「亲爱的伙伴们……谢谢你们温暖的话语,任谁听到都会感动。也谢谢你,杰克大师,还有妳,亲爱的葛蕾塔,还有妳,小艾丽,谢谢了。」
彼得声音不大,而且面带微笑。与此同时,他身上散发墓地冰冷的寒意、尸体腐臭的气味,以及致命的危险,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来。
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有我。坐在彼得与葛蕾塔中间的年轻美男瑟缩了一下。从前他或许喜欢坐在台上,但现在他可是深深懊悔。
「我也要谢谢妳,叶卡捷琳娜,」彼得突然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今天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妳身上。」
假如此时叶卡捷琳娜血管里流动的不是别人的血液,她可能已经脸色发白。但她的回答非常得体:「感谢您,彼得大师。这是我的荣幸。」
小老头眉头一皱,把眼光从叶卡捷琳娜身上移开。他暂时没看我们:我们配不上他的目光。
「权力不能这样转移,杰克大师,」彼得终于说话。「这不合规矩。这种权力不是真正的权力。为了获得真正的权力,成为真正的宗师,我必须把你们当中的十二人拖出来,敲破脑袋并咬断喉咙。」
「要经过我们同意。」艾丽小声说。
「是的,小女孩,要有你们的同意,」彼得点头。「但我觉得各位不会同意。当然,也可以想办法取巧。」
老吸血鬼突然嘻嘻笑了起来,不断点头。
「你在笑什么,彼得大师?」葛蕾塔紧张地问。
「傻女孩,与妳无关,」彼得安慰她。「我是可以的……只要你们愿意与我决一死战,我会杀死你们,然后成为吸血鬼宗师。」
大厅彷佛因为他的一番话而暗了下来。我感觉四周的吸血鬼全身紧绷。吸血鬼皮肤上散发的麝香、阿摩尼亚、甜蜜的费洛蒙,还有从獠牙发出的神经毒素臭味排山倒海而来。
「但我不需如此,」彼得说。「我们不需要六巡者,也不会和赐予我们法力的二元神作对。如果他决定毁灭世界,就让他毁灭世界,我们也将永远离开……」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就像有人将电唱机的音量转小。彼得甚至垂下头趴在桌上,接着猛然抬头,狡猾地微微一笑。
「只有我是这么想的,各位兄弟姊妹。二元神不是来惩罚我们这些忠诚的人。喔,不是我们。那些远离真理、鲜血的人──他们的死期将至!超凡人的末日到来!黑暗和光明,巫师和魔法师。他们就要完蛋、完蛋、完蛋了!而我们……」
他沉默不语,吸血鬼们竖耳倾听,全部屏息以待。
「我们会活下来,」彼得很有把握地说。「兽群会活下来,我们要留下来看守牠们。如果不管牲畜,天下就会大乱!」
他低声笑了起来。为了回应他,教室里爆开哄堂笑声。
「和古老的美好时代一样!」彼得高喊。「没有欺凌,不需文件!随意选择乡村或城市,无论到哪里,都可以大快朵颐。快了,这个时候快到了!」
他六百岁了……我暗自思忖。他在世上活了好久好久。古老的坏蛋莉莉丝可以嘲笑吸血鬼的六百年寿命,但我不会。这么长的寿命足以使他变得强大可怕,实力与高阶超凡人旗鼓相当,甚至可能超越。活了这么长的年岁可能让人丧失理智,要是真有理智的话。
「他很强很强,」有人在我的左耳耳畔低语。我闻到一阵草莓的味道,定睛一看,少女吸血鬼表情丰富地瘪嘴。「而且很聪明。」
她沿着长椅滑回自己的位置。
就这样。至少对某位吸血鬼而言,我的伪装是不管用的。
我站起来。捕捉到叶卡捷琳娜惊恐的眼神──是啊,此时莫斯科夜间坏蛋的大师真的吓到了。
「彼得大师、葛蕾塔大师,以及各位尊敬的大师们,我想对你们说……」我从艾丽身边挤过去。不知为何我觉得少女吸血鬼不会跳起来攻击我,或者咬住我的后脑勺。不是因为她人好,完全不是。只不过比起厅内其他在场的多数人,她要来得更聪明狡猾。
「想说就说吧,光明的安东.戈罗捷茨基,高阶超凡人,」彼得对我微笑。「您不请自来,但我们不会为此生气,是吧?」
四十九双吸血鬼的眼睛同时看着我。还有二十双近似人类的眼睛:食物、性伴侣、替代子女。
不是我们的伪装太糟糕了,就是吸血鬼的侦察与反侦察比我们想象中还厉害。
「谢谢,彼得大师。」我说道。
「不用客气,安东,不用客气,」小老头嘻嘻笑。「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葛蕾塔?以什么身分?」
「叶卡捷琳娜大师说是她的食物。」葛蕾塔回答。
「你没有异议?」彼得好奇地问。
「没有。」
「很好,」彼得点点头,灰白色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我。「让他说吧,我喜欢和食物讲话。」
我默默往下走向讲台。杰克大师呆立原处,看来没打算走开。这位乐天的吸血鬼似乎真的吓到不知所措。这并不出人意外。他们有大师,真正的大师:不是形式上的,经过一番战斗出线的,而是真正的──因他人的恐惧而诞生。彼得大师已经在乌克兰利沃夫市的墓地躺了几十年,现在非常清醒、强大。他只是借着幽居躲避巡队的注意。
他完全不会反对吸我的血。正常状况下他或许不敢冒险,但世界末日当前,就不用太客气了。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让一切一笔勾销」。
「我们是超凡人,」我往阶梯教室的上方看,看着年老与年少的吸血鬼。他们真的非常古老,像人类被遗忘的年少时代那样古老,像不羁的时间那样年少。「我们是超凡人。我们服侍各自的力量。而幽界里的黑暗与光明,不可有任何一方的缺席。我们的战争足以摧毁世界……」
彼得边咳边笑。
「别说了,别说这个,安东……大和约与我们无关。我们在它之前出现,在它之后仍会存活。你想让我们觉悟?想提醒我们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巡者先生。是永恒的世界,而不是活尸。」
「死亡的世界。」我转身面对彼得。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所有盖瑟为我撰稿并由萨武龙润饰的话语,所有特务与分析人员的建议,所有能激怒我们认识的吸血鬼大师、让他们为宗师之位自相残杀的话语。全都下地狱去吧。
「是的,」彼得同意我的说法。「唯有死亡的才是永恒。活的注定死去,活物只能喂养永恒。我们是永恒的。」
「不,死亡绝不可能永恒。海终究会枯,石终究会烂。死亡不可能永恒。」
「石头永远是石头,海水永远是海水。」彼得耸耸他干瘦的肩膀。「住在山边海边的人呢?连骨头都没有保存下来。他们说过的语言又在哪里?都已随风而逝。」
「你六百岁,这样的年纪很老吗?你哪记得什么海枯石烂,或者灭绝的民族?莉莉丝还称你为吸血鬼界的黄口吸血小儿呢。」
我很讶异彼得居然笑了。
「莉莉丝……你认识那个愚蠢自大又天真的莉莉丝?啊,当然啰……」他仰头吸气。「我知道是她吸了你的血。」吸血鬼眼睛闪闪发亮。「她怎么找上你的?」
「不知道,也不可能让骨灰作答。」
「唉,真不妙。」彼得伤心地说。「她曾经是可笑的小女生……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是啊,她是最老的超凡人,对不起,『曾』是最老的超凡人……也是人类之中最老的。」
他的五官缓缓凸出。脸部皮肤变得紧实,下方的骨骼隐约现出。额头前凸,变得平坦。眉骨冒出弧度。鼻子变宽变大,颧骨也鼓了起来。下巴几乎消失,但颚骨变大前凸。稀疏的灰发成为红发,却掩盖不住秃头,只有头顶长出一束头发。皮肤则变得像面粉一样白。
他的身形也有变化。身高依旧,毕竟彼得的个子不高,但他彷佛被吹了气,变得肌肉健壮。
「真该死,」我向后退了一步,眼角瞥到杰克大师不知所措地退离讲台,而葛蕾塔大师一副不太像是吸血鬼的呆滞模样。「你这个混账外喀尔巴阡人,原来是尼安德塔人!」
「那又怎样?」彼得冷淡地问。「你们的体内都有我们的血液。地球上哪一个人的血液不是源于我们?无论地球存在多少年,这个血脉永不灭绝。」
「去你的血脉。你比木乃伊还古老,彼得大师!」
「我比人类还早出现。」不久前他还像个小老头,现在他张开嘴巴,露出不属于人类的巨大牙齿。他长成这副荒唐的样子,在进化初期与尼安德塔人配对的克罗马侬女人20实在可怜……「对,我不属于迎接二元神并签下血盟的那一挂人……当时我已经够老够有智慧了,只是从旁观察他们……」
「六巡者有谁?」我问他。「怎样才能驱赶二元神。超凡人究竟破坏了哪些协议?」
彼得看了我几秒,然后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显得很满足。他沉默一会后才问我:
「巡者,你知道『笑』是你们的发明吗?我们原本不会笑。」
「我怎么会知道。」我嘴里嘟囔。
「无毛的人类所带来的东西,有很多是我不喜欢的。但『笑』另当别论。笑使人变得亲近、团结。一个人的笑往往代表对别人的侮辱。」
「此话怎讲?」我往厅里看了一眼,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我和彼得。是啊,就像一首童诗中所说:笼罩一片寂静,被大厅的气息温暖……可惜吸血鬼的气息无法温暖任何人。
「你回想一下自己平常都嘲笑什么,」彼得信心满满地回答。「笑──如果不是在形容生理反应──往往是一种侮辱。幽默不过是人对人的侮辱。如果一个人行为荒唐,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点做不该做的事,就会成为笑柄。举着拐杖与旗帜走在游行队伍前方的卓别麟很荒唐。演出《不文山鬼马表演》的英国喜剧演员班尼.希尔也很荒唐。用马桶刷刷牙的金凯瑞很荒唐。光着屁股躲在窗后的情夫很荒唐,打开柜子发现妻子的情夫并相信自己在等公交车的丈夫更荒唐。我喜欢人类的笑,这使人类有别于其他禽兽──使他比禽兽更不如。基督教传教士认为『笑』的背后潜藏邪恶,难怪喜剧演员不能葬在墓园。」
「确实值得思考,」我停顿片刻才说话。「但你说错了。这只是笑的一个面向,我可以找出别的例子说明笑与幽默。」
「可惜你没时间做这件事,」彼得说。「要知道,这可是情境幽默,看来你就要被攻击啦。」
「你想冒险攻击光明巫师?攻击夜巡队队员?」我的眼神扫过所有吸血鬼。他们可不是白痴,为何会需要战争呢……
就算大师们想反驳,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你以『食物』的名义进入会场,」彼得依旧自信满满。「大审判法庭会站在我们这边。总之,过两天这件事也不重要了……」
后面的远方,也就是门边,一颗口香糖泡泡又破了。彼得眼神肃杀地望向少女吸血鬼。
「喔,真抱歉,我再也不敢了!」艾丽连忙保证。「这个口香糖很差,黏到獠牙了,彼得伯伯!」
我动动手指头,检查上面的咒语。我储备了很多咒语,其中一些可以拿来对付老怪兽。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彼得严厉的眼神嘲弄地看着我,我当下明白来不及了。
「你要知道,我可是解决了莉莉丝。」我提醒彼得。
他思忖片刻才回应我:
「我认为你在撒谎。应该有人帮你,也就是说……」
门边又传来砰的一声,彼得气愤地抬起头。所有吸血鬼同时回头看着艾丽。
「关我什么事?」艾丽委屈地叫了起来。「我又没做什么!我就是闭着嘴,也没嚼口香糖!」
彼得大声吸气,眉头深锁。他终于从桌边站了起来,还把桌子摔到一旁。葛蕾塔和美男子跳起来──凭借吸血鬼的直觉反应──立刻跳到一旁。
彼得站着,凝望入口处的门。
门打开了。黑人警卫踉跄地走进来,一手拿乌兹冲锋枪,另一只手掩住喉咙。他用眼神搜索到杰克大师,试图想说什么。
此刻他双腿一屈,头撞击阶梯向下滚动,手里仍顽固地握着冲锋枪。
警卫直接滚到我的脚旁。他的头歪向一边,几乎与身体分离──脖子上切出一个大伤口,刚才他居然还能站立行走,实在太惊人。
厅里某个女孩歇斯底里地惊叫。吸血鬼大师立即扭断她的脖子──像挥手驱赶苍蝇那样轻而易举。
所有人都望向门口。门上现出一个纤细的女性轮廓,我误以为是艾莲.基洛兰的女人走进讲堂,一面吸吮鲜血淋淋的手指。她用左手敲敲门框,拿出放在嘴里的指头,然后说:
「叮咚。」
她是吸血鬼。此时,我的脑袋很清醒,眼睛也看得清楚。她的长相与整理档案室的爱尔兰女孩艾莲完全不像。她身上有一层层幻象,幻象底下还有不像人类的身体。可惜我看不清是谁的身体。
「妳是谁?」彼得问道。
现在真相大白,他才是这里的老大。
「我是使者。」女吸血鬼回答。
彼得咬咬嘴唇。我觉得他想问「谁的」,但他提了另一个问题:
「妳需要什么,使者?」
「宗师,」女吸血鬼回答。「我觉得宗师就是你。」
我全身紧绷。
「不是,」彼得回答。「我没时间跟人争执谩骂,只是恰如其分地提供建议,以及监护在场的年轻人。但我不是宗师,也不打算出任这个职位。」
他害怕了!这个比时间还古老的大坏蛋居然会害怕!或许他看到了什么我看不见的?
「真麻烦,好浪费时间啊。」女吸血鬼从容地往下走。
「不然怎么办,」彼得冷静地说。「我们施行民主,没有最高统帅。」
「可惜了,」女吸血鬼说。「你没当宗师真的太可惜了,否则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我还是会取你的血。」
「要是妳敢。」彼得说。
「只要我敢。」女吸血鬼肯定地说。
「这也不会让妳变成宗师!」后排的艾丽突然大喊。
「我知道,小女孩,」女吸血鬼头也不回地点点头。「但我有自己的计划。我向来都会想好备案,只有一次没有。」
她突然看着我,眼神含着悲伤。
「抱歉,安东。你会很不舒服,但非得如此。」
她的话中有话,有种我很熟悉的东西……
「真的,他在这里非常不恰当……」彼得若有所思地说。
下一秒我的头飞向第三排长椅。幸好坐在那里的吸血鬼及时闪避。换作是我可能会来不及。彼得这一击把我抛到十公尺外,让我的头撞上硬木板。
保护咒语启动了,也救了我一命。我靠的是「水晶盾牌」,这道咒语往往得不到年轻人的青睐。嗯,等到他们被重重打一巴掌,就知道它的妙处……
被震昏的我从一大堆碎片中爬出来。这里的长椅和桌子都变成木板。这个原始的坏蛋打坏了古董,讲堂的设备可能是从牛津运来的……
我爬起来,无意识地拨开手上的木片,六神无主地看着躺在一地碎片和血泊中的少年。他的身体不断抽搐,处于垂死边缘,喉咙被扭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碰到他了?不可能啊!
带男孩来开会的吸血鬼一脸哀戚地蹲在旁边凝望他。然后深深叹口气,低下头吸吮伤口流出的血。
我感到恶心。对吸血鬼而言,这种与爱人道别的方式,可能再正常且理智不过了。但我并不是吸血鬼。
我四处张望,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耳朵嗡嗡作响,四周变得有些模糊,我开始晕眩。但与身旁发生的一切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厅里所有的凡人都死了。我看着那些肢离破碎的身体,不久前都还年轻美丽、充满活力,却在几秒内丧命。吸血鬼撕破他们的喉咙,掏出心脏,扯断四肢,到处血流成河。吸血鬼发疯似的吸吮鲜血,或者聚在一起,显然准备和任何人、和所有人对战。让我惊讶的是,叶卡捷琳娜、艾丽和奥莉佳也加入了一个战斗小团体。
我旁边的吸血鬼不再吸食少年的血,他轻抚他的头,朝我丢了一个漠然的眼神……然后一跃而下跳到台上。
台上正在酣战。那里刮起一阵吸血鬼旋风,他们的身体纠结成团,獠牙闪闪发亮,手脚时隐时现。
彼得没有参与战斗,他站在一旁,紧绷地看着这团混乱。葛蕾塔和年轻帅哥早就下台了。喔,不完全是……帅哥突然来到阶梯座位中央,抱着一个年轻女孩,看了她一秒,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然后如箭一般冲进战场。
我完全懂了。我那位神秘的吸血鬼盟友──如果可以称她为盟友──正在争取宗师的位置。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她杀死厅内所有凡人。他们未必是食物,可能是吸血鬼的情夫、情妇,或者替代子女,还有真正的子孙,曾曾曾孙与曾曾曾孙女。都是吸血鬼们珍爱的人。尽管这有点奇怪──但他们确实珍爱着这些人。
她杀死他们,所以吸血鬼要报仇。而此时,在这个残酷血腥的战场上,她正在争取成为六巡者的入场卷。
我跳上桌,沿着桌面往下跑到主要通道,然后一跃而下,朝打斗的吸血鬼走去。我停住脚步,捕捉到彼得的眼神,我们在一群打斗的吸血鬼上方彼此对望。
厅里持续发生零星小战斗,为时短暂,而且不是死战。显然,那些对大位没兴趣的人试图互算老帐。就算有人牺牲,也只是偶发状况;瞬间挑起的战事也瞬间结束……
接着,台上的战场缩小,灰烬四处飞溅。随着吸血鬼一个个变成骨灰,战事更形激烈。或许因为先死的人相对都比较弱?
彼得用尼安德塔人凹陷的眼睛凶恶地盯着我。我没移开视线,弯身从死去的警卫手中抽出冲锋枪。没人喜欢铅制的冰雹,就算吸血鬼也一样。这把枪的子弹应该很容易射击。
彼得狰狞地咧嘴。
已经缩小的人群中又飞出一名吸血鬼,是在我身边吸吮鲜血那位。他紧紧抱住头部,似乎非常疼痛。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他,而战斗──现在只剩两人──无声地进行着。
吸血鬼疯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球滚至两边,然后松开双手。
吸血鬼的头裂成两半,就像被剑劈过。他站立片刻,想用特殊的身体本能修复伤口。接着,破开的头部冒出灰烟,吸血鬼应声倒地。
下一瞬间,最后一位与不速之客战斗的吸血鬼爆炸,也变成一堆骨灰。
伪艾莲站在台上,环顾存活的大师们。除了衣服上的破损,她毫发无伤。对吸血鬼来说,这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那些不会致命的伤口很快就能复原。
女吸血鬼伸出手,摊开手掌。一阵烟灰从掌中滑落。莫非她把吸血鬼的心脏挖了出来?
「根据鲜血和法力的律法,我将统治诸位,」女吸血鬼说。「在场是否有任何异议?」
我看着彼得。喂,来吧。快啊,亲爱的。说呀,古老的吸血鬼。反驳她!快反驳她!我相信你会被撕成碎片!可惜,彼得对此也不怀疑。
「宗师来了……」他低着头说。「誓言、法力与鲜血……」
「宗师……」幸存的吸血鬼们跟着念。我的眼神扫过他们,当中有杰克、葛蕾塔、叶卡捷琳娜与艾丽。
奥莉佳当然也在那里。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艾莲.基洛兰」。
「这些人,」艾莲朝我点点头。「是我的客人。请尽量回答他们的问题,并提供所有协助,不要伤害他们。法力与鲜血。」
「法力与鲜血。」吸血鬼们复诵。我特地看了彼得一眼──他也跟着念。这个老坏蛋真识时务!
「且慢!」我朝宗师喊了一声。「妳回答我……」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出现,安东,」女吸血鬼说。「等其他人都聚集了。现在……现在呢,请决定你要回答什么。」
「那妳得告诉我问题啊!」我高喊一声。
「艾莲」嘲弄地挑眉:「等时候到了,你要站在哪里?是六人之中,还是六人面前?这就是问题。」
随后她就消失了。
我忍不住透过幽界观看,试图用所有方法感觉它。但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半个人。女吸血鬼不留痕迹地消失,我也没发现任意门的痕迹。
「我不明白,」奥莉佳走向我。「我不晓得还能用这种方式离开。我还自以为什么都懂呢。」
此时剩下的吸血鬼战士──警卫、服务他们的凡人、法力微弱的吸血鬼──全都跑进厅里。
「谁要回答我的问题?」我问道。
「我可以!」艾丽一脸好学生孜孜不倦的表情。「但如果想了解更多,必须问彼得。」
我朝彼得点点头,他正打算从群众中悄悄撤退。
「喂,毛怪彼得,快过来!」
「任凭宗师的贵客差遣,」彼得脸上漾开一个微笑。「小的乐意至极!」
「我没想过自己会讲出这样的话,毕竟我一向支持保护濒临绝种的物种──」奥莉佳嫌恶地说。「但,幸好他们已经灭绝。」
译注:
18 Thomas Chippendale(1718-1779),十八世纪英国著名家具工匠。
19 奥美拉城出自作家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1929-)的短篇故事〈离开奥美拉城的人〉("The Ones who Walk from Omelas"),叙述把几个小孩禁锢在城市地底,好让其他市民生活太平。
20 尼安德塔人出现于距今五至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克罗马侬人则是其后出现于环地中海各地的新人种,为今日人类的共同祖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