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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海带走了小螺的爸爸,只剩空船裹着鱼网,如同一只空贝壳般漂回岸边。自那时起,就没人真的知道小螺住哪儿。她想回家时才回去,即使回了家,也只是默默坐在壁炉边,抑郁地对着寂静的小屋沉思。屋内,爸爸捡回来的玻璃浮标还搁在窗台上,像五彩的光珠;他的被褥也还铺在床上。黄昏时屋门口正对着与那天相同的村景,以及港口外顺着潮流归来的渔船。妈妈有时会惊醒起来煮顿饭,小螺有时吃,有时不。她恨妈妈那漠然、迷失的神情,那乏力的动作。妈妈的头发变得灰白,她不笑,也不唱歌了。在小螺看来,大海不仅夺走爸爸,也带走了妈妈,留在屋里的只是个陌生人,绝望地游荡在烹锅之间。

  小螺十五岁。她在港口边的小旅馆打工,看管炉火、擦地、清理房间、从厨房上菜给客人。又小又穷的村子是岛上沿着曲折岩岸而生的一般渔村,这岛却是狂暴北海上七座岛屿之中最大的一座,而这七岛四百年来都由同一家族所统治。

  国王华丽壮观的夏日行宫耸立于岛上山顶,俯瞰着这座小渔村依凭的港口。国王在此避暑的数月内,岛上的富人便汇聚于村里的旅馆,为的是等候晋见国王,甚至只为瞧一眼国王和他黑发的儿子骑着马在沙滩漫步。随着冬天到来,旅馆渐渐清静,渔夫在傍晚三三两两进来,擎着啤酒杯大谈捕鱼趣事,总要喝个几杯才回家睡觉。但即便在这时节,身材壮实、性情敦厚的旅馆老板若在屋顶角落发现蜘蛛网,或在石板地上瞥到一枚沙脚印,也会变得暴跳如雷。要他的旅馆保持一尘不染,气味清新。

  他也对小螺提高警觉,因为她对周遭事物似乎漠不关心。她没发觉自己身材抽长许多,身上的衣服有几处显得宽松,有几处又太紧。她的发色平常是介于浅沙色与泥泞色之间,而且纠结成团,他思忖,简直像是倒立用头发去拖地的结果。有时在她收工后,他会从厨房里拿些吃的给她带回家,比如一条刚出炉的面包、一打贻贝或两条河鲈。但他从未想过要问她带回哪里。

  她妈妈已经不再思考,只是成天听着海潮涨落;偶尔会回过神来,伸手抚摸小螺肮脏纠结的发绺,喃喃道:「孩子,妳来来去去,真像野生动物。有时,我抬头看见妳在这儿,有时妳又不在……」小螺坐着,像个蚌壳般紧闭双唇,然后妈妈的注意力又飘散了,回到大海无止境的呼唤。

  妈妈着魔了,小螺如此认定。着了大海的魔。

  她懂得「着魔」的意思,因为浮木小屋里的老妇人曾告诉她关于奇迹和魔法的故事,也教她怎么使用镜子、一碗牛奶、月光下的弯柳条、各式各样的绳结、以及在潮在线溅起、扬入风中的海水。老妇人的魔法似乎从没灵过,小螺的也不行,但是由于某种古怪的理由,小螺迷上了魔法,彷佛只要把一段细线打个结,她就可以把迷失的生命片段连接起来,借着魔力拉近事物之间那扰人的距离。

  老妇人独居在离村子几里之外,一幢以浮木搭成的小屋。小屋背倚嶙峋峭壁,面向无止无休的浪潮,峭壁挡住了冬季寒风,休耕地上茂盛的金雀花蔓延过来,爬满整面墙。老妇人靠编织过活。稍早几年,小螺会到小屋来,坐在老妇人身旁,看着梭子在织布机上穿来穿去,老妇人会说故事给她听,那是怪异、奇妙、关于海底国度的故事:以珍珠搭建的房子,凡人遭遇海难的沉船里不断飘出金色粉雨,如同金光般穿透深海。老妇人年事已迈,双眼和双手均呈纤细的银色,犹如月光下的沙粒。某日,就在小螺的爸爸遇难后不久,老妇人失踪了。

  她留下一匹未完成的布,还挂在织布机上。小屋的门敞着,所有的古怪物事,她称为「咒物」的,都还搁在架上。小螺每天傍晚都会到小屋去等她回来,但老妇人再也没出现。村人也找过一阵子,便放弃了。「她老了,」他们说:「出门晃荡,就忘了回来了。」

  「有时候年纪大了就会那样。」旅馆老板告诉小螺,「我的老祖母有一次拿着锄头出门去给人修理,结果三天之后坐着货车回来。她从没说过自己到底去了哪里。不过锄头倒是修好了。」

  紫螺已习惯在浮木小屋等候,她住了下来。

  反正,那阵子她和别人相处时也很烦躁冒失,再说小屋没什么事物会让她想起就某种程度而言都被大海带走的父母。她可以坐在门阶上,听着潮声,怒视海浪拍击巨大、嶙峋的双石柱。那耸立海上犹如门户,与海浪对峙的双石柱,只是久远以前的海崖遗迹,历经海水不断啃噬、冲击、磨损,无情地往岸上推。小螺知道,这还没完呢,最终这峭壁将任海水消蚀殆尽,直到老妇人的小屋淹没在海里为止。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安全的。有时,她往海里丢东西,那是她将老妇人好几样咒物结合而成的东西,内心模糊地希望这样可以干扰水无休无止的侵蚀。

  「如果妳这么恨海,」一天,梅芮困惑地问:「干嘛不干脆离开这儿?」她比小螺大个几岁,长得非常漂亮。她早上上工时眼里含着神秘的笑意,小螺知道,在码头边有个年轻的渔夫,脸上的笑意也有同样的起伏。梅芮爱干净,精神饱满;卡蕾则老是梦想王子有一天会踏进这间小旅馆,然后爱上她的绿眼珠和乌溜溜的秀发。卡蕾总是慢吞吞,好像随时会打破东西。小螺则工作态度严肃,彷佛准备配戴着抹布和煤桶上战场。

  「离开?」她茫然回应,双膝淹在一滩肥皂水塘里。梅芮正看着她,双眉紧蹙。

  「这几个月来都没看妳笑过,也很少说话,还对着窗外的海浪绷着脸。妳可以往内地去,找个农村,或甚至到城里去。这儿是个岛没错,但总有地方听不到海。」

  小螺猛然转开头,不知是要躲避梅芮的说理还是海潮声。「不。」她简短地回答,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卡蕾格格笑,「妳能想象小螺这样子到城里去吗?」她说:「看她那身短裙,还有那头海草般的头发?」小螺透过额前两绺乱发怒视着她。

  「噢,那倒是真的。」梅芮叹气,「小螺,妳也真的该……」

  「别管我。」

  「可是,女孩,妳的样子像──」

  「我知道我的样子像什么。」小螺说,但她其实并不知道。

  「妳这副模样,有谁会爱上妳?」卡蕾质问。小螺的怒目转为惊愕,让另两人不禁笑了起来。旅馆老板把头伸进房间。

  「我付钱是让妳们工作,」他吼着:「要笑下了工再笑。」

  过了一会儿,她们听见他一面走下厨房梯子一面咆哮。「雷公。」卡蕾嘟哝。

  「只是,」梅芮急急说道:「小螺,妳眼睛那么漂亮,但被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别人欣赏不到……」

  「我不想让别人欣赏,」小螺不悦地说:「别管我!」

  但等她回到浮木小屋,把碎玻璃、破陶瓦片、果壳贝壳等清成一堆,丢到广阔海中任由消化之后,她好奇地对着老妇人遗留在咒物架子上那面裂开的旧镜子照了照。那双闪着细微金色光点的灰眼珠在不听话的发丝后回望。她几乎认不得自己的脸。鼻子太大,嘴唇太薄。好像有个陌生人占据了她的身体。

  「我才不在乎。」她低声说,放下镜子。一会儿后又拿起镜子,沉着脸再度放下。她离开小屋,走到一处长满金雀花的小山洞,老妇人发现那儿有条地下溪流向大海,便挖了个洞储水。小螺跪在泉水边,把头埋进水里。

  她浑身发抖、水滴四溅,傍着壁炉坐了一个钟头,又丢了几块浮木到火里,拿支刷子不断拉扯头发,直到头发不再纠结。头发已经干了,她也困倦不已,半梦半醒,但还继续刷着发,刷到头发发出劈啪细响,在交织的光影中扬起飞舞。她记得很久以前,在她小的时候,老妇人帮她梳头发,一面唱着……

  离开大海,占据我心底,
  我黝黑的、耀眼的爱人,
  答应我,永不分离,
  我黝黑的、耀眼的爱人……

  小螺听见自己的歌声在寂静中回荡。她讶异地立即住口,听见退潮时柔滑细小的声音。她紧闭上嘴,放下刷子,拾起一团像针插般扎满弯钉子和玻璃渣的泥土球。推开门,火光抢在她前方溢出门外,一路拾级而下铺向沙滩。但海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令她在门口徘徊,心生困惑。

  潮在线有团黑影。她适应了屋外的月光后,慢慢拼凑出整个图像:一匹马的头颈,因背后粼粼的海浪衬得黝黑;一条暗色的长披风,上面有银白光点随处闪烁,可能是丝线,钢或珍珠……她没看到陌生人的面孔。然后,那人察觉到她的凝视,一张苍白、模糊的脸孔倏地从大海转向她:一个站在暖暖火光中的女孩,赤着脚,头发在身后飘荡,像朵镶着红边的乱云。

  他们隔着黝暗的海岸相望。一阵大浪打上岸来,逼得黑马往岸上退,骑士把披风往后一扫,露出手臂,又是一道银光闪了闪,那应是贵重,少见的物品。他骑着马离开,小螺关上小屋的门。

  「昨晚国王回夏日行宫来了,」隔天早上,卡蕾气喘吁吁说着。女孩们正换上围裙,从储藏室里拿出扫帚和水桶。「我在港口看到他的船!」

  小螺的围裙带子缠住手指,她打了个呵欠,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么早,」梅芮惊讶地说:「现在才初春而已,雨季都还没结束呢。」

  「克尔王子也一道来了。」

  「妳怎么知道?」

  「我问了水手,」卡蕾紧握水桶提把,双眼发亮,看向远方,「想想那些服饰,珠宝,马匹,还有达官贵人──」

  「想想工作,」梅芮叹气,「假如他们从现在起一直待到夏末。」

  「那又如何?」

  「珠宝?」小螺突然应声。她的脑子里有个东西戳刺着,在月光下的夜晚闪闪发亮……

  「女孩,醒醒吧,」梅芮抓住她的围裙带子,不耐地绑好,「这地方会挤满人,不到晚上不会散。」

  此时已有陌生人光临旅馆,在地板上踩下沙脚印,吆喝着添柴火、还把水酒洒到地上。当天下工时,每个女孩都累得不想说话。小螺在后门遇见老板,他给了牡蛎让她带回家。他打量她,眉毛扬起来。

  「妳洗了头发!」

  没必要这么惊讶吧,小螺沿着鹅卵石路穿越村子,着恼地想。但没过多久她就把这回事抛在脑后。她越过一道矮石墙,马尔.葛瑞的渔夫裤正挂在他母亲的晒衣绳上,她把刺果丢进裤子后袋里。马尔前几天才嘲笑她那头乱发和太短的裙子。「等你穿这条裤子坐进船里时,」小螺咕哝:「看你有多好笑!」

  然后她去看妈妈。

  她原先没打算去的,只是身不由己,走在不相干的路上一点一点转向妈妈那儿。她根本不想去,每天一到渔船入港时刻,她就恨起那间安静的屋子。不管她怎么努力张望,爸爸那条蓝色小船都不会出现在其中;它只是一如往常,静滞、空荡荡地系泊在码头边,但她知道自己依然会忍不住望过去。她打开妈妈菜园的门。一把锄头倚在墙边,几堆乱土散在地上。蓟草快发芽了。

  她走进屋内,把裙襬里兜着的牡蛎一股脑儿倒在桌上,然后不发一声靠着火炉坐下。妈妈坐在窗边,凝视着阳光下的渔港。牡蛎啪啦啦落在桌面时,她略略回头,心思再度游离。她俩默默坐了好一会儿,动也不动,一句话也没有。然后妈妈抬起手,微微叹了口气,又任手落在膝上。她站起来,搅拌搅拌锅里的汤。

  「国王回来了。」小螺突然开口。她有股不寻常的冲动想讲些话,并诧异地发现自己甚至想听听妈妈的声音。

  「他早了。」妈妈淡漠地说。

  「妳在种菜吗?」

  妈妈只耸了耸肩当作回应。锄头搁在杂草间已好几个月了,她的视线回到窗口,小螺也是。

  夕阳盘旋在海平在线,映得海面红澄澄。第一艘渔船刚进港,其余的船还在美丽的银色天光中漂浮。妈妈轻轻吸了口气,神色丕变,突然间活了起来,几乎重返青春,回复成小螺记忆中的容颜。

  「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妳梦到什么?」小螺惊奇地问。

  「梦到我看着夕阳西沉,就在它落到云雾层之前,云层和海面都烧得透红透亮,此时渔船归来,就像航行在光晕中……好像航行在可行走的陆地上,如果你能踏上海面,就能走在上面。大海之下有个国度,在梦中,我看到它的反影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然后太阳完全沉没了。」

  小螺脸颊通红。「那儿没有什么国度!」她吼道,妈妈那神秘、作梦的神情消逝,又变成疲倦的陌生人。「海里根本没有魔法的国度!别再看了!」

  但妈妈仍旧凝视着大海。小螺夺门而出,用力甩上门板,震得在屋顶晒太阳的海鸥惊飞起来,在上空绕着圈嘎嘎叫。窗内妈妈脸上毫无表情一如沉睡,在她的梦里,除了海涛声,什么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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