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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计划的前半段进展无比顺利。
那天下午到傍晚,我坐在佩卡姆车站和那条乡间道路之间的小公园里,沐浴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中。马车和行人来了又走,我只需要透过树篱间隙瞄一眼,就可以确认来的人不是我的猎物。从车站车道连接月台的唯一一条人行道直接经过小公园搭有棚架的入口,离我的石椅不到三十步,我发现我只要走在树篱这边,就能轻易听见沿着人行道走向车站的人的对话。
如同我早先的希望与计划,树篱既能掩饰我的身影,也能让我透过那些有如垂直射击孔的狭长缝隙观察外界。亲爱的读者,套句我们这个时代英国那些擅长猎捕飞行中的苏格兰野鸭或丛林里的孟加拉虎的好手常用的行话:我有最佳掩护。
舒适的午后慢慢变成舒适的傍晚。我吃了午餐和点心,也喝掉随身瓶里三分之二的鸦片酊。我完成了《月亮宝石》最后一章的校对,把长长的大样收进皮箱,跟苹果核、饼干屑、蛋壳和手枪放在一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应该会焦虑得不知所措,满心以为狄更斯已经从新克洛斯站离开,或者当天根本就不打算回伦敦。
我等得愈久,心情却愈平静。那天甲虫好像钻到接近我脊椎底部的位置,不过,我心里那股愈来愈强烈的确定感安抚了我的神经,效果比任何鸦片药剂都好,就连甲虫移动时造成的疼痛也没能干扰我。我毫不怀疑这天晚上狄更斯会出现,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事如此深信不疑。我再度想起在印度某个地点那个狩猎老手,他守在高于地面的掩蔽射击台,上了油的致命武器牢牢地靠在他稳定的臂弯里。他确知他的凶猛猎物什么时候会出现,却无法告诉那些有色人种猎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到了晚间八时左右,6月的向晚斜阳慢慢变成凉爽暮色,我放下不太吸引我的萨克雷小说,探头望向树篱另一边。他出现了。
令人惊讶的是,狄更斯身旁还有别人。他跟爱伦·特南缓步走在遍地尘土的马路靠公园的这边。爱伦穿着午后外出服,尽管人行道已经处于西边那些树木与房屋的阴影中,她仍然撑着阳伞。他们俩后面的马路另一边有一架马车尾随他们慢慢移动,时而停住,时而徐徐前进。我意识到那肯定是狄更斯雇来把爱伦从车站送回林登路的车。这对鸳鸯决定散步到车站,方便女方为男方送行。
可是气氛不太对。我从狄更斯欲走还留的痛苦步伐和他们之间看似生硬的距离嗅到了异样。我从爱伦先是放下那把无用的伞,收折起来,用双手紧紧抓住,然后又重新打开的动作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一对鸳鸯,这是一对受伤的鸟儿。
马车最后一次停下来,在距离火车站大约三十米的车道旁等候。
狄更斯与爱伦来到高大树篱旁时,我突然吓得无法动弹。渐渐消逝的暮光和树篱阴影应该对我有利,可以让偶尔疏朗的树篱在路人眼中显得浓密又黑暗。可是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们俩一眼就能看见我。不出几秒,狄更斯和他的情妇就会看见一个熟悉的小个子男人——高额头、小眼镜、大胡子——缩在距离他们即将走过的步道不到六十厘米的石椅上。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我相信他们一定听得见。我的双手往脸部的方向抬起,仿佛打算遮住自己,却卡在半空中僵住不动。在狄更斯眼中,我看起来肯定像只突然被猎人的提灯光束照到的兔子:柔软、苍白、双眼圆睁又满脸胡子的小兔子。
他们经过树篱时并没有看向我这边。他们压低声音在交谈,但我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火车还没到站,郊区马路上除了那架马车,没有其他车辆。四周唯一的声响是车站屋檐下鸽子在轻声咕咕啼叫。
“……我们可以抛开那段悲伤往事。”狄更斯说。
他讲到“悲伤往事”时明显加强了语气。他的语调里还潜藏着一丝恳求,我从来……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话。
“查尔斯,我们的悲伤往事已经埋葬在法国。”爱伦的声音极其轻柔。他们经过我身边时,她宽大的衣袖拂过树篱。“永远抛不开。”
狄更斯叹口气,听起来却像痛苦呜咽。他们在距离车站转角大约十步的位置停下来,经过我的掩护点不到六步。我一动不动。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他问。这些话语听起来悲惨至极,仿佛出自饱受折磨的人。
“就像我们讨论过的,我们只剩这条正确的路可走。”
“可是我办不到!”狄更斯大声说。他听起来好像在哭。我只要把脸向树篱的方向移动十厘米,就能看见他,可惜不行。“我没有毅力!”他补了一句。
“那就拿出勇气。”爱伦·特南说。
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爱伦的鞋子轻轻摩擦路面的声音;还有狄更斯更为沉重的脚步声。我想象狄更斯靠向她,她不自主地倒退一步,狄更斯重新跟她保持生硬的距离。
“是啊。”他终于说,“勇气。毅力弃我而去的时候,我可以召唤勇气;勇气枯竭的时候,再诉诸毅力。我的人生一直是这样。”
“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她轻声说。我想象她用戴手套的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们俩都要鼓起勇气。”她嗓音里有一股勉强挤出来的轻快旋律,不太适合她这种年近三十的成熟女人。“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关系是哥哥跟妹妹。”
“永远不能……像以前一样相处了吗?”狄更斯问。他的声音像被送上断头台的人,平静又单调地复诵法官的判决。
“不行。”爱伦·特南说。
“永远不能当夫妻?”狄更斯又问。
“不行!”
之后是一段沉寂,持续得太久,我又很想探头从树篱之间偷窥,看狄更斯和爱伦是不是都凭空消失了。接着我听见狄更斯又叹了一口气。然后他音量提高了,语气变强了,说话声音听起来却无比空洞。
“那就这样吧。再会,我的爱!”
“再会,查尔斯!”
我相信他们没有彼此碰触或亲吻。至于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听着狄更斯的脚步声拐过树篱转角。那声音在转角处停了一下──我相信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继续往前。
那时我才探头往前,脸靠向树枝,看着爱伦·特南穿越马路。马车夫看见了她,向前驶来。她的阳伞再次收折起来,双手掩住脸庞。她上车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车站,留着八字胡的车夫扶她上车就座,轻轻关上车门。年老的车夫爬上驾驶座,马车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缓缓回转,朝佩卡姆的方向驶去,她始终没有转头望向车站。
这时我才把头转向左边,循着棚架望出去。狄更斯已经走过棚架出口,爬了四级阶梯登上月台,现在他停了下来。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转身,他的视线会越过小公园和树篱,再次凝望爱伦·特南搭着无顶马车离去的身影。他不得不回头,那股迫切感明显写在他夏季亚麻西装底下拱起的紧绷肩膀,也写在他痛苦的低垂脑袋,更写在他往月台跨出半步中途停顿的身躯上。
等他转身过来——两秒内,或许更短——他会看见他过去的合作伙伴兼虚情假意的朋友威尔基·柯林斯展露出卑怯偷窥狂的本色,弓着身子躲在树篱另一边张望,那张惨白愧疚的面孔盲目地回望他,暗淡无光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变成空洞的椭圆。
然而,不可思议地、难以置信地、不可避免地,狄更斯没有转身。他大步绕过车站转角,踏上月台,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情感丰富的浪漫人生中唯一也最美好的爱。
几秒后往伦敦的火车带着看不见的惊人蒸汽和金属碾磨声驶进车站。
我用剧烈颤抖的手从背心口袋中掏出怀表。火车准时到站,再过四分三十秒就会离开佩卡姆。
我颤巍巍地起身,拿起石椅上的皮箱。但我还是足足等了四分钟,让狄更斯上火车坐下来。
他会不会坐在靠这边的座位,在我匆匆走过时,正好望着车窗外?
这天到目前为止众神对我都很仁慈,我相信他们会继续善待我,至于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解释。我把皮箱抱在胸前,快步跑过去上车,以免我过度慎重的计谋毁在一部没有思考能力、只知道赶时刻表的机器手上。
当然,车程并不长。这部快车从近郊的佩卡姆和新克洛斯驶向查令十字街。我花了大半车程的时间鼓足勇气从我匆匆奔上的列车后段往前走。我跟狄更斯一起搭过太多火车,很清楚他会选择哪一节车厢,也知道他在几乎无人的车厢里会选择哪个座位。
我抱着皮箱往前走,看见他独自坐在车厢里,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我还是无比震惊。他看起来如丧考妣。
“查尔斯!”我叫道,装出惊喜的模样。我问也不问就坐进他对面的位子。“竟然在这里碰到你,太离奇了,但是很开心!我以为你还在法国!”
狄更斯的头猛然转过来,还往上抬,仿佛我用手套打了他的脸。接下来几秒内,狄更斯向来深不可测的面容快速闪过连串明显的情绪:先是纯粹的震惊,而后是濒临暴怒的气愤,然后是被侵犯的痛苦,再回到我在窗玻璃上看见的那种哀伤,之后……归于虚无。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冷冷地问。没有假意问候,也没有装出一丝一毫的友好。
“哦,我来探望表姐。你应该记得我跟你提过她。她住在新克洛斯和佩卡姆之间。我母亲过世后,我觉得……”
“你在佩卡姆上车?”他问。他向来温暖灵活的眼神此时变成冷漠的探索,像检察官那种邪恶的刺探目光。
“不是。”我说。这个冒险的谎言像鱼刺般卡在我的喉咙里。“我表姐住在佩卡姆和新克洛斯之间,往盖德山庄的方向。我搭出租车到五钟旅店,在那里上车。”
狄更斯继续注视我。
“亲爱的查尔斯,”沉默片刻后,我终于开口,“你来信说你会留在法国,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我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继续沉默了让人忐忑不安、永无止境的十秒,然后他把脸转回去对着窗子,说:“几天前。我需要休息。”
“那是当然。”我说,“那是当然。你刚从美国回来……又在巴黎忙剧本的首演!不过我能在这么重要的夜晚碰上你,真是太好了。”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发现他比一个月前刚从美国回来大家为他洗尘时老了十岁。他右脸边看起来像蜡像般毫无知觉又松垮下垂。他问:“什么重要夜晚?”
“6月9日,”我低声说道,我意识到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第三个周年纪念日……”
“什么纪念日?”
“斯泰普尔赫斯特的灾难事故。”终于说出口,我的嘴唇异常干燥。
狄更斯笑了,很恐怖的笑声。
“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个嘎嗒摇晃、排列组合跟那辆死伤惨重、在劫难逃的午后列车一模一样的车厢更适合度过这个周年纪念日。”他说,“亲爱的威尔基,我有点儿好奇……我们抵达查令十字站之前,需要经过几座老旧桥梁?”他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我,“先生,你想做什么?”
“我想邀你吃顿晚餐。”我说。
“不可能。”狄更斯说,“我还得……”他停顿下来,又看我一眼,“话说回来,有何不可?”
接下来的车程我们没再交谈。
我们在维埃里用餐。多年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愉快地享用过无数餐点,这回显然不会再有过去的欢乐气氛。
早先我筹划这场谈判时,已经想好我要直接用“我必须见祖德。今晚你进地底城的时候,我必须跟你一起去”为这顿晚餐和辩论揭开序幕。
如果狄更斯问我理由,我就会告诉他那只甲虫造成我多大的痛苦与恐惧(我有理由相信他也因为同样的问题承受着痛苦与恐惧)。如果他没问原因,我就不多做解释,看他的回应见机行事。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准备朝那个怪物的身体开两枪,再对准那颗丑脑袋补一枪。狄更斯或许会提醒我祖德在地底城有很多喽啰,比如东印度水手、马扎尔人、中国人、黑人,乃至剃光头的爱德蒙·狄更森,那些人会把我们生吞活剥。我的反应会是“那就这样吧”,只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进展到那个地步。
然而,基于我在佩卡姆偷听到狄更斯跟他的演员(前演员)情妇之间的谈话,我觉得最好改用另一种更巧妙、更委婉的手段,那样比较有可能让狄更斯答应带我去见祖德。过去菲尔德和他手下的探员曾经见过狄更斯在地底城各个入口处附近徘徊,也亲眼见过他钻进伦敦市中心几处地窖和地下墓穴,却从来没办法真正跟踪他进入地底城。至今地底城的秘密入口和通道仍然只有狄更斯和祖德两个人知道。
我们跟餐厅领班亨利讨论菜单,谈话内容换成了酱料、肉汁和烹调法的外来语(我最喜欢的语言)。我们又慢条斯理地点了葡萄酒和葡萄酒之前的香甜酒。之后我们开始谈话。
如今维埃里的包厢只保留给团体客人使用,所以我们没有独立包厢。但我们用餐的位置也算得上是独立空间:在远离大厅的一个垫高的区域,餐桌靠向柔软墙面与隔板,周遭有厚厚的布帘,连其他顾客的说话声都被隔绝了。
“首先,”等亨利、其他侍者和酒侍全部离开,红色天鹅绒布帘重新合上,我说,“恭喜你《深渊》首演成功。”
我们举酒祝贺。狄更斯甩开脑海里的思绪,说道:“是啊,首演很成功。巴黎观众比伦敦观众更懂得欣赏这部改编故事。”
仿佛你1月在伦敦亲眼见识到伦敦观众的反应似的,我心想。我说:“伦敦的演出还在进行。不过,巴黎的新版本抢尽风头。”
“比伦敦版改善很多。”狄更斯咕哝回应着。
多亏费克特写给我的信,我才能忍受狄更斯的傲慢自负。虽然狄更斯幻想巴黎的首演大获好评,可是法国的剧评家和见识广博的观众都知道这出戏只是叫好不叫座。有个巴黎剧评家写道:“幸好法国人天生富有同情心,本剧剧作家才没有跌入这个‘深渊’。”
换句话说,狄更斯和费克特钟爱的《深渊》本身恰恰就是一个黑洞。
但我不能让狄更斯发现我知道这些。如果他知道我跟费克特私下联络,那么他也会发现我已经知道他首演当晚就离开法国,过去这一星期以来都躲在他情妇家。那么我在火车上看见他的时候假装惊讶的谎言就被拆穿了。
“祝你屡战屡胜。”我说。我们碰杯,又喝了一口酒。
又过了片刻,我说:“《月亮宝石》写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最后一章的校对。”
“嗯,”狄更斯似乎心不在焉,“威尔斯把大样寄给我了。”
“你看见威灵顿办公室的骚动了吗?”我指的是每周五像暴民似的挤在办公室门口抢购新出刊杂志的读者。
“看过。”狄更斯冷淡地说,“5月底我出发前往法国以前,每次我都得把手杖当成开山刀用,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挤进办公室。很麻烦。”
“的确是。”我说,“每次我自己送校稿或其他文件给威尔斯时,都看到很多报童和脚夫背着等待递送的包裹站在各个街角读连载。”
“嗯。”狄更斯应了一声。
“我还听说街上和城里一些比较优质的俱乐部——包括我的雅典娜神庙——都有人在打赌钻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偷又是谁。”
“英国人无所不赌。”狄更斯说,“我见过打猎的男人赌一千英镑看下一只野鸭会从哪个方向飞过去。”
我们的悲伤故事埋葬在法国,爱伦·特南的声音萦绕在我脑海。胎儿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不免好奇。我被狄更斯没完没了的高姿态搞得烦透了,于是笑着说:“威尔斯告诉我《月亮宝石》连载的销售量让《我们的共同朋友》和《雾都孤儿》相形逊色。”
到此时狄更斯才第一次抬头看我。一抹淡淡的微笑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从他稀疏的小须子和渐渐花白的胡须之间浮现。“是吗?”他说。
“是。”我凝视着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说道,“查尔斯,你开始写新作品了吗?”
“还没。脑子里一直有源源不绝的点子或画面闪过,但我最近没办法动笔写新小说,连故事都不行。”
“是啊。”
“我……静不下来。”
“是啊。光是美国的巡演就足以打乱任何作家的创作计划。”
我刻意提起美国巡演,好引导狄更斯换个话题。毕竟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最喜欢跟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朋友畅谈他在美国的丰功伟业。可是他没有接下我抛出去的球。
“我读了你最后几章的大样。”他说。
“是吗?”我问,“你还满意吗?”我只是随口问问,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这么问他。他不是我的编辑。他在美国那段时间,这个虚职就落在威尔斯头上。由于杂志社的关系,狄更斯名义上是我的出版商,不过,我其实已经为书籍版《月亮宝石》找到了真正的出版商威廉·丁斯利,预计初版要印一千五百套,出版商承诺付我七千五百英镑。
“我觉得这本书乏味至极。”狄更斯淡淡地说。
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双手握着酒杯盯住他,说不出话来。最后我问:“你说什么?”
“先生,你听得很清楚。我觉得《月亮宝石》叫人厌烦透顶。架构之粗劣叫人难以忍受。有一股顽强的自满贯穿整篇故事,把读者当敌人。”
我不敢相信我的多年好友竟然对我说出这种话。我尴尬地意识到血液冲上我的脸颊、太阳穴和耳朵。最后我说:“查尔斯,如果这本小说让你失望,我真的很遗憾。但数以千计的急切读者显然并没有失望。”
“那是你说的。”狄更斯说。
“这故事的架构到底哪里让你觉得厌烦了?它的结构承袭自你自己的《荒凉山庄》……只是青出于蓝。”
亲爱的读者,或许我提起过,《月亮宝石》的结构可说出类拔萃。由一名始终不曾出场的角色为绝大多数主要角色搜集了一系列文书,那些角色就通过这些日记、短笺或信件诉说他们各自的故事。
狄更斯竟然有脸取笑我。
“《荒凉山庄》,”他轻声说,“是用为数不多的第三人称叙述组织起来的,背后始终存在作者观点。其中只有亲爱的艾瑟·萨莫森小姐以第一人称角度主述,整本书就像一部交响曲。《月亮宝石》听在任何读者的耳中都是做作不自然的杂音。那种没完没了的第一人称书信文件,我说过了,不但缺乏说服力,而且乏味到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
我听得猛眨眼,放下酒杯。亨利和另外两名侍者忙碌地端着第一道菜进来,酒侍也忙碌地带着第一瓶酒进来。狄更斯尝了酒,点点头,之后那些黑色燕尾和浆烫过的白领又忙碌地走掉。等他们全部离开,我说:“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克拉克小姐的记述和性格特征已经成了热门话题。前不久我俱乐部里有个人说,自从《匹克威克外传》之后,他很久没有这么开怀笑过了。”
狄更斯皱起眉头:“亲爱的威尔基,把克拉克小姐拿来跟山姆·维勒或《匹克威克外传》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物做比较,无异于拿跛腿塌背的骡子跟纯种赛马做比较。如果你有心想知道,那么几个世代的读者和观众都可以告诉你,《匹克威克外传》里的人物是以坚定的口吻和充满感情的视角描绘出来的。克拉克小姐却是二流卡通里尖酸刻薄的夸张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或在任何理性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地球上,都不可能存在克拉克小姐这种人。”
“你《荒凉山庄》里的杰利白太太……”我说。
狄更斯举起一只手:“也别拿杰利白太太做比较。小子,二者无从比较,根本没法儿比。”
我低头盯着我的食物。
“还有你那个人物艾兹拉·詹宁斯,在最后几章凭空冒出来解决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问。”狄更斯接着说。他的声音单调稳定又无情,像在弗利特街作业的那些钻孔机。
“艾兹拉·詹宁斯怎么了?读者们觉得他是个非常吸引人的角色。”
“吸引人……”狄更斯露出那种讨人厌的笑容,“而且很熟悉。”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不记得他吗?”
“查尔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1857年——天哪,将近十一年前的事了——9月我们碰见的那个医生的助手。当时我们到北部健行,攀登卡里克山岗,你滑了一跤扭伤脚踝,我还得背你下山,用推车送你到最近的村庄,让医生帮你的脚踝和脚打上绷带。那个医生的助手恰恰有着你那个叫‘艾兹拉·詹宁斯’的怪物角色的杂色头发和皮肤。”
“作家不都取材自现实生活?”我问。我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哀伤,我讨厌那种感觉。
狄更斯摇摇头:“是会从现实生活取材。可是你一定也注意到了,我已经创造过‘艾兹拉·詹宁斯’这样的角色,就是那年我们共同创作的圣诞故事《两个懒散学徒的漫游》里的洛恩先生,史皮迪医生那个肤色斑驳的白化病助手。”
“我看不出来他们哪里像了。”我僵硬地说。
“是吗?太奇怪了。洛恩先生的故事在那则不算太出色的短篇故事里占了不少篇幅。他在拥挤的旅馆里跟年轻时的史皮迪医生共享一个房间,原本死掉,后来又活过来。同样的悲惨过去,同样的苦恼表情,同样的说话方式,同样的苍白面容和杂色头发。我清楚记得写过那些字句。”
“艾兹拉·詹宁斯和洛恩先生这两个角色差别相当大。”我说。
狄更斯点点头:“本质上他们当然不一样。洛恩先生有悲伤的过去和悲剧性格。至于你的艾兹拉·詹宁斯,在你为了追求煽情而创造的那些不健全又不自然的角色里,就属他最让人反感、最扰乱人心。”
“我可以请问一句:哪方面扰乱人心?”
“亲爱的威尔基,你可以问,我也会回答。艾兹拉·詹宁斯不但是个最无可救药的鸦片鬼——亲爱的朋友,你笔下太多角色都有这个共同特质——而且彻底颠倒错乱。”
“颠倒错乱?”几分钟前我用叉子叉起了一些食物,到现在还没送进嘴里。
“我就直话直说,”狄更斯轻声说,“所有读《月亮宝石》的人都看得出来,艾兹拉·詹宁斯是个鸡奸变态。”
我的叉子依旧举在空中,嘴巴仍然张开。最后我说:“胡扯!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有吗?我发现艾兹拉·詹宁斯的章节跟大多数有关克拉克小姐的段落一样,也出自另一个威尔基手笔,那是我处于吗啡与鸦片酊最深度痛苦时口述的。
“还有你所谓的发抖流沙……”狄更斯说。
“是颤抖流沙。”我纠正他。
“随你便。你该知道那种东西不存在。”
逮到他了,我可逮到他了!“它们确实存在,”我提高音量,“任何跟我一样的帆船运动爱好者都知道,泰晤士河口有一处沙洲就是名副其实的颤抖流沙,就在赫恩贝往北十五公里的地方。”
“约克夏海岸并没有你所谓的颤抖流沙。”狄更斯说。我发现他平静地切下餐盘上的肉送进嘴里。“所有曾经到过约克夏的人都知道,任何曾经在书本上读过约克夏相关信息的人也都知道。”
我张嘴想说话,想说点儿恶毒的话,脑袋却一片空白。这时我想到我座位旁皮箱里那把上膛的手枪。
“再者,我、威尔斯和很多人也都认为你的颤抖流沙颤抖的那一段近乎猥亵。”狄更斯说。
“天哪,狄更斯,有哪个正常人会把沙洲、浅滩、海滩末端的流沙看成‘猥亵’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作者的措辞与影射。我记得你是这么写的:你那个命运多舛、可怜的史皮尔曼小姐看见‘它的褐色表层缓慢起伏,接着泛起涟漪,震颤地扩散出去’。亲爱的威尔基,那褐色表层,那褐色皮肤,‘泛起涟漪,震颤地扩散’,而后,我记得你是这么写的:‘把人吸进去。’被吸进去的就是可怜的史皮尔曼小姐。在明眼人看来,这根本就是公然却粗糙地描写女性性爱过程中的肉体高潮,不是吗?”
我又是瞠目结舌。
“可是,亲爱的小子,我觉得整本书雕琢造作的高潮落在你这个众所瞩目的疑案备受关注的解答上。”狄更斯又说。
我发现他可能会说个没停。我想象在其他隔间和大厅里几十名用餐客全都停止进食竖耳倾听,震惊却专注。
“你当真相信,”狄更斯继续聒噪,“或期待我们这些读者相信一个男人喝了掺了几滴鸦片的酒之后,会半夜起来梦游,走进他沉睡中的未婚妻房里——单就这个失态行为而言,这一幕已经不合体统——翻箱倒柜,偷走钻石藏到别处,事后却完全不记得?”
“我非常肯定。”我的口气冰冷又僵硬。
“是吗?亲爱的小子,你怎么这么确定天底下会有如此荒谬的事呢?”
“《月亮宝石》里提及的每一项使用鸦片酊、纯鸦片或其他药物后的行为,都是经过仔细研究或我个人亲身体验过,才形诸文字。”我答。
然后狄更斯笑了,笑得很久,很开怀,很轻松,也很残酷,而且持续太长时间。
我愤而起身,扔下餐巾,提起皮箱打开来。那把大手枪从卷曲的《月亮宝石》大样和我的午餐残渣底下露出来。
我合上皮箱,迈开大步走出餐厅,差点儿忘了拿帽子和手杖。我听见亨利匆忙走进餐厅内侧我们用餐的位子,询问“狄更斯先生”是不是菜色或服务出了问题。
我离开维埃里三个街区后停下脚步,依然气喘吁吁,依然像握铁锤似的紧抓手杖。无论路上的往来车辆还是这个美好6月晚间的忙碌街道或在对街暗巷里望着我的站街女郎,我一概视而不见。
“可恶!”我大声喊叫。惊吓到跟一名佝偻老先生走在一起的两位女士。“太可恶了!”
我转身跑回餐厅。
我奔过大厅时,所有谈话确实都停顿了。我拉开布帘走进我们的用餐区。
当然,狄更斯已经走了。我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三周年纪念日跟随他进入祖德巢穴的最后机会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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