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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昔日,巫师兮尔德与一名贫穷女子于王城曼铎结缡,女子产下一子,生来便一只绿眼、一只黑眼。双眼如菲博格的黑沼泽一般黑的兮尔德,像风一样进入又离开那女子的生命,孩子弥克却在曼铎待到十五岁。他肩膀宽阔,体格强健,便跟随一名铁匠当学徒。前来修理小推车或钉马蹄铁的人,常有意咒骂他动作缓慢,脸色阴沉,直到他内心因故产生波澜,如沼泽里的野兽在阴郁下缓慢苏醒为止。他会转头,用那只黑眼凝视他们,他们才会沉默,离他而去。弥克身上有一抹巫性,如潮湿的木头内闷烧的火苗。他鲜少用简短粗哑的声音与人交谈,但在市集触碰马匹、饿犬或笼中鸽时,那火苗会在他的黑眼中浮现,他的声音也会像丝丽午河梦幻中的声音一般甜美。


  一天,弥克离开曼铎,到艾尔德山。艾尔德自曼铎后方升起,是艾尔沃德的最高峰,当艾尔德山的黑影在微光中笼罩整座城市时,便是太阳自迷雾中溜逝、消失的时刻。牧羊人或狩猎的少年都能从雾气边缘看见曼铎城外、特伯睿平原以西及非娄田野以北之处。特伯睿平原为梭尔领主的领地,非娄田野则是第三任艾尔沃德王鬼魂的临终战场,他仍徘徊于此,在他寂静不休的脚步下,该地树木凋蔽,百草不生。彼处,在艾尔德山郁蓊阴暗的森林中,幽白的沉寂里,弥克开始收集传说中的奇幻动物。

  他从北艾尔沃德的荒野湖国召来「特里施的黑天鹅」,这只巨翼金眼的鸟背着摩若克王的三女,离开囚禁她的石塔。弥克传送强力沉静的召唤,深入艾尔德的另一边,在那无人可及、无人返回的浓密森林里,抓到红眼白牙的野猪「悉林」,牠能像竖琴手般吟唱歌谣,也知道所有谜底──只有一道谜题无解。从阴暗沉静的艾尔德山中,弥克带回绿翼龙「垓德」,牠的心思在金色冷焰中梦游了数百年,一听到弥克于黑暗中轻吟几近遗忘的歌曲,听闻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便欣然怔忪而醒。弥克藉凭诱龙得来的古老珠宝,在高耸松木间以圆滑白石建造一栋房屋,也为环形石墙和铁铸门内的动物搭盖广阔的庭园。最后,他将一名喷泉女带回屋里,女孩寡言,不怕动物,也不怕豢养的主人。她出身贫穷人家,发丝缠结,手臂结实,她在弥克屋里看到的物品,或许其他人终其一生,只能在古诗或竖琴手的故事中见过一次。

  她为弥克生下一子,那孩子有两只黑眼睛,还学会在弥克呼唤时,如枯树默默站立。弥克教他阅读收集来的书中那些古老歌谣及传奇,教他穿过艾尔沃德,超越其外的土地,传送几近遗忘的召唤之名;教他在寂寥中、在耐性中等待数周、数月、数年,直到拥有那名字的动物在奇异、强大、惊扰的内心里,燃烧召唤的冲击为止。弥克在月光下静坐,一去不返时,儿子欧耿便继续收集。

  欧耿从艾尔德山后的南沙漠群诱出狮子「固勒」,其毛皮彷如国王的珍宝,诱使许多莽夫投入一去不回的冒险。他从艾尔沃德外一名女巫的壁炉边,窃得巨大的黑猫「莫瑞亚」,莫瑞亚对咒文及秘咒的认识,曾在艾尔沃德蔚为传说。蓝眼猎鹰「特峨」曾将谋杀巫师艾峨的七人碎尸成段,牠像蓝天外的一道闪电,跃上欧耿的肩头。短暂猛烈的挣扎后,蓝眼凝望黑眼,紧攫的鹰爪亦随之松放,猎鹰供出自己的名字,臣服于欧耿强大的力量之下。

  欧耿从弥克身上承袭了不和蔼的笑容。一天,希尔特领主霍斯特的长女骑马时,过于靠近艾尔德山,欧耿便顶着扭曲的微笑召唤她。她当时还是纤弱美丽的童女,惧怕沉寂,也惧怕那些奇异耀眼的动物,那些动物让她想起父王家中旧挂毯上的东西。她也怕欧耿,怕他内在沉寂的力量和莫测的双眼。她为欧耿产下一儿后便死了,孩子不知何故,是个女娃。欧耿终于由诧异中复原,将女娃取名为悉贝。

  悉贝在高山原野间长得高大强健,遗传母亲的纤纤细骨、象牙秀发,及父亲乌黑无惧的双眼,她观护动物,照料庭园,年纪轻轻便学会如何让永不安宁的动物就范,学会如何从沉静的心中传送古老之名,探入隐而遗忘之地。欧耿以她的聪敏为荣,为她搭建了一间房,薄似玻璃,坚如岩石的水晶圆顶,让她得以在夜世界的色彩下,坐在平静中召唤。欧耿在她十六岁那年过世,留下她一人,独自伴着美丽的白屋、沉重铁锁的大量藏书、丰富得梦想不到的动物收藏,以及掌控那些动物的力量。

  不久后的一晚,悉贝在父亲一本陈年旧书中读到一只巨大白鸟,羽翼似细长的三角雪旗,在风中开展滑翔。在悠远的过去,那只鸟的背上曾载过艾尔沃德唯一的皇后。悉贝自语着轻声道出那只鸟的名字:离如岚,她坐在圆顶下的地板上,书本摊开在膝上,将第一声召唤传送至广漠的艾尔沃德夜晚,呼喊几世纪以来无人呼唤过的名字。这声召唤骤然遭人打破,而那人正在她上锁的门边呼喊。

  悉贝心弦一动,叫醒园中熟睡的狮子,派牠轻轻走到门边,以亮金眼神警告闯入者。但呼喊依旧急促混乱,她一叹,怒示猎鹰特峨举起闯入者,丢过艾尔德山头。呼喊声倏然中断,却于片刻后出现婴儿薄弱不适的声音,在沉静中嚎啕,惊扰了她。她终于起身,赤足走过大理石厅进入庭园,四周动物在黑暗中焦躁不安地骚动。她来到门口,从细铁栅门向外望。

  一名武装男子站着,怀抱婴孩,肩上是猎鹰特峨。男子默不出声,在特峨的攫取戏弄下冷冷静立,孩子在他的盔甲臂中哭喊,旁若无人。悉贝的眼光从那张静默朦胧的脸上移至猎鹰双眼。

  悉贝私下说:我叫你把他丢过艾尔德山头。

  特峨那双坚定蓝眼向下注视她的眼睛,说道:虽然妳还年轻,但妳有力量,这点毫无疑问。若妳再次命令我,我会遵命,不过我认识人类无数年了,我要先告诉妳,若妳开始杀人,将来有一天他们会愈发惊恐,大批涌来,拆毁妳的房屋,放走妳的动物。欧耿师父曾一再告诉我们。

  悉贝的赤足在地上踏了片刻,目光移至男子脸上打量,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门边大喊?」

  「姑娘,」男子谨慎开口,因为特峨翼上恼怒的羽毛在他脸上拂动,「希尔特领主霍斯特的女儿兰若,可是妳的母亲?」

  「是我过世的母亲,」悉贝说着,不耐地换脚调整站姿,「你是谁?」

  「梭尔的柯伦。我哥哥有个孩子,是妳小阿姨生的。」他停口,齿间突然吐出气息,悉贝对猎鹰挥手。

  放了他吧,不然我就得在这里站一整晚了,但是你别飞远了,说不定他会发狂。

  猎鹰飞起,滑翔至男子头上的一根低枝。男子立刻阖眼,微小的血珠如泪滴从盔甲间涌出。他在月光下显得年轻,发色如火。悉贝好奇地望着他,环环相接的金属片让男子像水一样在夜间发亮。

  「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悉贝问道,他睁开眼。

  「我一直待在特伯睿。」男子对上方那只鸟的黑暗轮廓瞥了一眼,「妳从哪里弄来这只猎鹰?牠可以割断铁、皮革、丝帛……」

  「牠杀了七个人,」悉贝说道,「那七个人杀了巫师艾峨,想拿他智书上的珠宝。」

  「特峨。」年轻人悄声说,悉贝的双眉惊而上扬。

  「你是谁?」

  「我告诉妳了,我是梭尔的柯伦。」

  「但是那对我没有意义。你带着小孩在我门边做什么?」

  柯尔十分缓慢地耐心说道:「令堂兰若有个妹妹叫瑞安娜,是妳的小阿姨,三年前她嫁给艾柯伦尔沃德王。我的……」

  「目前是谁在位?」悉贝好奇问道。

  年轻人惊诧地吸了口气:「惴德。惴德是艾尔沃德王,已经继位十五年。」

  「哦。继续……惴德娶了瑞安娜。有意思,不过我还得去召唤离如岚。」

  「拜托!」柯伦瞥了一眼猎鹰,压低嗓门,「拜托!我最近一直在打仗,但我伯父却把一个婴儿丢到我怀里,叫我抱去给艾尔德山上的女巫师。我说:要是她不接受呢?她要婴儿做什么?他看着我说:你不要带着那小孩从那座山下来,你想看到你哥哥的儿子送死吗?」

  「他为什么要把孩子给我?」

  「因为这是瑞安娜和诺锐的小孩,而他们俩都死了。」

  悉贝眨了一眼:「可是你说瑞安娜嫁给了惴德。」

  「她是嫁给惴德。」

  「那这个小孩怎么会是诺说的儿子?我不了解。」

  柯伦情急,抬高了音量:「因为诺锐和瑞安娜是情人。三天前,惴德在特伯睿平原上杀了诺锐。妳到底要不要收下这个婴儿,好让我回去杀了惴德?」

  悉贝乌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注视他,十分轻柔地说:「不要对我吼叫。」柯伦盔甲下的双手在月光下握住又张开,他朝悉贝走近一步,柔和光线勾勒出他脸庞骨架,描绘出他筋疲力竭的双眼

  「对不起,」他低语,「拜托。请妳谅解。我从下午近傍晚开始,骑了半个晚上。我哥哥和一半的族人都死了。梭尔没办法抵抗尼肯和惴德联军。瑞安娜因为生这个小孩而死,要是惴德找到这孩子,一定会想报复而杀了他。梭尔没有安全的地方供他容身。除了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安全,惴德绝对想不到该来这里。虽然惴德杀了诺锐,但我发誓他绝不能杀害这孩子。拜托妳,照顾他。他母亲是妳的家人啊!」

  悉贝低头望着那孩子。他已经不哭了,夜晚非常寂静。孩子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舞小拳头,推开裹在身上的软毛毯。她触摸孩子苍白圆润的脸庞,他的眼睛转向她,如星子般眨着。

  「我母亲因我而死。」她说道,「他叫什么名字?」

  「谭龙。」

  「谭龙。他好漂亮,若是女孩就好了。」

  「他要是女孩,我就不必大老远来这儿藏匿他了。惴德怕这小孩大了自诩为合法继承人,争夺他的王位。梭尔这方会支持这孩子,自从哈司国王在非娄田野身亡,梭尔的塔恩在位十二年又丧失王位后,我的族人便一直争取艾尔沃德的王位。」

  「要是大家知道这小孩不是惴德的……」「只有惴德、瑞安娜、诺锐知道真相,而瑞安娜和诺锐都死了。国王的私生子可能会很危险。」

  「他看起来并不危险。」悉贝细瘦苍白的手指轻划过娃娃脸颊,一抹微笑无意间掠过她的脸鹰庞,「我想,他在收藏品里会过得不错。」

  柯伦的双臂紧紧环抱孩子。「他是诺锐的儿子,不是动物。」

  悉贝抬起冷静的眼:「那不就更低等吗?他要吃要睡、不思考,还要特别照顾。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娃娃。他不能对我说他勿要什么」

  柯伦沉默片刻。当他终于开口,悉贝听到疲惫如泛音在他的声音里挥之不去:「妳是女孩子。妳应该知道这些事。」

  「为什么?」

  「因为……因为将来有一天,妳也会有小孩,到时候妳……妳会知道该怎么照顾。」

  「我小时候就没有女人照顾,」悉贝说道,「我父亲喂我喝羊奶,教我看懂他的书。我想我可以有个小孩,训练他在我死后照顾这些动物。」

  柯伦凝望她,轻声说道:「要不是因为我伯父,我宁愿带小孩回家,也不愿意把诺锐的儿子留在这里给妳,和妳的无知、铁石心肠在一起。」

  悉贝的脸如沉静圆月,在他面前愈发平静。「无知的是你,」她悄声道,「我本来可以叫特峨把你撕成七片,把你失血的头颅丢过特伯睿平原,但我克制着脾气。你看!」

  悉贝解开门锁,手指因怒气而颤动,那股怒气如清新山风吹过全身。她慌乱施展密召,进入由梦境麻醉的心境,接着,那些动物便像片段梦境朝她移动。柯伦走过她身边,将孩子架在一边肩上,用盔甲臂保护孩子的背部,一手托着孩子的头,大张着眼溜过移动中窸窣作响的黑暗。野猪最先到他们身边,火白长牙在黑暗中如猎人梦寐以求的白色大理石。柯伦喉间传出一种难辨的声音,悉贝将一只手放在那双红眼上。「你以为我只会照顾这些动物,不会照顾一个小孩?牠们力敌亲王、古老、睿智、躁动、危险,无论牠们需要什么,我都给。我也会给这孩子所需的一切,如果你目的不在此,那就离开。我没有请你带小孩来,我也不管你带不带小孩走。我在你的世界里可能无知,但这里,你在我的世界里才愚蠢。」

  柯伦低头凝视野猪,挣扎着想找出话语。「悉林……」他低语,「妳拥有悉林。」他又停口,嘴里豁然吐气,声音徐缓,一边挖掘记忆。

  「攘瑞尔领主荣达捕捉到……以往无人能捕的野猪悉林。捉摸不定的悉林,是保存谜语的能手。荣达向悉林索求全天下的智慧才放过牠一命,悉林连根拔起荣达脚边的石头,荣达说那毫无价值,便骑马离开,继续追寻……」

  「你怎么知道这故事?」悉贝问,大为惊叹,「这故事不属于艾尔沃德。」

  「我知道这故事,我知道。」他抬头,臂膀紧紧拥着孩子,如同夜里默默猛扑而来的阴影。黑天鹅在他们面前轻弯身躯,其背宽广如悉林,眼眸乌黑如两颗星辰间的夜晚。「特里施的天鹅……是那只天鹅吗?悉贝,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低语。

  「我知道。」他看着两只猫在夜间安然而行,自屋子两边走来,悉贝听到他吞了口水。谭龙在柯伦臂间挣扎,但他动也不动。黑猫莫瑞亚来到他们身边,悉贝伸手抚摸牠乌黑平坦的头,牠躺在悉贝脚边,对着柯伦打呵欠,露出如打磨过的亮牙。

  「莫瑙亚……夜之仕女。巫师塔客遭人囚禁在无门塔楼,莫瑞亚给了巫师开启的咒语。我不……我不知道狮子……」狮子固勒双眼清澈金黄,正绕着柯伦的双腿打转,接着在他面前安领下来,肌肉在鲜艳的毛皮下从容相依。柯伦立刻摇头:「等等……南沙漠群以前有只狮子,住在众君主的宫廷里管理智者,以精肉喂养,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戴上君主的项圈及铁金炼……固勒。」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狮子的巨头转向悉贝,好奇询问:妳从哪里找来这一个?

  他抱了一个婴儿给我,悉贝烦乱说道,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他何以得知。

  「牠曾经会说话。」柯伦说。

  「牠们都曾经会说话。牠们一向野生,久离人群,除了悉林,牠们早都忘记该怎么说话,就像多数人早已遗忘牠们的名字。你怎么……」

  柯伦突然惊讶地自悉贝身旁跳开,她顺势抬头望。开展的双翼遮蔽了月,在他们脸上投下阴影,又稍微降低,每振翅一回就吸入风的心跳。谭龙躁动不安,踢开柯伦的环抱,嚎啕的抱怨声灌入柯伦耳中。龙在他们前方懒洋洋地降落,发亮的绿眼凝视柯伦。牠的影子陡然扩张到他们脚边,牠的心语古老,在悉贝心中如羊皮纸般干涩。

  山间有座洞窟,绝不会有人在那儿发现他的骨头。

  不用。我是因为生气才召唤你,但现在我不气了。不能伤害他。

  他是人,还有武装。

  不用。她转向柯伦,他正站着望龙,谭龙蠕动着呜咽,在他怀里无人理会。悉贝的眼睛突然弓成微笑:「你知道这条龙。」

  「牠的名字还没有老到让人遗忘。从前有个艾尔沃德王子,带着丰厚的礼物越过山岭,向一位南方领主购买武器和士兵,他的骨骸和宝藏至今仍未寻获……现在仍流传一些故事,说着火光在曼铎城上方的夏空中炽燃,作物燃烧、丝丽午河河床边冒着蒸气。」

  「牠又老又倦,」悉贝说道,「那些岁月都过去了。我扣留他的名字,他才不能从我手上松脱去做那些勾当。」

  柯伦终于摇摇谭龙,娃娃静了下来。疲惫的幽暗印记在他脸上已然缓和,使他的脸庞年轻片刻,也带着疑惑。他低头凝视悉贝。

  「牠们很美,非常美。」他又凝视悉贝片刻,方开口,「我得走了。曼铎城就要有战争的消息了。想到兄弟可能都死了我却不知道,就承受不了。妳收下谭龙好吗?这里有这些护卫,他会很安全。妳会爱他吗?那……那是他最需要的。」

  悉贝点头,不发一语。她收下孩子,笨拙地抱着,娃娃好奇地拉着她的长发。「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哦,我问一个住在不远处的老妇人,是她告诉我的。」

  「我不认识什么老妇人。」

  柯伦带着回忆浅浅一笑:「那妳应该认识她。我想…妳如果需要人帮忙照顾谭龙,她会帮妳。」他停顿下来,望着谭龙,触摸婴孩柔软圆润的脸颊,微笑从脸上渐渐消逝,转为麻木,带着困惑的悲痛。「再见。谢谢妳。」他轻声说道,转过身子。悉贝跟着他到门边。

  柯伦上马时,悉贝透过铁栅门说:「再见,我对战争一无所知,但我还略知哀伤。我想,你们在特伯睿一一相传的就是哀伤。」

  柯伦一边上马,一边低头看着她:「没错,我知道。」

  她从门边转身离开时,与银色野猪火红圆小的眼四目交会。她抓住周围的心思,努力让它们安静。你现在可以走了,抱歉把你叫醒,我脾气失控了。

  野猪没有移动,论道:妳要先接受爱,才能施予爱。

  你真是帮不上忙。悉贝烦躁地说。大野猪发出小小鼻息,那是牠私有的嘲笑声。

  那个老妇人曾爬墙来找药草。我对她一哼,她也回哼我一声。她可以帮妳。妳要给我什么来换取全天下所有的智慧?

  什么也不给,因为我现在不要了。给柯伦吧。他说我铁石心肠。

  悉林又哼一声,音调温和:的确,他需要智慧。

  我告诉他了。悉贝说。

  次晨,悉贝走出屋子,走上通往下方都城的山中小径。高大的老松在风中摇摆,嘎嘎呻吟着冬天的来临,针叶在她的赤脚下柔软而寒冷,在阳光下此起彼落地响。她以白羊毛毯裹着熟睡的谭龙,谭龙在她怀里温暖、沉重、柔软,一身清清爽爽。她看着他的脸,有着长长的淡色睫毛、胖嘟嘟的脸颊。她一度停步,用脸抚触他柔软的淡色头发。

  「谭龙,」她轻呼,「谭龙。我的小谭。」

  她在树林间看到一座小屋,烟囱正冒烟,一只灰猫在屋顶上蜷曲而眠,一只黑鸦栖息在挂于门上方的一对鹿角上。几只鸽子在院子里啄食,在她走到门边时,振翅飞到她周围。乌鸦用一眼从旁俯视,发出类似疑问的叫声:谁?她置之不理,打开门,接着一动也不动站在门口,因为跨过门坎后竟没有地板,只有脚边深不可测,焦躁移动的烟雾。悉贝环顾四周,一脸不解,看到屋墙都回看着她,上面还有些眼睛和圆暗的嘴。门从她手边滑出,在她身后阖上,烟雾向上移动,环绕着凝望的眼睛,加以覆盖,直到连屋顶也遮住为止。乌鸦不知从烟雾外的何处飞向她,再度发问:谁?

  谭龙在她臂里扭动,嚎啕抗议。她心不在焉地亲吻他。接着,她站在那奇异、监视的屋内说:「我在谁的心里?」

  烟雾消散,那些监视的脸孔硬化为松树的节疣。一名削瘦老妇穿着叶绿袍子,脸庞四周满是纠结鬈发,从一把摇椅起身,戴着戒指的双手互扣。

  「小娃娃!」老妇从悉贝手边抱走谭龙,有如轻声咕叫的鸽子,对他发出噪音。谭龙盯着她,突然抓住她的长鼻子。老妇咯咯叫他时,谭龙没有牙齿的小嘴对着她微笑。老妇看着悉贝,眼珠变成铁灰色,比国王的刀锋更为锐利:「妳。」

  「我,」悉贝说,「我需要一些建议,妳愿意给我建议吗?」

  「孩子,有野猪悉林和狮子固勒给妳建议,妳还来找我?为什么?妳有这么可爱的头发,这么长,这么细……有男人这么对妳说过吗?」

  「从来没有人把婴儿丢到野猪悉林和狮子固勒的怀里。我必须供他所需,但是他没办法告诉我。悉林说你或许可以帮我,因为妳对他哼了一声。悉林有时候会语无伦次,但是妳可以帮我吗?」

  「洋葱。」老妇说道,悉贝眨眼望着她。

  「老太太,妳看我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妳的心眼里,有这种内眼的人都不是傻子。妳愿意帮我吗?」

  「当然,孩子,进来吧。洋葱……我记得就是妳种在菜园里的,妳愿意偶尔分给我一些吗?」

  「当然。」

  「我好爱炖煮洋葱。坐下……那边,壁炉边的绵羊皮上。那是一个城里来的人给我的,他痛恨他太太,想摆脱她。」

  「城里人真奇怪。我不懂爱和恨,只知道生存和认知。但现在找得学习怎么爱这个小孩。」她暂停片刻,象牙眉微蹙,「我想我是爱他的。他的身躯好柔软,放在我怀里又这么刚好,如果梭尔的柯伦再来把他要回去,我会很舍不得。」

  「原来如此。」

  「怎么了?」

  「原来这是惴德的孩子。我那些鸟一直在流传那件事。」

  「柯伦说这是诺说的孩子。」

  那两片薄唇微笑了。「我看不是。我认为他就是国王惴德的儿子。宫殿里有只乌鸦,眼请从来不闭上……」

  悉贝凝视她,慢慢吸了口气,说道:「我不懂这种事。但是他现在是我的了,我要爱他。很奇怪,我养了十六年动物,只照顾这小孩一晚,但要是我必须在他们之中选一样。我不确定会不会选这东西。他这么无助又愚蠢。或许因为那些动物会走,不会向任何人要求一丝一毫,而我的小谭会向我要求一切。」

  妇人望着悉贝。前后摇动椅子,戒指在她静止的手指上闪耀,微粒如火。

  「妳真是奇怪的孩子……无惧于一切,又强有力地拥有伟大高贵的野兽。我倒想知道妳有没有寂寞的时候。」

  「我为什么会寂寞?我有很多东西可以和我讲话。我父亲从来不多话──从他身上我学到沉默,心的沉默,像清澈静止的水,无一隐瞒。这是他教我的第一件事,要是不能这么沉默,召唤时便听不到回否。昨晚我设法召唤离如岚时,柯伦就来了。」

  「离如岚……」老妇鬈发下的脸柔和起来,似乎青春而有梦想,「三角翼、月光色的离如岚……哦,孩子,妳真的捕捉到牠时,一定要让我看看。」

  「一定。但是牠很难找到,特别是有人抱小婴儿来打扰我的时候。我父亲喂我喝羊奶,但是小谭好像不喜欢。」

  老妇人叹息:「但愿我能喂他。不过牛可能比较有用,除非我能找到一个山上女人给他喂奶。」

  「他是我的,」悉贝说道,「我不要什么别的女人开始去爱他。」

  「那当然,孩子,可是……妳让我爱他,好吗?一点点就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可以爱了,我会去跟某人偷头牛,再留个珠宝给他。」

  「不用,孩子。要是有人得当小偷,那一定是我。妳要想想自己,想想别人若怀疑妳把他们的动物召唤走了会如何。」

  「我不怕人,他们都是傻瓜。」

  「哦,孩子,但他们在爱恨之时就可能强大无比。妳父亲,他以前跟妳说话时有没有给妳取名字?」

  「我是悉贝,但是妳不用问也知道。」

  那双灰眼微微一瞇:「哦,是啊,我的鸟到处都是……但是用来称呼的名字,和持有人最终给予的名字还是不同。妳知道的。我的名字叫玛耶嘉,那小孩的名字呢?妳愿意把那名字送给我当礼物吗?」

  悉贝微笑:「愿意,我也想让妳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谭龙。」她低头看着他,象牙色的头发搔到那张胖嘟嘟小脸。「谭龙,我的小谭。」她轻道,谭龙笑了。

  于是玛耶嘉偷了头牛,在原处留下一枚宝石戒指,此后一连数月,人们都满怀希望,任牛舍的门敞开。谭龙长得健壮、淡发、灰眼,他在那些寂静白厅内大笑大喊,戏弄那些有耐心的动物,喂养牠们。经过数年,他长得削瘦棕黑,与牧羊童探索山间,攀爬过迷雾,寻找深邃洞穴,将一些红狐狸、鸟类、奇怪的药草带给玛耶嘉。悉贝继续漫漫找寻离如岚,召唤夜晚,有时消失数天,再带着一些镶有珠宝的古书返回,书上了铁锁,可能有离如岚的名字。玛耶嘉责骂她偷窃,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跟一些小巫拿的,他们不知道怎么用这些书。我一定要拥有离如岚,这是我着的道。」

  「总有一天,」玛耶嘉说,「妳会错把强大的巫师当成小巫。」

  「那又如何?我也很强大,而且我一定要拥有离如岚。」

  柯伦带谭龙来的十二年后,一天傍晚,悉贝到弥克为垓德龙盖的洞穴去。那洞穴又冷又深,位于一湾水流之后,四周树木高大宁静,有如沉默之室的拱顶。她踏过三块岩石来到瀑布,接着滑到瀑布后,水如眼泪流着她的脸,洞穴又暗又湿,彷如山的中心,垓德的绿眼在洞穴中如珠玉般发亮,庞大蜷曲的身躯形成一股阴影,映在更深的阴影上。悉贝在牠面前站立不动,像黑暗中一抹细微苍白的火焰。她望入那双定立的眼。

  什么事?

  思绪如黑暗的气泡在龙的心中缓慢无形地升起,朝着干燥,羊皮纸般窸窣的声音打开。我在向梭凯王子收集来的黄金上,已经睡了一千年,我在睡眠中看他张开的眼,看他的血液细细流过一枚枚硬币,聚集在凹陷的杯颈里。牠的声音轻散而逝,沉默伴着另一个气泡成形破裂。我梦见那些黄金,醒来后想看那些金子,金子却不在这里……只看见冷硬的石头。让我离开,我要再收集一次黄金。

  悉贝从石上起身,沉默如石。她说:你会飞,人会怀着恐惧看见你,记得你的作为。他们会来毁坏我的屋子,也会看见黄金在阳光下燃烧,到时候将万万阻止不了他们破坏我的屋子。

  不会,垓德说,我会在晚上秘密收集,要是有人看见,我就暗中屠杀。

  那么,悉贝说,他们就会来杀了我们两个。

  没有人杀得了我。

  那我呢?小谭呢?不行。那庞大身躯微动,无形无体,她感受到牠温暖的气息。

  师傅在艾尔德空无的洞穴用名字唤醒我时,我又老又遭人遗忘,他以讲述我作为的歌曲将我带出梦境……让人再唱一次真愉快……让妳叫我的名字真愉快,但是我一定要有可爱的黄金……

  龙的思绪如蛇,从悉贝身边迅速翻转消失,滑向下方,向下经过牠心思的各个洞穴,到达心中阴暗的迷宫。迅速得如水渗入土壤,鬼祟如人在月光下葬人,龙带着自己的名字下至逐渐遗忘的地区,在那里牠甚至没有名字。而悉贝在那里,在牠面前,在牠心中最后一扇门后等待。屠杀、贪欲、未吃完的餐食,她站在这些零碎片段的回忆里,说:要是你真的这么想要黄金,我会想出办法。不要妄动,耐住性子,我会想想。

  龙的气息再度出现,思绪再度涌入阴暗洞穴。妳为我做这件事,我就耐住性子。

  悉贝跨出洞穴,水在发间闪耀,深吸夜间凉爽的空气。她想到飞翔的龙,移动中平稳的火焰,想到黑天鹅眼眸中深邃祥和的水潭。残存在龙心底零星回忆中的狂热,渐渐与她自己的回忆消融合一。她在身后黑暗寂静的土壤中听到一声窸窣,感到一道注视。

  「小谭?玛耶嘉?」

  但没有人声,没有心语回答。黑暗的树木像庞然大物升起,遮盖星辰。窸窣声如风的气息没入无声。她又转向屋子,白皙眉间一道皱纹。

  几天后她去看玛耶嘉,坐在火炉边的皮上,双臂环膝。玛耶嘉看着她的脸,一面搅汤。

  「森林里有『东西』没有名字。」

  「妳怕它吗?」玛耶嘉问道。悉贝惊讶地抬头望她。

  「当然不怕。但是没有名字我怎么召唤?真奇怪,我不记得在哪里读过无名的东西。妳在煮什么?我要不是早就饿了,光闻味道也一定饿了。」

  「蘑菇,」玛耶嘉说,「洋葱、鼠尾草、芜菁甘蓝、甘蓝、荷兰芹、甜菜,还有一些小谭给我的不知名物品。」

  「总有一天,」悉贝说,「小谭会让我们都中毒。」她将闪闪发亮的头靠在石上,叹了口气。玛耶嘉的眼光闪向她。

  「怎么了?有名字吗?」

  她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最近我好焦躁,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有时候特峨猎食时,我在牠的思绪里和牠共飞。虽然土地在我们下面飞驰,牠也飞得比艾尔德山还高,但牠依然不能如我所愿飞得那么高,那么快……牠猎杀时,我就在场。所以我才这么想要离如岚。我可以骑在牠背上,到好远的地方,远至落日,星星的世界。我要……我要比父亲拥有的多,甚至比我祖父多。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什么。」

  玛耶嘉尝尝汤的味道,珠宝在细瘦的手上闪闪发光。「胡椒,」她说,「还有百里香。昨天一名年轻女子才来找我,想用微笑和柔软的怀抱设陷抓住男人。她是傻子,不是因为她想要男人,而是因为她有了男人还不知足。」

  「妳帮了她吗?」

  「她给我一盒香水,所以她现在得一辈子悲惨嫉妒了。」她看着悉贝,悉贝倚石默然而坐,黑眸深藏着,她叹息:「我的孩子,我能帮什么忙吗?」

  悉贝抬起眼睛,浅浅一笑:「我应该在收藏品里加个男人吗?我可以。我可以召唤任何我想要的人,但是我没有想要的人。有时候,那些动物也像这样焦躁,梦想那些飞翔和冒险的时光,梦想获得智慧,梦想他人用敬畏恐惧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些时光都过去了,只有少数几个记得自己的名字,但牠们仍梦想着……我想到我学得的沉静,想到为什么只有父亲、妳,还有小谭,曾经把我的名字还给我……我想……我想花几天沿着山径往下到那个怪异、离奇的世界。」

  「那就去吧,孩子,」玛耶嘉说,「去吧。」

  「或许我会去。但是谁来照顾我的动物呢?」

  「雇个小巫啊。」

  「照顾特峨?没有小巫能掌控牠,我像小谭这么大时,就能掌控牠了。但愿小谭是半个巫师,但他只是半个国王。」

  「妳没有告诉过他,对吧?」

  「我又不是傻瓜。知道那件事有什么好处?那样的梦想可能会让他悲惨。下面的世界甚至可能要他的命。他还是和牧羊童或狐狸一起玩比较好,年纪到了就成亲,找个漂亮的山间姑娘。」她又叹息,白眉不觉微微蹙起。接着门迸然而开,她挺直身子,吓了一跳。小谭直盯着她,神色紧绷,汗珠闪闪发亮,淡发一束束黏贴在发红的脸上。

  「悉贝…那条龙…牠伤了人…快点来…」他像野兔般倏然离去。悉贝跟在身后。她像树般在屋前站立不动,迅雷喊出龙的名字,抓到牠思绪的流向。

  垓德。

  她感觉龙缩入潮湿洞穴的暗处,心思坠落:飞翔、黄金、男子抬起苍白的脸凝视牠,张着嘴,双臂又突然上抛,遮住了他自己。悉贝发出一声微小惊叹。

  「怎么了?」玛耶嘉问,焦急地扣住双手。悉贝回神。

  「垓德去拿牠的黄金,有人看到牠带着黄金而飞,垓德便攻击他。」

  「哦,不,哦,天啊。」接着她定睛看着悉贝,「妳认识他。」

  「我认识他,」悉贝缓缓说道,眉头深锁,「是梭尔的柯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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