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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 2

11

鲍伊葬仪社的太平间位于地下室,让琳达觉得可以安心开灯。再说,生锈克也需要灯光才能验尸。
“看看这一团乱。”他说,用手朝四周比去。肮脏的瓷砖地上满是足印,啤酒与饮料罐就放在柜子上,角落有个盖子打开的垃圾桶,几只苍蝇正在上头嗡嗡飞着。“要是州立殡葬局的人看见——或是卫生署——他们会用纽约才有的效率,马上把这里封了。”
“我们可不是在纽约,”琳达提醒他。她看着房间中央的不锈钢桌,桌面有一层污渍,以及一些或许还是别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更好的东西。在桌子的其中一个排水道上头,还有个揉成一团的士力架巧克力包装纸。“我们甚至不算在缅因州里,至少我不这么觉得。动作快点,艾瑞克,这地方臭死了。”
“而且还不止一种臭味。”生锈克说。这里的一团混乱真的激怒了他。那团糖果包装纸就这么被丢在他们镇上死者尸体的鲜血流经之处,让他想在斯图亚特·鲍伊脸上狠狠招呼一拳。
房间另一边有六具不锈钢的尸体存放柜。在他们后方某处,生锈克可以听见冷藏装置传来的稳定运作声。“这里不缺丙烷,”他喃喃自语,“鲍伊兄弟有大人物罩着。”
所有存放柜的名牌都没写名字——又一个处事随便的迹象——所以生锈克只好把六个存放柜全都拉开。前两个是空的,这并不让他惊讶。在穹顶出现之后过世的人,包括朗·哈斯克和伊凡斯夫妇在内,都很快就被埋葬了。吉米·希罗斯没有近亲,所以还在凯瑟琳·罗素医院的小太平间里。
接下来的四具存放柜中,则放着他要检验的尸体。他才一拉开柜子,腐烂的气味立即冲鼻而来。除了防腐剂与丧仪用的香膏外,那气味压过了其余的难闻味道。琳达往后退得更远,干呕出声。
“别吐出来了,琳达。”生锈克说,朝房间另一侧的柜子走去。他打开的第一个抽屉里,除了叠放着的几本《原野与溪流》杂志外空无一物,让他咒骂了一声,但不管怎样,下头的那个抽屉里,的确还是有他要找的东西。他伸手到一组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洗过的套管针下头,拉出两个包装仍未拆开的绿色塑料口罩。他把一个递给琳达,自己戴上另一个。他在下一个抽屉里翻出一双塑料手套。手套是鲜艳的黄色,色彩活泼得过了头。
“要是你觉得会吐在口罩里,可以先上楼去找斯泰西。”
“没事,我得亲眼看看。”
“我不确定你的证词有多少能被采用,毕竟,你可是我老婆。”
她又重复一次:“我得见证这件事,你就尽快吧。”
尸体保存柜很脏。在看到准备区的其他地方后,这并未让他觉得惊讶,但还是十分不快。琳达带来了车库里找到的老旧卡匣式录音机。生锈克按下录音键,测试一下录音质量,有点意外地发现还不错。他把那台松下牌小型录音机放在其中一个空着的存放柜上,接着戴上手套。由于他的双手不断冒汗,所以这动作花了比平常还久的时间。这里或许有滑石粉或强生痱子粉,但他却没打算浪费时间去找。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像个小偷了。该死,他的确是个小偷。
“好了,我们开始吧。现在是十月二十四号,晚上十点四十五分。验尸地点是鲍伊葬仪社的准备室。附带一提,这里脏得要命,真是丢人。我面前有四具尸体,三名女性与一名男性。两名女性是年轻人,约莫十几二十岁,分别是安杰拉·麦卡因与小桃·桑德斯。”
“桃乐丝,”琳达站在距离较远的准备台前方,“她的名字是桃乐丝。”
“我在此纠正。桃乐丝·桑德斯。第三名女性的年纪为中年后期,名字是布兰达·帕金斯。男性是莱斯特·科金斯牧师,约莫四十岁。我认得出他们所有人,在此作为记录。”
他对妻子招了招手,指着那几具尸体。她望向尸体,眼眶盈满泪水。她拉开口罩说:“我是琳达·艾佛瑞特,是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员,警徽编号七七五。我也在此确认这四具尸体的身份。”她把口罩放回去,口罩上方的双眼带有恳求之意。
生锈克示意她可以退远一点,反正这只是个象征性的程序罢了。他知道这点,猜想琳达也同样清楚。但他并未因此感到沮丧。打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便一心想投身医界,要是他没离开学校照顾双亲,现在肯定当上医生了。此刻驱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就跟高中二年级在生物课里解剖青蛙与牛眼一样,同样单纯地出自好奇心罢了。他非知道不可,也必定会知道。或许无法知道每一件事,但至少可以知道一些事。
这是死者帮助生者的方式。琳达是这么说的吗?
不重要。他很确定,如果他们可以的话,一定愿意提供援手。
“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尸体并未上妆,但所有的四具尸体都已经做过防腐处理了。我不知道程序是否完成,但我怀疑还没,因为股动脉还没有被动过。”
“安杰拉与小桃——不好意思,是桃乐丝——都被伤得很重,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科金斯也有被殴打的迹象——看起来很凶残——同样也开始腐败,但情况没有前两者严重;他脸部与手臂的肌肉组织才刚开始凹陷而已。布兰达——我是说布兰达·帕金斯……”他没把话说完,朝她俯下身去。
“生锈克?”琳达紧张地问,“亲爱的?”
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为了更确定些,脱下手套,环住她的喉咙。他抬起布兰达的头,感觉到她颈背下方那个古怪的硬块。他把她的头放下,接着把她转成侧躺,以便看见她的背部与臀部。
“天啊。”他说。
“生锈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她的屎还黏在身上,他想……不过这可不会被记录下来。兰道夫或伦尼可能会在开始听这卷录音带的六十秒后,便把录音带用鞋跟踩烂,然后把剩下的烧到什么也不剩。但他会这样与这件事无关,只是不想在她身上加诸这种如同侮辱的细节罢了。
不过他会牢牢记住这件事的。
“怎么回事?”
他抿了抿了嘴:“布兰达·帕金斯臀部与大腿上的尸斑,显示她死了至少有十二个小时,可能更接近十四小时。她的双颊上有明显淤青,全是手印留下来的,我对此毫不怀疑。有某个人抓住她的脸,用力把她的头往左折,折裂了第一节颈椎与颈椎轴,位置就在第一节颈椎与第二节颈椎之间。可能就这么折断了她的脊椎。”
“喔,生锈克。”琳达呻吟道。
生锈克先翻开布兰达的眼皮,然后是其余尸体。他看见了自己担心的事。
“从脸颊的擦伤,还有这女人眼珠眼白部分的点状血斑来看,她并非瞬间死亡。她无法呼吸,因而窒息而死。我不确定她死前是否仍有意识,但希望没有。我只能用不幸来表达这一切。两个女孩——也就是安杰拉与桃乐丝,她们两个是最早死亡的。从腐败的状况来看,她们的尸体被置放在一个闷热的地方。”
他关掉录音机。
“换句话说,我看不出可以让芭比幸免于难的绝对性证据,所有事情我们早就该死的知道了。”
“要是他的双手与布兰达脸上的淤伤不匹配呢?”
“淤伤已经散开了,无法确认。琳达,我觉得自己就像地球上最蠢的人。”
他看向那两名女孩——她们原本会在十二月时,开车到奥本商场购买耳环、衣服,比较彼此的男友——神情一暗,接着又转向布兰达。
“给我一块布。我刚刚在水槽旁边有看见几块。那些布看起来还算干净,简直是这猪圈里的奇迹。”
“你要做什——”
“给我一块布就对了。两块更好。帮我弄湿。”
“我们哪有时间——”
“也只能硬挤出时间了。”
琳达安静地看着她的丈夫,后者小心翼翼地擦净布兰达·帕金斯的臀部及大腿后侧。他擦完后,把脏抹布扔至角落,心想要是鲍伊兄弟在场的话,他一定会把其中一条塞进斯图亚特嘴里,另一条则塞进他妈的福纳德嘴里。
他亲了一下布兰达冰冷的眉间,把她推回保存柜中。他开始对科金斯做起一样的验尸动作,却又随即停下。牧师脸上只做过最为粗略的清洁工作,他的耳朵及鼻孔里仍有血渍,还沾到了眉毛。
“琳达,再打湿一块布。”
“亲爱的,我们已经花了快要十分钟了。我很欣赏你尊重死者的行为,但我们得想想活着的人——”
“我们或许可以查出什么。这情况跟殴打留下的痕迹不同。我甚至可以直接看得出来……快把布弄湿。”
她并未进一步反驳,只是弄湿了另一块布,拧干后递给了他。她看着他把死者脸上残余的血渍擦净,虽说动作轻柔,但不像对待布兰达那样带有关爱之情。
她并非莱斯特·科金斯的支持者(他曾在每星期一次的广播节目里宣称喜欢麦莉·塞勒斯00001.png的孩子,都在冒着下地狱的风险),不过生锈克擦拭过后的牧师模样,仍是让她感到难受。“我的天啊,他看起来就像被孩子拿来当成扔石头靶子的稻草人。”
“我说过了,这跟殴打留下的伤痕不一样。这不是拳头造成的,甚至也不是脚。”
琳达伸手一指:“他太阳穴那里是怎么回事?”
生锈克没有回答。他在口罩上方的双眼闪闪发光,感到惊讶不已,同时还带有曙光乍现、顿时领悟一切的神采。
“那是什么,艾瑞克?看起来像是……我不知道……缝线!”
“你说对了。”他的口罩因嘴上的微笑而鼓了起来。那并非开心或满意的笑容,而是最为冷酷的那种。“他额头上也有,看见了吗?还有下巴。这一下打断了他的下颚。”
“什么武器会留下这种伤痕?”
“棒球。”生锈克说,把保存柜推进去。“普通的棒球办不到,但一颗镀了金的呢?可以。要是挥舞的力量够大,应该不成问题。我想,情况就是这样。”
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向她的。两人的口罩碰在了一块儿。他看着她的双眼。
“老詹·伦尼就有一颗。我去找他谈那些被偷的丙烷时,在他的办公桌上亲眼看过。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我们已经知道莱斯特·科金斯究竟是死在什么地方,还有是被谁杀的了。”

12

屋顶坍塌后,茱莉亚无法再忍受眼前的这一切了。“跟我一起回家,”萝丝说,“你想在客房里住多久都行。”
“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独处,萝丝。呃……跟贺拉斯一起。我得好好想想。”
“你要待在哪里?你没事吧?”
“没事的。”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会没事。她的思路似乎还行,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事情,但也觉得像是有人帮她的情绪打了一大针的局部麻醉剂。“或许我晚点还会回来这里一趟吧。”
当萝丝离开,走到街道的另一侧时(她最后还担心地转过身,朝茱莉亚挥了挥手),茱莉亚也回到油电车那里,把贺拉斯带进前座,接着坐在驾驶座上。她以目光搜寻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但却遍寻不着。或许托尼带彼特去医院治疗手臂了吧。他们的伤势没更严重简直是个奇迹,再说,要是她去见寇克斯时,没带上贺拉斯的话,那么她的狗可能会与所有东西就这么一起被烧个精光。
这个念头才一浮现,她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还是没有完全麻痹,只不过是躲起来罢了。她啜泣出声——而且还是恸哭的那种。贺拉斯竖起了大耳朵,担心地看着她。她试着想停下来,但却无法办到。
她父亲的报纸。
她祖父的报纸。
她曾祖父的报纸。
一团灰烬。
她开车沿西街前进,在抵达全球电影院的废弃停车场时,把车驶了进去。她熄掉引擎,拉过贺拉斯,就这么靠着肌肉结实的多毛肩膀哭了五分钟之久。而贺拉斯则发挥了它的优点,耐心以对。
她哭出来后,觉得好多了,心情也较为平静。或许这是冲击中的平静片刻而已,但至少,她可以再好好思考了。她想起后车厢里还有一捆报纸。她朝贺拉斯俯身(它友善地舔了她的脖子一下),打开置物抽屉。里头塞满了东西,但她知道应该就在里头……只要可以的话……
就像上帝赐予的礼物一样,东西的确就在里头。那是个小塑料盒,里头装满了大头针、橡皮筋、图钉与回形针。橡皮筋与回形针对她想做的事没有帮助,但图钉跟大头针……
“贺拉斯,”她说,“你想去溜达溜达吗?”
贺拉斯叫了一声,它的确很想去溜达溜达。
“好极了,”她说,“我也是。”
她拿出报纸,接着走回主街。《民主报》报社现在已成为一堆燃烧中的瓦砾,还混有警察们洒下的水(全是用那些汲水泵洒的,她想着,就那么凑巧,里头装满了水,马上就能派上用场)。这幅景象依旧让茱莉亚感到伤心——这是当然的——但已经没那么糟了,现在,她还有事得处理。
她沿着街道前进,贺拉斯始终跟在身旁。她在每根电线杆上,全都钉上《民主报》的最后一期。报纸的标题——因危机日益严重所产生的暴动与谋杀案——在火光中显得醒目不已。此刻,她希望自己还能在上头加上一个词:小心。她继续前进,直到报纸用完为止。

13

街道对面,彼得·兰道夫的对讲机响了三声:啪啪啪。这代表紧急状况,让他开始担心起自己会听见什么消息。他用拇指按下通话键,说:“兰道夫警长,说。”
是弗莱德·丹顿。他是夜班的指挥官,也是如今实质上的副警长。“刚刚从医院那里来了通电话,彼得。发生了两起谋杀案——”
“什么?”兰道夫叫着说。一名新警员——米奇·沃德罗——呆呆地看着他,表情就像是第一次逛集会的弱智。
丹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也像是在自鸣得意。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愿上帝保佑他。“——还有一起自杀事件。凶手是那个喊着自己被强奸的女孩。受害者是我们的人,警长。路克斯与迪勒塞。”
“这……实在……太扯了!”
“我派鲁伯特和马文·瑟尔斯过去了,”弗莱德说,“往好的一面想,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且我们不用把她押到牢房里,和芭芭——”
“你应该自己过去,弗莱德。你是资深警员。”
“那派谁待在局里?”
兰道夫没回答这个问题——这问题要么太聪明,要么就太蠢了。他觉得自己最好亲自跑一趟凯瑟琳·罗素医院。
我再也不想要这个职位了。不要了。一点都不想要了。
但如今为时已晚。在老詹的协助下,他得管理这一切。这是个需要集中全副精神的差事,老詹会一直盯着他的。
马蒂·阿瑟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兰道夫差点就想把他拖到旁边痛打一顿。阿瑟诺没注意到这点,只是看着街道对面正在遛狗的茱莉亚·沙姆韦。遛狗和……那是在做什么?
张贴报纸,这就是她在做的事。用图钉把报纸钉在甜煞的电线杆上。
“这婊子就是不放弃。”他深吸一口气。
“要我过去叫她住手吗?”阿瑟诺问。
马蒂看起来对这差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让兰道夫差点就答应了他。然而,他摇了摇头:“她只会开始对你滔滔不绝,说她有该死的公民权,就像她始终不懂这么做会把每个人都吓死,完全不符合整个小镇的利益。”他摇了摇头,“说不定她真的没意识到这点。她是个难以置信的……”有个词可以形容她这种人,是他在高中时学过的法语词汇。他以为自己会想不起来,但还是想到了,“难以置信的幼稚鬼。”
“我可以让她停手,警长,没问题的。她还能怎么办?打电话给律师吗?”
“让她开心一下吧。至少这可以让她离我们远一点。我最好还是去医院一趟。丹顿说那个布歇家的女孩杀了弗兰克·迪勒塞与乔琪亚·路克斯,最后还自杀了。”
“天啊,”马蒂低喃,脸色为之惨白。“她跟芭芭拉是一路的,你觉得呢?”
兰道夫正要表示不认同,随即又重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起那女孩指控强奸的事,而她的自杀似乎就是这件事的证明。磨坊镇的警员干下这种事的传闻,会对整体士气带来不好影响,对整个小镇也是。这点不用老詹·伦尼特别叮咛。
“不知道,”他说,“不过的确有可能。”
马蒂的双眼湿了,不知是因为浓烟或悲伤的关系。或者两者都有。“得让老詹马上知道这件事,彼得。”
“我知道。同时——”兰道夫用头朝茱莉亚一比——“持续盯着她,等她总算累了,甘心离开以后,就把那些狗屁报道全都扯下来,撕个粉碎。”他比了比稍早还是间报社的火灾现场,“把垃圾扔到该扔的地方。”
马蒂窃笑着:“收到,头儿。”
阿瑟诺警员的确这么做了。但在此之前,镇上已有些人撕下了一些报道,就着耀眼的火光仔细读过一遍——约莫六个人,或许是十个。在接下来的二三天里,他们传阅着这份报纸,直到纸张几近破烂不堪为止。

14

安迪抵达医院时,派珀·利比已经在那里了。她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与两个穿着白色尼龙裤与护士服的女孩说话……虽然对安迪来说,她们如果是真的护士,似乎也太年轻了些。她们全在哭着,而且看起来很快又会从头开始哭起,不过安迪看得出,利比牧师可以安抚得了她们。在人类情感的判断方面,他从来不曾失过准,有时甚至还会让他希望自己能在思考方面也有相同的水平。
吉妮·汤林森站在一旁,悄悄与一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家伙交谈,他们两人全都一副震惊的茫然模样。吉妮看见安迪,朝他走去。那个有点年纪的家伙则跟在后头。她介绍说那人叫做瑟斯顿·马歇尔,说他是来帮忙的。
安迪给了新来的家伙一个大大的微笑与热情的握手:“很高兴认识你,瑟斯顿。我是安迪·桑德斯,首席行政委员。”
派珀坐在长椅上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是首席行政委员,安迪,你就应该控制得了次席行政委员。”
“我知道这几天对你来说很难熬,”安迪说,依旧挂着微笑,“我们全都一样。”
派珀异常冷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问两名女孩想不想与她一起去小餐馆喝杯茶。“我肯定需要一杯。”她说。
“我联络你之后就打给她了,”派珀带着两个初级护士离开后,吉妮带着点歉意说,“接着还打去警察局,是弗莱德·丹顿接的。”她皱起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
“喔,弗莱德是个好人。”安迪诚恳地说,但内心并非如此——他的内心像是回到站在戴尔·芭芭拉床边的时候,正准备要喝下那杯粉红色毒水——然而,他的老习性却让他恢复了平静。他想让每件事都变好,使这些浑水变得清澈,让事情变得就像骑自行车一样轻松。“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照做了。安迪以惊人的冷静听着这一切,想着他已经认识迪勒塞一家人有一辈子了,而且在高中时,还曾与乔琪亚·路克斯的母亲约过一次会(海伦在接吻时张开了嘴,这很好,只是味道有点臭,这点则不太好)。他想着,他现在可以用这么平稳的情绪面对一切,全是因为那通电话。要是没有那通电话,他现在已经没了意识,说不定还死了。像是这种事情,的确可以改变你观看世界的角度。
“两名我们的新进警员,”他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电影院通知观众进场时间到了的录音内容。“一个还在试着解决超市那场混乱时受了重伤。天啊,天啊。”
“现在或许不是说这种话的好时机,但我实在不太喜欢你们的警务人员。”瑟斯顿说,“不过当初打我的那个警员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提出申诉也没什么意义了。”
“哪个警员?弗兰克还是那个路克斯家的女孩?”
“那个年轻男人。就算他的致命伤是……我还是认得出来。”
“弗兰克·迪勒塞打了你?”安迪根本不相信这事。弗兰克帮他送了四年的《刘易斯顿太阳报》,从来没有迟到过任何一天。呃,是有啦,一次或两次吧,现在他想了起来,但那是因为强暴风雪影响之故。还有一次,是他得了麻疹或腮腺炎什么的。
“如果这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了。”
“呃,天啊……这实在……”实在什么?这重要吗?对事情有帮助吗?然而,安迪还是不屈不挠地说了下去,“实在太让人遗憾了,这位先生。我们相信切斯特磨坊镇的居民都是相当负责的人,全都在做着正确的事。只是,现在我们就像在枪口下一样危急,无法控制整个局势,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瑟斯顿说,“毕竟我也被卷入了这场大麻烦。不过长官……这些警员实在太年轻了,而且完全失控。”他停顿片刻,“跟我一起的那位女士也被他们攻击了。”
安迪实在无法相信这家伙说的会是实话。除非被挑衅(还是严重的挑衅),否则切斯特磨坊镇的警察不会出手伤人;这种事只有在大城市才会发生,那里的人们不知该怎么和平共处。只是,他也得承认,一个女孩杀了两名警察,最后还自杀了断的这种事,实在也不太像是会发生在磨坊镇上的事情。
算了,安迪想,他只不过是个外来客,甚至不是本州人。别管了。
吉妮说:“现在你来了,安迪,但我却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抽筋敦看着那些尸体,而——”
她话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双手牵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那个老家伙——瑟斯顿拥抱了她,男孩与女孩则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全都赤着脚,穿着充当睡衣的T恤。男孩身上的T恤,下摆还长到脚踝处,上头写着囚犯编号九○九一与服刑于肖申克州立监狱的字样。他们是瑟斯顿的女儿与孙子,安迪猜想。这让他再度想起克劳蒂特与小桃。他把思念之情推到一旁。吉妮找他帮忙,这就表示她一定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这无疑代表了她得再告诉他一遍整件事的经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好让她可以厘清事情真相,使心情平复下来。安迪并不介意这点。善于倾听一向是他的长处,而且这么做比去看那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还是他以前的送报生好多了。倾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当你掌握诀窍后,就算是白痴也懂得倾听,只是老詹从来没有掌握住其中的窍门。老詹比较擅长开口。当然,还有运筹一切。他们很幸运,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他可以撑着。
吉妮结束了第二次的叙述后,一个念头闪过安迪的脑海。这可能相当重要。“有人——”
瑟斯顿拉着刚刚进来的人走了过来:“这是行政委员桑德斯——安迪——这是我的同伴卡罗琳·斯特吉斯。而这是我们正在照顾的孩子,艾丽斯与艾登。”
“我好想我的奶嘴。”艾登满脸愁容地说。
艾丽斯说:“你这么大了,不适合吸奶嘴。”说完,还用手肘顶了一下他。
艾登的脸皱了起来,但没有真的哭出来。
“艾丽斯,”卡罗琳·斯特吉斯说,“这样可不好。我们知道刻薄的人都会怎么样?”
艾丽斯一脸开心。“刻薄的人都惨兮兮!”她大喊,话尾变成了笑声。在想了一会儿后,艾登也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卡罗琳对安迪说,“我找不到人可以照顾他们,可是瑟斯顿打来时,听起来又那么苦恼……”
这实在很难相信,但看起来,这个老家伙与这位年轻女士有可能碰撞出了爱的火花。这个念头短暂掠过安迪的脑海。在其他情况下,他可能会想得更深入些,好好思索一番,想象他们法式舌吻之类的事。但此刻,这件事只勾起他一丁点兴趣。他的脑海里在想着别的事情。
“有人通知珊米丈夫她的死讯吗?”他问。
“菲尔·布歇?”说话的是道奇·敦切尔,他正走进大厅的接待区,双肩下垂,脸色灰白。“那个王八羔子离开了她,跑到镇外去了。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的视线往下移到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身上,“不好意思,孩子们。”
“没关系,”卡罗琳说,“我们在语言方面没有禁忌。这样更符合现实生活。”
“没错,”艾丽斯提高语调说,“我们可以说狗屁还有撒尿,至少在妈妈回来找我们以前可以。”
“可是不能说贱货。”艾登夸张地说,“贱货是性别歧视。”
卡罗琳没理会这个枝节。“瑟斯顿?发生什么事了?”
“别在孩子面前提,”他说,“这件事跟有没有语言上的禁忌无关。”
“弗兰克的父母出城去了,”抽筋敦说,“不过我联络上了海伦·路克斯。她听到这事的反应还挺平静的。”
“她喝醉了?”安迪问。
“说烂醉如泥更接近。”
安迪若有所思地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大厅。有几名穿着医院病号服与拖鞋的患者就站在厅内,背对着他的方向。他们是在看屠杀现场,他猜想。他没有半点一探究竟的冲动,也很庆幸道奇·敦切尔已经处理好那些不管是什么事的差事。他是个药剂师与一个政治家。他的工作是帮助活人,而非处理死者。他知道这些人不晓得的某些事。他无法告诉他们,说菲尔·布歇还在镇上,就像隐士一样地住在电台里,但他可以通知菲尔他那分居中的妻子的死讯。他可以,也应该这么做。当然,菲尔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完全无法预测;这段日子里,菲尔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了。他或许会猛烈地抨击这件事,甚至还会杀掉捎来这个坏消息的人。但有这么恐怖吗?自杀或许会下地狱,得永远待在烧热的煤炭上进食,安迪十分清楚这点,而要是上了天堂,则能永远坐在上帝的桌子前,吃着烤牛肉与蜜桃派。
同时还与所爱的人相处在一块儿。

15

虽然今天稍早时,茱莉亚曾打了个盹,但此刻她却依旧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又或者,那只是一种疲惫的感觉罢了。除非她接受萝丝的提议,否则除了她的车子以外,她根本无处可去。
她回到停车的地方,解开贺拉斯的遛狗绳,让他跳到乘客座上,接着坐在驾驶座中试图思考。她喜欢萝丝·敦切尔,但萝丝一定会再度提起这漫长、痛苦的一整天。她一定会想弄清楚还能怎么帮戴尔·芭芭拉。她会看着茱莉亚寻求意见,而茱莉亚则会束手无策。
这段时间里,贺拉斯一直盯着她看,竖起的耳朵与明亮的双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事情。它让她想到那个失去了她的狗的女人:派珀·利比。派珀会让她进去,给她张床,而且不会一直对着她耳朵说话。在睡了一晚后,茱莉亚或许可以再度思考一番。甚至是计划些什么。
她启动油电车,开到刚果教堂。但牧师宿舍里一片漆黑,门上钉了张纸条。茱莉亚拔下图钉,拿着纸条回到车上,用车里的顶灯阅读。
我得去医院一趟。那里发生了枪击案。
茱莉亚又开始哭了起来,当贺拉斯发出悲鸣、像是想试着合音时,她让自己停了下来。她把油电车打到倒车挡,把纸条钉回门上,好让那些可能会把全世界的重量压在他(或她)肩上的教徒,可以有办法找到磨坊镇里仅存的一名宗教顾问。
那么现在该去哪里?还是得去找萝丝?不过说不定萝丝又跑回火灾现场去了。医院呢?尽管她大受打击、疲惫万分,但要是能达成目的,茱莉亚还是会强迫自己去医院一趟。只是,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也都没有报纸可以刊登报道了;而没了报纸,自然也就没理由让她再去接触那些新发生的骇人事件了。
她把车倒车驶上车道,转向镇属坡,一直开到了普雷斯提街那里,才总算想到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三分钟后,她把车停在安德莉娅·格林奈尔的车道上。这栋屋子同样一片漆黑。没人回应她那软弱的敲门声。她当然不知道,安德莉娅正躺在二楼的床上,在倒掉药丸之后,首度陷入熟睡之中。茱莉亚猜想,她可能去了弟弟道奇的家,或者是到朋友家过夜了吧。
贺拉斯坐在脚踏垫上,抬头望着她,等待着她发出指示,正如她过去会做的一样。但茱莉亚整个人被掏空了,无力再往前迈出。她有些半信半疑,觉得自己要是试着前往什么地方,可能只会把油电车开出道路外头,害死他们两个。
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的,并非那栋她住了一辈子、此刻被烧个精光的房子;而是自己告诉寇克斯上校,说她要放弃这一切时,对方的看法会是什么。
不行,他会这么说,绝对不行。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看不见她现在的模样。
门廊上有座双人摇椅。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可以窝在那里。但说不定——
她试着开门,发现门并没有锁。她有些犹豫,但贺拉斯却没有。它相当确信,自己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受到别人欢迎,于是走了进去。茱莉亚拉着遛狗绳,跟着走进里头,心想:现在,我的狗变成负责下决定的人了,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
“安德莉娅?”她轻声喊着,“安德莉娅,你在家吗?我是茱莉亚。”
楼上,安德莉娅就这么躺着,鼾声像是卡车司机连续开了四天车似的,安德莉娅身上只有一个地方不断在动:左脚。她的左脚仍未停止因停药引发的痉挛与颤动。
客厅里一片昏暗,但并非完全漆黑;安德莉娅在厨房里开了一盏电池供电的电灯。这里有股味道。窗户是开着的,但却没有风,所以呕吐物的气味并未完全散去。是不是有人说安德莉娅生病了?说不定是流行性感冒?
也许是流感,但也有可能只是她手上的药吃完了,因此引发了停药症状。
不管什么情况,生病就是生病,生病的人通常不想独处。这代表屋子里没人。她实在太累了。房间另一头有张很棒的长沙发,正朝她发出呼唤。要是安德莉娅明天回来,发现茱莉亚在这里,肯定会谅解的。
“她甚至还会给我一杯茶,”她说,“我们会因此大笑。”虽然大笑这种事情似乎再也不会发生了,但这并非她此刻得考虑的问题。“来吧,贺拉斯。”
她解开遛狗绳,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房间。贺拉斯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躺下,把沙发枕放到头部下方之后,自己才跟着趴了下来,把鼻子放到前爪上头。
“你真是个好孩子。”她说,闭上了双眼。她认为,要跟寇克斯四目相对应该没那么容易。因为,寇克斯认为他们得在穹顶之下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身体的贴心,大脑永远不会知道。茱莉亚睡着时,她的头部离布兰达早上试图交给她的牛皮信封不到四英尺。不知何时,贺拉斯跳上沙发,趴在她的膝盖之间。而这就是安德莉娅十月二十五号早上下楼,看见他们时的模样。这也是近几年来,她感觉最像原本的自己的时候。

16

生锈克家的客厅有四个人:琳达、杰姬、斯泰西·莫金与生锈克自己。他为大家端来装在玻璃杯里的冰茶,接着为众人总结他在鲍伊葬仪社地下室里的发现。斯泰西提出了第一个疑问,而且实际得很。
“你们记得锁门了吗?”
“锁了。”琳达说。
“那先把钥匙给我。我还得把它放回去。”
我们和他们,生锈克再度想着,这就是这次谈话的重点。而且情况已经是这样了。我们的秘密。他们的权势。我们的计划。他们的议程。
琳达交过钥匙,然后问杰姬女孩们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如果你担心的是癫痫的话,那就没问题。你出门之后,她们一直睡得跟小羊似的。”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斯泰西问。她个子虽小,却态度强硬。“如果要逮捕伦尼,我们四个就得去说服兰道夫。我们三个女人以警察的身份,而生锈克则以病理学家的身份。”
“不!”杰姬与琳达同时说,杰姬语气果断,琳达则带有恐惧。
“我们只有假设,没有确切证据,”杰姬说,“就算我们有监视器拍到老詹扭断布兰达脖子的照片,我也不确定彼得·兰道夫会不会相信我们。现在他和伦尼是同一路的,生死相连,而且大多数警察也会站在彼得那边。”
“特别是那些新人,”斯泰西说,扯了扯她那头蓬松的金发。“他们大多数都不算聪明,可是却很认真,而且还喜欢身上配着枪支的感觉。加上——”她倾身向前,“今天晚上,他们又多了六到八个成员,都只是些高中的孩子。他们全都身材高大、脑袋不好,却充满热情。他们把我吓坏了。还有另一件事。席柏杜、瑟尔斯和小詹叫那些新人推荐更多人加入。再过几天,那就不只是一支警队了,而是一支青少年组成的军队。”
“没有半个人听得进去我们的话吗?”生锈克问。他并非完全怀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一个都没有?”
“亨利·莫里森或许可以,”杰姬说,“他清楚事态的发展,也同样不喜欢这种情况。至于其他人?他们全都放任事态发展。部分是因为他们害怕,部分则是因为他们喜欢权力。托比·韦伦和乔治·弗雷德里克这些家伙还没享受到;而弗莱德·丹顿这家伙,才正开始尝到甜头呢。”
“这代表什么?”琳达问。
“这代表我们只能先守住这个秘密。要是伦尼真杀了四个人,他的确非常、非常危险。”
“等待时机只会让他变得更危险,而无法降低风险。”生锈克反对。
“我们还有茱蒂和贾奈尔得照顾,生锈克,”琳达说。她咬着指甲,生锈克已经好几年没见她这么做过了。“我们不能冒任何会害她们出事的风险。所以我不会试着这么做,也不会让你试着这么做。”
“我也有个孩子。”斯泰西说,“卡尔文。他才五岁。我被这件事激起的勇气,充其量只能让我今晚愿意在葬仪社外头把风而已。只要一想到那个白痴兰道夫……”她不需要把话说完,光靠苍白的脸颊就足以说服人了。
“不会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的。”杰姬说。
“现在我只能证明科金斯是被那颗棒球砸死的,”生锈克说,“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真该死,比如他的儿子。”
“这说法倒不会让我意外,”斯泰西说,“小詹最近很古怪。他因为打架被踢出了鲍登大学。我不清楚他父亲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有个警察打电话来,说事情发生在体育馆里,我看过传来的报告。而那两个女孩……如果她们被性侵了的话……”
“她们被性侵过,”生锈克说,“非常恶心,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过布兰达没被性侵,”杰姬说,“那两个女孩发生的事,不会让我跟科金斯与布兰达的事联想在一起。”
“说不定小詹杀了两个女孩,而他老爸杀了布兰达与科金斯。”生锈克说,等着有人笑出来,但却没半个人笑。“如果真的是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们全都摇了摇头。
“一定有个动机,”生锈克说,“但我怀疑跟性无关。”
“你觉得他有什么想隐藏的事。”杰姬说。
“嗯,我是这么想。我觉得有人应该知道是什么事,而他正被关在警察局的地下室里。”
“芭芭拉?”杰姬问,“为什么芭芭拉知道?”
“因为他和布兰达说过话。他们在穹顶出现的第二天,曾经在她家的后院密谈过。”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斯泰西问。
“因为巴弗莱诺家就住在帕金斯家隔壁,而吉娜·巴弗莱诺的房间,正好可以从窗户俯瞰帕金斯家的后院。她看到了他们,还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他看见琳达看着他,耸了耸肩。“我能怎么说?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我希望你记得叮嘱她嘴巴闭紧一点。”琳达说。
“我没有,因为她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理由怀疑老詹可能杀了布兰达,以及用一颗纪念棒球砸破莱斯特·科金斯的头。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还是不晓得芭比究竟知道什么,”斯泰西说,“只晓得他会做该死的蘑菇奶酪蛋卷而已。”
“有人得去问他才行。”杰姬说,“我可以去。”
“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的话,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琳达问,“现在我们几乎都快被独裁者统治了。我才刚意识到这点。我猜这让我变得反应迟钝多了。”
“别说迟钝了,这还会让你开始相信他们,”杰姬说,“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至于芭芭拉上校,除非我们实际问过,否则无法得知他能怎么帮上我们。”她停了一下,“而且这也不是重点。他是无辜的。这才是重点。”
“要是他们杀了他呢?”生锈克问,“在他试图逃跑时射杀他?”
“我确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杰姬说,“老詹在局里提到,他想来场公开审讯。”斯泰西点了点头。“他们想让大家相信芭芭拉是只蜘蛛,织出了一片巨大的阴谋网。接着,他们就可以公开处决他了。不过,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来看,这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要是幸运的话,还需要几个星期。”
“我们没那么幸运,”琳达说,“要是伦尼希望能尽快结束就不会。”
“或许你说得对,不过伦尼得先搞定星期四的特别镇民大会。他一定会先质问芭芭拉。要是生锈克知道他与布兰达碰过面,那么伦尼一定也知道。”
“他当然知道,”斯泰西说,声音不太耐烦,“芭芭拉把那封总统的信交给伦尼时,他们是一起去的。”
他们沉默了一分钟,思考着这件事。
“要是伦尼藏了什么东西,”琳达思索着,“他一定会找机会处理掉。”
杰姬笑了起来,笑声在气氛紧绷的客厅中几乎让人觉得恐怖。“那就祝他好运啰。不管是什么,他可没办法把那东西放在卡车后面,然后运出镇外。”
“会是需要丙烷制造的东西吗?”琳达问。
“也许,”生锈克说,“杰姬,你参过军,对吗?”
“陆军,待了两个军期,是宪兵队。从来没实际见过战场,但亲眼见过大量人员伤亡,尤其是第二军期的时候。地点是德国的乌兹堡,第一步兵师。你知道那个大大的红色一字标志吧?我主要负责阻止酒吧斗殴,或是在医院外头站岗。我很了解芭比那种人,也愿意尽力把他从牢房里弄出来,让他跟跟我们站在同一阵线。总统会委任他接管这里一定有原因。至少,总统原本希望如此。”她停了一会儿,“我们或许可以把他救出来。这值得我们考虑一下。”
另外两名女性——正好都是母亲——什么也没表示,但琳达啃着指甲,斯泰西则轻扯头发。
“我理解你们的顾虑。”杰姬说。
琳达摇了摇头:“除非你有孩子在楼上睡觉,早上还得靠你煮早餐给他们吃,否则你不会理解的。”
“或许吧,但问问你自己:要是我们跟外界隔绝,就像现在这样,而负责管事的人是个杀人浑球——这是有可能的;那么,我们坐着什么也不做,事情会变得更好吗?”
“要是你把他救了出来,”生锈克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你可没办法用证人保护计划那套来保护他。”
“我也不知道,”杰姬说,叹了口气,“我只知道,总统下令让他接管一切,而操他的老詹·伦尼则以谋杀罪名来陷害他,好让他没办法接管这里。”
“目前来说,你还不需要做任何事,”生锈克说,“甚至还不用找机会与他交谈。还有别的事在运作,而且有机会扭转一切。”
他告诉她们盖革计数器的事——关于这东西如何交到他手上,又如何转交出去,而小乔·麦克莱奇声称他们已经找到了源头。
“我不太确定,”斯泰西困惑地说,“这事情顺利得不像真的。那个麦克莱奇家的男孩才……几岁?十四?”
“十三,我想。不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说,他们在黑岭路上侦测到大量辐射,我相信他。要是他们已经找到制造出穹顶的东西,我们就可以把它关掉……”
“那么一切就结束了!”琳达大喊,眼睛都亮了起来。“老詹·伦尼就会垮台,就像……梅西百货的感恩节气球破了个洞一样!”
“事情很难这么顺利,”杰姬·威廷顿说,“如果这是电视剧,我或许才会相信吧。”

17

“菲尔?”安迪喊,“菲尔?”
他必须提高音量才有机会被听见。正在播放的邦妮·南德拉与救赎乐队的《我的灵魂为主见证》被调到了最高音量。纵使WCIK电台的广播设施有明亮灯光照明,但整个空间里低荡的呜呜与哇耶的和声回音,仍是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一直到安迪实际站在日光灯下,他才总算意识到,原来磨坊镇的其余地方是那么昏暗,而他自己又已经有多么适应了。“主厨?”
没人回答。他瞥了一眼电视(频道是转到静音的CNN台),透过长窗户看进广播室里。里头的灯同样开着,所有设备全在运作中(就算莱斯特·科金斯曾自豪地向他解释计算机如何自行运作,他仍感到毛骨悚然),却没看见菲尔的任何踪迹。
他突然闻到熟悉的酸臭汗味。他转过身去,发现菲尔就站在身后,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来似的。他一只手拿着像是打开车门用的电子钥匙,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手枪。手枪指着安迪的胸口,指关节发白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枪口微微颤抖。
“哈啰,菲尔。”安迪说,“我是说主厨。”
“你来这里干吗?”主厨布歇问。他汗水的酸臭味很重,身上的牛仔裤与WCIK T恤脏兮兮的,脚上没有穿鞋(这或许就是他悄无声息的原因),全是肮脏的灰尘。他的头发说不定是一年前洗的,或许还要更久。他的双眼是最糟糕的部分,满是血丝与骇人神色。“你最好快点说,老伙计,否则你就永远没机会跟任何人说任何事了。”
安迪不久之前,才差点因为那杯粉红色的水险些没了性命,是以此刻得以平静面对主厨的威胁,只差没有欢呼出声。“你想做什么就做吧,菲尔。我是说主厨。”
主厨惊讶地扬起眉。虽然眼神涣散,却是货真价实的惊讶:“真的?”
“绝对。”
“你来这里干吗?”
“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而且感到非常遗憾。”
主厨想了一会儿,接着露出微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没有什么是坏消息。基督重新降世了,这个好消息足以取代所有坏消息,让坏消息变成了好消息的附赠曲目。你说对吗?”
“对,哈利路亚。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我猜;你得说这的确很幸运——你的妻子已经属于他了。”
“什么?”
安迪伸手把枪口推向地面,主厨完全没阻止他。“珊曼莎死了,主厨。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她在今晚稍早,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珊米?死了?”主厨把枪扔进旁边桌子上的置物架里,还差点就放下了车库的遥控钥匙。只是,他最后还是把钥匙握在手中。这把遥控钥匙在这两天以来,从来不曾离开过他手上,就算是在他越来越少的睡眠时间里也同样如此。
“很遗憾,菲尔。主厨。”
安迪以自己所知的部分,向他解释了珊米死亡的经过,最后则以“孩子没事”,作为令人欣慰的结论(就算他如此绝望,安迪·桑德斯仍是个乐观的人)。
主厨拿着车库钥匙的手用力一挥,把小华特的福祉挥到一旁。“她干掉了两只猪?”
安迪严肃以对:“他们是警察,菲尔。全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我敢说她一定心乱如麻,但这还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你得收回那句话。”
“什么?”
“我不能让你把我们的警员说成是猪。”
主厨想了一会儿:“好吧,随便,我收回。”
“谢谢。”
主厨向前倾身,弯下他那并不算很高的身子(就像具鞠躬的骷髅),凝视着安迪的脸孔:“你还真是个勇敢的小混蛋,对不对?”
“不,”安迪诚实地说,“我只是不在乎。”
主厨似乎看出了他心里有事。他抓住安迪的肩膀:“兄弟,你没事吧?”
安迪流下眼泪,坐进一张上方有块标语牌的办公椅,标语写着:基督观看每个频道,基督聆听每个电台。他把头靠在墙壁上这块古怪、不祥的标语下方,哭得像是因为偷吃果酱而被打了一顿的孩子。这全是那声兄弟引起的;那声完全出乎意料的兄弟。
主厨从电台经理的办公桌那里拉来一张椅子,看着安迪的模样,就像生物学家在野外观察罕见的野生动物一样。过了一会儿后,他说:“桑德斯,所以你来这里,是想让我杀了你?”
“不,”安迪哭哭啼啼地说,“也许吧。对。我也不确定。我生命中的每件事情都出了问题。我的妻子与女儿都死了。我想是上帝在惩罚我卖了那些烂——”
主厨点头:“有可能。”
“——而我想寻找答案,不然就是让一切结束,或者其他什么。当然,我也想通知你一声你妻子的事,重要的是,得做出正确的——”
主厨拍了拍他的肩:“你做得没错,兄弟。我很感激。她的厨艺不好,家里也被她搞得没比猪圈好到哪里去。但她在遭遇操他妈的不合理的事情时,也懂得怎么去反击。她被那两个条子怎么了吗?”
纵使安迪如此难过,但他仍不准备说出强奸指控的事。“我想她是受不了穹顶了吧。你知道穹顶的事吗,菲尔?主厨?”
主厨再度挥手,显然也认同这点:“冰毒的事你没说错,贩卖是错误的,是种冒渎。然而制造它——却是上帝的旨意。”
安迪放下双手,用红肿的双眼凝视主厨:“你这么觉得?我不确定这么做是对的。”
“你吸过吗?”
“没有!”安迪大喊,好像主厨是在问他有没有参加过西班牙长耳猎犬的性交派对一样。
“要是医生开药给你,你会吃吗?”
“呃……当然会……但是……”
“冰毒就是药。”主厨严肃地看着他,用手指戳了戳安迪的胸膛,强调重点。主厨把指甲咬得都露出下头的血肉了。“冰毒就是药。说一次。”
“冰毒就是药。”安迪重复,像是认同了一样。
“这就对了。”主厨站了起来,“冰毒是治疗忧郁的药。这是雷·布莱伯利00001.png说的。你没读过雷·布莱伯利的书?”
“没有。”
“他是个他妈的瘾君子。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还写了操他妈的书,哈利路亚。跟我来。我要改变你的人生。”

18

切斯特磨坊镇的首席行政委员吸起冰毒的模样,就像青蛙逮到了苍蝇似的。
在成排的炊具后方,有座破烂的旧沙发,安迪和主厨布歇就坐在那里,位于一张基督骑在摩托车上的画像下方(画名是《你看不见的车伴》),两人不断来回传着手上的烟斗。燃烧的时候,冰毒闻起来就像没加盖的尿壶里放了三天的尿一样,但等他试着抽了一口后,安迪便确定主厨说得没错:卖这玩意儿可能是撒旦的工作,但这东西本身却是属于上帝的。世界猛然在剧烈、微妙的颤抖中变成他不曾见过的清晰光景。他的心跳飙升,脖子上的血管浮起,有如跳动的电缆。他的牙床打战,睾丸的蠕动感就像青少年时期的最佳状况。而比上述这些事更好的是,他肩上的疲惫总算放松下来,使他混淆的那些念头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可以用一台独轮车移开山岳。
“伊甸园里有棵树,”主厨说,把烟斗递过去,绿色的弯曲烟雾自烟斗两端飘出。“知善恶树。我没搞错这个狗屁名字吧?”
“对。《圣经》里就是这样叫的。”
“就知道你一定懂。那棵树还是棵苹果树。”
“对,对。”安迪吸了小小一口,实际上只是抿了一下。他想吸更大口——想吸光全部——但又怕要是给自己来上吸满整个肺容量的一口,他的头便会从脖子上炸飞,就像火箭一样在研究室中四处飞舞,从颈部射出热气。
“苹果的果肉是真理,而果皮则是冰毒。”主厨说。
安迪看着他:“这太神奇了。”
主厨点了点头。“没错,桑德斯。就是这样。”他拿回烟斗,“你说这是好东西还是什么?”
“神奇的东西。”
“基督会在万圣节重临,”主厨说,“可能还会提早几天,我不能确定。总之,会是万圣节这段时期,你知道的。就是属于操他妈的女巫的时期。”他把烟斗递给安迪,用握有车库钥匙的手一指。“你看到了吗?就在走廊尽头,在储藏室的门里。”
安迪望去:“什么?你说那些白色方块?看起来像粘土的东西?”
“那不是粘土,”主厨说,“那是基督的圣体,桑德斯。”
“那些穿过去的电线又是什么?”
“基督圣血在里头流淌着的血管。”
安迪思考着这个想法,发现这实在是绝妙的形容。“好极了。”他又想到些别的事情,“我爱你,菲尔,我是说主厨。我很高兴自己过来这一趟。”
“我也是。”主厨说,“你想去兜兜风吗?我有辆车在这里——我想是这样没错——但是我的手有点抖。”
“当然好,”安迪说。他站起身,整个世界摇晃了好一会儿,接着才稳了下来。“你想去哪里?”
主厨告诉了他。

19

吉妮·汤林森趴在接待台上睡着了,头就压在一本《人物》杂志的封面上——封面是布拉德·皮特与安吉丽娜·朱莉在海浪中嬉戏,地点则是那种服务生端上的饮料里还会放着一把小纸伞的、能激发情欲的小岛。星期三凌晨两点十五分,也就是她被吵醒的时候,发现一个幽灵就站在她眼前。那是个骨瘦如柴、双眼空洞、头发凌乱的高个子。他穿着一件WCIK电台的T恤,牛仔裤则因消瘦的臀部显得松垮垮的。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做了个与活尸有关的噩梦,但接着便闻到了他的气味。没有任何梦境会拥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我是菲尔·布歇。”幽灵说,“我是来领我妻子的尸体的。我得帮她下葬。告诉我尸体在哪儿。”
吉妮没有争辩。她愿意把所有的尸体都给他,只要能摆脱他就好。她带着他往前走,经过了站在担架旁的吉娜·巴弗莱诺。她有点担心地看着主厨。他转头望向吉娜时,还把她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你准备好万圣节要穿的衣服了吗,孩子?”主厨问。
“嗯。”
“你要扮成谁?”
“《绿野仙踪》里的好女巫。”女孩害怕地说,“只是我想我应该没办法参加派对了吧。地点是在莫顿镇。”
“我要扮耶稣,”主厨说。他跟在吉妮后头,像是穿了双破烂帆布鞋的肮脏鬼魂。接着他又转过身,露出微笑,眼神一片虚无。“而且是愤怒的耶稣。”

20

十分钟后,主厨布歇走出医院,怀里抱着珊米裹着床单的尸体。一只指甲上涂有粉红色指甲油的脚,就这么顺着他的步伐上下晃动。吉妮帮他打开门。她没去看那辆引擎空转的汽车里是谁坐在驾驶座上,使安迪稍感宽慰。他一直等到她又走进医院,才下车打开后车门,让皮肤看起来像是直接贴在骨骼上的主厨,可以轻松地把尸体放进车内。或许,安迪想,冰毒也可以带来力量。就算如此,他自己却是萎靡不振。沮丧正回他的身体里。就连疲惫也是。
“好了,”主厨说,“开车吧。不过先把东西给我。”
他先前把车库钥匙交给了安迪保管。安迪把钥匙还给他:“去葬仪社?”
主厨看着他,仿佛他疯了一样。“回电台。那是耶稣重临时,他第一个会降临的地方。”
“万圣节那天。”
“没错。”主厨说,“或许更早。这段时间,你可以帮我埋葬这个上帝的孩子吗?”
“当然可以,”安迪说,又怯生生地补上一句,“或许我们可以先再吸一点。”
主厨大笑起来,拍了拍安迪的肩:“你喜欢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那是种抗忧郁的药。”安迪说。
“没错,兄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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