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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 1

1

磨坊镇的两千个居民里,只有三百九十七个人在火灾中幸存,其中大多数都住在镇上的东北方。等到夜幕低垂、穹顶内完全成为一片模糊的漆黑后,还剩一百零六个人。
太阳在星期六早上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部分尚未完全烧黑的穹顶时,切斯特磨坊的人口数只剩下三十二人。

2

奥利在跑下楼前,关上马铃薯窖的门,同时按下电灯开关,纳闷电灯是否还会亮。电灯亮了。就在他跌跌撞撞地冲到谷仓地下室时(这里很冷,但并未维持太久,他已经可以感受到热气在身后推着他了),奥利想起,四年前,有个从城堡岩过来的电器公司的人,搬来一台新的本田发电机,作为预备之用。
“这个收费过高的王八蛋最好给我好好工作,”奥登当时这么说,嘴里嚼着烟草。“因为我一定会盯得紧紧的。”
发电机的确运作得很好,就连现在也是,但奥利不知道这台发电机可以撑上多久。火焰将吞噬发电机,就像吞噬所有东西一样。要是电灯还能再亮上一分钟,他肯定会十分惊讶。
说不定我根本活不到一分钟。
马铃薯分类机位于肮脏的水泥地板中间,有结构复杂的一堆皮带、链条与齿轮,看起来就像什么古老的刑具。机器再过去,有一堆数量惊人的马铃薯。他们今年秋天的收成很好,丹斯摩在穹顶落下的三天前才结束挖掘作业。在平常的一年里,奥登与他两个孩子会在十一月时,把马铃薯分好类,卖给城堡岩农产合作社,以及莫顿镇、哈洛镇与塔克磨坊镇那里的摊贩。今年赚不到马铃薯的钱了。然而,奥利觉得这堆马铃薯或许可以救他一命。
他跑到马铃薯堆边缘,停下来检查两个氧气罐。从屋子里拿来的那罐,指针显示只剩一半,但车库那罐是全满的。奥利把半满的那一罐扔在水泥地上,将氧气罩连到车库里那罐上头。他在汤姆爷爷还活着时,帮他换过许多次氧气罩,所以根本花不了几秒时间。
他再度把氧气罩挂回脖子上时,电灯暗了。
空气变得越来越热。他跪了下来,开始挖生马铃薯,双脚使劲把自己往里推,以身体保护长形氧气罐,并用一只手把身体下方的马铃薯拨开,动作就像不太会游泳的人一样。
他听见马铃薯在他身后掉下的声音,努力压下惊恐的冲动。这就像是被活埋。他告诉自己,但要是他没被活埋,那就真的是必死无疑了。他气喘吁吁,咳了起来,与空气相比,他似乎吸进了更多马铃薯的灰尘。他把氧气罩戴在脸上……没有氧气。
他摸索着氧气罐上的阀门,感觉就像永恒般漫长,胸口里的心脏跳得与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他脑中开始看见一朵红花在黑暗里绽放。生马铃薯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一定是疯了才这么做,疯得就跟罗瑞朝穹顶开枪似的,现在他得付出代价了。他就要死了。
然后,他的手指总算找到了阀门。一开始,他还转不动阀门,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转错方向,于是朝另一边转。一股清凉、神圣的空气涌入氧气罩中。
奥利躺在马铃薯下方,不断喘气。火焰把楼梯顶部的门炸开时,他吓了一跳,有那么一刻,他真看见了自己躺在这个肮脏摇篮里的模样。马铃薯变热了,他好奇留在外头的那罐半满的氧气罐会否爆炸。他也在想,如果这个氧气罐真是全满的,能为他争取到多少时间。
但这只是他脑中的想法。他的身体为了活下去,掌控了一切。奥利开始往马铃薯堆的更深处挖,一面拖着氧气罐,每次氧气罩歪掉时,就会伸手调整。

3

要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开放下注,赌谁可以从探访日那场大灾难中存活下来,山姆·威德里欧的赔率肯定是一赔一千。不过,机会渺茫的选项还是会开出来——这就是人们总会回到赌桌的原因——山姆正是不久前,茱莉亚在流亡者们朝农舍车辆跑去前发现的那个在黑岭路上辛苦爬上来的人影。
爱喝酒的懒虫山姆能活下来的原因就与奥利一样:氧气。
四年前,他曾找过哈斯克医生(他的外号是“巫师”,你应该还记得他)。山姆说,他最近似乎有点喘不过来,而哈斯克医生在听了这个老酒鬼的呼吸声后,问他一天会抽多少烟。
“呃,”山姆说,“我还住在树林里时,通常一天会抽四包,不过现在只靠社会福利金过活,所以少了一些。”
哈斯克医生问他实际会抽的量。山姆说,他猜已经降到了每天两包左右。美国鹰牌的。“我通常都抽切斯特佛吉牌的,不过他们现在只出滤嘴烟。”他解释,“再说,那牌子也贵。美国鹰很便宜,你还可以在点烟前就把滤嘴拔掉。简单得很。”他又咳了起来。
哈斯克医生没发现肺癌迹象(真让人意外),但x光似乎显示了明显的肺气肿症状。他告诉山姆,他可能终此一生都得靠氧气过活。这是个不好的诊断结果,却让这家伙松了口气。就像医生说的,当你听到马蹄声时,绝不会想到斑马。再说,乡下人还有种眼中只有自己担心的事的倾向,不是吗?虽说哈斯克医生的死,或许可以称为英雄式的牺牲,但包括生锈克·艾佛瑞特在内,的确没人认为他像《怪医豪斯》的主角一样厉害。山姆得的其实是支气管炎,而且就在巫师做完诊断的没多久后,就已经痊愈了。
不管怎样,山姆还是向城堡气体公司(当然,那家公司的所在地就在城堡岩)订了每周送来的氧气,而且一直没取消过。为什么要取消?就像他的高血压药一样,氧气可以算在医疗保险范围里。山姆并不真正清楚医疗保险,却知道氧气不会花到口袋里的半毛钱。他还发现,吸进纯氧,是种可以让身体振奋起来的方式。
有时,在几个星期后,山姆会突然想起氧气的事,于是会跑到他称为“氧气吧”的小棚屋去。当城堡气体公司的家伙过来回收空罐时(他们对这件事执行得并不勤快),山姆就会跑去他的氧气吧,打开阀门,让氧气流光,堆在他儿子那辆老旧的红色小推车中,把空罐拉去车身侧面印有气泡的亮蓝色卡车那里。
要是山姆还住在小婊路威德里欧家的老房子里,便会在爆炸的最初几分钟内被烧得全身焦脆(就像玛塔·爱德蒙)。不过,那块地与附近的林地,早在很久前由于欠税被没收(二〇〇八年时,这里被老詹·伦尼那几家人头公司的其中一家买了下来……还是超低的价格)。他的妹妹在神河那里拥有一小块土地,而那就是山姆在世界被炸毁的那天所待的地方。那间棚屋不大,所以他得在一间屋外厕所里排泄(唯一有自来水的设备,是厨房里那具老旧的水龙头),不过感谢上帝,他的妹妹会付这里的税金……而他也才因此拥有医疗保险。
山姆对于他在美食城超市引发的那场暴动并不自豪。多年来,他曾与乔琪亚·路克斯的父亲一起喝过许多烈酒与啤酒,对于用石头砸中那人的女儿这事感觉很差。他一直不断想着那块石英石砸中时发出的声音,以及乔琪亚下颚骨折垂落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张着嘴的腹语假人似的。天啊,他可能会这么活生生地杀了她。他没杀了她或许是个奇迹……但后来她也没活多久。接着,一个更加阴沉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要是他放她一马,她就不会住院了。要是她没有住院,可能就会活下来了。
如果以这种方式来看,的确是他杀了她没错。
广播电台的爆炸,让他从酒醉的熟睡中惊醒坐直,捂着自己的胸口,疯狂地看向四周。他床边的窗户炸开了。事实上,屋内每扇窗户都炸开了,就连这栋棚屋面向西方的正门,也被炸得脱离铰链。
他跨过门板,站在他那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轮胎的前院里,整个人动弹不得,凝视着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火海淹没的西方。

4

在曾是镇公所位置的下方,也就是辐射尘避难室里,发电机——那是台老式的小型发电机,拥有这种机型的人,现在都投胎去了——运作得十分稳定。主房间角落那盏以电池供电的电灯散发出淡黄色光芒。卡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老詹则占据老旧双人沙发的大部分位置,正吃着一罐沙丁鱼罐头,他用粗肥的手指一块接一块地拿出鱼肉,放在饼干上头。
两人没什么对话;卡特在设有上下铺的房里找到一台布满灰尘的携带型电视,因此他们两个的注意力全被这台电视吸引走了。这台电视只有一个频道——WMTW新闻台——但一个频道就够了。事实上,还太多了;灾害后的状况实在难以让人全盘理解。镇中心已经被毁灭了。卫星照片显示,围绕在切斯特塘旁的树林只剩下残渣,119号公路那里的探访群众已化为灰烬,飘散在即将停下的风势中。从两万英尺的高度看去,穹顶已变得清晰可见,一道没有尽头、炭黑色的监狱围墙,如今就这么包围着百分之七十已被烧毁的小镇。
爆炸没多久后,地下室的温度开始明显攀升。老詹叫卡特打开空调。
“发电机撑得住吗?”卡特这么问。
“如果撑不住,我们就会被活活烤死。”老詹暴躁地说,“所以又有什么区别?”
别对我发飙,卡特想,你才是那个害这一切发生的人,你才是那个该负起责任的那个人,所以别对我发飙。
他起身去找空调,找到时,脑海又闪过另一件事:那些沙丁鱼真的很臭。他在想,要是他对老大说,他塞进嘴里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死人的老屄,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不过,老詹曾真心地喊过他孩子,所以卡特忍住没有开口。他打开空调时,机器马上就启动了。发电机的声音变得更沉了些,为此承载了额外负担,这会使丙烷燃烧得更快。
算了,他是对的,我们非开不可,卡特看着电视上残酷的灾后画面时,如此告诉自己。画面大多来自卫星或高空侦察机。由于整个穹顶都已经变成非透明的了,所以无法从较低的位置拍摄。
但事情并非如此,他与老詹发现,镇上东北方的尽头还是透明的。下午三点左右,播送的影像突然切到那里,画面是从树林中忙乱的陆军基地拍摄过去的。
“我是派驻在TR-90合并行政区的杰克·泰普00001.png,这里是位于切斯特磨坊的一块尚未划分行政区的地方。这是我们获准可以来到最靠近的地方,不过你们可以看见,那里还有幸存者。我重复一次,那里还有幸存者。”
“幸存者就在这里,你这个蠢蛋。”卡特说。
“闭嘴。”老詹说。他肥厚的脸颊逐渐涨红,额头上挤出一条明显皱纹。他的双眼自眼眶中突起,双手紧握不放:“是芭芭拉,那个王八蛋芭芭拉!”
卡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画面是通过一个相当远的镜头拍摄的,使得影像摇晃得很厉害——就像是透过扭曲的热气在看着那群人——不过还算清楚。芭芭拉、鬼吼鬼叫的牧师、嬉皮医生、一群孩子,还有那个艾佛瑞特家的女人。
那个婊子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他想,愚蠢的卡特相信她了。
“你听到的声音并非来自直升机,”杰克·泰普说,“如果我们把镜头拉回来一点……”
镜头拉了回来,拍到一排放在推车上的巨型风扇,每具都连着自己专属的发电机。看见不过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拥有那些电力,让卡特觉得烦躁与羡慕。
“现在你们看见了,”泰普继续说,“不是直升机,而是工业风扇。现在……让我们再把镜头转到幸存者那里……”
摄影机移了过去。他们在穹顶边缘或跪或坐,就在风扇的正前方。卡特可以看见他们的头发被风吹起,吹得不算厉害,但的确在动,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样微微飘荡。
“茱莉亚·沙姆韦也在那里。”老詹惊讶地说,“我早该在有机会的时候,杀了那个巫婆。”
卡特没理他,视线固定在电视上。
“十几台风扇的强风,应该足以把这些镇民吹倒在地,”杰克·泰普说,“不过从这里看起来,像是只能提供他们维持生命的空气。穹顶里的空气,已变成由碳、二氧化物、甲烷与其他不知道的气体组合成的毒气。我们的专家表示,切斯特磨坊镇的氧气量有限,大多全被火势吞噬。其中一名专家——普林斯顿大学的化学教授唐纳德·欧文——经由手机告诉我们,穹顶里的空气,现在或许变得与金星上的空气没什么两样。”
画面切换到一脸担心的查理·吉勃森00001.png那里,他安全地身在纽约(幸运的混蛋,卡特想)。“军方提及了引发火势的可能原因吗?”
画面回到杰克·泰普身上……接着又是吸着稀薄空气的幸存者们。“没有,查理。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似乎是某种爆炸引起的,但目前军方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说明,切斯特磨坊镇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你们从屏幕上看见的这些人之中,一定有人拥有手机,不过要是他们对外联络,也只会与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联络而已。他在约莫四十五分钟前来到这里后,立即与这些幸存者们进行会谈。在我们看着明显相隔很远的镜头捕捉这个残忍画面的同时,让我们为美国的观众——以及全世界的观众——介绍现在穹顶里这些人的可能身份。我想你那边应该有几张静态相片,或许你可以在我介绍时,在屏幕上放出那些相片。我想我手上的名单是照字母顺序排列,但请别要求我一定按这个顺序。”
“我们不会的,杰克。我们的确有几张相片,但麻烦说慢点。”
“戴尔·芭芭拉上校,前芭芭拉中尉,在美国陆军服役。”一张芭比穿着沙漠迷彩服的相片出现在屏幕上。在相片中,他搂着一名笑嘻嘻的伊拉克男孩。“他是曾受勋的退伍军人,近日则在镇上的餐厅里担任短期约聘厨师。
“吉娜·巴弗莱诺……我们有她的相片吗?……没有?……好的。
“罗密欧·波比,当地百货店的老板。”罗密欧的照片出现。照片上,他与妻子站在一座庭院烧烤炉旁,身上穿着一件写有吻我,我是法国人的T恤。
“厄尼·卡弗特、他的女儿乔安妮,以及乔安妮的女儿诺莉·卡弗特。”这张相片看起来像是在家族聚会时拍的,上头全是卡弗特家的人。诺莉看起来既冷漠又漂亮,手臂下方还夹着滑板。
“阿尔瓦·德瑞克……她的儿子班尼·德瑞克……”
“把电视关了。”老詹哼了一声。
“至少他们是在开放的空间里,”卡特感伤地说,“而不是一个洞穴。我觉得自己就跟他妈的萨达姆在逃亡一样。”
“艾瑞克·艾佛瑞特,他的妻子琳达,与他们的两个女儿……”
“又一个家庭!”查理·吉勃逊用一种认同式的口吻说,几乎就像是摩门教的布道方式。老詹受够了,起身自己关掉电视,手腕用力扭上开关。他手中还拿着沙丁鱼罐头,当他这么做时,罐头的一些油还洒到了裤子上。
你再也洗不掉了,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我还在看呢,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报社的那女人,”老詹盘算着,坐了回去。椅垫在他的体重压上去时,发出嘶的一声。“她总是在找我麻烦,还用尽了所有招数,卡特。她用尽了他妈的各种招数。帮我拿另一罐沙丁鱼好吗?”
自己去拿,卡特想,但没说出来。他站起来,抓起另一罐沙丁鱼。
他没说出沙丁鱼的味道会让他联想到女性死者的生殖器这类见解,而是问了个似乎十分具有逻辑性的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老大?”
老詹从罐头底部拿出开罐器,插进盖子,掀开罐盖,露出一堆新鲜的死鱼肉。在紧急照明灯的灯光下,油脂闪闪发亮。“等空气变干净后,我们就上去收拾残局,孩子。”他叹了口气,把一块滴着酱汁的鱼肉放到苏打饼上,一口吃了下去,嘴唇的油脂上还沾有饼干屑。“这就是我们这种人得处理的事。我们全是担着重责大任的人,拉着犁头前进的人。”
“要是空气没变干净呢?电视上说——”
“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老詹用像是朗诵般的古怪(古怪到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地步)假音说,“他们已经这么嚷嚷了很多年,不是吗?那些科学家跟软弱的自由主义分子都这样。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球核心要熔化了!千禧虫计算机危机!臭氧层末日!冰帽溶解!杀人飓风!全球暖化!只有那些胆小鬼娘娘腔的无神论者才无法相信上帝会用他的爱来守护我们!他们拒绝相信像上帝那种充满爱心的存在!”
老詹用一根油腻但却坚决的手指指向年轻人。
“事情就跟那些反对教义的人文主义者想得相反,天并没塌下来。懦弱的人可帮不上忙,孩子——‘罪人无人追赶,也要逃跑’,这是《利末记》说的——但这改变不了上帝存在的真实性:信奉上帝的人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这是《以赛亚书》。那些东西基本上不过就是烟雾罢了。只要过段时间就会变干净了。”
但两个小时后,也就是时间刚过星期五下午四点时,一阵刺耳的刮—刮—刮声,从放着辐射尘避难室机器支撑系统的壁龛中传来。
“什么声音?”卡特问。
老詹原本眼睛半闭地倒在沙发上(下颚还有沙丁鱼的油脂),此刻坐起身子,仔细听着。“空气净化器,”他说,“就像一具大型的空气清洁机。我们放了一台在店里的汽车展示处。很好用。不仅可以保持空气清新好闻,天气冷的时候,还可以防止静电——”
“要是镇上的空气正在变干净,为什么空气净化器还会启动?”
“你要不要上楼看看,卡特?开一点点门缝就好,看看状况如何。这样你或许可以安心点?”
卡特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使他安心,但他知道,就这么坐在这里,让他感觉快疯了。他走上楼梯。
他离开后,老詹起身走到炉子与小冰箱间的那排抽屉。对一个身形巨大的人来说,他的动作迅速安静到了惊人的地步。他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回头望了一眼,确保只有他一个人,把东西收了起来。
在楼梯顶部的门口处,卡特看着一块内容十分不祥的牌子:
 
你真的需要确认辐射指数?
想清楚!!!
 
卡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老詹说空气正在变干净这件事,几乎可以确定全是鬼话。在风扇正前方排成一排的那些镇民,证明切斯特磨坊与外界空气的流动几近于零。
不过,就算这样,检查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一开始,门连动都没动一下。情急中,有关活埋的灰暗想法在他脑中闪现,使他推得更为用力。这回门只动了一点。他听见砖块落下与木板摩擦的声音。或许他可以把门开得再大一些,但他没理由这么做。空气从他打开的那一点点缝隙里流了进来,闻起来就像引擎发动时排气管里的味道一样。他不需要任何精密仪器也能知道,只要他一到了避难室外头,便会在两三分钟内死去。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告诉伦尼才好?
什么都不说,幸存者冷冷地在他心中提出建议,听到这种事只会让他变得更糟,更难相处。
再说,说出这件事又能怎样?要是发电机的燃料用完,他们全会死在这间辐射尘避难室里,所以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他走下楼梯。老詹就坐在沙发上。“怎么样?”
“很糟。”卡特说。
“但空气还可以呼吸,对吗?”
“呃,对。不过会让人生病。我们最好还是先等等,老大。”
“当然得等等。”老詹说,仿佛卡特持相反意见,仿佛卡特是全宇宙最笨的人一样。“不过我们会没事的,这才是重点。上帝会眷顾我们。总是如此。这段时间里,我们在下面有清新的空气,气温不算热,也有充足的食物。孩子,你要不要看看有什么甜食可以吃?巧克力棒之类的?我还有点饿。”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孩子死了,卡特想……但没说出来。他走进附有上下铺的房里,看看架上是不是有任何巧克力棒。

5

晚上十点左右,芭比陷入不安稳的睡眠之中。茱莉亚就靠在他身旁,两人彼此相拥。小詹·伦尼又跳进了他的梦里,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面,手上拿着枪。这一回,由于外头的空气有毒,所以每个人都死了,没人过来救他。
这些梦境总算消逝,让他睡得更熟了,他的头——还有茱莉亚的——朝着穹顶仰起,以便吸入渗进穹顶里的新鲜空气。这足以让人活命,却不足以让人安心。
有声音在凌晨两点时吵醒了他。他望向模糊穹顶另一侧陆军营地里的柔和灯光。接着,声音再度传来。是咳嗽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同时充满绝望。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在他右边一闪而过。芭比尽可能安静起身,不想吵醒茱莉亚,他朝光芒方向走去,越过其他在草地上睡着的人。大部分人全脱下了内衣。十尺外的哨兵穿着毛料粗呢外套与手套,但在这里,却比先前更热了。
生锈克与吉妮跪在厄尼·卡弗特身旁。生锈克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上拿着氧气罩。氧气罩连到一个小小的红色瓶子上,瓶身写着凯瑟琳·罗素医院请勿拆卸随时更换。诺莉与她母亲一脸焦急的模样,互相搂着对方。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乔安妮说,“他病了。”
“怎么会突然生病?”芭比问。
生锈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听起来像是支气管炎或重感冒,不过当然不是这些原因。这是空气不好引发的。我从救护车上拿了点药给他,一开始还有点用,但现在……”他耸了耸肩,“他的心跳听起来不太妙。他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而且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你那里没有其他氧气了?”芭比问,指着红色瓶子。那瓶子看起来很像人们会放在厨房用品柜里的灭火器,而且总是会忘了更换泡沫。“就只有这一瓶?”
瑟斯顿·马歇尔加入了他们。在手电筒的光芒下,看起来一脸严肃与疲惫。“还有一瓶。但我们认为——生锈克、吉妮和我——应该留给孩子。艾登也开始咳嗽了。我尽量把他移到离穹顶——也就是风扇——更近的地方,但他还是咳个不停。我们得为艾登、艾丽斯、茱蒂与贾奈尔保留剩下的氧气,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或许等到军方带更多风扇——”
“不管他们对我们吹多少新鲜空气,”吉妮说,“能透过来的也就这么点。再说,不管我们再怎么靠近穹顶,还是会吸进一堆垃圾。我们之中哪些人最容易出问题,实在明显得很。”
“年纪最大与最年轻的。”芭比说。
“回去吧,好好躺着,芭比。”生锈克说,“保存你的体力。这里的情况你无能为力。”
“你就行?”
“或许吧。救护车上还有鼻用的解充血药。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话,还有肾上腺素。”
芭比沿穹顶爬了回去,头部一直朝向风扇那边——他们现在全会这么做,连想都不用想一下——他抵达茱莉亚身旁时,被自己感到疲累的程度给吓坏了。他的心脏狂跳,重重吐出一口气。
茱莉亚是醒着的:“他的状况有多糟?”
“我不知道,”芭比承认,“不过不太妙。他们从救护车上拿了氧气给他,但他一直没醒来过。”
“氧气!还有吗?有多少?”
他向茱莉亚解释一遍状况,遗憾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黯淡了些。
她拉着他的手。她的手指虽然有汗,却是冰的:“这就像被困在坍方的矿坑里一样。”
他们面对彼此坐着,肩膀靠在穹顶上,微弱的风势在他们之间叹息着。风扇的嘈杂运作声已让他们感到习惯;他们会在交谈时提高声音,但除此之外,根本不会加以留意。
要是风扇停了,我们可能才会注意到吧,芭比想,至少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挺注意的。接着我们就不会注意到任何事了。再也不会。
她虚弱地笑了:“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话,那么别担心。作为共和党的中年妇女支持者,谁也别想让我无法呼吸。我没事的。至少我还在努力撑下去,好让自己可以再来一回昨晚那种事。没错,那感觉真的很棒。”
芭比也回她一笑:“相信我,那是我的荣幸。”
“你觉得他们打算在星期天尝试的铅笔核弹会有用吗?你怎么想?”
“我可不会多想这种事,顶多只会期望而已。”
“那你的期望有多高?”
他不想告诉她真话,不过她理应听到真话:“根据发生的每件事,以及我们对运作方块的那些生物的微薄认知来看,机会不高。”
“告诉我你还没放弃。”
“这我倒是办得到。或许我应该觉得害怕吧,但我甚至连怕的感觉也没有。我想这是因为……整件事就在不知不觉中加剧成这样了吧。我甚至都习惯了这股臭味。”
“真的?”
他笑了起来:“假的。那你呢?你怕吗?”
“怕,不过还是难过居多。这就跟世界末日一样,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因为喘不过气。”她又咳了一声,把拳头放在嘴前。芭比可以听见其他人也同样咳着。其中一名肯定是现在成为了瑟斯顿·马歇尔小儿子的那个男孩。等到早上,他就能吸到让身体状况好一些的氧气了。芭比想,随即又想起瑟斯顿后面是怎么说的: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这根本没办法让孩子们正常呼吸。
根本没办法让任何人正常呼吸。
茱莉亚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接着又面向他:“我真不敢相信我们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那些生物——也就是那些皮革头——利用方块制造出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他们只是一群孩子,借由看着我们的反应寻开心罢了,或许就像打电动游戏那样。他们在外面,我们在里面,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你已经有够多问题了,别再难为自己。”芭比说,“如果说有人得为这件事负责,那就是伦尼。他建立了毒品工厂,从镇上的每个设施挪用丙烷。他还派人过去,引发了某种对峙,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不过是谁把票投给了他?”茱莉亚问,“是谁给了他权力做出这些事?”
“不会是你,你那份报纸就很反对他。我说错了吗?”
“你说得对,”她说,“不过这些也只是近八年来的事而已。一开始,《民主报》——换句话说,也就是我——还以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人选。不过等到我发现他的真面目时,他已经牢牢扎根了。他还有那个只会傻笑的可怜虫安迪可以当挡箭牌。”
“你还是不能因此责怪——”
“我当然可以,也应该如此。要是我早知道这个逞凶斗狠、不称职的王八蛋会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掌控一切,我早该……早该……我可以像有人对付小猫一样,把他丢进布袋里淹死他。”
他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咳嗽:“你听起来实在不像共和党员——”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随即也听见了。黑暗中传来有东西嘎吱作响的声音。声音接近时,他们才看到一个蹒跚的人影,身后还拉着一部儿童推车。
“谁在那里?”道奇·敦切尔大喊。
脚步摇晃的那个人回答时,声音因为被隔住而比较轻。声音是通过那个人脸上的氧气罩传出来的。
“喔,感谢上帝,”懒虫山姆说,“我在路边小睡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会在爬上来前就把氧气用完。不过我还是到这里了。时间抓得刚好,因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6

星期六清晨,119号公路与莫顿镇边界那里的陆军营地是个哀伤的地方。这里只剩三十几个军事人员与一架运输直升机。有十几个人正在大帐篷里打包。有几架空气清洁风扇是寇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尽快送过来穹顶南侧的。这些风扇一直没用到。风扇抵达这里时,已经没有挤在穹顶旁、需要一点稀薄空气的活口了。火势在下午六点时,由于缺少氧气与燃料而熄灭,不过那个时候,切斯特磨坊镇那一侧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医疗帐篷被拆掉,由几十个人一同卷起。在这里,他们已经不用忙于陆军最古老的工作:维护地区秩序。这已经成了没必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巡视的。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忘记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场噩梦,但忙着清理包装纸、罐子、瓶子、烟屁股等东西,还是多少有点帮助。黎明到来时,大型运输直升机会再度发动。他们会爬上机舱,前往别的地方。那些机组人员可不会等他们这些低阶士兵。
他们其中的一个,是出身自南卡罗来纳州希科里树丛镇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袋,动作缓慢地拨过野草,偶尔捡起被扔掉的标语牌或喝完的可乐瓶,好让那个难缠鬼葛洛中士瞥过来时,看见他好像在工作。他几乎就快站着睡着了,所以一开始,还以为他听见的敲击声(声音就像用指关节敲一个很厚的耐热盘)是梦境的一部分。那几乎能确定是梦境里的声音,因为听起来像是从穹顶另一侧传来的。
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正当他这么做时,敲击声又出现了。声音的确来自被熏黑的穹顶后方。
接着,一个微弱虚幻的声音响起,就像是鬼魂说话,让他打了个冷战。
“有人吗?有人听得见我吗?拜托……我快死了。”
天啊,他认得那声音吗?听起来像是——
艾姆斯丢下垃圾袋,朝穹顶跑去。他把双手靠在摸起来依旧温暖、被熏黑的穹顶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吗?”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着,不可能的。没人能在那种灾害下幸存。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里搞什么鬼?”
他正要转身离开,烧焦表面后头的声音再度传来:“是我。别……”一连串沙哑的咳嗽声响起,“别走。如果你还在的话,艾姆斯,别走。”
一只手出现了,就如同说话的声音一样鬼魅,手指上沾满烟尘。那只手在穹顶内侧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没多久后,一张脸出现在那里。艾姆斯一开始没认出小牛童,接着才意识到,这孩子戴着氧气罩。
“我的氧气快用完了,”小牛童喘个不停,“指针已经在红色区域了。只能……再撑半小时。”
艾姆斯看着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着他。艾姆斯心中涌起一股迫切的责任感:他不能让小牛童就这么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只是,艾姆斯无法想象,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孩子,听我说。你先跪下来,然后——”
“艾姆斯,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过来。“不要再摸鱼了,给我过来帮忙!我今晚对你这混蛋的耐心已经用完了!”
一等兵艾姆斯没理他。他一直看着从肮脏的玻璃墙后头盯着他看的脸:“趴下,把底部的脏东西擦掉!现在就做,孩子,快!”
那张脸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着做,而不是晕了过去。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聋了吗?我叫你——”
“去拿风扇,中士!我们得去拿风扇!”
“你到底在说什——”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张叫人害怕的脸尖叫着说:“这里有人活着!”

7

懒虫山姆抵达穹顶边的难民营时,红色小推车里只剩下一个氧气罐,而且指针只比零高上一点点。生锈克拿走氧气罩,盖在厄尼·卡弗特脸上时,他并未抗议,只是朝芭比与茱莉亚坐着的穹顶旁爬去。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四肢着地地躺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茱莉亚的柯基犬贺拉斯就坐在茱莉亚身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过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最后一点氧气啊,从来没有那么新鲜好闻过。”
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点起了烟。
“快熄掉,你疯了吗?”茱莉亚说。
“很快就熄了,”山姆说,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四周没有氧气,所以也吸不了几口。别生气了,说的好像你没抽过似的。不过这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烟啊?”
“就让他抽吧,”罗密欧说,“那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吸的垃圾空气还差。我们都知道,他肺里的焦油跟尼古丁还能保护他呢。”
生锈克走过来坐下。“那罐已经没了,”他说,“不过厄尼还是从里头吸到几口额外的氧气。他看起来舒服了点。谢谢你,山姆。”
山姆挥了挥手:“我的空气就是你的空气,医生。至少刚刚是。你不能从你那辆救护车上头装一点吗?送氧气罐过来给我的那些家伙——随便哪个都一样,总之就是在这里变得一塌糊涂前——可以直接在他们的卡车上填充氧气。他们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泵之类的东西。”
“氧气萃取机,”生锈克说,“你说得没错,车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东西已经坏了。”他露出牙齿,挤出一个笑容。“三个月前就坏了。”
“是四个月。”抽筋敦说,走了过来。他是过来找山姆要烟的。“你那边该不会还有烟吧?还有吗?”
“你想都别想。”吉妮说。
“你怕二手烟会污染这个热带天堂吗,亲爱的?”抽筋敦问,但懒虫山姆朝他递出那包美国鹰时,抽筋敦还是摇了摇头。
生锈克说:“我申请更换一台氧气萃取机,申请书送到了医院管理委员会。他们说预算超支了,但或许可以从镇公所那里得到帮助。于是我把申请表送到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那边。”
“伦尼。”派珀·利比说。
“伦尼。”生锈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说我的请求会在十一月镇民大会审核预算时决定。所以我想到时候应该就会下来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来。
现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这里,一脸好奇地看着山姆,同时也以惊骇的表情看着他的香烟。
“你是怎么过来的,山姆?”芭比问。
山姆很高兴能说出他的故事。他先从原因说起,也就是肺气肿的诊断部分,说多亏医疗保险,让他能定期拿到氧气,有时还会把全满的氧气先留着。他也说了自己听见爆炸声,走到屋外时看见的事。
“我一看到事情严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现在,他的听众还包括穹顶另一侧的军方人士。穿着四角短裤与卡其色内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以前我还在树林里工作时,曾经见过几次严重火灾。有几次我们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时间我们有几辆很旧的卡车,要是其中有一辆在逃命时卡住,我们就会连车也不要,直接逃跑。树冠火灾是最可怕的,因为火焰会直接随着风势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见,就知道大概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有东西引起了惊人的大爆炸。是什么引起的?”
“丙烷。”萝丝说。
山姆摸了摸他那长满白色胡碴的下巴。“嗯,不过一定不只丙烷。还有化学药剂,因为有些火是绿色的。
“要是火往我这边烧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们也是。不过火势被吸到南边去了。我想应该是地形的关系。还有河床也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气吧——”
“你的什么?”芭比问。
山姆吸了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捻熄。“喔,这只是我帮我放氧气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总之,我有五罐全满的——”
“五罐!”瑟斯顿·马歇尔几乎是呻吟地说。
“是啊,”山姆开心地说,“不过我可没办法拉五罐上来。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你没有找辆汽车或卡车?”莉萨·杰米森问。
“这位女士,我的驾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销了,说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驾的记录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车还大的车子驾驶座里被抓到,他们就会直接把我丢进牢房,把钥匙扔了。”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这话里头的逻辑问题,但何必呢?现在就连呼气也如此困难,干吗还要浪费一口气去讲这种事?
“总之,我觉得用那台红色小推车的话,应该可以载上四罐,结果不过才拉着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还没吸完第一罐氧气就没力气了。不过我非得继续走下去不可,不是吗?”
杰姬·威廷顿问:“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这里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装空气不可能永远撑下去。我没料到你们会在这儿,也没料到这些风扇。来这里只是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去。”
“你怎么会走那么久?”彼特·费里曼问,“从神河到这里还不到三英里远呢。”
“嗯,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说,“我是沿着道路上来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岭路——接着我过了桥……还在吸着第一罐氧气,只是路上实在很热……对了!你们有人看到那头死熊了吗?看起来像是一头撞死在电话线杆上的那头?”
“看见了,”生锈克说,“让我猜猜。经过那头熊没多久后,你就头昏眼花地晕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全是这样,”生锈克说,“那里有某种力量在运作。似乎对小孩与老人影响最大。”
“我可没那么老,”山姆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冒犯了。“我只是白头发长得早,就跟我老妈一样。”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问。
“呃,我没带表,不过当我总算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所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吧。我中间因为难以呼吸醒来过一次,换了一瓶新的氧气,接着又回头继续睡。很疯狂对吧?而且我还做了一堆梦呢!就像三环马戏团一样!最后,我醒来时,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换另一罐氧气。要换不难,因为四周并不是完全暗的。本来应该是的,在穹顶都被火势的烟灰盖住后,应该要黑得跟公猫的屁眼一样,不过在我醒来的下方,有块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时候看不见,但在晚上,那里亮得就跟一亿只萤火虫一样。”
“我们都叫那个地方‘发光地带’。”小乔说。他与诺莉和班尼窝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捂着嘴咳嗽。
“取得好,”山姆赞赏地说,“总之,那时我听见了风扇的声音,还看到了灯光,所以知道有人在这里。”他用头朝穹顶另一侧的营地比去。“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在氧气用完前来到这里——这座山就像个鸡奸犯,就算我吸个不停,都未必有办法幸免——不过我还是办到了。”
他好奇地看着寇克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来的气。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过来这里,这里温暖多了。”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谢了,我很好。”
茱莉亚说:“山姆,你做了什么梦?”
“你会这么问还真有趣,”他说,“因为那堆梦里头我只记得一个,就是跟你有关的。你就躺在镇民广场的演奏台上,一直哭个不停。”
茱莉亚握紧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山姆脸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身上盖着报纸,”山姆说,“全都是《民主报》。你把报纸抱得紧紧的,像是底下什么也没穿。不好意思啦,不过这可是你自己问的。你听过比这还有趣的梦吗?”
寇克斯的对讲机连续发出三声杂音。他从腰带上拿起对讲机:“怎么回事?说快一点,我这里很忙。”
他们全听见了回复的声音:“我们在南边这里发现一名幸存者,上校。我重复:我们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8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阳升起时,丹斯摩家族最后的幸存者提出了要求。奥利躺在地上,身体贴着穹顶底部,对着穹顶另一侧的风扇不断喘气,吸着那些仅够勉强保命的空气。
他在氧气罐的氧气用完前,匆忙把穹顶内侧清出一块地方,好让空气可以吹进。那罐氧气是在他爬进马铃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还记得当时他在想那罐氧气是否会爆炸。结果没有,而这对奥利·丹斯摩来说,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要是那罐氧气真的爆炸,他现在已经死在黄褐色的土堆与一堆白色马铃薯下方了。
他跪在自己那侧的穹顶旁,挖着一块块的黑色残渣,清楚知道那些残渣里,有些是人类的遗骸。他不断被骨头碎片刺伤,所以实在无法忽略这件事。要是没有艾姆斯不断鼓励他,他肯定早就放弃了。但艾姆斯始终不放弃,不断逼迫他挖下去。该死,把这些脏东西挖干净,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这样风扇才能派上用场。
奥利认为他之所以没放弃,是因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奥利学校的同学,总会叫他“挖粪的”或是“挤奶的”,不过要是在他死时,还只能听见这个南卡罗来纳州的家伙不断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恶了。
风扇打开时,发出了呼啸的声音,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微风吹到他过热的皮肤上。他把氧气罩从脸上扯下,用嘴与鼻子直接贴在穹顶肮脏的表面上,他气喘吁吁,咳出烟灰,继续擦着那一层炭。他可以看见艾姆斯就在另一边,四肢着地,头向下弯着,就像有人试着要看进老鼠洞似的。
“就是这样!”他大喊,“我们正在拿另外两台风扇过来。别放弃,小牛童!别放弃!”
“奥利。”他喘着气说。
“什么?”
“名字……奥利。别再叫我……小牛童。”
“要是你持续清下去,让风扇能起作用,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为止,我都会叫你奥利。”
奥利的肺用某种方式吸收了从穹顶渗过去的空气,正好让他可以保持活命与清醒。他看着他清出的那一小块地方逐渐明亮起来。就连这道光也帮了他一把。只是,看着黎明升起的阳光在依旧脏污的薄膜遮阻下变得污浊,同样也让他感到难过。阳光是好事,因为在这里,每样东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五点时,他们试图想叫人与艾姆斯换班,但奥利尖叫着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绝离开,于是命令就这么收了回去。慢慢地,通过把嘴贴在穹顶上头,奥利吸到更多空气,于是开始讲起他幸存的经过。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后再出去,”他说,“所以我让自己放轻松,慢慢吸着氧气。汤姆爷爷曾经告诉我,要是睡着的话,一罐氧气就可以撑过一整个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里不动。有一段时间,我连氧气都没用,因为马铃薯下方还有空气,可以呼吸得到。”
他把嘴唇贴向穹顶,尝到了烟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时前还活着的人的残骸,却完全不在乎。他贪婪地吸着,把黑色的残渣咳出来,直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马铃薯下面很凉,但接着就变得温暖,然后变得很热,让我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谷仓在我头上烧掉了。所有东西都烧了起来。虽然很热,但很快就没那么热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气没了为止。接着,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气已经爆炸了,不过没有。只是我敢说,应该就也只差一点吧。”
艾姆斯点点头。奥利从穹顶这里吸入更多空气,就像是透过一块又厚又脏的抹布呼吸一样。
“还有楼梯。要是他们用木头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来了。一开始,因为实在太热,我甚至没有尝试上楼,直接爬回马铃薯堆下面。外面的马铃薯有一堆已经被烤熟了——我可以闻得到味道。后来,氧气越来越难吸到,所以我知道,就连第二罐氧气也要没了。”
他停了下来,咳到全身都在震动。等到咳完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其实是想在死前听到人类的声音而已。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艾姆斯。”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奥利。你不会死的。”
但那双从穹顶底部的肮脏小洞中看过来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里凝视着外头的双眼一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知道了更为真实的真理。

9

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虽然这声音把卡特从无梦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在他体内的某个部分,直到一切结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会真正睡着。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脑里,有个从不睡觉的守护者。
嗡嗡声第二次响起的时间,约莫是星期六早上七点半。他会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是那种按下按钮就会发光的手表。紧急照明灯在晚上时已经熄了,所以辐射尘避难室里处于完全的漆黑状态中。
他坐起身,觉得颈部后方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电筒吧。他摸索着接过手电筒,将其打开。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则睡在沙发上。用手电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他当然可以睡沙发,卡特愤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吗?
“去吧,孩子,”老詹说,“赶快处理。”
为什么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没说出来。当然是他,因为老大是个老头,老大是个胖子,老大有颗烂心脏。当然啦,因为他是老大,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皇帝。
也就是个二手车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鱼油的臭味。
“去啊。”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其中还有害怕的情绪。“你在等什么?”
卡特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芒从辐射尘避难室的货架上移开(这么多罐沙丁鱼!),照向前往上下铺床位房间的路。这里的紧急照明灯依旧亮着,但却摇曳不定,就快熄了。这里的嗡嗡声更为大声,变成一阵稳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运即将到来的声音。
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卡特想。
他用手电筒照着发电机前方的暗门,发电机持续发出沉闷恼人的嗡嗡声,不知为何,使他联想起老大高谈阔论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这两种噪音同样愚蠢与着急吧。喂我,喂我,喂我。给我丙烷,给我沙丁鱼,给我的悍马车高级无铅汽油。喂我,我就要死了,这样你也会死,不过谁在乎啊?谁会鸟你?喂我,喂我,喂我。
储物箱里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几乎空了的另一桶放进去时,就会只剩五桶。而且还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号大不到哪里去。等到空气净化器停下来后,他们就都会因窒息而死。
卡特从里头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发电机旁。他没打算马上换掉,想等到现在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声很烦人也一样。就像麦斯威尔咖啡的广告词,直到最后一滴都很棒。
不过那个嗡嗡声还是让人神经紧张。卡特觉得他应该找出警报器的位置,把声音直接关掉,但这么一来,他们之后要怎么知道发电机的燃料用完没有?
就像两只被困在倒过来的水桶里的老鼠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他在脑中计算着。这里还剩六桶,一桶约莫能用十一小时。但他们可以关掉空调,或许能把时间拉长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时。安全起见,先以十二来算。十二乘六……应该是……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这道计算题比原本的程度困难,但他还是算了出来。七十二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因为没人费心去换紧急照明灯的电池,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可能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换过了。老大把钱都污了起来。为什么这里的储物箱里,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WCIK电台那里却有数之不尽的丙烷,就这么等着被炸个精光?因为老大喜欢把每样东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坐在这里,听着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卡特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存住一分钱,弄丢一块钱。这就是伦尼会有这个下场的原因。二手车行的伦尼皇帝。说大话的伦尼政客。毒枭伦尼。他从毒品生意里赚了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这重要吗?
他可能永远都花不到那些钱了,卡特想,而且就连现在也他妈的花不到。这里根本没东西好买。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鱼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费的。
“卡特?”老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到底是想换掉一桶,还是我们就干脆这样听着发电机叫个不停?”
卡特才准备张口大喊,想解释他们得等一下,别浪费任何一分钟,但就在这时,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气净化器声音了。
“卡特?”
“我在处理了,老大。”卡特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将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进金属平台。那个平台大到足以容纳十桶这种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每分钟都别浪费……是吗?要是最后都难逃窒息的命运,又何必要这么做?
但对于大脑中的求生守护者来说,这根本是个白痴问题。求生守护者认为七十二小时就是七十二小时,每一分钟都包含在这七十二小时里面。毕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军方那些家伙总算找到了破坏穹顶的方法。说不定穹顶自己会消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与毫无原因。
“卡特?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我他妈的祖母都比你的动作快,而且她还已经死了!”
“差不多了。”
他确定管子接得够紧,用拇指弹开启动开关(他突然想到,要是这台小型发电机的启动电池就跟紧急照明灯的电池一样旧,那么他们可就有麻烦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是两个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时。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长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时。只要先把空气净化器关掉,等到真的太闷再打开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这个建议,却直接遭到否决。
“我的心脏有问题,”他提醒卡特,“空气越闷,我就越有可能出问题。”
“卡特?”一副大声诘问的样子。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他就觉得鼻子里又闻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鱼味。“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钮。马达发出声响,一次就启动了发电机。
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卡特这么告诉自己,但求生守护者想的不同。求生守护者认为:每过去一分钟,就是浪费一分钟。
他对我很好,卡特告诉自己,他给了我该负起的责任。
他给你的,是那些他不想亲自动手的肮脏事。还给了你一座可以死在里头的洞穴。
卡特做出了决定。他走回主房间时,从枪套拔出贝雷塔手枪,考虑着是不是要把枪藏在身后,让老板不会知道。但他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这个人叫他孩子,或许还是真心的。在他没料到的情况下朝他后脑勺开枪,让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死去,绝不是他应得的结果。

10

镇上东北方尽头处并未一片漆黑,但由于穹顶被熏得厉害,所以离透明也同样远得很。阳光照进里头,让所有东西全变成狂热的粉红色。
诺莉跑向芭比与茱莉亚。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气喘吁吁,但还是继续跑着。
“我爷爷心脏病发作了!”她哭着说,接着跪了下来,一面干咳,一面喘气。
茱莉亚搂着女孩,把她的脸转向呼啸的风扇。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围的厄尼·卡弗特、生锈克·艾佛瑞特、吉妮·汤林森与道奇·敦切尔等人。
“大家给他们一点空间!”芭比厉声说,“给他一点空气!”
“这就是问题了,”托尼·盖伊说,“他们给了他原本要留给……原本应该要留给孩子们的东西……但——”
“强心剂。”生锈克说。抽筋敦递给他一个针筒,生锈克随即注入厄尼体内。“吉妮,开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换抽筋敦,再来换我。”
“我也行,”乔安妮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看起来似乎仍足够镇静。“我上过一堂课。”
“我也上过,”克莱尔说,“我也能帮忙。”
“还有我。”琳达静静地说,“我今年夏天才又上过一次。”
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芭比想。吉妮——她也受了伤,脸还是肿的——开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让给抽筋敦时,茱莉亚与诺莉也一同来到芭比身旁。
“他们可以救活他吗?”诺莉问。
“我不知道。”芭比说。但他知道,已经没希望了。
抽筋敦从吉妮那里接手。芭比看着抽筋敦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衬衫上,变成了一块黑点。约莫五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边喘气边咳嗽。正当生锈克准备过去时,抽筋敦摇了摇头。“他走了。”抽筋敦转向乔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乔安妮的脸抽搐着,接着皱成一团。她悲痛地哭出声来,后来哭声变为咳嗽。诺莉抱着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来。
“芭比,”一个声音说,“跟你谈谈。”
说话的人是寇克斯。现在,在寒冷的另一侧,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头还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欢寇克斯脸上那种阴沉的表情。茱莉亚跟他一起过去。他们朝穹顶俯身,试着缓慢平静地呼吸。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兰空军基地发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声音压低,“我们得先测试才行,但他们在做铅笔核弹的最终测试时……可恶。”
“爆炸了?”茱莉亚问,整个人被吓坏了。
“没有,女士,是熔化。两个人当场死亡,其他几个人很可能会死于辐射灼伤与辐射中毒。重点在于,我们失去了核弹。我们失去了他妈的核弹。”
“是因为故障?”芭比问。几乎希望就是这样,因为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开发。
“不,上校,并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用意外这个词。赶工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全都在赶个不停。”
“我为那些人感到遗憾,”茱莉亚说,“他们的亲属都得到消息了吗?”
“以你们自己的状况来说,你还能想到这点真的十分体贴。他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意外发生在凌晨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在制造‘小男孩二号’了。应该会在三天内完成,最多四天。”
芭比点了点头:“谢谢你,长官,不过我不确定我们撑得了那么久。”
一声拉长的悲泣——是孩子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芭比与茱莉亚转身时,哭声变成一连串干咳与喘不过气的声音。他们看见琳达跪在她大女儿身旁,用双手把她拥入怀中。
“它不能死!”贾奈尔大喊,“奥黛莉不能死!”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时便已死云。当时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这么静静离开,没有一丝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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