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是的。”马瑞蒂哑着嗓子答道。船似乎为之摇撼，他紧紧抓住舷缘，漆成橘红色的木头很是烫手。
戈尔兹好奇地盯着马瑞蒂：“能不能——比方说，绑架她，卖给开罗的奴隶贩子？鸭子。”
“不行，我认为存在某种……现实守恒定律，会把她带回原处。”马瑞蒂顺从地捡起玩具鸭子，他在出汗，汗珠滚下前额，也浸湿了衬衫两肋。“让我们住在拖车里，让她在2002年倒车撞伤我。留她在世间的风险太大，杀死她反而是——”他竭力令自己相信他即将说出的话。“反而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那好，交给我们了。机器在哪里？”
“你还没有抓到她，她从你手里溜掉了。另外，据我所知，你们那位瞎眼女人还在追杀弗兰克·马瑞蒂。”
戈尔兹把双桨朝相反方向猛拉，小船颠簸，水滴飞溅。“机器在哪里？”
“我需要一些保证——”
“只要你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如果现在不回答的话，就将得到许许多多你不想要的东西。机器在哪里？”
马瑞蒂的双肩松弛下去，他无力地摇摇头：“在我祖母的屋子里，后院的棚子。”
“可以移动那机器吗？能用轿车运走吗？”
“不行！”马瑞蒂不得不把视线移向双手，以确保它们能够扭动鸭子的发条钥匙。“如果被你移走了，我怎么能在2006年使用它？”
“别担心，以后会把它放回去。我们需要未来的你回到现在，否则怎么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呢？我们不想搞乱你的时间线。然而，我们现在需要移走时间机器，因为还有其他人想得到它，那些人才不会管是不是会干扰你的人生呢。”
“唉，也对。”我失去了一切控制局势的力量，马瑞蒂想道。“不，你没法把它搬上轿车，因为机器的组成部分包括中国剧院门前的水泥块，就是带有卓别林的手脚印记的那一块。”
“上帝啊，那是机器的组成部分？但1933年的时候她并没有那块水泥板，难道不是吗？”
“没有，当时那块水泥板还在剧院门口。1933年我祖母有卓别林本人帮忙，结果卓别林——也许不是本人，至少是他偶然投射出的一个星光体——也短暂地失去了位置，尽管他的原意仅仅是充当一名不参与其中的观察者。这事情吓得他魂不附体——呃，还有同时发生的地震——导致那年夏天他烧毁了《海之女》除一份之外的全部拷贝。”
“我们将救回那份拷贝，”戈尔兹说，“虽然已经被烧毁了，但我们将救回那份拷贝！”他开始划向岸边，“我需要对讲机。”他呼哧呼哧地说。蒙上水汽的眼镜呈半透明的白色，反射着灼人的阳光。“找帮手，还有一辆卡车。”
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抓着轿车座位的边缘，觉得自己就快晕车了。戈尔兹开的是拉斯卡塞那辆车，转弯时车速总是太快，而且车里有一股烧塑料的气味。仪表盘上曾经是收音机的地方，如今是一个四周焦黑的黑窟窿。
老嬷住处已经不远了，戈尔兹走110公路从南方过来，马瑞蒂过去三年内只出没于北边沿加利福尼亚大街而下的远处，他有好些年没见过这附近的街道了，他对老树和人行道的记忆大体上还停留在孩提时代。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想道，莫伊拉和我经常骑自行车来往马伦戈大道。历史悠久的单层住宅飞快掠过，但每一幢的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楚。我们和艾杰利家那几个男孩从一家屋顶跳到另一家屋顶，他回忆着，莫伊拉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碰破了脑袋，我背着她走过三个街区回家。
戈尔兹一个急转弯拐上巴茨福德大街，前面左手边视力所及范围内就是老嬷的屋子——冬天里的许多个下午，他在人行道上骑着自行车，装报纸的帆布包已经空了，湿漉漉地拍打着前轮车轴，雨水冲得他满嘴发蜡的橄榄油味道。
此刻他品尝到的是苦涩泪水，他赶忙用袖口擦脸。
老嬷那幢古老的木结构房屋位于巴茨福德大街上，欧几里得路路口的西北角，戈尔兹左转上了欧几里得路，径直开过老嬷家的后院围栏和车库，没有停车。
戈尔兹用单调的声音低低地骂着：“我操，我操，我操。”
“开过头了。”马瑞蒂说。
“我知道，”戈尔兹看着后视镜没好气地说，“路边停了一辆搬家卡车。”他咬了几秒钟下嘴唇，“但我们的卡车还得过几分钟才能到。”
“那些人是来搬棚子里的东西吗？”
“也许吧。”戈尔兹开过五六幢房屋，拐上两条石板铺成的车道，换个方向朝南掉头出来。他靠路边停了车，但没有关掉发动机。前方五十码处，老嬷的后院围栏前，停着一辆卡车和几辆轿车。
“也许是家人，”戈尔兹说，“搬家具什么的。但他们在的时候，我们不能进去。把手套箱里的望远镜拿给我。”
马瑞蒂打开手套箱，把那副沉重的橄榄绿望远镜递给戈尔兹。“看起来不像我的家人。”马瑞蒂说。他们是来搬机器的，他想道。
“也许是雇来的搬运工，”戈尔兹举起望远镜，“闭嘴。”
围栏门开了，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拿着褪了色的草坪躺椅出来。接下来的几个男人搬着用防水油布盖好的方块物体，桌子腿从油布底下伸出来。
马瑞蒂注意到搬桌子的人迈着碎步，每个动作都异常小心，而且桌子本身始终没有摇晃。
“拦住他们，”他坐了起来，“他们在搬机器！”
戈尔兹放下望远镜，无奈地看着他：“只是桌椅而已。”
“该死的，卓别林那块水泥板就在桌上！他们要是松手，桌子立刻就会被压塌！你自己看，那东西多重啊！”
对讲机扣在仪表盘下部，显然没有毁在烧坏收音机的那场火里。戈尔兹立刻拿起麦克风。
“二分位。”他说。
“三分位。”扬声器中传来回答。
“从欧几里得向北开，经过屋子的时候，停在街道对面；那儿有辆搬家卡车，一眼就能看见，停在它的北面。Kix 。”他转动对讲机上的旋钮，然后继续道，“让车上的人出来，跟着车跑，然后你反方向朝南开，尽可能狠地撞向那辆卡车，Wheaties。”
“不行，”马瑞蒂大声说，“那机器有一部分是玻璃，撞上去会弄坏它！”
“Frosted Flakes。”戈尔兹再次切换频率，“改变计划，别撞卡车，千万别撞卡车，明白了吗？”
“放心吧，我们不会撞车。按照你说的地方停车，对吗？Speclal K。”
街上那几个男人抬着防水油布盖着的东西到了搬家卡车的后部，侧放在液压起重台上。
戈尔兹更换频率。“对，准备枪支。我替你们垫后。还有多久？”
“刚经过道奇体育场，”对方答道，“不顾一切的话，5分钟。”
“那就不顾一切吧。”
戈尔兹挂上麦克风。
“那些人看见枪难道不会逃跑？”马瑞蒂试探性地问。他用双膝夹住合在一起的两手，他还没有颤抖，但全身肌肉都已经绷紧。
“如果他们是摩萨德，”戈尔兹说，“身上肯定带了枪。我们唯一的机会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希望他们明白，几小时前这里发生过枪击事件，”马瑞蒂口干舌燥，但就是停不下来，“要是再听见枪声，警察很可能立刻到场。”
“如果他们是摩萨德，那他们肯定清楚，而且绝不在乎。”透过积了灰尘的挡风玻璃，戈尔兹望着街上那几个人。他长出一口气，扭动着仿佛要去拿口袋里的钱包，但抽出来的却是一柄沉重的不锈钢点四五自动手枪，他用大拇指咔嗒一声按下侧面的小杠杆。“今天真够忙的。”
马瑞蒂略略有些高兴，因为他仍能双眼视物，仍能合拢双手，仍能坐在汽车里胡说八道。如果这些人让我在2006年无法使用时间机器，他想道，我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
液压起重台升到搬家卡车车厢底部的高度，四个人开始使劲将防水油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体搬向车厢深处。一个穿蓝色运动服的黑发男子关上后院围栏的门，拖着步子走向卡车车头的乘客一侧。
“必须要跟踪他们，”戈尔兹忽然说，“没法等我们的人了，水泥块显然是他们最后搬的东西。”他刚换到一档，又啪的一声打回停车挡，因为卡车旁的男人抓了一把闪闪发亮的东西，撒在车后的柏油马路上。
“妈的！”戈尔兹大叫。
他推开驾驶员一侧的车门，蹲伏下来，右手前臂摆在车门和倾斜的门柱之间，阳光照在胖手攥着的点四五手枪上。
枪声响得怕人，弹壳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弹了一下，落在马瑞蒂膝头。弹壳很烫，他连忙将它抖落脚下。
戈尔兹又开了三枪，枪声在车内回荡，黄铜弹壳随处飞舞，马瑞蒂连忙用手挡开。终于，戈尔兹停了下来，这时候马瑞蒂才回过神来，抬头透过挡风玻璃张望。
走向车头的男人倒下了，大半个身子在草坪上，一条胳膊垂过路缘。马瑞蒂瞪大眼睛，他能看见后车厢那块防水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体——肯定是卓别林的水泥板。街对面，一个男人走出停在路旁的白色本田车。
下一个瞬间，卡车里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体周围光芒四射，不间断的噗噗声在街边的老式住宅间回荡，马瑞蒂身下的轿车乒乓作响，不停颤抖。随着极响亮的噼啪一声，细碎的玻璃碴扎痛了马瑞蒂的面颊，挡风玻璃化为闪闪发亮的白色不规则网格，戈尔兹爬回乘客座位，他连忙低下脑袋。
胖男人伸手打倒车挡，他的手上有一片鲜红色的血迹，引擎咆哮起来，车子猛然向后加速启动，马瑞蒂被安全带勒得向前一栽。戈尔兹扭头去看没有碎裂的后挡风玻璃。马瑞蒂试着抬起头，发现戈尔兹外套的左肩部位有个铅笔直径大小的窟窿，白衬衫已经开始向外渗血。
后轮碾过什么东西，车底下砰然作响，车头随后跳了一下，带绿色橡胶手握的镀铬车把旋转着飞向路缘——局势变化得极快，戈尔兹把车倒到另一侧路缘前，猛打变速杆，换回正常档位，他挥起右拳，击破已经碎裂的挡风玻璃，然后沿着欧几里得大街向北疾驰。马瑞蒂呆若木鸡，仿佛挨了枪子儿的是他一般。戈尔兹碾过的是童年马瑞蒂的幻影，那幻影由多年不变的街道保存至今，时刻投射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他不禁将双掌合得更紧了。
“蒺藜。”戈尔兹大声说，压住在两入耳畔轰鸣的顶头疾风，脸庞苍白得几近绿色。“疼——真疼啊。”
“对不起，我没听懂。”马瑞蒂说。
“我的肩膀，疼死了！”戈尔兹用右手转动方向盘，车右拐上了加利福尼亚大道。
“我指的是——‘蒺藜’是什么？”
“那家伙往马路上撒的东西，有点儿像小姑娘玩的六尖骰子，但个头更大，尖刺更利。没法扫到一边，那东西碰见什么都往里扎，你只能一个一个捡起来，车开过去轮胎就完了，我们没法跟踪他们。”他呼吸急促，每次吐息都带着哨音。“他们得到了机器，我们必须拿到卓别林的电影。”
但录像带被烧毁了，马瑞蒂心想。那群人拿走了机器，现在你没法返回过去拯救那盘录像带了。他万分厌恶自己，他刚刚想到，戈尔兹倒车时碾过的很可能是骑自行车的孩童。
“电影没有被烧毁，”戈尔兹说，“假如达芙妮·马瑞蒂从不存在。”
搬家卡车慢慢起步，沿欧几里得大街向南而去，奥伦·勒皮多普特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倒上车道，跟了上去。若是有其他人试图干涉，他的任务是阻止他们，无论对手是敌方势力还是警察。
他的耳朵还在嗡嗡响。厄尼·伯扎里斯死了。
一名“帮手”抱起路缘上的伯扎里斯，勒皮多普特拿着点二二自动手枪站在街心，两人目光短暂相接。他把伯扎里斯推进卡车车厢，爬上去拽下卷帘车门，然后回头给勒皮多普特比了一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
勒皮多普特边开车边留意各个方向的车辆。看起来没有谁——无论是警察还是其他人——陡然加速，从前方或侧面冲向搬家卡车，他略略松开了紧攥方向盘的手指。
伯扎里斯死了，但勒皮多普特必须集中精神开车。那位年轻的朋友，他再也看不到今天的日落了，但现在不是哀悼的时间。
Baruch Dayan Emet ，勒皮多普特想道。愿正义的法官保佑你。
他翻过手腕看了看表，维也纳那名“喀查”将在一小时后抵达洛城机场。勒皮多普特失去了两名“帮手”和一名特工，违抗了在高级外勤特工到场前不得擅自行动的命令。但是，他得到了爱因斯坦的机器。
电话发出蜂鸣声，他把话筒从架子上拿下来，揿下通话按钮。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四处看了一遍，确保他紧跟着搬家卡车。“你好。”他说。
“是我，”弗兰克·马瑞蒂答道，“你要我半小时后打电话。”
“很好，”勒皮多普特说，“现在，再等半个小时打过来。”
“我们要等多久——”
“很快就有人来接你，”勒皮多普特没让他说完，“耐心点儿。半小时后再通话。”
他必须立刻挂断电话，因为他需要空出一只手擦眼睛。
戈尔兹开车，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在乘客座位上左右摇晃，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别忘了呼吸。
电影没有被烧毁，假如达芙妮·马瑞蒂从不存在。
戈尔兹在加利福尼亚大道上向东一路超车，飞速行驶。他的呼吸声深沉而困难，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中吹进来的顶头风中清晰可辨。过了几个街区，他横穿过右边车道，拐进居民区里的小马路，慢了下来。
“但达芙妮的确存在。”尽管风声已经小了，马瑞蒂还是扯着嗓门说话。
“而你我正有这番对话，”戈尔兹不耐烦地说，“在你原先的人生中——我猜不止一次吧？并不存在这番对话吧？没有什么……是刻在石板上的。”
“什么意思？你要返回过去，在她小时候杀死她？可你没有时间机器。”
“没有那机器我们也做得到。这是爱因斯坦的另外一件武器，是他无法鼓起勇气告诉罗斯福的武器。原子弹尚在爱因斯坦的良心容忍范围内，但他不能告诉罗斯福如何……删除一个人，让一个人从现实世界中彻底消失，即便事关纳粹也一样。”戈尔兹想笑，但才开口就疼得蹙眉咬牙。“爱因斯坦觉得终结他人的性命是可以接受的，但让他人变得从不存在——没有出生过，没有孕育过——就超出他的容忍范围了。”
马瑞蒂被泪水弄得睁不开眼睛，要是记得戴太阳眼镜就好了。轿车还在慢慢驶过这个街区，经过的古老房屋和草坪无一不在搅扰他的记忆海洋。
这些人能做到这件事情？马瑞蒂想道——假如达芙妮从不存在。
然而，即便是1987年，马瑞蒂也有12年人生和达芙妮紧紧绑在一起，即便在他那段美好人生中也没有两样，他是达芙妮的父亲。如果从未有过女儿，他会变成怎样一个人？
马瑞蒂虽说憎恨达芙妮，憎恨那个他无比了解的人，憎恨那个自1987年就化身怪物的人，那个倒车撞伤他的人，但是，他真的希望要她……要她变得从不存在吗？连一个记得她的人也没有？他今天在老嬷后院见过的小女孩，她难道应该获得如此下场？
达芙妮的灵魂将何去何从？他想。我的灵魂呢？
“风险不小，”戈尔兹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尽管12年的人生还没掀起太大风浪。至少，过去的三天时间将变得截然不同，因为她不再是局中玩家了。风险不小。但啊——”他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气，“但我中了枪，拉斯卡塞多半死了，电影被焚毁，机器落在摩萨德手上——要是说有哪个时间值得重新洗牌，那就是现在了。”
对讲器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一分位。”一个声音说。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其后没有任何共鸣声。
戈尔兹惨白的脸猛地贴了上去，但他立刻收住动作，抬头望着前进的道路，他的手非常缓慢地伸向话筒。
终于把话筒摘了下来。“二分位。”他说。
“回巴士这儿来，”拉斯卡塞仿佛合成器发出的声音说，“我们需要立刻得到叫达芙妮的那个孩子，这件事情只有到这里才能做。”声音响了一些，仿佛有人调大了音量。“把帽带拿来。别弄丢了！把夏洛特也带来。还有——《妈妈的小帮手》 ，快些。”
戈尔兹恶狠狠地凑上去切换频率，手没有松开旋钮。“我没法接夏洛特，你自己去。我需要医生，我中弹了，《怜悯魔鬼》。”他换到下一个频率，靠回原处，清了清嗓子。轿车现在的速度顶多每小时5英里。
“摘掉——帽带。”对讲机里缺乏深度的声音说。
“我在开车，没法——”
“摘掉，要是你做不到，让——老家伙替你摘掉。”
“上帝啊——”戈尔兹伸手探至脑后，拉拽那个黑色颈饰，片刻之后，它啪的一声打开了。他把那东西扔在后座上。“上面没沾血。”他刚开口就被拉斯卡塞的声音打断了。
“安静些，”拉斯卡塞说，“肩胛骨断了，但锁骨下动脉没事。感染的危险总是免不了，但在感染之前，这整条时间线都将湮灭。”
戈尔兹透过挡风玻璃上的弹孔望着道路，半晌没有开口。末了，他微笑着露出两排黄牙。“好，说得好。这下我可有得忙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更换频率后，他继续道，“去棕榈泉路途遥远，你需要开车接应我和我的同伴，这辆车没法开了。我在——”
“别换频率了，你在我的视野之内。停车，我们很快接你。”
戈尔兹挂上麦克风，在座位上蠕动着身躯，他脸色灰白。“最恨他在我体内乱看，”他嘟囔道，“我敢发誓，他一看我就觉得烫。”他把车在路边停下，然后挂了停车挡。“注意到了吗？他不用肉体说话的时候没有法国口音。尽管遣词造句还不地道，但发音总归像美国人了。口音肯定和舌部肌肉有关系。”
尽管车已停稳，但马瑞蒂却不敢松开双手，他怕它们会抖个不住。“假如达芙妮——”他开口道。
“你不用再担心她的事情了，”戈尔兹靠在椅背上，疼得龇牙咧嘴，“在这条新的时间线上，我们也不会来烦你，你根本不会遇见我们。”
“你难道不需要知道时间机器的事情了？”马瑞蒂问，“不用我告诉你们？”
“在我们动手之前，拉斯卡塞会想办法拷问你，他会记住这条时间线，在它坍塌为虚无之后也同样记得，他将是唯一有相关记忆的人。我认为抹杀‘没有老爹’的人就是他，假如在某条时间线上确有其人的话。”
“我——我不会记得她吗？”
戈尔兹在出汗，面色灰败，但他仍饶有兴致地看着马瑞蒂。
“完全不会记得，”他说，“都不是硬盘被消磁之后的那种不记得，而是——怎么说呢——你会变成另外一个全不相同的硬盘。”他想伸手去摸左肩的伤口，但胳膊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垂落。“我也一样。我甚至不会由于没有挨枪子儿感激涕零，因为新的生命线不包括这个事件。今天是永不年八月里的一个星期二。”
马瑞蒂松弛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从他使用机器返回1987年之后就始终紧绷着神经，此刻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好些年没有好好放松过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短句，他允许自己将其大声念了出来：“好极了。”
“比天主教的忏悔强，对吧？剪掉磁带上记录了罪孽的那几码，然后从头再来。根本不需要悔改。”
“《没有老爹》，”马瑞蒂换了个话题，“布莱克那个？”
“哪个布莱克？”
“诗人，主要活跃于18世纪末。”
“喔，知道了，威廉·布莱克。他写了一首关于‘没有老爹’ 的诗？我还以为那是‘垮掉一代’的俚语什么的，和‘爹老头子’差不多。”
“那是布莱克给造物主起的外号，他认为创造了宇宙的那个疯狂神祇不是永恒存在的上帝——袍老人家太过漠然，和宇宙没有半点关系。”
戈尔兹汗湿的脸孔没有任何表情，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问题：“拉斯卡塞，那就是拉斯卡塞杀死的？”
马瑞蒂记得半小时前他在回声公园的湖上思考过的问题，如果戈尔兹能够同时存在于所有时间和所有地点，这位胖男人是否就此成了神？
马瑞蒂耸耸肩，这是戈尔兹此刻无法做的动作。“如果那就是布莱克口中的‘没有老爹’。你从哪儿听见这个字眼的？”
“记得是拉斯卡塞最先使用的。”戈尔兹环顾四周，打量着街道、房屋和阳光下路边的老桉树，马瑞蒂觉得整个场景都让戈尔兹害怕。
“永不年八月，”戈尔兹说，他很虚弱，但态度却很倔犟。“他还在……监控我的生命体征，我能感觉到胸腔中有他的注意力，就仿佛有人从上面拿手电筒照《平面国》 里的A·方块先生一样，窥视他的身体内部。这比赤身裸体更加难堪，我还怎么工作？”
马瑞蒂以为这只是自言自语的反问句，但片刻之后，戈尔兹扭头投来非难的目光。
“怎么工作？”马瑞蒂说，“我不清楚，大概和更高的维度有关系——”
“没说拉斯卡塞，”戈尔兹说，“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丹尼斯，对吧？”他解释道，“拉斯卡塞他全都听得见。我问的是时间机器怎么工作？需要杀人献给‘万古不变者’当买路钱吗？”
“呃，我还没有旅行到‘万古’级的地方——”
“我指的是活物，活生生的存在，名叫‘万古不变者’，你没研究过这些东西？读过《比斯营苏菲亚书》吗？诺斯替和卡拉巴典籍都提到过‘万古不变者’，作为恶魔存在的时间和空间，它们的确是可怖的恶魔，这点请相信我。”
马瑞蒂有些吃惊：“呃，总之不需要杀人献祭。”
戈尔兹换了个姿势，弯着脖子试图去看自己的伤口。“去棕榈泉的路可不短，”他咬牙切齿地说，“进行时间旅行的时候，也许你也变成了一个‘万古不变者’。也许昨天夜里我献的活祭就是给你的。永不年八月——那东西怎么工作？”
“一次性耗尽你的积累质能，用它驱使你离开命定的时间线。爱因斯坦说引力和加速度是一回事——坐在车里，引力拽着我们坐在座椅上，这是情形一；坐在车里，以32英尺每秒平方的加速度向上离开地面，这是情形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不同。松手让铅笔掉落，你可以说它落向地面，也可以说地面迎向它。”
戈尔兹不耐烦地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打个手势要他继续说。
“因此，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马瑞蒂说，“终其一生，无时无刻不受到32英尺每秒平方的加速度影响。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线性速度便会超越光速——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始终在积累质能。破开线性时间离开时，我耗尽了我积累的全部动能。”
所以我才倍感空虚吧？他暗想。
戈尔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道：“希望加利福尼亚在19年后还能存在。按照你的说法，一下子释放出那么多能量，恐怕能把整个加州从美洲大陆炸出去。”
“不，这是一场定向爆炸，向外、向我们的四个维度之外而去，就仿佛用油画表面擦燃火柴，但并不会伤及油画本身——像是大炮飞人一般将我送走。”马瑞蒂紧张地笑了笑，“爱因斯坦在1928年曾以同样方式离开，回来的时候，瑞士仍在原处。”
戈尔兹似乎忘记了肩上的枪伤。“你向过去走了19年。尽其所能的话，你可以走多远？”
“不知道。但我想不会早于1952年我出生的时候，除非我能够跳进我母亲的生命线。”腿在抽痛，他试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当然，绝不可能早于机器被装配起来的时候——机器包括卓别林的水泥板和爱因斯坦的maschinchen本身。我认为老嬷在1931年装起了那机器，又在50年代添加了卓别林的水泥板。”
对讲器蜂鸣起来，拉斯卡塞一无口音二无共鸣的声音说：“你怎么操纵那个maschinchen的？”
马瑞蒂想去拿麦克风，戈尔兹却摇摇头。“说话就行，”胖男人说，“他只是利用扬声器说话而已，并不在任何一个频道上。”
“那是——”马瑞蒂喟然长叹，他无时无刻不觉得空虚异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详细回答。“首先，它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伏特计，能够放大极细微的电压差。十个不停旋转的电容器按序列排开，每一个电容器都将压差放大一级，并传递给下一个电容器，直到你能够感觉到电流的强度——前提是你赤足站在两个极小的黄金接头上，这两个接头大小不及针尖，固定在地板的砖块上。这地方就在老嬷的棚子里，电容器本身放在工作台底下一个巨大的脏兮兮的玻璃圆筒中——现在只怕已经落入那些人之手了！2005年那个玻璃圆筒的确脏兮兮的，也许上次擦洗还是1987年的事情。它看起来很脆弱——片形电容器是用一根玻璃丝串起来的。”
“我们可以重建这个装置，”对讲机那个平板的声音说，“听起来似乎并不特别难。”
马瑞蒂摇摇头，“别忘了我说过‘首先’二字。总而言之，使用者先将双手放入卓别林的掌印中，然后投射两个星光体，分别送至预设好的目标地点——山顶一个，海平面或更低处一个，肉体则留在两者之间的某个位置，赤足站立于黄金电极之上。你们肯定清楚星光体投射，对吧？这样做，你就会同时存在于三个时间壳层中，它们的差别微乎其微，但爱因斯坦的机器能放大这种微小差异，通过地板上的电极发送混合波讯号。因此，你就不存在于任何一个时间壳层中了，而是同时超越了上述三者。为了确保自身安全，你需要三个、三个‘自己’——来分散接下来产生的反作用力。爱因斯坦在1928年只有两个：他自己在阿尔卑斯山上，投射出的星光体在脚下山谷中。这样的设置可以让他穿越时间壳层，但反作用力险些杀死他。”
马瑞蒂透过挡风玻璃上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看见了一段人行道，还有路旁遮阴的蓝花楹木，那些东西看起来比实际上要遥远许多。
“那之后呢？”拉斯卡塞的声音说。
马瑞蒂很想下车。尽管新鲜空气不停从挡风玻璃上的窟窿吹进车里，但塑料燃烧的气味让他作呕，无法伸直的伤腿从脚趾到臀部都痛入骨髓。
“2006年，我擦掉装电容器的玻璃圆筒上的灰尘，”他嗓音沙哑，“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研究它。爱因斯坦，或者是莉赛尔，在十个片状电容器上涂写了希伯来字母，我没法旋转它们，靠近中轴线的字母更是看也看不见，但我在露出来的地方数次读到希伯来单词‘Din’，它是神的十个发散体之一的名字。在他写给莉赛尔的信中，爱因斯坦将Din与宿命论画上了等号。就是以万物为刍狗的那种至高决断。没有概率，没有无常。然而，若是不拆开那个装置，是无法抄录全部文字的。”
“而现在又落在了摩萨德手上。”戈尔兹的声音很虚弱，马瑞蒂扭头去看驾驶员座位上的胖男人，不知道拉斯卡塞偏向乐观主义的诊断是否正确，戈尔兹一脸快死了的模样。也许拉斯卡塞知道他要死了，也希望促成此事。也许这下子拉斯卡塞不需要亲自杀死“没有老爹”了，马瑞蒂想道——也许这下子他再也无法出现了。
“还有，”马瑞蒂继续道，“你无法制造卓别林那块水泥板。”
“你在附近了吗？”戈尔兹怒气冲冲地喘息道，“我们坐在路边一辆挡风玻璃——妈的——破碎的轿车里。”
“离开回声公园才5分钟，”拉斯卡塞的声音似乎并非来自扬声器，而是在直接震动空气。“我已经上了101公路，很快就到帕萨迪纳公路，耐心点，再多等我们几分钟。卓别林水泥板有何特殊？难道……秀兰·邓波儿的不管用？”
马瑞蒂终于发现为何拉斯卡塞说的话让他心烦不已——他的每句话都完全符合抑扬格五音步 。
“那块水泥板，”他说，“是某种时间扭结。和机器在一起的时候，它发挥的作用类似于催化剂，让使用者更容易脱出时间流。我妹妹莫伊拉在2003年申请了对我的人身限制令，她声称我是一个危险的酒鬼！但某天我趁她不在家的时候，闯入那幢该死的屋子，找到了卓别林在1933年到1934年之间写给老嬷的信件。”他讪笑两声，那段记忆让他分了神。“他们曾经有段情缘！1933年老嬷才31岁，可卓别林 ——”
“废话少说，”拉斯卡塞的声音说，“水泥板为何是时间扭结？”
“好吧，好吧，”马瑞蒂皱起眉头，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呃，1933年老嬷返回过去的时候，卓别林正巧和她在一起，有那么几秒钟，他也失去了方位，发现自己占据着自己1928年的躯体，在中国剧院门前，同玛丽·碧克馥和道格拉斯·范朋克并排跪着，将双手按进湿水泥。片刻之后，他回到了万花筒棚子里，时间也变回1933年，但是，”马瑞蒂耸耸肩，“在1928年留下手印的是1933年的卓别林。那块水泥板本身就是违反线性时间的存在物。”
“我已经上了帕萨迪纳公路。”拉斯卡塞空洞的声音说。
还是抑扬格五音步，马瑞蒂心想。双手开始颤抖，他宛如祈祷一般将它们合起。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戈尔兹好奇地盯着马瑞蒂：“能不能——比方说，绑架她，卖给开罗的奴隶贩子？鸭子。”
“不行，我认为存在某种……现实守恒定律，会把她带回原处。”马瑞蒂顺从地捡起玩具鸭子，他在出汗，汗珠滚下前额，也浸湿了衬衫两肋。“让我们住在拖车里，让她在2002年倒车撞伤我。留她在世间的风险太大，杀死她反而是——”他竭力令自己相信他即将说出的话。“反而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那好，交给我们了。机器在哪里？”
“你还没有抓到她，她从你手里溜掉了。另外，据我所知，你们那位瞎眼女人还在追杀弗兰克·马瑞蒂。”
戈尔兹把双桨朝相反方向猛拉，小船颠簸，水滴飞溅。“机器在哪里？”
“我需要一些保证——”
“只要你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如果现在不回答的话，就将得到许许多多你不想要的东西。机器在哪里？”
马瑞蒂的双肩松弛下去，他无力地摇摇头：“在我祖母的屋子里，后院的棚子。”
“可以移动那机器吗？能用轿车运走吗？”
“不行！”马瑞蒂不得不把视线移向双手，以确保它们能够扭动鸭子的发条钥匙。“如果被你移走了，我怎么能在2006年使用它？”
“别担心，以后会把它放回去。我们需要未来的你回到现在，否则怎么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呢？我们不想搞乱你的时间线。然而，我们现在需要移走时间机器，因为还有其他人想得到它，那些人才不会管是不是会干扰你的人生呢。”
“唉，也对。”我失去了一切控制局势的力量，马瑞蒂想道。“不，你没法把它搬上轿车，因为机器的组成部分包括中国剧院门前的水泥块，就是带有卓别林的手脚印记的那一块。”
“上帝啊，那是机器的组成部分？但1933年的时候她并没有那块水泥板，难道不是吗？”
“没有，当时那块水泥板还在剧院门口。1933年我祖母有卓别林本人帮忙，结果卓别林——也许不是本人，至少是他偶然投射出的一个星光体——也短暂地失去了位置，尽管他的原意仅仅是充当一名不参与其中的观察者。这事情吓得他魂不附体——呃，还有同时发生的地震——导致那年夏天他烧毁了《海之女》除一份之外的全部拷贝。”
“我们将救回那份拷贝，”戈尔兹说，“虽然已经被烧毁了，但我们将救回那份拷贝！”他开始划向岸边，“我需要对讲机。”他呼哧呼哧地说。蒙上水汽的眼镜呈半透明的白色，反射着灼人的阳光。“找帮手，还有一辆卡车。”
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抓着轿车座位的边缘，觉得自己就快晕车了。戈尔兹开的是拉斯卡塞那辆车，转弯时车速总是太快，而且车里有一股烧塑料的气味。仪表盘上曾经是收音机的地方，如今是一个四周焦黑的黑窟窿。
老嬷住处已经不远了，戈尔兹走110公路从南方过来，马瑞蒂过去三年内只出没于北边沿加利福尼亚大街而下的远处，他有好些年没见过这附近的街道了，他对老树和人行道的记忆大体上还停留在孩提时代。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想道，莫伊拉和我经常骑自行车来往马伦戈大道。历史悠久的单层住宅飞快掠过，但每一幢的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楚。我们和艾杰利家那几个男孩从一家屋顶跳到另一家屋顶，他回忆着，莫伊拉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碰破了脑袋，我背着她走过三个街区回家。
戈尔兹一个急转弯拐上巴茨福德大街，前面左手边视力所及范围内就是老嬷的屋子——冬天里的许多个下午，他在人行道上骑着自行车，装报纸的帆布包已经空了，湿漉漉地拍打着前轮车轴，雨水冲得他满嘴发蜡的橄榄油味道。
此刻他品尝到的是苦涩泪水，他赶忙用袖口擦脸。
老嬷那幢古老的木结构房屋位于巴茨福德大街上，欧几里得路路口的西北角，戈尔兹左转上了欧几里得路，径直开过老嬷家的后院围栏和车库，没有停车。
戈尔兹用单调的声音低低地骂着：“我操，我操，我操。”
“开过头了。”马瑞蒂说。
“我知道，”戈尔兹看着后视镜没好气地说，“路边停了一辆搬家卡车。”他咬了几秒钟下嘴唇，“但我们的卡车还得过几分钟才能到。”
“那些人是来搬棚子里的东西吗？”
“也许吧。”戈尔兹开过五六幢房屋，拐上两条石板铺成的车道，换个方向朝南掉头出来。他靠路边停了车，但没有关掉发动机。前方五十码处，老嬷的后院围栏前，停着一辆卡车和几辆轿车。
“也许是家人，”戈尔兹说，“搬家具什么的。但他们在的时候，我们不能进去。把手套箱里的望远镜拿给我。”
马瑞蒂打开手套箱，把那副沉重的橄榄绿望远镜递给戈尔兹。“看起来不像我的家人。”马瑞蒂说。他们是来搬机器的，他想道。
“也许是雇来的搬运工，”戈尔兹举起望远镜，“闭嘴。”
围栏门开了，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拿着褪了色的草坪躺椅出来。接下来的几个男人搬着用防水油布盖好的方块物体，桌子腿从油布底下伸出来。
马瑞蒂注意到搬桌子的人迈着碎步，每个动作都异常小心，而且桌子本身始终没有摇晃。
“拦住他们，”他坐了起来，“他们在搬机器！”
戈尔兹放下望远镜，无奈地看着他：“只是桌椅而已。”
“该死的，卓别林那块水泥板就在桌上！他们要是松手，桌子立刻就会被压塌！你自己看，那东西多重啊！”
对讲机扣在仪表盘下部，显然没有毁在烧坏收音机的那场火里。戈尔兹立刻拿起麦克风。
“二分位。”他说。
“三分位。”扬声器中传来回答。
“从欧几里得向北开，经过屋子的时候，停在街道对面；那儿有辆搬家卡车，一眼就能看见，停在它的北面。Kix 。”他转动对讲机上的旋钮，然后继续道，“让车上的人出来，跟着车跑，然后你反方向朝南开，尽可能狠地撞向那辆卡车，Wheaties。”
“不行，”马瑞蒂大声说，“那机器有一部分是玻璃，撞上去会弄坏它！”
“Frosted Flakes。”戈尔兹再次切换频率，“改变计划，别撞卡车，千万别撞卡车，明白了吗？”
“放心吧，我们不会撞车。按照你说的地方停车，对吗？Speclal K。”
街上那几个男人抬着防水油布盖着的东西到了搬家卡车的后部，侧放在液压起重台上。
戈尔兹更换频率。“对，准备枪支。我替你们垫后。还有多久？”
“刚经过道奇体育场，”对方答道，“不顾一切的话，5分钟。”
“那就不顾一切吧。”
戈尔兹挂上麦克风。
“那些人看见枪难道不会逃跑？”马瑞蒂试探性地问。他用双膝夹住合在一起的两手，他还没有颤抖，但全身肌肉都已经绷紧。
“如果他们是摩萨德，”戈尔兹说，“身上肯定带了枪。我们唯一的机会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希望他们明白，几小时前这里发生过枪击事件，”马瑞蒂口干舌燥，但就是停不下来，“要是再听见枪声，警察很可能立刻到场。”
“如果他们是摩萨德，那他们肯定清楚，而且绝不在乎。”透过积了灰尘的挡风玻璃，戈尔兹望着街上那几个人。他长出一口气，扭动着仿佛要去拿口袋里的钱包，但抽出来的却是一柄沉重的不锈钢点四五自动手枪，他用大拇指咔嗒一声按下侧面的小杠杆。“今天真够忙的。”
马瑞蒂略略有些高兴，因为他仍能双眼视物，仍能合拢双手，仍能坐在汽车里胡说八道。如果这些人让我在2006年无法使用时间机器，他想道，我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
液压起重台升到搬家卡车车厢底部的高度，四个人开始使劲将防水油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体搬向车厢深处。一个穿蓝色运动服的黑发男子关上后院围栏的门，拖着步子走向卡车车头的乘客一侧。
“必须要跟踪他们，”戈尔兹忽然说，“没法等我们的人了，水泥块显然是他们最后搬的东西。”他刚换到一档，又啪的一声打回停车挡，因为卡车旁的男人抓了一把闪闪发亮的东西，撒在车后的柏油马路上。
“妈的！”戈尔兹大叫。
他推开驾驶员一侧的车门，蹲伏下来，右手前臂摆在车门和倾斜的门柱之间，阳光照在胖手攥着的点四五手枪上。
枪声响得怕人，弹壳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弹了一下，落在马瑞蒂膝头。弹壳很烫，他连忙将它抖落脚下。
戈尔兹又开了三枪，枪声在车内回荡，黄铜弹壳随处飞舞，马瑞蒂连忙用手挡开。终于，戈尔兹停了下来，这时候马瑞蒂才回过神来，抬头透过挡风玻璃张望。
走向车头的男人倒下了，大半个身子在草坪上，一条胳膊垂过路缘。马瑞蒂瞪大眼睛，他能看见后车厢那块防水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体——肯定是卓别林的水泥板。街对面，一个男人走出停在路旁的白色本田车。
下一个瞬间，卡车里油布包裹的方形物体周围光芒四射，不间断的噗噗声在街边的老式住宅间回荡，马瑞蒂身下的轿车乒乓作响，不停颤抖。随着极响亮的噼啪一声，细碎的玻璃碴扎痛了马瑞蒂的面颊，挡风玻璃化为闪闪发亮的白色不规则网格，戈尔兹爬回乘客座位，他连忙低下脑袋。
胖男人伸手打倒车挡，他的手上有一片鲜红色的血迹，引擎咆哮起来，车子猛然向后加速启动，马瑞蒂被安全带勒得向前一栽。戈尔兹扭头去看没有碎裂的后挡风玻璃。马瑞蒂试着抬起头，发现戈尔兹外套的左肩部位有个铅笔直径大小的窟窿，白衬衫已经开始向外渗血。
后轮碾过什么东西，车底下砰然作响，车头随后跳了一下，带绿色橡胶手握的镀铬车把旋转着飞向路缘——局势变化得极快，戈尔兹把车倒到另一侧路缘前，猛打变速杆，换回正常档位，他挥起右拳，击破已经碎裂的挡风玻璃，然后沿着欧几里得大街向北疾驰。马瑞蒂呆若木鸡，仿佛挨了枪子儿的是他一般。戈尔兹碾过的是童年马瑞蒂的幻影，那幻影由多年不变的街道保存至今，时刻投射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他不禁将双掌合得更紧了。
“蒺藜。”戈尔兹大声说，压住在两入耳畔轰鸣的顶头疾风，脸庞苍白得几近绿色。“疼——真疼啊。”
“对不起，我没听懂。”马瑞蒂说。
“我的肩膀，疼死了！”戈尔兹用右手转动方向盘，车右拐上了加利福尼亚大道。
“我指的是——‘蒺藜’是什么？”
“那家伙往马路上撒的东西，有点儿像小姑娘玩的六尖骰子，但个头更大，尖刺更利。没法扫到一边，那东西碰见什么都往里扎，你只能一个一个捡起来，车开过去轮胎就完了，我们没法跟踪他们。”他呼吸急促，每次吐息都带着哨音。“他们得到了机器，我们必须拿到卓别林的电影。”
但录像带被烧毁了，马瑞蒂心想。那群人拿走了机器，现在你没法返回过去拯救那盘录像带了。他万分厌恶自己，他刚刚想到，戈尔兹倒车时碾过的很可能是骑自行车的孩童。
“电影没有被烧毁，”戈尔兹说，“假如达芙妮·马瑞蒂从不存在。”
搬家卡车慢慢起步，沿欧几里得大街向南而去，奥伦·勒皮多普特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倒上车道，跟了上去。若是有其他人试图干涉，他的任务是阻止他们，无论对手是敌方势力还是警察。
他的耳朵还在嗡嗡响。厄尼·伯扎里斯死了。
一名“帮手”抱起路缘上的伯扎里斯，勒皮多普特拿着点二二自动手枪站在街心，两人目光短暂相接。他把伯扎里斯推进卡车车厢，爬上去拽下卷帘车门，然后回头给勒皮多普特比了一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
勒皮多普特边开车边留意各个方向的车辆。看起来没有谁——无论是警察还是其他人——陡然加速，从前方或侧面冲向搬家卡车，他略略松开了紧攥方向盘的手指。
伯扎里斯死了，但勒皮多普特必须集中精神开车。那位年轻的朋友，他再也看不到今天的日落了，但现在不是哀悼的时间。
Baruch Dayan Emet ，勒皮多普特想道。愿正义的法官保佑你。
他翻过手腕看了看表，维也纳那名“喀查”将在一小时后抵达洛城机场。勒皮多普特失去了两名“帮手”和一名特工，违抗了在高级外勤特工到场前不得擅自行动的命令。但是，他得到了爱因斯坦的机器。
电话发出蜂鸣声，他把话筒从架子上拿下来，揿下通话按钮。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四处看了一遍，确保他紧跟着搬家卡车。“你好。”他说。
“是我，”弗兰克·马瑞蒂答道，“你要我半小时后打电话。”
“很好，”勒皮多普特说，“现在，再等半个小时打过来。”
“我们要等多久——”
“很快就有人来接你，”勒皮多普特没让他说完，“耐心点儿。半小时后再通话。”
他必须立刻挂断电话，因为他需要空出一只手擦眼睛。
戈尔兹开车，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在乘客座位上左右摇晃，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别忘了呼吸。
电影没有被烧毁，假如达芙妮·马瑞蒂从不存在。
戈尔兹在加利福尼亚大道上向东一路超车，飞速行驶。他的呼吸声深沉而困难，在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中吹进来的顶头风中清晰可辨。过了几个街区，他横穿过右边车道，拐进居民区里的小马路，慢了下来。
“但达芙妮的确存在。”尽管风声已经小了，马瑞蒂还是扯着嗓门说话。
“而你我正有这番对话，”戈尔兹不耐烦地说，“在你原先的人生中——我猜不止一次吧？并不存在这番对话吧？没有什么……是刻在石板上的。”
“什么意思？你要返回过去，在她小时候杀死她？可你没有时间机器。”
“没有那机器我们也做得到。这是爱因斯坦的另外一件武器，是他无法鼓起勇气告诉罗斯福的武器。原子弹尚在爱因斯坦的良心容忍范围内，但他不能告诉罗斯福如何……删除一个人，让一个人从现实世界中彻底消失，即便事关纳粹也一样。”戈尔兹想笑，但才开口就疼得蹙眉咬牙。“爱因斯坦觉得终结他人的性命是可以接受的，但让他人变得从不存在——没有出生过，没有孕育过——就超出他的容忍范围了。”
马瑞蒂被泪水弄得睁不开眼睛，要是记得戴太阳眼镜就好了。轿车还在慢慢驶过这个街区，经过的古老房屋和草坪无一不在搅扰他的记忆海洋。
这些人能做到这件事情？马瑞蒂想道——假如达芙妮从不存在。
然而，即便是1987年，马瑞蒂也有12年人生和达芙妮紧紧绑在一起，即便在他那段美好人生中也没有两样，他是达芙妮的父亲。如果从未有过女儿，他会变成怎样一个人？
马瑞蒂虽说憎恨达芙妮，憎恨那个他无比了解的人，憎恨那个自1987年就化身怪物的人，那个倒车撞伤他的人，但是，他真的希望要她……要她变得从不存在吗？连一个记得她的人也没有？他今天在老嬷后院见过的小女孩，她难道应该获得如此下场？
达芙妮的灵魂将何去何从？他想。我的灵魂呢？
“风险不小，”戈尔兹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尽管12年的人生还没掀起太大风浪。至少，过去的三天时间将变得截然不同，因为她不再是局中玩家了。风险不小。但啊——”他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气，“但我中了枪，拉斯卡塞多半死了，电影被焚毁，机器落在摩萨德手上——要是说有哪个时间值得重新洗牌，那就是现在了。”
对讲器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一分位。”一个声音说。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其后没有任何共鸣声。
戈尔兹惨白的脸猛地贴了上去，但他立刻收住动作，抬头望着前进的道路，他的手非常缓慢地伸向话筒。
终于把话筒摘了下来。“二分位。”他说。
“回巴士这儿来，”拉斯卡塞仿佛合成器发出的声音说，“我们需要立刻得到叫达芙妮的那个孩子，这件事情只有到这里才能做。”声音响了一些，仿佛有人调大了音量。“把帽带拿来。别弄丢了！把夏洛特也带来。还有——《妈妈的小帮手》 ，快些。”
戈尔兹恶狠狠地凑上去切换频率，手没有松开旋钮。“我没法接夏洛特，你自己去。我需要医生，我中弹了，《怜悯魔鬼》。”他换到下一个频率，靠回原处，清了清嗓子。轿车现在的速度顶多每小时5英里。
“摘掉——帽带。”对讲机里缺乏深度的声音说。
“我在开车，没法——”
“摘掉，要是你做不到，让——老家伙替你摘掉。”
“上帝啊——”戈尔兹伸手探至脑后，拉拽那个黑色颈饰，片刻之后，它啪的一声打开了。他把那东西扔在后座上。“上面没沾血。”他刚开口就被拉斯卡塞的声音打断了。
“安静些，”拉斯卡塞说，“肩胛骨断了，但锁骨下动脉没事。感染的危险总是免不了，但在感染之前，这整条时间线都将湮灭。”
戈尔兹透过挡风玻璃上的弹孔望着道路，半晌没有开口。末了，他微笑着露出两排黄牙。“好，说得好。这下我可有得忙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更换频率后，他继续道，“去棕榈泉路途遥远，你需要开车接应我和我的同伴，这辆车没法开了。我在——”
“别换频率了，你在我的视野之内。停车，我们很快接你。”
戈尔兹挂上麦克风，在座位上蠕动着身躯，他脸色灰白。“最恨他在我体内乱看，”他嘟囔道，“我敢发誓，他一看我就觉得烫。”他把车在路边停下，然后挂了停车挡。“注意到了吗？他不用肉体说话的时候没有法国口音。尽管遣词造句还不地道，但发音总归像美国人了。口音肯定和舌部肌肉有关系。”
尽管车已停稳，但马瑞蒂却不敢松开双手，他怕它们会抖个不住。“假如达芙妮——”他开口道。
“你不用再担心她的事情了，”戈尔兹靠在椅背上，疼得龇牙咧嘴，“在这条新的时间线上，我们也不会来烦你，你根本不会遇见我们。”
“你难道不需要知道时间机器的事情了？”马瑞蒂问，“不用我告诉你们？”
“在我们动手之前，拉斯卡塞会想办法拷问你，他会记住这条时间线，在它坍塌为虚无之后也同样记得，他将是唯一有相关记忆的人。我认为抹杀‘没有老爹’的人就是他，假如在某条时间线上确有其人的话。”
“我——我不会记得她吗？”
戈尔兹在出汗，面色灰败，但他仍饶有兴致地看着马瑞蒂。
“完全不会记得，”他说，“都不是硬盘被消磁之后的那种不记得，而是——怎么说呢——你会变成另外一个全不相同的硬盘。”他想伸手去摸左肩的伤口，但胳膊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垂落。“我也一样。我甚至不会由于没有挨枪子儿感激涕零，因为新的生命线不包括这个事件。今天是永不年八月里的一个星期二。”
马瑞蒂松弛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从他使用机器返回1987年之后就始终紧绷着神经，此刻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好些年没有好好放松过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短句，他允许自己将其大声念了出来：“好极了。”
“比天主教的忏悔强，对吧？剪掉磁带上记录了罪孽的那几码，然后从头再来。根本不需要悔改。”
“《没有老爹》，”马瑞蒂换了个话题，“布莱克那个？”
“哪个布莱克？”
“诗人，主要活跃于18世纪末。”
“喔，知道了，威廉·布莱克。他写了一首关于‘没有老爹’ 的诗？我还以为那是‘垮掉一代’的俚语什么的，和‘爹老头子’差不多。”
“那是布莱克给造物主起的外号，他认为创造了宇宙的那个疯狂神祇不是永恒存在的上帝——袍老人家太过漠然，和宇宙没有半点关系。”
戈尔兹汗湿的脸孔没有任何表情，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问题：“拉斯卡塞，那就是拉斯卡塞杀死的？”
马瑞蒂记得半小时前他在回声公园的湖上思考过的问题，如果戈尔兹能够同时存在于所有时间和所有地点，这位胖男人是否就此成了神？
马瑞蒂耸耸肩，这是戈尔兹此刻无法做的动作。“如果那就是布莱克口中的‘没有老爹’。你从哪儿听见这个字眼的？”
“记得是拉斯卡塞最先使用的。”戈尔兹环顾四周，打量着街道、房屋和阳光下路边的老桉树，马瑞蒂觉得整个场景都让戈尔兹害怕。
“永不年八月，”戈尔兹说，他很虚弱，但态度却很倔犟。“他还在……监控我的生命体征，我能感觉到胸腔中有他的注意力，就仿佛有人从上面拿手电筒照《平面国》 里的A·方块先生一样，窥视他的身体内部。这比赤身裸体更加难堪，我还怎么工作？”
马瑞蒂以为这只是自言自语的反问句，但片刻之后，戈尔兹扭头投来非难的目光。
“怎么工作？”马瑞蒂说，“我不清楚，大概和更高的维度有关系——”
“没说拉斯卡塞，”戈尔兹说，“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丹尼斯，对吧？”他解释道，“拉斯卡塞他全都听得见。我问的是时间机器怎么工作？需要杀人献给‘万古不变者’当买路钱吗？”
“呃，我还没有旅行到‘万古’级的地方——”
“我指的是活物，活生生的存在，名叫‘万古不变者’，你没研究过这些东西？读过《比斯营苏菲亚书》吗？诺斯替和卡拉巴典籍都提到过‘万古不变者’，作为恶魔存在的时间和空间，它们的确是可怖的恶魔，这点请相信我。”
马瑞蒂有些吃惊：“呃，总之不需要杀人献祭。”
戈尔兹换了个姿势，弯着脖子试图去看自己的伤口。“去棕榈泉的路可不短，”他咬牙切齿地说，“进行时间旅行的时候，也许你也变成了一个‘万古不变者’。也许昨天夜里我献的活祭就是给你的。永不年八月——那东西怎么工作？”
“一次性耗尽你的积累质能，用它驱使你离开命定的时间线。爱因斯坦说引力和加速度是一回事——坐在车里，引力拽着我们坐在座椅上，这是情形一；坐在车里，以32英尺每秒平方的加速度向上离开地面，这是情形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不同。松手让铅笔掉落，你可以说它落向地面，也可以说地面迎向它。”
戈尔兹不耐烦地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打个手势要他继续说。
“因此，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马瑞蒂说，“终其一生，无时无刻不受到32英尺每秒平方的加速度影响。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线性速度便会超越光速——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始终在积累质能。破开线性时间离开时，我耗尽了我积累的全部动能。”
所以我才倍感空虚吧？他暗想。
戈尔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道：“希望加利福尼亚在19年后还能存在。按照你的说法，一下子释放出那么多能量，恐怕能把整个加州从美洲大陆炸出去。”
“不，这是一场定向爆炸，向外、向我们的四个维度之外而去，就仿佛用油画表面擦燃火柴，但并不会伤及油画本身——像是大炮飞人一般将我送走。”马瑞蒂紧张地笑了笑，“爱因斯坦在1928年曾以同样方式离开，回来的时候，瑞士仍在原处。”
戈尔兹似乎忘记了肩上的枪伤。“你向过去走了19年。尽其所能的话，你可以走多远？”
“不知道。但我想不会早于1952年我出生的时候，除非我能够跳进我母亲的生命线。”腿在抽痛，他试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当然，绝不可能早于机器被装配起来的时候——机器包括卓别林的水泥板和爱因斯坦的maschinchen本身。我认为老嬷在1931年装起了那机器，又在50年代添加了卓别林的水泥板。”
对讲器蜂鸣起来，拉斯卡塞一无口音二无共鸣的声音说：“你怎么操纵那个maschinchen的？”
马瑞蒂想去拿麦克风，戈尔兹却摇摇头。“说话就行，”胖男人说，“他只是利用扬声器说话而已，并不在任何一个频道上。”
“那是——”马瑞蒂喟然长叹，他无时无刻不觉得空虚异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详细回答。“首先，它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伏特计，能够放大极细微的电压差。十个不停旋转的电容器按序列排开，每一个电容器都将压差放大一级，并传递给下一个电容器，直到你能够感觉到电流的强度——前提是你赤足站在两个极小的黄金接头上，这两个接头大小不及针尖，固定在地板的砖块上。这地方就在老嬷的棚子里，电容器本身放在工作台底下一个巨大的脏兮兮的玻璃圆筒中——现在只怕已经落入那些人之手了！2005年那个玻璃圆筒的确脏兮兮的，也许上次擦洗还是1987年的事情。它看起来很脆弱——片形电容器是用一根玻璃丝串起来的。”
“我们可以重建这个装置，”对讲机那个平板的声音说，“听起来似乎并不特别难。”
马瑞蒂摇摇头，“别忘了我说过‘首先’二字。总而言之，使用者先将双手放入卓别林的掌印中，然后投射两个星光体，分别送至预设好的目标地点——山顶一个，海平面或更低处一个，肉体则留在两者之间的某个位置，赤足站立于黄金电极之上。你们肯定清楚星光体投射，对吧？这样做，你就会同时存在于三个时间壳层中，它们的差别微乎其微，但爱因斯坦的机器能放大这种微小差异，通过地板上的电极发送混合波讯号。因此，你就不存在于任何一个时间壳层中了，而是同时超越了上述三者。为了确保自身安全，你需要三个、三个‘自己’——来分散接下来产生的反作用力。爱因斯坦在1928年只有两个：他自己在阿尔卑斯山上，投射出的星光体在脚下山谷中。这样的设置可以让他穿越时间壳层，但反作用力险些杀死他。”
马瑞蒂透过挡风玻璃上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看见了一段人行道，还有路旁遮阴的蓝花楹木，那些东西看起来比实际上要遥远许多。
“那之后呢？”拉斯卡塞的声音说。
马瑞蒂很想下车。尽管新鲜空气不停从挡风玻璃上的窟窿吹进车里，但塑料燃烧的气味让他作呕，无法伸直的伤腿从脚趾到臀部都痛入骨髓。
“2006年，我擦掉装电容器的玻璃圆筒上的灰尘，”他嗓音沙哑，“借着手电筒的亮光研究它。爱因斯坦，或者是莉赛尔，在十个片状电容器上涂写了希伯来字母，我没法旋转它们，靠近中轴线的字母更是看也看不见，但我在露出来的地方数次读到希伯来单词‘Din’，它是神的十个发散体之一的名字。在他写给莉赛尔的信中，爱因斯坦将Din与宿命论画上了等号。就是以万物为刍狗的那种至高决断。没有概率，没有无常。然而，若是不拆开那个装置，是无法抄录全部文字的。”
“而现在又落在了摩萨德手上。”戈尔兹的声音很虚弱，马瑞蒂扭头去看驾驶员座位上的胖男人，不知道拉斯卡塞偏向乐观主义的诊断是否正确，戈尔兹一脸快死了的模样。也许拉斯卡塞知道他要死了，也希望促成此事。也许这下子拉斯卡塞不需要亲自杀死“没有老爹”了，马瑞蒂想道——也许这下子他再也无法出现了。
“还有，”马瑞蒂继续道，“你无法制造卓别林那块水泥板。”
“你在附近了吗？”戈尔兹怒气冲冲地喘息道，“我们坐在路边一辆挡风玻璃——妈的——破碎的轿车里。”
“离开回声公园才5分钟，”拉斯卡塞的声音似乎并非来自扬声器，而是在直接震动空气。“我已经上了101公路，很快就到帕萨迪纳公路，耐心点，再多等我们几分钟。卓别林水泥板有何特殊？难道……秀兰·邓波儿的不管用？”
马瑞蒂终于发现为何拉斯卡塞说的话让他心烦不已——他的每句话都完全符合抑扬格五音步 。
“那块水泥板，”他说，“是某种时间扭结。和机器在一起的时候，它发挥的作用类似于催化剂，让使用者更容易脱出时间流。我妹妹莫伊拉在2003年申请了对我的人身限制令，她声称我是一个危险的酒鬼！但某天我趁她不在家的时候，闯入那幢该死的屋子，找到了卓别林在1933年到1934年之间写给老嬷的信件。”他讪笑两声，那段记忆让他分了神。“他们曾经有段情缘！1933年老嬷才31岁，可卓别林 ——”
“废话少说，”拉斯卡塞的声音说，“水泥板为何是时间扭结？”
“好吧，好吧，”马瑞蒂皱起眉头，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呃，1933年老嬷返回过去的时候，卓别林正巧和她在一起，有那么几秒钟，他也失去了方位，发现自己占据着自己1928年的躯体，在中国剧院门前，同玛丽·碧克馥和道格拉斯·范朋克并排跪着，将双手按进湿水泥。片刻之后，他回到了万花筒棚子里，时间也变回1933年，但是，”马瑞蒂耸耸肩，“在1928年留下手印的是1933年的卓别林。那块水泥板本身就是违反线性时间的存在物。”
“我已经上了帕萨迪纳公路。”拉斯卡塞空洞的声音说。
还是抑扬格五音步，马瑞蒂心想。双手开始颤抖，他宛如祈祷一般将它们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