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唾液绕着绍尔的鼻子淌了下来。他的视线在碎车机的四壁间弹跳，来来回回，只能看见一小块地方。鼠王毫不动摇地瞪着绍尔，怒气冲天。绍尔发狂般地思考着：鼠王为什么发火？各种念头在脑海里你推我搡。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他们都被捕鼠人捉住了，所以我们才都出现在这里，即将被碾为齑粉，那鼠王究竟为何生气呢？他不像绍尔这样，没被捆得结结实实。他为什么不跳出容器，或者逃之夭夭，或者拯救他们两人的性命呢？
绍尔听着自己急促而难受的呼吸，望着悬在头顶的沉重顶盖，那丑陋的东西充满了势能，充满了郁积的动能。鼠王想把绍尔的视线拉回来，他正在嘟囔些什么，但惊恐的绍尔只是瞪了一眼他的舅舅，然后抬头望着顶盖，上下打量着那东西，等待它的降落。
鼠王摇晃着他的身体，咆哮起来，低沉的吼叫声中充满愤怒。
“该死的你觉得你在耍什么把戏？我出门去散了个步，上去找点儿吃的，留下你睡得像个婴儿，然后怎么着？你居然爬起来跑掉了。”
绍尔拼命摇头，鼠王不耐烦地扯掉了他脸上的绳子。绍尔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然后深深吸气，嘴里的黏液、唾液和少许血液都喷在了鼠王脸上。
鼠王没有闪躲，也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狠狠地扇了绍尔一个耳光。
绍尔觉得很屈辱，他浑身疼痛，鲜血淋漓，这一巴掌带来的刺痛不算什么，但他的愤怒和迷惑终于溢出了堤岸。他吐了一口气，这次呼吸变成了长久的嘶喊，喊出了支离破碎的挫败感。他开始挣扎，感到肌肉紧紧地贴上了他的束缚。
“你在干什么？”他喊道。
鼠王伸手掩住绍尔的嘴。
“别啰嗦了，混账小子。别说搞错了什么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别再出去乱跑，听明白了？”他动也不动地盯着绍尔，伸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将他的命令压进了绍尔的脑袋，“说说你都去了哪儿，又是为啥去的？”
绍尔的声音隔着鼠王的手掌传出来，有些发闷。
“我想出去四处看看，没别的。我没打算惹麻烦。我不是在学习吗？没有人看见我，我攀爬的时候像……你见了一定会骄傲的。”
“别他妈的放屁了！”鼠王咆哮道，“麻烦的眼睛盯着你呢，小子！外面有个无赖想要你的命。我跟你说过了，你被通缉了，你是只猎物，有人正在追杀你……还有我。”
“那就他妈的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绍尔叫嚷道，猛地朝鼠王的脸膛一扬下巴。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你说啊说啊说啊，说些谜语似的话，好像你觉得自己是打他妈的寓言故事里蹦出来的，我没空等你告诉我其中有什么深刻哲理。有东西在追杀我？很好。是什么？告诉我，解释给我听，到底发生了他妈的什么事情！否则就干脆闭嘴！”
寂静又回来了，持续许久。
“鼠头儿，他说得对。他必须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你不能什么也不告诉他。他没法保护自己。”
将绍尔从西大道带回来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从上方飘落，绍尔抬起头，看见他像猴子似的蹲在碎车机的转角上。就在男人盯着绍尔看的时候，红发人也出现了，他忽然出现在黑肤人的旁边，双腿悬在容器中晃动，他似乎从底下一跃而起，落下时恰好臀部着陆。
“他们又是什么人？”绍尔对这两个旁观者扬了扬头，“我还以为是捕鼠人抓住了我。我正走得好好的，那家伙忽然把我捆成了粽子，一路带到这儿来。我还以为他打算拿这东西碾碎我。”
鼠王没有抬头看容器边缘上的那两个男人，即便他们其中的一人开口说话了。
“不止有捕鼠人，小兄弟，知道吗？捕鼠人要的是你和他，还有捕鸟人、捕蛛人、捕蝠人、捕人人和捕万物之人。”
鼠王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就告诉我吧，”绍尔说，“听你的伙伴一句话。我他妈的非得知道不可！还有，给我解开这些玩意儿！”
鼠王从内袋里掏出一柄弹簧刀。刀刃咔哒一声跃出刀鞘，他把刀插进绳索底下，用力一抽。绳子随即散落。鼠王转过头，踱到容器的另一边。绍尔正要说话，但鼠王却抢先开口，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
“小子，你一个字也他妈的别说。我的好小子，如果这能够满足你的愿望，让我跟你话说从头吧。”
绍尔能够看见鼠王已经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其他人也都面对着他：两个在上，一个蹲着，一个像孩童般荡着腿，另一个在底下的角落里对他怒目而视。
绍尔扯掉身上的绳索，退到鼠王对面的角落里坐下，像要保护饱受虐待的躯体似的曲起双膝。他静静聆听。
“介绍一下我的伙伴。”鼠王说。绍尔抬起头。抓他的那男人依旧蹲在上头一动不动。
“小伙子，我叫阿南西[1]。”
“老小子阿南西，”鼠王接过话茬，“哥们多半救了你的小命，没让在外面追杀你的暴徒抓住你。”
绍尔知道阿南西这个名字。他记得自己和一圈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大家都是还在从小瓶子里吸温牛奶的小孩子，听特立尼达裔老师讲述蜘蛛阿南西的故事。但他不记得更多的细节了。
红发人站了起来，在金属边缘上轻松自在地保持着平衡。他夸张地鞠了个躬，伸出一条胳膊扫过背后。他下半身穿着紫红色的正装裤，包得很紧，细节无懈可击，上半身穿着硬领白衬衫，系着黑色裤子背带和鲜花纹理的领带。他的衣着时髦而干净，说话时仍旧带着特别的口音，是绍尔想得到的各种欧洲语调的混合体。
“洛洛向您介绍洛洛。”他说。
“洛洛，别名霍恩鲍姆[2]，鸟的首领。”鼠王说，“我们认识很久了，有时不太友好。我发现你脱钩而去，就叫来了这两位朋友。小子，你可是让我们好一番折腾。你想听捕鼠人的故事对吧？”
“捕蛛人。”阿南西轻声说。
“捕鸟人。”洛洛恶狠狠地说。
鼠王的声音让绍尔不敢动弹。鼠王往后靠了下去。
“你要知道，我们各有各的追随者，你舅舅们，南西、洛洛还有我。洛洛跟着一位画家混了一阵子，我经常喜欢念上一两段诗歌什么的。如果你对诗歌有所了解的话，肯定早就读过这个故事了，因为我曾经跟别人说起过，他记录下来拿给普通人类看——他说那叫童话故事。我无所谓。他爱怎么叫那是他的自由。但他知道这是真事。
“你知道，我并不总是住在烟雾城[3]。我曾经四海为家。我目睹伦敦诞生，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因此我带着我的臣民跳上船舶，扬长而去。你老妈在别处自个儿玩，我跟我的忠实信徒在欧洲各处游历，成群结队奔过大地，我跑最前头，毛皮光滑。我的尾巴一指，老鼠大军就向西而行，或向东而去，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奔过乡野，奔过法兰西的原野，比利时的高台，阿纳姆附近的平地，来到德意志——那时候这些地方还不叫这些名字。
“接下来，我们的肚子开始抱怨，我们四处探寻。我们找到了一个地方，那儿的大麦收成[4]可真是不错……庄稼长得很高，黄澄澄的，熟透了，熟得都快胀裂了。我们来了一场大屠杀。‘好，’我说，‘这样不错。’我们继续前进，放慢速度，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我们穿过丛林，它们恐惧恶徒，便簇拥在我这个首领的身边，奔过白昼与黑夜。我们在河边找到一个小城，请记住，那里算不上特别适合居住的地方，但是地层上裂开了许多竖井，简陋的房屋有成百上千个窟窿，有可以筑巢的角落、檐角和地窖，有成百上千个角落供一只疲惫的老鼠歇息片刻。
“我下达命令，进入小城。居民扔下口袋，目瞪口呆，大为惊恐。后来他们失去了理性，四散而逃，天杀的哀号声叫得震天响……我们的部队蔚为壮观：我们喷涌而入，小城里挤满了我和我的姑娘们小伙子们。我们把吱哇乱叫的居民赶到广场上，他们站在那儿，抱紧了可怜的几件衣服和孩童。我们疲惫不堪，在路上走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我们还是在阳光下骄傲地抬起头来，我们的牙齿无与伦比。
“他们想赶走我们，挥舞着点燃的火把和不足挂齿的小铁铲。我们露出尖牙，深深地咬了下去，他们像胆小的娘们儿似的尖叫着跑远，消失得能有多快就有多快。我们占据了广场。我向大军发号施令。‘很好，’我说，‘快步走吧！小城是我们的了。这是元年：这是鼠年。散开，各自做标记，设置舞台，找到栖息之地，吃饱肚子，谁敢对你们下手，就送来见我。’
“无数小小的柔软躯体四散分开，广场变得空无一人。
“老鼠住进旅馆，住进住宅，住进法院，住进乡野，住进果园。我们满足了建造这些地方的目的。我四处巡游，一个字也不必说，但每只老鼠都知道谁说了算。哪个居民敢对我的人动一根手指头，我就要他好看。人们很快就明白了规矩。
“老鼠就是这么来到哈默尔恩的。”
“绍尔啊绍尔，你真该看看当初的我们。好时光啊，一去不返了，最好的时光。小城是我们的。我长胖了，毛皮光滑。我们和狗作战，屠杀猫儿。城里最响亮的声音就是老鼠在交谈，我们吱吱喳喳，我们制定计划。这些谷子是我的，那块地盘是我的。他们烹饪的食物，我们要先分走一份。这些都是我的，是我的王国，我最鼎盛的时代。我是大帝，我制定规则，我是警察，我是陪审团，我是法官，偶尔在场合需要的时候，我也是刽子手。
“我们的小城出了名，老鼠成群结队而来，加入我们建立的小小香格里拉，来到我们统治的地区。我是首领。
“直到那个恶棍，那个杂种，那个天杀的游吟歌手，那个愚蠢的没品味的狗屎堆，穿着那身可笑的衣服，带着得意洋洋的娘娘腔——直到他走进这座小城为止。
“第一次听说他，是我的一个姑娘告诉我：有个怪人跟市长偷偷摸摸地在城门口相会，他身穿两种颜色的外套。‘好啊，’我说，‘他们要耍花招了，他们觉得在袖口藏了张好牌。’我转身在他们的广场撒尿，但接下来的事情实在让我伤心。
“飘来一个音符。
“音乐，空气中飘荡着音乐。又是一个音符，我竖起耳朵，想听清楚那是什么。全城各处的洞口都探出了光滑的小小棕色脑袋。
“接着，传来了第三个音符，末日就此降临。
“忽然间，我听见了什么异响：有人从碗里往外刮内脏，一个巨大的碗。我都能看得见！我听见苹果滚成了堆，我的臣民开始向前移动。我听见有谁离开时忘了关橱柜，我知道那扇门通向魔鬼的食品储藏室……那扇门敞开了，我能闻到里面的食物气味，我必须找到它在哪里，我必须全都吃掉。
“我开始前行，我能听见隆隆声，大地在震动，几千万只小爪子同时奔跑，附近挤满了我的小小臣民，它们都在欢呼雀跃。它们也听见了食物在召唤。
“我跃下山墙，在老鼠的激流中溅起水花，周围都是我的姑娘、我的小伙子、我的情人、我的士兵，大的肥的小的棕的黑的快的老的慢的好动的全都在这儿，我们都在奔向食物。
“我贪婪地不停奔跑，胸腹间忽然升起怪异的恐怖感。我的理性跳了出来，我发现我们正在前去的地方没有食物。
“‘停下！’我尖叫，可谁也不听我的。他们撞开我的屁股，向前飞奔。‘别去！’我喊道，但饥饿的长河却在我两边分开，然后再次合流。
“我觉得饥饿感还在增强，我跑到旁边，牙齿死死地咬住一扇木门，能咬多紧就咬多紧，用我强壮的两颚稳住身体。我的四肢在舞动，它们想听从那音乐，想要食物，但我的嘴巴咬得很紧。每次感到意识变得虚弱，我就咬得更深几分，扣紧我的下颚……但灾难还是没有放过我。
“我咬掉了一口木门。嘴巴啪的一下松开，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置身于我的臣民汇成的河流中了，饥饿和喜悦交替占据我的大脑，我只想咬那东西一口——但是还有绝望，我是鼠王，我知道我和我的子民正在面对何等厄运，谁也不肯听从我的号令。马上就要发生可怖的惨事了。
“我们被迫前进，我从眼角看见人们探出窗口，那些狗娘养的居然一个个都在鼓掌欢呼。我们一起飞奔，无数的四条腿随着那……可憎的笛声飞快运转，尾巴像节拍器似的摆来摆去。
“我看得见我们在奔向何处，短短旅程的终点就在城郊，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终点就在那儿，与城墙外的粮仓呈一条直线。过了粮仓，在那些显眼的建筑背后，正如海洋般咆哮着穿过乡野的是那条宽阔而多石的大河，污秽不堪，带着打旋的粪便、泥土和雨水奔流着。
“就在桥边，我瞥见了那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家伙，他正在吹奏长笛。他的脑袋起起落落，我见到他边演奏边在嘴角挤出看了就恶心的笑容。跑在最前面的老鼠已经上了桥，我看见它们平静地跑向桥面边缘，毫无不安，眼睛里只有堆积成山的可爱食物，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我看见他们准备要跳，我喊叫着要他们停下，但这就仿佛顶风撒尿，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们走下桥面的石壁，跳进河水。
“桥下响起了最刺耳的吱吱叫声，但他们的兄弟姐妹却充耳不闻。他们听见的只是裹着糖衣的诱惑舞曲。
“第二排落在他们的同伴头上，接着是更多——河流在沸腾。我忍受不了了，我能听见他们在惨叫，每一声都在我身上插下一刀，我的姑娘们小伙子们在水里失去性命，拼命把脑袋探出水面，老鼠会游泳但游不过这么湍急的河流。我听见哀嚎和恸哭，他们的躯体被带向下游，而我那几条该死的腿却还在奔跑。我在鼠群中拼命后撤，我想转身，想比其他老鼠跑得更慢些，我感觉到他们跑过我的身边，那家伙在桥上看着我，恶魔的长笛仍旧凑在嘴边，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我知道他看出了我是鼠王。
“我经过的时候，他笑得更灿烂了，对我鞠了个躬，我踏上桥面，跃入河水。”
洛洛倒吸一口冷气，阿南西喃喃自语了些什么。三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神投向前方，各自陷入回忆。
“河水冰冷刺骨，我碰到河水脑子彻底清醒过来。每一下溅水声立刻就会引来一下尖叫声，我可怜的小小臣民拼命把鼻子探进空中，都在想‘我他妈的为啥在这儿’？它们都在忙着死去。
“越来越多的躯体跳进河流，加入他们的行列，越来越多的毛皮浸泡在水中，感觉到河水拽着他们下沉，滑到上面一层的底下去，他们在惊恐中胡乱朝各个方向挥爪，撕裂了其他老鼠的肚皮和眼睛，把兄弟姐妹拽进没有空气的水下。
“我踢打着四肢想逃开。有许多老鼠都在疯狂地向前蹬腿，老鼠的躯体构成了一个岛屿，为了爬到顶上他们自相残杀，底层的老鼠纷纷死去，消失在下面的河水中。
“水塞住了我的肺部。我听见自己吸气呼气的声音惊恐而不连贯，我狂暴地吞咽、反胃、呼吸。波浪带着我四处乱撞，将我投向礁石，四面八方都是成千上万死去的老鼠。我仅仅能够分辨得出长笛的怪声。到了河里，笛声便被剥去了魔力，只剩下了呜咽的音调。我能够听见更多的老鼠跃入大河自杀时的溅水声，永无休止，残酷无情。四周充斥着尖叫声和呛水声。僵硬的小小躯体载浮载沉，漂过我的身边，仿佛地狱港口的无数浮标。这是世界末日，我相信。发臭的河水充满我的两肺，我沉了下去。
“到处都是尸体。
“尸体跟随波涛移动，透过半睁的眼睛，我能看见的只有它们，围绕着我，悬在水面之下，我下沉的时候，上面、下面全是它们，一团团褐色物体在接近。在一片昏暗中，我吐出了最后几个气泡，我能看见水底的这片藏骸所，这片杀戮地，边缘尖锐的黑色岩石成了鼠族的屠场，尸体堆积如山——毛皮还没长全的幼鼠、年迈的灰色雄鼠、肥胖的主妇、好斗的青少年、健壮的、病弱的——数不胜数的死者随着上面的激流漂动。
“我独自凝视这场种族浩劫。”
听着鼠王的讲述，溺死的鼠群仿佛在绍尔眼前浮动。他的肺部挣扎着吸入空气，耳朵里不住地怦怦轰鸣。
鼠王的声音又回来了。死亡的音调悄悄爬进了他的叙述中，此刻又忽然消失。
“我睁开眼睛，说，‘不。’
“我突然蹬腿，离开了灾难的现场。我没有空气了，请别忘记，我的两肺在惊呼救命，每一下心跳都像是一次鞭策，我爬出宁静的水底，见到了光亮，隔着头顶上的河水，我能听见叫喊声；我拨动四肢，不停游动，最后终于把脸探进了空气中。
“我像瘾君子似的猛吸空气。如饥似渴。
“我扭过头，事情还在继续，死亡依然不断，但水面上的浮沫已经低得多了，也没有老鼠继续从天上掉下来。我望着拿长笛的男人走开。
“他没有看见我在望着他。
“望着他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偿命。
“我拖着身体爬出河水，找了块石头躺在底下。濒死老鼠的哭喊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河水冲走了所有痕迹。我躺在那里，一边喘息，一边发誓要为我的鼠民报仇。
“诗人称我凯撒、渡过河流活下来的人。但那不是我的卢比孔[5]，而是我的冥河。我应该死去。我应该是一只溺死的老鼠。也许我的确是。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也许活下来的根本不是我自己，也许是纯粹的仇恨渗进了我的骨骼，推着我起来为生命挣扎。
“我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哈默尔恩那些杂种的儿女也死了，这满足委实微不足道。愚不可及的混账东西，居然敢糊弄吹笛手，鼓掌欢送我们去死的那些蠢货扭曲了嘴脸，像是被胶水粘在大街小巷里哭喊，而他们的孩子跟着笛声蹦蹦跳跳地离开，看着这幕场景，我可真是心花怒放。吹笛子的娘娘腔让大山为那些小兔崽子裂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进去，我甚至高兴地微笑了起来。因为那些小渣滓都去了地狱，他们甚至都还没死，他们根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而孩子们的父母知道得很清楚。
“我说过了，这多少让我有些满足。
“但是，我更想找那个天杀的游吟歌手算账。他是真正的犯人。他欠了我好大一笔。”
鼠王语气中的怨毒让绍尔不由得颤抖，但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他的颤抖停下了。
“他吸走了天空中所有的鸟儿，还奚落我，让我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发狂。”洛洛开口说话了，梦幻般的语气与鼠王如出一辙，“我逃进疯人院，忘记了我的身份，认为我只是一个幻想自己是鸟王的狂人。我在笼子里烂了很多年，最后我终于记起往事，逃了出来。”
“他去过巴格达的宫殿，清理掉了所有的蝎子和我的小伙伴。他用陶笛召唤我，我迷失了意识，他虐待我，殴打我，重重地伤害我。所有的小蜘蛛都看见了。”阿南西轻声说道。
这三位王者都被阉割了，被吹笛手褫夺了力量。绍尔回忆起下水道里老鼠的轻慢和唾弃。
“所以老鼠不肯顺从你。”他看着鼠王，喃喃低语道。
“阿南西和洛洛被抓住的时候，有些族民亲眼目睹他们受苦，看见洛洛迷失心智，看见阿南西遭受折磨。他们是君王受难的见证人。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清楚明白。
“而我的老鼠，我的大军，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所有的老鼠都遭受了迷惑。溺水不会留下印记，没有伤疤和绷带能证明这场劫难。城镇和乡野谣言四起，说鼠王逃跑了，任由臣民溺死在涨水的河里。他们废黜了我。一群蠢货！他们哪里有独立生存的心智？他们失去了控制，陷入无政府状态。烟雾城应该由我们统治，结果现在却一片混乱。我卸下王冠已有五百多年了。”
听着鼠王的叙述，绍尔想起了那些在地道里围住他苦苦哀求的老鼠。他什么也没有说。
“阿南西和洛洛，他们仍在统治，也许有些残忍，他们向吹笛手鞠躬投降，但保住了王国。我想要我的王国。”
“假如，”绍尔慢慢地说，“你能击败吹笛手，你认为老鼠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鼠王没有答话。
“吹笛手在全世界漫游，”洛洛用单调的声音说，“自从他上次将我投进鸟笼，有一百年没来过了。我知道他已经回归，因为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召唤我的所有鸟儿集合，但他们却没来。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们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那支该死的笛子。”
“有时候，蜘蛛从我身边逃开，像是在遵从别人的号令。坏人回到伦敦城了，千真万确，这次他非得要鼠头儿死不可。”
“谁也没有逃脱过，小子，你明白吗？只除了我，”鼠王说，“他先羞辱了洛洛和阿南西，然后放他们走，他觉得这样能让他们明白谁是老大。只有我，他要我的性命。我是自己逃脱的。七百年了，他始终想纠正当年的错误。他发现我有个外甥，就前去找你。他正在追杀你。他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
阿南西和洛洛对视一眼，然后低头望向绍尔。
“他是什么？”绍尔低声说。
“贪婪。”阿南西说。
“欲求。”洛洛说。
“他为拥有而存在，”鼠王说，“他总要吞没各种事物，所以才对我如此恼怒，因为我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死里逃生。他是自恋症的魂魄。他吞噬各种各样的东西，以证明其存在价值。”
“他能迷惑万事万物。”阿南西说。
“他是欲望的化身。”洛洛说，“他从不满足。”
“他能够选择，明白吗？”鼠王说，“我该召唤老鼠呢，还是鸟儿，还是蜘蛛？狗？猫？鱼？狐狸？水貂？小孩？他能激起所有生物的兴趣，只要他喜欢，谁也躲不过他的魅惑力。只需要选择对象，演奏合适的旋律。绍尔，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只有你除外。
“他迷惑不了你，绍尔。
“你是老鼠，也是人类，你比这两者既多些又少些。召唤老鼠，你属于人类的部分对其置之不理。召唤人类，你属于老鼠的部分一甩尾巴就逃走了。他迷惑不了你，绍尔。你是双重麻烦。你是我的恶魔，绍尔，你是我的王牌。我的锦囊妙计。你是他最可怕的噩梦。他无法同时演奏两种旋律，绍尔。他迷惑不了你。
“不，他只想杀死你。”
谁也没有说话。三束朦胧的视线刺穿了绍尔。
“但无需惊慌，小子。这儿的事情即将改变，”鼠王忽然恶狠狠地说道，“要知道，我和我的伙伴怒不可遏。我们受够了。吹笛手欠洛洛的，他害得洛洛丧失了理智。阿南西被苦苦折磨，他的几条腿至今还在疼痛——而且是当着他的臣民面前。而我……那混蛋欠我的，因为他窃取了我的王国，我想夺回我的王位。”
“复仇。”洛洛说。
“复仇。”阿南西说。
“复仇是正当的，”鼠王说，“吹笛手那狗娘养的准备好承受动物的魔法吧。”
“你们三位……”绍尔说，“前去打倒他的，就只有你们三位吗？”
“还有别人，”洛洛说，“但不在这儿，不能胜任这个任务。猫王梯培[6]，他受困于梦魇之中，那是名叫约尔的人讲的故事。卡塔瑞斯，母狗王，她和狗一同奔跑，她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巴卜先生，蝇王，[7]靠不住的凶手，我没法与他共事。”阿南西说。
“还有别人，但我们是天命所归的核心，是受苦者，有旧账要跟他清算，”鼠王说，“我们要和他再次开战。而你，小子，你能帮助我们。” [1] 阿南西（Anansi）：在加勒比海地区又名南西，是起源于西非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天神之子，常以蜘蛛、人类，或者两者的混合体形象出现。
[2] 霍恩鲍姆（Hornebom）：典出麦克斯·恩斯特（Max Ernst）所创造的鸟首领角色。
[3] 烟雾城（Smoke）：伦敦的别名。
[4] 此处原用词John Barleycorn，系英格兰文化中大麦及其酿造物的人格化代称。
[5] 卢比孔（Rubicon）：发源于意大利中北部的河流，公元前49年，朱利乌斯·凯撒率军渡河，拉开内战序幕。后隐喻为越过或经过就无可挽回的界线，通常造成不可改变的责任。
[6] 梯培（Tibault）：典出列那狐（Reynard the Fox）故事中的猫角色，在莎翁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亦有同名角色，被讥讽地称为“猫之王子”，因其挥舞刀剑时仅能发出嘶嘶响声。
[7] 巴卜先生（Mr.Bub）：典出“蝇王”别西卜（Beelzebub），绯尼基人的神，新约圣经中称其为鬼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绍尔听着自己急促而难受的呼吸，望着悬在头顶的沉重顶盖，那丑陋的东西充满了势能，充满了郁积的动能。鼠王想把绍尔的视线拉回来，他正在嘟囔些什么，但惊恐的绍尔只是瞪了一眼他的舅舅，然后抬头望着顶盖，上下打量着那东西，等待它的降落。
鼠王摇晃着他的身体，咆哮起来，低沉的吼叫声中充满愤怒。
“该死的你觉得你在耍什么把戏？我出门去散了个步，上去找点儿吃的，留下你睡得像个婴儿，然后怎么着？你居然爬起来跑掉了。”
绍尔拼命摇头，鼠王不耐烦地扯掉了他脸上的绳子。绍尔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然后深深吸气，嘴里的黏液、唾液和少许血液都喷在了鼠王脸上。
鼠王没有闪躲，也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狠狠地扇了绍尔一个耳光。
绍尔觉得很屈辱，他浑身疼痛，鲜血淋漓，这一巴掌带来的刺痛不算什么，但他的愤怒和迷惑终于溢出了堤岸。他吐了一口气，这次呼吸变成了长久的嘶喊，喊出了支离破碎的挫败感。他开始挣扎，感到肌肉紧紧地贴上了他的束缚。
“你在干什么？”他喊道。
鼠王伸手掩住绍尔的嘴。
“别啰嗦了，混账小子。别说搞错了什么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别再出去乱跑，听明白了？”他动也不动地盯着绍尔，伸手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将他的命令压进了绍尔的脑袋，“说说你都去了哪儿，又是为啥去的？”
绍尔的声音隔着鼠王的手掌传出来，有些发闷。
“我想出去四处看看，没别的。我没打算惹麻烦。我不是在学习吗？没有人看见我，我攀爬的时候像……你见了一定会骄傲的。”
“别他妈的放屁了！”鼠王咆哮道，“麻烦的眼睛盯着你呢，小子！外面有个无赖想要你的命。我跟你说过了，你被通缉了，你是只猎物，有人正在追杀你……还有我。”
“那就他妈的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绍尔叫嚷道，猛地朝鼠王的脸膛一扬下巴。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你说啊说啊说啊，说些谜语似的话，好像你觉得自己是打他妈的寓言故事里蹦出来的，我没空等你告诉我其中有什么深刻哲理。有东西在追杀我？很好。是什么？告诉我，解释给我听，到底发生了他妈的什么事情！否则就干脆闭嘴！”
寂静又回来了，持续许久。
“鼠头儿，他说得对。他必须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你不能什么也不告诉他。他没法保护自己。”
将绍尔从西大道带回来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从上方飘落，绍尔抬起头，看见他像猴子似的蹲在碎车机的转角上。就在男人盯着绍尔看的时候，红发人也出现了，他忽然出现在黑肤人的旁边，双腿悬在容器中晃动，他似乎从底下一跃而起，落下时恰好臀部着陆。
“他们又是什么人？”绍尔对这两个旁观者扬了扬头，“我还以为是捕鼠人抓住了我。我正走得好好的，那家伙忽然把我捆成了粽子，一路带到这儿来。我还以为他打算拿这东西碾碎我。”
鼠王没有抬头看容器边缘上的那两个男人，即便他们其中的一人开口说话了。
“不止有捕鼠人，小兄弟，知道吗？捕鼠人要的是你和他，还有捕鸟人、捕蛛人、捕蝠人、捕人人和捕万物之人。”
鼠王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就告诉我吧，”绍尔说，“听你的伙伴一句话。我他妈的非得知道不可！还有，给我解开这些玩意儿！”
鼠王从内袋里掏出一柄弹簧刀。刀刃咔哒一声跃出刀鞘，他把刀插进绳索底下，用力一抽。绳子随即散落。鼠王转过头，踱到容器的另一边。绍尔正要说话，但鼠王却抢先开口，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
“小子，你一个字也他妈的别说。我的好小子，如果这能够满足你的愿望，让我跟你话说从头吧。”
绍尔能够看见鼠王已经转过身来，正面对着他。其他人也都面对着他：两个在上，一个蹲着，一个像孩童般荡着腿，另一个在底下的角落里对他怒目而视。
绍尔扯掉身上的绳索，退到鼠王对面的角落里坐下，像要保护饱受虐待的躯体似的曲起双膝。他静静聆听。
“介绍一下我的伙伴。”鼠王说。绍尔抬起头。抓他的那男人依旧蹲在上头一动不动。
“小伙子，我叫阿南西[1]。”
“老小子阿南西，”鼠王接过话茬，“哥们多半救了你的小命，没让在外面追杀你的暴徒抓住你。”
绍尔知道阿南西这个名字。他记得自己和一圈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大家都是还在从小瓶子里吸温牛奶的小孩子，听特立尼达裔老师讲述蜘蛛阿南西的故事。但他不记得更多的细节了。
红发人站了起来，在金属边缘上轻松自在地保持着平衡。他夸张地鞠了个躬，伸出一条胳膊扫过背后。他下半身穿着紫红色的正装裤，包得很紧，细节无懈可击，上半身穿着硬领白衬衫，系着黑色裤子背带和鲜花纹理的领带。他的衣着时髦而干净，说话时仍旧带着特别的口音，是绍尔想得到的各种欧洲语调的混合体。
“洛洛向您介绍洛洛。”他说。
“洛洛，别名霍恩鲍姆[2]，鸟的首领。”鼠王说，“我们认识很久了，有时不太友好。我发现你脱钩而去，就叫来了这两位朋友。小子，你可是让我们好一番折腾。你想听捕鼠人的故事对吧？”
“捕蛛人。”阿南西轻声说。
“捕鸟人。”洛洛恶狠狠地说。
鼠王的声音让绍尔不敢动弹。鼠王往后靠了下去。
“你要知道，我们各有各的追随者，你舅舅们，南西、洛洛还有我。洛洛跟着一位画家混了一阵子，我经常喜欢念上一两段诗歌什么的。如果你对诗歌有所了解的话，肯定早就读过这个故事了，因为我曾经跟别人说起过，他记录下来拿给普通人类看——他说那叫童话故事。我无所谓。他爱怎么叫那是他的自由。但他知道这是真事。
“你知道，我并不总是住在烟雾城[3]。我曾经四海为家。我目睹伦敦诞生，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因此我带着我的臣民跳上船舶，扬长而去。你老妈在别处自个儿玩，我跟我的忠实信徒在欧洲各处游历，成群结队奔过大地，我跑最前头，毛皮光滑。我的尾巴一指，老鼠大军就向西而行，或向东而去，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奔过乡野，奔过法兰西的原野，比利时的高台，阿纳姆附近的平地，来到德意志——那时候这些地方还不叫这些名字。
“接下来，我们的肚子开始抱怨，我们四处探寻。我们找到了一个地方，那儿的大麦收成[4]可真是不错……庄稼长得很高，黄澄澄的，熟透了，熟得都快胀裂了。我们来了一场大屠杀。‘好，’我说，‘这样不错。’我们继续前进，放慢速度，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我们穿过丛林，它们恐惧恶徒，便簇拥在我这个首领的身边，奔过白昼与黑夜。我们在河边找到一个小城，请记住，那里算不上特别适合居住的地方，但是地层上裂开了许多竖井，简陋的房屋有成百上千个窟窿，有可以筑巢的角落、檐角和地窖，有成百上千个角落供一只疲惫的老鼠歇息片刻。
“我下达命令，进入小城。居民扔下口袋，目瞪口呆，大为惊恐。后来他们失去了理性，四散而逃，天杀的哀号声叫得震天响……我们的部队蔚为壮观：我们喷涌而入，小城里挤满了我和我的姑娘们小伙子们。我们把吱哇乱叫的居民赶到广场上，他们站在那儿，抱紧了可怜的几件衣服和孩童。我们疲惫不堪，在路上走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我们还是在阳光下骄傲地抬起头来，我们的牙齿无与伦比。
“他们想赶走我们，挥舞着点燃的火把和不足挂齿的小铁铲。我们露出尖牙，深深地咬了下去，他们像胆小的娘们儿似的尖叫着跑远，消失得能有多快就有多快。我们占据了广场。我向大军发号施令。‘很好，’我说，‘快步走吧！小城是我们的了。这是元年：这是鼠年。散开，各自做标记，设置舞台，找到栖息之地，吃饱肚子，谁敢对你们下手，就送来见我。’
“无数小小的柔软躯体四散分开，广场变得空无一人。
“老鼠住进旅馆，住进住宅，住进法院，住进乡野，住进果园。我们满足了建造这些地方的目的。我四处巡游，一个字也不必说，但每只老鼠都知道谁说了算。哪个居民敢对我的人动一根手指头，我就要他好看。人们很快就明白了规矩。
“老鼠就是这么来到哈默尔恩的。”
“绍尔啊绍尔，你真该看看当初的我们。好时光啊，一去不返了，最好的时光。小城是我们的。我长胖了，毛皮光滑。我们和狗作战，屠杀猫儿。城里最响亮的声音就是老鼠在交谈，我们吱吱喳喳，我们制定计划。这些谷子是我的，那块地盘是我的。他们烹饪的食物，我们要先分走一份。这些都是我的，是我的王国，我最鼎盛的时代。我是大帝，我制定规则，我是警察，我是陪审团，我是法官，偶尔在场合需要的时候，我也是刽子手。
“我们的小城出了名，老鼠成群结队而来，加入我们建立的小小香格里拉，来到我们统治的地区。我是首领。
“直到那个恶棍，那个杂种，那个天杀的游吟歌手，那个愚蠢的没品味的狗屎堆，穿着那身可笑的衣服，带着得意洋洋的娘娘腔——直到他走进这座小城为止。
“第一次听说他，是我的一个姑娘告诉我：有个怪人跟市长偷偷摸摸地在城门口相会，他身穿两种颜色的外套。‘好啊，’我说，‘他们要耍花招了，他们觉得在袖口藏了张好牌。’我转身在他们的广场撒尿，但接下来的事情实在让我伤心。
“飘来一个音符。
“音乐，空气中飘荡着音乐。又是一个音符，我竖起耳朵，想听清楚那是什么。全城各处的洞口都探出了光滑的小小棕色脑袋。
“接着，传来了第三个音符，末日就此降临。
“忽然间，我听见了什么异响：有人从碗里往外刮内脏，一个巨大的碗。我都能看得见！我听见苹果滚成了堆，我的臣民开始向前移动。我听见有谁离开时忘了关橱柜，我知道那扇门通向魔鬼的食品储藏室……那扇门敞开了，我能闻到里面的食物气味，我必须找到它在哪里，我必须全都吃掉。
“我开始前行，我能听见隆隆声，大地在震动，几千万只小爪子同时奔跑，附近挤满了我的小小臣民，它们都在欢呼雀跃。它们也听见了食物在召唤。
“我跃下山墙，在老鼠的激流中溅起水花，周围都是我的姑娘、我的小伙子、我的情人、我的士兵，大的肥的小的棕的黑的快的老的慢的好动的全都在这儿，我们都在奔向食物。
“我贪婪地不停奔跑，胸腹间忽然升起怪异的恐怖感。我的理性跳了出来，我发现我们正在前去的地方没有食物。
“‘停下！’我尖叫，可谁也不听我的。他们撞开我的屁股，向前飞奔。‘别去！’我喊道，但饥饿的长河却在我两边分开，然后再次合流。
“我觉得饥饿感还在增强，我跑到旁边，牙齿死死地咬住一扇木门，能咬多紧就咬多紧，用我强壮的两颚稳住身体。我的四肢在舞动，它们想听从那音乐，想要食物，但我的嘴巴咬得很紧。每次感到意识变得虚弱，我就咬得更深几分，扣紧我的下颚……但灾难还是没有放过我。
“我咬掉了一口木门。嘴巴啪的一下松开，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置身于我的臣民汇成的河流中了，饥饿和喜悦交替占据我的大脑，我只想咬那东西一口——但是还有绝望，我是鼠王，我知道我和我的子民正在面对何等厄运，谁也不肯听从我的号令。马上就要发生可怖的惨事了。
“我们被迫前进，我从眼角看见人们探出窗口，那些狗娘养的居然一个个都在鼓掌欢呼。我们一起飞奔，无数的四条腿随着那……可憎的笛声飞快运转，尾巴像节拍器似的摆来摆去。
“我看得见我们在奔向何处，短短旅程的终点就在城郊，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终点就在那儿，与城墙外的粮仓呈一条直线。过了粮仓，在那些显眼的建筑背后，正如海洋般咆哮着穿过乡野的是那条宽阔而多石的大河，污秽不堪，带着打旋的粪便、泥土和雨水奔流着。
“就在桥边，我瞥见了那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家伙，他正在吹奏长笛。他的脑袋起起落落，我见到他边演奏边在嘴角挤出看了就恶心的笑容。跑在最前面的老鼠已经上了桥，我看见它们平静地跑向桥面边缘，毫无不安，眼睛里只有堆积成山的可爱食物，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我看见他们准备要跳，我喊叫着要他们停下，但这就仿佛顶风撒尿，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们走下桥面的石壁，跳进河水。
“桥下响起了最刺耳的吱吱叫声，但他们的兄弟姐妹却充耳不闻。他们听见的只是裹着糖衣的诱惑舞曲。
“第二排落在他们的同伴头上，接着是更多——河流在沸腾。我忍受不了了，我能听见他们在惨叫，每一声都在我身上插下一刀，我的姑娘们小伙子们在水里失去性命，拼命把脑袋探出水面，老鼠会游泳但游不过这么湍急的河流。我听见哀嚎和恸哭，他们的躯体被带向下游，而我那几条该死的腿却还在奔跑。我在鼠群中拼命后撤，我想转身，想比其他老鼠跑得更慢些，我感觉到他们跑过我的身边，那家伙在桥上看着我，恶魔的长笛仍旧凑在嘴边，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我知道他看出了我是鼠王。
“我经过的时候，他笑得更灿烂了，对我鞠了个躬，我踏上桥面，跃入河水。”
洛洛倒吸一口冷气，阿南西喃喃自语了些什么。三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神投向前方，各自陷入回忆。
“河水冰冷刺骨，我碰到河水脑子彻底清醒过来。每一下溅水声立刻就会引来一下尖叫声，我可怜的小小臣民拼命把鼻子探进空中，都在想‘我他妈的为啥在这儿’？它们都在忙着死去。
“越来越多的躯体跳进河流，加入他们的行列，越来越多的毛皮浸泡在水中，感觉到河水拽着他们下沉，滑到上面一层的底下去，他们在惊恐中胡乱朝各个方向挥爪，撕裂了其他老鼠的肚皮和眼睛，把兄弟姐妹拽进没有空气的水下。
“我踢打着四肢想逃开。有许多老鼠都在疯狂地向前蹬腿，老鼠的躯体构成了一个岛屿，为了爬到顶上他们自相残杀，底层的老鼠纷纷死去，消失在下面的河水中。
“水塞住了我的肺部。我听见自己吸气呼气的声音惊恐而不连贯，我狂暴地吞咽、反胃、呼吸。波浪带着我四处乱撞，将我投向礁石，四面八方都是成千上万死去的老鼠。我仅仅能够分辨得出长笛的怪声。到了河里，笛声便被剥去了魔力，只剩下了呜咽的音调。我能够听见更多的老鼠跃入大河自杀时的溅水声，永无休止，残酷无情。四周充斥着尖叫声和呛水声。僵硬的小小躯体载浮载沉，漂过我的身边，仿佛地狱港口的无数浮标。这是世界末日，我相信。发臭的河水充满我的两肺，我沉了下去。
“到处都是尸体。
“尸体跟随波涛移动，透过半睁的眼睛，我能看见的只有它们，围绕着我，悬在水面之下，我下沉的时候，上面、下面全是它们，一团团褐色物体在接近。在一片昏暗中，我吐出了最后几个气泡，我能看见水底的这片藏骸所，这片杀戮地，边缘尖锐的黑色岩石成了鼠族的屠场，尸体堆积如山——毛皮还没长全的幼鼠、年迈的灰色雄鼠、肥胖的主妇、好斗的青少年、健壮的、病弱的——数不胜数的死者随着上面的激流漂动。
“我独自凝视这场种族浩劫。”
听着鼠王的讲述，溺死的鼠群仿佛在绍尔眼前浮动。他的肺部挣扎着吸入空气，耳朵里不住地怦怦轰鸣。
鼠王的声音又回来了。死亡的音调悄悄爬进了他的叙述中，此刻又忽然消失。
“我睁开眼睛，说，‘不。’
“我突然蹬腿，离开了灾难的现场。我没有空气了，请别忘记，我的两肺在惊呼救命，每一下心跳都像是一次鞭策，我爬出宁静的水底，见到了光亮，隔着头顶上的河水，我能听见叫喊声；我拨动四肢，不停游动，最后终于把脸探进了空气中。
“我像瘾君子似的猛吸空气。如饥似渴。
“我扭过头，事情还在继续，死亡依然不断，但水面上的浮沫已经低得多了，也没有老鼠继续从天上掉下来。我望着拿长笛的男人走开。
“他没有看见我在望着他。
“望着他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偿命。
“我拖着身体爬出河水，找了块石头躺在底下。濒死老鼠的哭喊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河水冲走了所有痕迹。我躺在那里，一边喘息，一边发誓要为我的鼠民报仇。
“诗人称我凯撒、渡过河流活下来的人。但那不是我的卢比孔[5]，而是我的冥河。我应该死去。我应该是一只溺死的老鼠。也许我的确是。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也许活下来的根本不是我自己，也许是纯粹的仇恨渗进了我的骨骼，推着我起来为生命挣扎。
“我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哈默尔恩那些杂种的儿女也死了，这满足委实微不足道。愚不可及的混账东西，居然敢糊弄吹笛手，鼓掌欢送我们去死的那些蠢货扭曲了嘴脸，像是被胶水粘在大街小巷里哭喊，而他们的孩子跟着笛声蹦蹦跳跳地离开，看着这幕场景，我可真是心花怒放。吹笛子的娘娘腔让大山为那些小兔崽子裂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进去，我甚至高兴地微笑了起来。因为那些小渣滓都去了地狱，他们甚至都还没死，他们根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而孩子们的父母知道得很清楚。
“我说过了，这多少让我有些满足。
“但是，我更想找那个天杀的游吟歌手算账。他是真正的犯人。他欠了我好大一笔。”
鼠王语气中的怨毒让绍尔不由得颤抖，但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他的颤抖停下了。
“他吸走了天空中所有的鸟儿，还奚落我，让我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发狂。”洛洛开口说话了，梦幻般的语气与鼠王如出一辙，“我逃进疯人院，忘记了我的身份，认为我只是一个幻想自己是鸟王的狂人。我在笼子里烂了很多年，最后我终于记起往事，逃了出来。”
“他去过巴格达的宫殿，清理掉了所有的蝎子和我的小伙伴。他用陶笛召唤我，我迷失了意识，他虐待我，殴打我，重重地伤害我。所有的小蜘蛛都看见了。”阿南西轻声说道。
这三位王者都被阉割了，被吹笛手褫夺了力量。绍尔回忆起下水道里老鼠的轻慢和唾弃。
“所以老鼠不肯顺从你。”他看着鼠王，喃喃低语道。
“阿南西和洛洛被抓住的时候，有些族民亲眼目睹他们受苦，看见洛洛迷失心智，看见阿南西遭受折磨。他们是君王受难的见证人。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清楚明白。
“而我的老鼠，我的大军，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所有的老鼠都遭受了迷惑。溺水不会留下印记，没有伤疤和绷带能证明这场劫难。城镇和乡野谣言四起，说鼠王逃跑了，任由臣民溺死在涨水的河里。他们废黜了我。一群蠢货！他们哪里有独立生存的心智？他们失去了控制，陷入无政府状态。烟雾城应该由我们统治，结果现在却一片混乱。我卸下王冠已有五百多年了。”
听着鼠王的叙述，绍尔想起了那些在地道里围住他苦苦哀求的老鼠。他什么也没有说。
“阿南西和洛洛，他们仍在统治，也许有些残忍，他们向吹笛手鞠躬投降，但保住了王国。我想要我的王国。”
“假如，”绍尔慢慢地说，“你能击败吹笛手，你认为老鼠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鼠王没有答话。
“吹笛手在全世界漫游，”洛洛用单调的声音说，“自从他上次将我投进鸟笼，有一百年没来过了。我知道他已经回归，因为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召唤我的所有鸟儿集合，但他们却没来。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们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那支该死的笛子。”
“有时候，蜘蛛从我身边逃开，像是在遵从别人的号令。坏人回到伦敦城了，千真万确，这次他非得要鼠头儿死不可。”
“谁也没有逃脱过，小子，你明白吗？只除了我，”鼠王说，“他先羞辱了洛洛和阿南西，然后放他们走，他觉得这样能让他们明白谁是老大。只有我，他要我的性命。我是自己逃脱的。七百年了，他始终想纠正当年的错误。他发现我有个外甥，就前去找你。他正在追杀你。他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
阿南西和洛洛对视一眼，然后低头望向绍尔。
“他是什么？”绍尔低声说。
“贪婪。”阿南西说。
“欲求。”洛洛说。
“他为拥有而存在，”鼠王说，“他总要吞没各种事物，所以才对我如此恼怒，因为我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死里逃生。他是自恋症的魂魄。他吞噬各种各样的东西，以证明其存在价值。”
“他能迷惑万事万物。”阿南西说。
“他是欲望的化身。”洛洛说，“他从不满足。”
“他能够选择，明白吗？”鼠王说，“我该召唤老鼠呢，还是鸟儿，还是蜘蛛？狗？猫？鱼？狐狸？水貂？小孩？他能激起所有生物的兴趣，只要他喜欢，谁也躲不过他的魅惑力。只需要选择对象，演奏合适的旋律。绍尔，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只有你除外。
“他迷惑不了你，绍尔。
“你是老鼠，也是人类，你比这两者既多些又少些。召唤老鼠，你属于人类的部分对其置之不理。召唤人类，你属于老鼠的部分一甩尾巴就逃走了。他迷惑不了你，绍尔。你是双重麻烦。你是我的恶魔，绍尔，你是我的王牌。我的锦囊妙计。你是他最可怕的噩梦。他无法同时演奏两种旋律，绍尔。他迷惑不了你。
“不，他只想杀死你。”
谁也没有说话。三束朦胧的视线刺穿了绍尔。
“但无需惊慌，小子。这儿的事情即将改变，”鼠王忽然恶狠狠地说道，“要知道，我和我的伙伴怒不可遏。我们受够了。吹笛手欠洛洛的，他害得洛洛丧失了理智。阿南西被苦苦折磨，他的几条腿至今还在疼痛——而且是当着他的臣民面前。而我……那混蛋欠我的，因为他窃取了我的王国，我想夺回我的王位。”
“复仇。”洛洛说。
“复仇。”阿南西说。
“复仇是正当的，”鼠王说，“吹笛手那狗娘养的准备好承受动物的魔法吧。”
“你们三位……”绍尔说，“前去打倒他的，就只有你们三位吗？”
“还有别人，”洛洛说，“但不在这儿，不能胜任这个任务。猫王梯培[6]，他受困于梦魇之中，那是名叫约尔的人讲的故事。卡塔瑞斯，母狗王，她和狗一同奔跑，她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巴卜先生，蝇王，[7]靠不住的凶手，我没法与他共事。”阿南西说。
“还有别人，但我们是天命所归的核心，是受苦者，有旧账要跟他清算，”鼠王说，“我们要和他再次开战。而你，小子，你能帮助我们。”
[2] 霍恩鲍姆（Hornebom）：典出麦克斯·恩斯特（Max Ernst）所创造的鸟首领角色。
[3] 烟雾城（Smoke）：伦敦的别名。
[4] 此处原用词John Barleycorn，系英格兰文化中大麦及其酿造物的人格化代称。
[5] 卢比孔（Rubicon）：发源于意大利中北部的河流，公元前49年，朱利乌斯·凯撒率军渡河，拉开内战序幕。后隐喻为越过或经过就无可挽回的界线，通常造成不可改变的责任。
[6] 梯培（Tibault）：典出列那狐（Reynard the Fox）故事中的猫角色，在莎翁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亦有同名角色，被讥讽地称为“猫之王子”，因其挥舞刀剑时仅能发出嘶嘶响声。
[7] 巴卜先生（Mr.Bub）：典出“蝇王”别西卜（Beelzebub），绯尼基人的神，新约圣经中称其为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