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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6 丛林惊骇 第二十六章

丛林之夜。
空气中有着不一样的气氛。衣着入时的年轻人在大象与城堡聚集,他们能够闻到那种异常。
黑云压顶,飞快飘动,被路灯染成了暗红色,在天际线背后向上翻腾。伦敦仿佛着火的城市。
警车穿行于街道上,一闪而过,掠过朝朗伯斯桥缓慢爬行的车辆,车辆的立体声音响在轰鸣。飘着几缕舞厅说唱,生硬而倦怠。到处都是鼓打贝司,狂热而威严,野蛮而深不可测。
司机把胳膊探出敞开的窗户,懒洋洋地随着节拍点头。车里坐满了身穿定制名牌衣衫的人,贝司线在轰鸣。对于巡游者来说,夜晚存在于斑马线和红灯处。这时候,他们可以停下车子,让引擎空转,节拍轰响,展示他们华丽的衣衫。他们从路口驶向路口,寻找可供暂停的地方。
上百条口号轰鸣着飞出上百扇车窗,司机在播放来自经典曲目的采样和喊叫出的宣告,这是今夜的上百首序曲。
情人先生,声音喊叫道,还有瞧瞧你自个儿。匪徒。跳吧。战斗就是力量。还有阴暗面。
我可以杀个人。
六百万种死法。
今夜他们相互吸引。他们驾车驶过街道,步行走过街道,仿佛身穿卡尔·卡耐、卡文克莱和坎戈尔的征服者。在阵阵飘拂的古龙水之中,黑帮和粗妞,滑铁卢以南街道自封的主宰,成群结队地大踏步走过担惊受怕的本地人身边,把他们只当成了影子。
碰拳,吻齿[1],大部队行进在街道上。爱尔兰小伙子,加勒比姑娘,圆滑的巴基斯坦孩子,穿大号外套对着手机喋喋不休的帮派分子,带着唱片口袋的DJ,早熟的孩子模仿世故长辈的冷淡……
他们循着各自的道路走进丛林。
警察在各处街角梭巡。时而有司机觉得应该抛去一个轻蔑的眼神或者一声嗤笑,紧接着,交通灯改变颜色,司机扬长而去。警察望着他们,对着无线电低声说出含糊的警用代码。空气中充满了被电子化了的咝咝说话声,有提醒,有预言,但因为都市碎拍而聚合的人群却没有听见。
夜晚满载各种情绪,充斥着对视过久的眼神。
在黑暗的街道间,仓库亮如白昼,灯光从裂隙中漏出来,它仿佛一所教堂。
入口前排起了几条长队。看场子的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身穿短夹克,抱着胳膊站在那儿,活像奇形怪状的滴水檐兽。身处等级高位的人在证明自己的价值:排队的都是庶民,他们在门口吵嚷,嫉妒地望着DJ及其随从,望着鼓打贝司活动的组织者和赞助人,这些人从容不迫地走过他们身边,与守卫低声交谈。对于他们之中最尊贵的那几位,连验看宾客名单都是多余的。
罗伊·克雷、DJ轰隆、努塔和“深藏”,上百张CD封面和海报使得他们家喻户晓,守门人毫不犹豫地请他们入场。连体形强壮得荒谬的打手也颔首致意,他们的冷淡态度有一瞬间变得过于刻意。这个晚上,初夜权在大象与城堡又活了过来,再次得到实施。
济济一堂的这些人若是有谁抬头眺望,或许会瞥见有某样东西掠过天空,仿佛失去了控制。那是一团尺寸如人体的破布,在空中摇来摆去。摇摆并非出自风的恩德:没有风能像这团东西那样迅猛地改变方向,也没有风能托起这么巨大的物体。
洛洛,鸟的首领,在街道上方盘旋回转,低头俯视脚下肮脏的土地,抬头仰望被散射光线染成橙色的夜空,他时而落下,时而升起,耳中震鸣不已。
他听不见城市的声音。他听不见车辆那些掠食者的咕哝声。他听不见仓库里发出的嘭嘭嘭声音。耳朵里复杂的毛发和骨头碎裂了,干涸的血液阻塞了耳道。
洛洛只剩下视觉,他尽其所能地搜寻着,在建筑物之间悄无声息地飞舞,偶尔在风标上歇脚,随即又蹿进夜空。
空中的鸟儿慢慢地越来越多。洛洛飞速经过时惊醒了几只鸟儿,它们大声叫喊表达忠贞,但洛洛却没有听见。困惑的鸟儿离开屋檐和树枝,一边跟随他飞行,一边对他喊叫,洛洛的动作很狂野,对鸟儿视而不见,这些都吓住了它们。巨大而沉重的乌鸦绕着他转圈。见到它们,洛洛喊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攥紧他已经失去的权柄。
鸟儿优雅地互相穿梭,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困惑的眼神左右横扫。鸟群缓慢回旋轨迹的中央,洛洛时而升起,时而加速,时而折线飞行,时而落下——他的行为不可预测。
鸟群无法遵从它们的首领。
在伦敦其他地方,别的军队也在集结。
房屋的墙壁和拐角被清空了。蜘蛛像流水似的爬出全城各处的缝隙和孔洞。数以百万计的蜘蛛拔腿飞奔,如微小的污渍般跑过肮脏的地板,穿过花园,从建筑物顶端沿着蛛丝下降。他们爬过同伴的身体,这是一支匆忙聚集、精神紧张的黑色与棕色的部队。
你能在各种地方见到蜘蛛的小分队。在儿童的卧室里,在穷街后巷,突然响起的惊叫声不时刺破黑夜。
许多蜘蛛死去了。被踩烂,被吃掉,迷了路。毁坏的几丁质壳体和化为一道抹痕的身躯点缀着他们经过的道路。
有什么东西在蜘蛛的微小大脑深处闪闪发亮。那种感觉不是饥饿或恐惧,更不是平时常有的虚无。是惊恐?是兴奋?是证明自我的冲动?
城市的灯光照在蜘蛛的复眼上,闪着精细的光芒。复眼排列紧密,不为外物所动,冷酷而淡然如鲨鱼的眼睛……除了今夜。
蜘蛛在颤抖。
阿南西在南伦敦这片荒原的屋顶上观察。他能感觉到空气在微微颤动。他能够闻到蜘蛛大军的存在。
下水道里,老鼠沸腾了,被刺激得几近狂暴。
王子走在他们中间。绍尔已经放出风去。他指挥着老鼠,控制着老鼠,调遣着老鼠。
老鼠如山洪暴发般涌出隧道。支流汇入干流,躯体叠着躯体,肥胖而迅速。
他们在街道下涌动,在天际线上涌动。高到城市的天幕之中,在空气稀薄的地方,老鼠跃过墙壁,跑过隔断之间的空隙,沿着屋瓦飞奔,在烟囱背后潜行。
这是一条挡不住的河流:他们几乎毫不间断地找到了去路。
不同的垃圾场,不同的种群,成百上千种不同的气味……全城所有的部落都在奔向南伦敦,啃噬着早被遗忘的污物,肾上腺素颤抖,时刻准备战斗。有一种巨大的错误感在多年前被编进了老鼠的基因之中,如癌症般活生生地蚕食他们,他们这还是第一次闻到治疗的手段。
老鼠从数以十万计的窟窿中倾泻而出,聚集在南伦敦这片荒原上,这是一个不停抓挠、噬咬的群体,饥饿而恐惧,努力想变得勇敢。
老鼠围绕仓库聚集起来,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们在等待。
仓库仿佛火花塞,带着能量劈啪作响,被看不见的群体团团包围,老鼠是波浪,蜘蛛是骨架,头顶是不明所以的盘旋鸟群,不时有人类突破这个包围圈。
仓库仿佛磁铁。
洛洛仍旧在空中观看。
阿南西扫视屋顶。
“那女人他妈的上哪儿去了?”
精瘦而暴躁的三指问一名看场子的人。大块头男人摇摇头。三指烦闷地左右乱转。贝司线和鼓点那湿漉漉的重击声在背后越来越响。他觉得他可以往后一靠,躺在那声音上,绝对不会跌倒,声音会变成靠垫,把身体撑在半空中。
他站在仓库的入口处,望着聚在前院的人群。他在等待娜塔莎,已经在台阶顶上站了好几分钟。其他的DJ都已到场。三指不得不对登场顺序做了微调,以免娜塔莎真的放他鸽子。他几步跑下楼梯,进了前院,大步走出铁丝网上的缺口,沿着街道上下寻找娜塔莎的身影。
来跳舞的傲慢人群仍旧络绎不绝,他们从四面八方走向仓库。几个本地人混在他们中间走过,模样乏味得令人生厌,他们看看三指,又不安地瞥了几眼仓库,仓库灯火通明,音乐轰鸣,在漫射的光线中显得巨大而畸形。
一个高个子拐过街角,朝他快步走来。他背后紧跟着另外两个人,一个瘦削的黑人和一个矮个子女人。三指心神一凛,凝神望去。那女人正是娜塔莎。
“你他妈的上哪儿去了?”三指大喊,他绷紧着脸笑了笑,亲切但又恼火。他大踏步走向娜塔莎和她的伙伴。
她漂亮得惊人,头发高高绾起,扎成马尾辫,上半身裹着件超小号的胸衣,是亮晶晶的红色,裤子紧得像是画在了腿上。她没穿上衣,细瘦的胳膊和腹部露在外面。姑娘肯定冻死了,三指心想。他耸耸肩:再冷也不能在时尚战争中败下阵去。不过他的确很惊讶。以前看娜塔莎上台打碟的时候,她总是包得密密实实的,衣服松松垮垮,很舒服,但缺乏特色。但今夜不一样。她的耳朵和脖子上都闪着金光。
三指停下脚步,等她上前问候。
他发现娜塔莎的步态很古怪,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混合体,一方面是目中无人的大摇大摆,另一方面则是漫无目标的茫然游荡。他注意到娜塔莎戴着随身听,旁边那个叫法比安的男人也一样。三指见过一次那家伙。他和娜塔莎一样盛装出场,走路时也是一副丧魂落魄的姿态。三指忽然想到,这两个人别是吸毒吸上头了吧,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她要是搞砸了,没法上场的话……
高个子男人首先来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三指瞪了一会儿,然后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天晓得娜塔莎从哪儿捡来这么一个宝贝,他心想。这个男人一脸尴尬的笑容,金发显然不甘不愿地被迫扎成了马尾辫,衣服则在大声宣告他与时尚格格不入。更不协调的是他脸上布满了半愈合的细长抓痕。要是没有娜塔莎带路,他恐怕永远也过不了门卫那一关。“您一定是三指了,”他说,“我是皮特。”
三指随便点了点头,扭头看着娜塔莎。才张开嘴,正想责骂她晚到的时候,娜塔莎的脸从阴影中移到了路灯的昏暗光线下,他的怨言还没出口就消失了。
她的妆容很完美,很浓,走的是荡妇路线,却遮不住她有多么瘦弱和苍白。她抬起头看着三指,双眼没有对准焦距,笑容心不在焉。肯定是吸毒了,三指再次想道。
“塔莎,朋友,”他不安地说,“你没问题吧?”
他们能听到背后仓库传来的砰然节拍,这是对话的背景音乐。
娜塔莎歪了歪头,扯掉一只耳朵的耳机。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当然了,兄弟。”她答道,三指稍微安心了些。她的声音坚定而克制。“我们准备好上场了。”
三指注意到法比安在随着耳机里的节拍微微地不停点头,他的眼神涣散。
娜塔莎跟着三指的视线望过去。“你等会儿也能听见,”她轻声说。“你可以加入。我敢发誓你会喜欢的。你这儿有数字磁带播放设备吗?万一没有的话,皮特带上了我们的。”她停下来,露出又一个惨淡的笑容。“你必须听听我一直在做的音乐。三指,那音乐非常特别。”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三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末了,他朝着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他走,然后转身走向仓库。
这段路走起来感觉很长。
走在路上,他听到一声短促的声音,像是抖床单时的翻腾和甩动声。转过身,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皮特在看着天空微笑。
兴奋和恐惧让洛洛头晕目眩,他在空中兜着圈子,穿过建筑物之间的狭窄通道,他在寻找阿南西。他瞥见阿南西的赤裸躯体贴在某幢大楼的屋檐下。他像蜂鸟似的在阿南西面前盘旋,发出不连贯的尖叫声。阿南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拉下脸,比着嘴型说话。
他在这儿。吹笛手在这儿。
洛洛点点头,尖啸着消失了。
阿南西对着拳头耳语几句,然后放开了握在手中的小蜘蛛。蜘蛛沿着建筑物的侧面跑下去,来到排水管的底端,有另外五只同类在那里等他。他们用修长而强有力的腿爱抚新来的蜘蛛,彼此互相凝视。然后,六只蜘蛛转身离去,他们的路径构成了不断扩大的星号,直到每只蜘蛛都遇到了他们正在等待的同类,接着又是一场短暂的会议,更多的信使加入了队伍,数量以指数级增长。信息传递得越来越快,如传染病般在蜘蛛群中散播开去。
一堵高高的砖墙对着仓库拔地而起,这面院墙属于某家废弃多年的工厂。墙背后是一小片都市里的灌木林,再过去则是粗笨的塔式大楼,由灰色水泥板编织而成,俯瞰仓库及其院子。
在这幢楼的平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一堆旧纸板底下移动。留着肮脏指甲的鬼祟双手小心翼翼地从纸板底下爬出来,清理出一小块空间。两只轮廓模糊的眼睛望向外面,看着娜塔莎、法比安和皮特跟着三指爬上仓库门前的台阶,经过看场子的大汉,走进仓库。
纸板升起,继而落下,绍尔站了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深深呼吸,让自己变得镇定,让心率慢下来。
他从监狱偷走的旧衣服在身上随风飞舞。
绍尔闭上眼睛,静待片刻,以脚跟为轴轻轻摇摆,然后猛地睁开眼睛,集中注意力,在附近空中寻找洛洛的踪迹,他害怕洛洛会来突袭。
之所以要隐藏自己,有部分原因正是想躲开洛洛的攻击,但或多或少地还不止于此。他不能明说,不能跟阿南西讨论,不能制订其他的行动计划。他露出一个空虚的笑容。就好像他们真的想出了任何计划似的。
今夜他要了结恩怨。今夜他不是让自己获得自由,就是死去。在这个夜晚敌人对他发起袭击之前,他想独自呆在伦敦城,想把这个城市当成他的攀爬架,想坚守他的孤独。
但这个夜晚还是来了,正如他早已知道的那样。
该行动了。
绍尔向前倾身,用双手抓住排水槽,使劲摇了两下,确定是否牢靠。
他略略弯曲两腿,以此当作杠杆,停顿片刻,然后翻过了楼顶边缘。
绍尔在半空中转了大半圈,换手时双手交叉跃进,骤然断开杂耍艺人式的弧线下翻,一个锐角拐弯之后飞向侧面。原先的曲线路径被他截断,他沿着排水槽悄悄爬向排水管。
他把排水管当成消防队的柱子,顺着它往下滑,双手双脚不时飞快移动,避开将排水管固定在墙壁上的螺栓。
他落到缺乏生气的地面上,走过有一段没一段的蒲公英和青草地,踏进那堵墙的阴影。
绍尔专横地打了个响指,立刻有十几个棕色小脑袋探了出来,有的来自旧砖块背后的容身之处,有的来自地面上的洞穴,也有的来自墙壁上的裂缝。老鼠都看着他,因兴奋和恐惧不时地抽搐。
“是时候了,”他说。“告诉所有的同伴,叫他们准备好。咱们到那儿见。”他停了一下,说出了最后的几个字,语气在单调中带着激动,那是一种宿命式的兴奋。“进攻。”
鼠群开始飞奔。
绍尔和他们一同奔跑。他俯视鼠群,如胜利的象征般跑过他们中间。他隐匿身形,贴着墙头前进。他无影无踪地横穿街道,一会儿蹲在汽车的阴影中,一会儿平贴在某幢大楼上,一会儿又变成了行路人。他钻进钻出阴沟,越过墙壁,沿着仓库侧面潜行,经过等候人群时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空气中尽是酒精和香水的味道,但被绍尔捏着鼻子抛在背后。
他不能让鼻子受污染,他需要闻到他的军队。
有条坡道横过一间低矮车库的破碎天窗,通往集会地点的崩裂砖墙,坡道攀附在招致遗忘的钉子上,另一头连着仓库的厚实旧窗的底部。他抓住坡度平缓的屋顶边缘,弯曲双腿抵住墙壁。他能感觉到砖墙在随着低音振动。接着,学着鼠王很久以前的动作——那是绍尔在兽群中的第一个夜晚,当时的他还没有吃过老鼠的食物,他还属于人类——绍尔的双腿用力一蹬,转了个完美的圆圈,落在仓库的屋顶上。
他快步跑过屋瓦,朝着巨大的天窗而去。天窗到处都是裂纹,只用了几秒钟就被绍尔撬开了,推开窗户,里面是一间阁楼,积满灰尘的木质地板随着底下音乐的低音部分跳动,仿佛这幢建筑物也想跟着在其腹中响起的音乐起舞。
绍尔停下脚步。他能感觉到空中有一大群东西在移动。他还能感觉到结实的小小躯体在集体行军,能感觉到他的队伍正在离开街道、下水道和灌木丛,奔向这幢光芒四射的建筑物。他能感觉到许多爪子在抓挠水泥,鼠群在狂热地寻找通道和砖墙上的裂缝。
鼠群和绍尔离开了相对安全的伦敦夜晚,进入仓库,这里是鼓打贝司的狂乱两颚,是烟气、搏动灯光和硬核音乐的领地,是吹笛手的巢穴,是黑暗的心脏地带,位于丛林深处。
木板在绍尔脚下敲着鼓点:尘埃不肯安躺地上,而是围绕着脚腕形成了模糊的尘雾。他悄悄走到长形阁楼的另一头。宽敞的黑暗空间的一角有个翻板活门。
绍尔平贴在地板上,非常轻柔地掀起活门,慢慢地把活门从木板地面上拉起来。音乐、五彩灯光和舞客的气味顺着狭缝漏过来,他将眼睛凑了上去。
底下的彩灯在不停旋转和变换颜色,既明亮又朦胧,灯光经过悬挂空中的镜球反射,散入大堂的各个角落。光线刺穿黑暗,在阐明细节的同时也混淆了事实。
底下很远的地方是舞池。眼前的画面能引起幻觉,闪闪发亮,如分形图案般不断改变,狂热的躯体以上千种不同方式舞动。坏小子缩在角落,只是随着节拍点头,对于摧枯拉朽的音乐没有更多的反应。重踏舞客聚在舞池中,他们挥动手臂,放松四肢,按切分音打着节拍;用了安非他命或古柯碱的那些家伙拼命想跟上音乐的速度[2],像疯子似的挪动双脚,动作滑稽可笑。粗妞展开双臂,随着贝司线缓缓扭动臀部,各种肤色、衣衫和内衣构成了一道堤坝。舞池里摩肩接踵,挤满了躯体,颓废而充满活力,惊心动魄,蛮不讲理,令人忘记自我。
就在他的注视之下,一道脉动光束忽然亮起,将房间刹那间变成了一系列的静态场景。绍尔得以细细打量每个人的模样。众人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让他大为惊叹。
鼓打贝司音乐像是要把活门从地板上掀飞,扔进空中。这音乐毫无宽恕心,是原创硬核节拍的猛烈攻击。
下面不远处是一条沿大堂边缘而建的铸铁廊道,荒废已久,一角有条竖梯收在腹下,用铁链拴紧。放下竖梯,可以搭上底下另一条类似的壁架。底下那层廊道上挤满了躯体,人们在那里俯视三四米之下的舞客。
绍尔的视线扫视着大堂。正对着他的角落里有了微小的动静。
红色与绿色的灯光绕着从天花板上垂落的一个黑色物体盘旋。阿南西攀着绳索缓缓摇动。他的双腿和双臂紧贴身体,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绍尔仅能看见他一动不动的指关节,指关节因为握住绳索而绷得发白。
他左右摇荡,处于声波震荡的冲击之中。绍尔知道阿南西的军队与他同在,包围了他们两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做好了准备。
绍尔在阿南西的正下方看见了高出舞池的舞台。他的呼吸略微加速:打碟机,就夹在两个大得夸张的扬声器之间。
舞台背后挂着一幅巨大的涂鸦画,还是装点海报的那几位奇形怪状的DJ,“丛林惊骇!”这个标题用了超大号字体。在画布上怪异形象的映衬下,站在打碟机前的DJ矮了半截,他在打碟机和音源箱之间快步走来走去,一只耳朵上挂了副硕大的耳机。他的动作中带着受到克制的狂热激情。绍尔不认得他。就在他的注视之下,那家伙巧妙地切换了曲子。相当不错。
绍尔感觉到有老鼠从背后过来,试探性地舔了舔他的手。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好的,”他轻声说,摸了摸那颗小脑袋,但没有回头看。“好的。”
绍尔拉开翻板活门。他上下颠倒着把头部探进大堂,打破音乐的表面张力,让身体沉入音乐。他用轻柔的动作将身体放到底下的铸铁格栅上。鼓点排山倒海而来,渗入了房间的每一条缝隙。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下行走,几乎不敢呼吸。他从眼角余光看见阿南西注意到了他,于是举起一只手。
大堂里湿热难当,如热带雨林般潮湿而沉闷。舞客散发出的热量包围了他。他扯掉衬衫。油腻腻的污秽包裹着他。他意识到他有好几个星期没见过自己的躯体了。那件衬衫成了他的毛皮。
他回忆起刚才那只老鼠的触碰,于是抬起手臂,把衬衫的一条袖子塞到翻板活门的铰链底下。他扯动另一条袖子,绷紧衬衫后把这条袖子系在包围廊道的栏杆上。两只老鼠几乎立刻跑下这条油腻腻的帆布桥梁,跳上了铸铁平台。
其他同伴也会陆续到来,绍尔心想,他目送那两只老鼠沿着栏杆飞奔,寻找可以下去的道路。
汗珠淌下身躯,在污垢中冲出几条沟槽。他不觉得羞耻。他的标准已经改变了。
绍尔贴着墙壁朝前走向打碟机,视线锁定底下的舞台。一边走,他一边弯下腰去。等走到墙壁中间的时候,他已经如巨蛇般在冷冰冰的铸铁上蜿蜒了。他把脸贴在格栅的间隔处,视线急切地左右扫荡,身体慢慢地向前爬行。
仓库里尽管弥漫着香水、汗液、毒品和性爱的气味,但绍尔仍能闻到老鼠。大批军队已经抵达,正在等待他的号令。
抬头望去,阿南西在如枪弹速射般的灯光中时隐时现。
舞台后侧的一扇门打开了。
绍尔顿时动弹不得。娜塔莎走出建筑物的深处,来到音乐和骚乱当中。绍尔屏住了呼吸。他攥紧了身下的格栅,直到手指发痛为止。她美得出神入化,很瘦,瘦过头了,一举一动都像正在做梦。
吹笛手在哪儿?她的行为出于自由意志吗?绍尔惊愕地打量着娜塔莎。他看见娜塔莎戴着耳机,有一瞬间不禁大为困惑:她为啥要在俱乐部里听随身听?——他随即醒悟了过来。绍尔屏住呼吸,望着娜塔莎的脑袋上下晃动,她所跟从的旋律不同于其他舞客。他知道娜塔莎正在听什么,也知道那是谁的音乐。
她用一只手拎着装满唱片的箱子,另一只手拿了个粗粗短短的盒子,是某种电子设备,后面拖着电线。他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娜塔莎拍拍台上那位DJ的肩膀。那人转过身和娜塔莎碰拳,激动地对着她的耳朵吼了两句。趁着DJ说话的时候,娜塔莎把盒子连接上了音响系统,她不时点头,不知是在作答还是在回应耳朵里绍尔听不见的音乐。
那位DJ摘掉硕大的耳机,罩在娜塔莎的耳朵上,等她取下小随身听的耳塞。但她没有取下,DJ耸耸肩,把大耳机压在了耳塞上,然后哈哈大笑。他走进了娜塔莎适才走出的那扇门。
娜塔莎在她带来的唱片中翻找,抽出一张,优雅地翻过来,吹掉上面的灰尘。她把唱片放在转盘上,随后俯下身开始打碟,她用手指微微向后牵动唱片,耳朵听着随身听播放的音乐,手上在混合节拍。随后,她挺直腰杆,手指轻轻晃动,一段钢琴音乐勃然而起,从她选定的那张12吋唱片中倾泻而出,这张唱片即将播放到尽头了。
很难说清前一段乐曲何时结束,后一段乐曲何时开始,她的混音天衣无缝。娜塔莎把唱片向后拉,然后让它向前播放一小段,接着再向后拉,像旧式饶舌乐歌手那样玩起了刮碟,但最后还是松开手,以平滑的动作停下第一个乐段,随即释放出新的贝司线。
她略略后退,双唇毫无笑意。
绍尔知道他必须下去找娜塔莎,必须从她的头上摘掉耳塞,让她明白她正处于何等险境。但这无疑正中吹笛手的下怀。这是为他准备的陷阱中的奶酪。
那扇门再次打开,又有两个人走了出来。第一个是法比安。绍尔大惊失色,险些一跃而起。法比安比娜塔莎看起来更瘦削、更疲惫。他的服饰虽然华丽,却遮不住这一点。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和娜塔莎一样,他也戴着随身听的耳塞。驱使法比安前行的是耳中的节拍,是只有他才听得到的曲调。
在他背后的是吹笛手。
走进大堂,法比安停下脚步,深深吸气,绽放出满脸笑容。他大大地伸展双臂,像是想要拥抱底下的所有舞客。
法比安离吹笛手非常近。
绍尔抬头去看阿南西。阿南西挂在绳索上慢慢摇摆,突如其来的紧张透过他的躯体清楚地表现了出来。
突袭他?
我们应该突袭他吗?绍尔发了狂似的想道。
该怎么办?
阿南西和绍尔丧失了行动能力,仿佛中了毒蛇的视线,而吹笛手甚至都还没看他们。
娜塔莎转过身,看见她的两个同伴。她伸出手,吹笛手拿出衣袋里的什么东西,隔着舞台扔给她。那东西飞在空中的时候,被一束白光定住了一个瞬间。它像是停在半空中,任由绍尔看个分明。那东西闪闪发亮,是个塑料小匣子,和磁带差不多,但更小也更方……
一卷DAT。
一卷数字录音带。娜塔莎用这东西录制她的作品。
他尖叫着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娜塔莎的手也握住了那卷录音带。
犹如洞窟的空间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容不下他微不足道的尖叫。在喧闹的打击乐和贝司线之中,他自己甚至都听不见自己的叫声。舞客继续跳舞,不为所动。娜塔莎转身面对打碟机,法比安还在呆愣愣地小步转圈……吹笛手却猛然迎着那几不可闻的叫声抬起头,视线穿透了光束织成的罗网,穿透了底层廊道上酷得过头的人群,穿透了屋顶的阴影,直勾勾地望着绍尔的双眼。
吹笛手得意洋洋地挥挥手,咧嘴狞笑。必胜的信念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绍尔逼着自己沿着铁架奔跑,吹笛手在舞台上大笑。跳舞的人群被他们遗忘了。节拍似乎在变慢,所有事情都变得缓慢,底下拥挤人群起落的动作在绍尔眼中变得格外沉重。
他沿着铁架跑向阿南西悬吊的那个角落,阿南西依然动弹不得。隔着格栅,绍尔望着娜塔莎缓缓走向已经接好了的数字录音带播放器,伸出握着磁带的手。接近阿南西的时候,绍尔抬起头,阿南西正在一圈一圈地缓缓摇摆,仿佛失去效用的钟摆。
绍尔没有停止喊叫。他一边跑,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娜塔莎将磁带插进带仓,将一侧耳机搁在肩头,这时候,绍尔用左手抓住栏杆,高高跃起,他移动的速度慢得出奇,甚至可以看清底下的一张张面孔,看清构成了上下弹跳的群体的每一个人。落下时,他让双脚同时抵住栏杆,然后弯腰蹿出,把身体送入空中,如超级英雄般飞过舞客们的头顶。
阿南西瞪大双眼,看着绍尔冲向他,绍尔扑腾着双臂,两腿如跳远运动员般伸在身前。距离舞台十几米高的空中,绍尔伸开双臂双腿,扑到了阿南西的身上。
绍尔抓住阿南西,抱紧他。他感觉到自己在半空中疯狂地前后摇摆,听见阿南西对他吼叫着什么。支撑两人身躯的绳索因绷得过紧在颤动,有些危险。绍尔对着阿南西的耳朵大喊。
“下去!”他喊道,“快下去!”
绍尔感觉到自己在下坠,胃部直往上翻。阿南西操纵着手里的绳索,下降的势头变得和缓。比任何一个绕绳下降大师的动作都要和缓,人形蜘蛛和他的货物轻快地滑向舞台。
绍尔和阿南西一边下降,一边绕着他们的重心旋转,房间则在绕着他们转动。绍尔一眼又一眼地瞥见停下动作的舞客,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从空中降落的这两个人。有人显得惊讶或困惑,但大多数人在笑,被这新奇的娱乐迷得神魂颠倒。
“跑啊!他妈的快跑啊!”绍尔喊道,但丛林音乐的音量丝毫不减,能听见他在喊叫的只有阿南西。
绍尔低头望去,距离舞台只有两三米了,他松开手,如炸弹般脱离了阿南西。
他一往无前,猎物就在飞行线路的正前方。尽管鼓打贝司的节拍敲得震天响,但绍尔还是觉得他听见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落下的时候,他绷紧了脸,伸直双腿,但这些举动从头到尾都被吹笛手看在眼里,吹笛手灵敏地往旁边一跳,让开绍尔飞踹而来的靴子,绍尔轰的一声踏在了木制舞台上。
他踉跄了一下,但没有跌倒。打碟机固定得很牢靠,正在播放的唱片甚至都没有跳针。绍尔惊恐地望着娜塔莎的手抓紧了播放器的音量控制钮,她对着耳机皱起脸孔,等待节拍中合适的时刻,准备将录音带的内容加入混响。
绍尔扑向娜塔莎,想把她从打碟机前推开,迫不得已的时候甚至要伤害她。绍尔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但就在他靠近娜塔莎的时候,有某样东西从背后袭击了他,砸得他趴倒在地,飞向舞台的另一侧。娜塔莎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绍尔在地上翻滚、扭动,重新站了起来。
冲向他的是法比安。
他的朋友没有在看他,视线焦点位于绍尔的肩后,和洛洛那天晚上在公寓里的状态一模一样。他毫不停顿地冲向绍尔,双臂展开,活像电影里的僵尸。
绍尔看见阿南西在法比安背后落在舞台上,立刻被吹笛手在嘴上揍了一拳,打得他满地乱爬。但绍尔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吸引住了:娜塔莎的手正在缓缓转动音量旋钮。
绍尔冲进法比安怀里,想凭借蛮力撞开他,却被他的朋友紧紧抱住。绍尔挣扎着想冲过去,但法比安拼命扭动身体,带着绍尔摔倒在地。绍尔伸出胳膊,指尖距离娜塔莎的鞋子仅有二三厘米之遥。
娜塔莎满意地点着头,开大了DAT播放器的旋钮。
一切随之凝固。
这个时刻令人敬畏。所有人的动作都完全停顿了:舞客、见到争斗而跳上舞台来拉架的人、还有被绝望压得动弹不得的绍尔。
从扬声器中流淌出来的诱人节拍全都位于高音部,高如铙钹,贝司线不见踪影。钢琴奏出的细微乐声如泣如诉。
但勾住了注意力的是长笛。
突然爆发的笛声为乐曲开道,这个颤音猛地钻进房间里众人的脑海,清空了听者的意识。绍尔眼睁睁地看着娜塔莎摘掉耳机和随身听。现在不再需要它们了。这就是她一直在听的那首歌。法比安在他身后站起来,跟着做出相同的事情。
那一缕笛声震撼了舞客,让他们屈服,此刻笛声开始隐去,仅留下它的回声和静电噪音,死去电台的鬼魂碾过鼓点和失魂落魄的钢琴。还是没有贝司线。绍尔无法起身。他看见舞客开始摇晃脑袋,从长笛的陷阱中挣脱出来,但就在这时,笛声再次爆发,充满了整个仓库,时间的拿捏准确得荒唐,济济一堂的人猛地朝后一挺,眼神痴迷。
然后又是一次。又是一次。
吹笛手盯着绍尔,亲切的面容与圆睁的可怖双眼很不相称,他的表情既残忍又欢乐。
“你输了。”他对绍尔比着口型。
绍尔报之以怨毒的目光。他夸张地举起胳膊,挣扎着站起来,这吸引住了阿南西的视线。阿南西颤抖着模仿他的动作。
两人同时放下胳膊。
“进攻!”绍尔尖叫道。
老鼠如沸水般涌出地板和排水管。绍尔的精锐部队冲进仓库,急不可耐地穿行于舞客凝固的腿脚之间,扑向舞台。蜘蛛从建筑物的裂缝中蜂拥而出,如液体般流向吹笛手。
就在这一刻,《风城》的贝司线轰然响彻房间,贝司线经过了削减,变得异常简单。笛声驾驭着贝司线,驰骋于鼓点和贝司的峰谷之间。
舞客的动作整齐划一。
他们再次开始跳舞,这场舞蹈的编配简直出神入化,所有的右脚同时抬起,落下后轮到所有的左脚,这是一种奇异而倦怠的重踏舞步,他们挥舞着胳膊,腿脚僵硬,随着节拍起起落落,遵从的是吹笛手的笛声。而且,他们的每次落脚都对准了一只老鼠。
这是战争。
老鼠也在反击,蹿上人们的躯干和后背。舞客与小而凶暴的敌人展开战斗,眼中仍旧是那种魂游天外的眼神,但动作慢慢地不再那么诡异地整齐划一。
蜘蛛已经爬上了舞台,紧随鼠群中的先锋部队,两支军队密密麻麻地冲向吹笛手。阿南西在他背后站起来,猛地扑向前方,双臂砸中吹笛手的脊背,但他旁边的几个人却同时跳上来抓住了他,攻击的力道因此减弱。那些人没有看阿南西。他们侧着头,在听音乐,他们按照音乐的吩咐行事。他们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将阿南西扔向墙壁。阿南西对他的部下大喊,猛打手势。
绍尔在地板上爬向打碟机和DAT播放器,爬向音乐的来源。娜塔莎立刻转身,用长长的鞋跟猛踩他的手。他痛呼一身,再次爬开,想绕过娜塔莎,但她一脚又一脚地踩下来,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她还能站着,简直是个奇迹。
有人从背后抓住绍尔,将他一把扯起,绍尔忽然怒从心头起,狠狠地给对方脸上来了一肘子。那人的脑袋猛然后仰,耷拉在那里,脚下踉跄了几步,但却被音乐带着依然没有倒下。绍尔转过身,双手弯曲成爪,可愤怒却随着惊恐瞬间消散。袭击他的人顶多十七岁,是个胖乎乎的亚裔男孩,身穿他最好的丛林衣装,此刻衣服上却全是血迹。面门中间的鼻子血肉模糊,但仍旧在努力跟上节拍跳舞。绍尔使劲推了他一把,将他推离战斗。
他意识到舞客正在渐渐向舞台聚拢,他们拳打脚踢,挥爪抓挠,将老鼠和蜘蛛赶到墙边,用牙齿撕扯他们,但自始至终都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聆听《风城》的每一个音符。聆听那该死的笛声!
这拥有多个层次的背景音乐很不调和,疏离而恐怖。
越来越多的舞客跳上舞台,他们的衣服上凝着血块,血液来自老鼠和人类,还沾着小块小块的皮毛,脸上满是小爪子的挠痕。绍尔能闻到空气中飘着鼠血的味道。这让肾上腺素涌遍他的全身。
蜘蛛和老鼠覆盖了舞台,成群结队地爬上法比安和舞客的腿。法比安扯开一具具肥硕的鼠躯,将老鼠摔在地上,老鼠的四肢、脊骨和头颅纷纷碎裂,他们爬动着死去。法比安不停拍打自己的身体,用两条腿交换着跳舞,无数蜘蛛被碾死在木头地板上。
绍尔能听见阿南西在咆哮。
绍尔转过身,再次爬向打碟机。法比安从背后飞来一脚,正中他的腹股沟,娜塔莎则踏在他的肩膀上。他赶忙滚开,以免被钉在地上,但有好几只手抓住他的双腿,狂暴地拖着他滑过涂满老鼠血液和蜘蛛残骸的地面,将他从娜塔莎和DAT播放器前拉开,把他摔在一面墙上。好几具躯体接连落在他的身上,不似人类的强壮膝盖狠顶他的脊背,十几条胳膊和腿让他动弹不得。
绍尔能听见阿南西的尖叫声。
抬起头,他看见吹笛手在阿南西面前弯下腰,好几个舞客按住了人形蜘蛛。绍尔的头被压在地上,只能看见舞客的脑袋贴着地面上下摇动。
这是地狱里的场景,老鼠、蜘蛛和鲜血涌过永远受罚的灵魂。
法比安踉踉跄跄地走进他的视线,绍尔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扭头去看娜塔莎。他看不见他们的样子,两人身上厚厚地覆盖了一层蜘蛛,大军正在飞奔。蜘蛛如潮水般涌向吹笛手。阿南西不断尖叫。
吹笛手抬起头,盯着绍尔的眼睛,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蜘蛛群。
“想看看我耍新把戏吗?”他的声音离绍尔的耳朵很近,语调很亲密,隔着丛林音乐和笛声轻轻耳语。
吹笛手短暂地瞥了一眼打碟机。
笛声发生了变化。
采样循环播放,互相交叠,就在他听着的时候,绍尔意识到其中的一个层次突然高飞,开始改变,转成了气喘吁吁的断音。阿南西忽然不出声了。
蜘蛛如潮水般涌到吹笛手的脚边,这时候骤然停顿。
他在改变音乐!他在改变选择!绍尔心想。他打算去控制蜘蛛!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蜘蛛纷纷随着节拍一起波动起伏,但舞客却没有停下舞步。吹笛手脚边的蜘蛛纷纷散开,为他让出活动空间。
舞客还是没有停止跳舞。覆盖舞客身躯的蜘蛛掉落在地,快步奔向舞台。娜塔莎和法比安重见天日,他们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微的抓痕和伤口,死蜘蛛从他们的衣服上和嘴里往下掉。两人继续与老鼠作战。
吹笛手开始跃起,他跳得越来越高,两只脚交换着落地,却始终盯着绍尔的眼睛。绍尔低头看着吹笛手的双脚。每次他跳起时,都有一小群蜘蛛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到他的底下站好,排列出鞋底的形状。这些蜘蛛耐心地等待着,他从空中坠下,分毫不差地踩死它们,吹笛手每一跳引发的大屠杀都由蜘蛛自己送上门去,它们排着队等死。
“绍尔,看见了吗?”吹笛手隔着一片狼藉的滑溜溜的舞台说,“这就是丛林音乐的乐趣。有那么多的层次……只要我喜欢,我愿意同时吹多少次长笛就吹多少次……”
舞客仍在舞动,蜘蛛仍在寻死。
阿南西坐了起来,《风城》里为蜘蛛准备的音乐让他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白痴似的笑容横贯他的面部。他的左臂齐肩断去,身侧遍洒鲜血,肩膀是一团血肉和骨头的混合物。
吹笛手审视着绍尔的脸。
“是啊,很残忍,我知道,拔掉蜘蛛的腿脚,但这只蜘蛛给我带来了太多的麻烦。”
他将阿南西的脑袋推回到舞台上。
绍尔的叫声淹没在鼓打贝司和笛声中。他剧烈挣扎,但却被舞客牢牢按住。尽管他们都贴在他身上,但绍尔还能感觉到他们在随着节拍微微晃动。
吹笛手冲天而起,高高抬起双腿,用尽全力跺了下去。
阿南西的脑袋喀嚓一声崩裂了。
绍尔号叫着瘫软下去。
木质舞台突然抬起变形。有什么东西撞破了吹笛手面前的木板。绍尔短暂地瞥见一个背影,两条瘦长结实的胳膊猛然如鞭子般探出,紧紧抓住吹笛手的脚腕,再一使劲,就拖着吹笛手消失在了舞台底下。
吹笛手不见了。刺耳的音乐依然如故,绍尔仍被按在墙边,老鼠还在搏斗、撕咬和抓挠,舞客还在反击、大批屠杀老鼠和跳舞,但吹笛手不见了。
绍尔能感觉到阵阵震颤:底下的那场战役规模空前。他试着拉扯抱住他的那几条胳膊。这些胳膊纹丝不动,强壮得令人厌恶。他们死死地按着他,但没有因为他的无望挣扎而惩罚他。
腹部底下的木板忽然一抬,有人撞在了上面。略靠旁边的地方传来接连不断的重击声,有人在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木板。舞台上的那个窟窿周围的木屑缓缓落入下面暗处。
蜘蛛涌入洞口,绍尔看见附近有个舞客也在爬进暗处。
绍尔忽然开始猛砸身下的木板,将手指插进木板之间的狭小缝隙,不去理会被蹭掉的皮肤。他缺少可供发力的支点,这个角度过于别扭,但肾上腺素给了他力量,他使劲提拉、撕扯身下的木板,将手指塞进狭缝,摸索着寻找支点。他绷紧身体,拼命向上扯动,感觉到木板还在顽抗,但随着古老的钉子被拔离原位而陡然松脱,木板飞了出去。
他将头部探进黑暗中。
看见了:一个人在尘土中翻滚,目光狂乱、眼圈青紫,愤怒催得青筋暴起,那是吹笛手。另一个人犹如帽贝般死死缠住他,此刻正将右手掌根凶恶地往吹笛手的嘴里塞,他龇着牙齿,逮住吹笛手的随便哪个部位就是狠狠一口,他的手爪不停抓挠,旧外套像活物似的缠住了两具躯体,这个人是鼠王。
鼠王手上被吹笛手咬中的地方鲜血横流,但他死也不肯松开吹笛手的嘴巴。蜘蛛爬遍他的全身上下。他的背后是一名舞客的模糊人影,那人在舞台底下弯着腰,抡起双臂拍打鼠王。鼠王不停左右摇摆躲避,拼命想远离他的攻击范围。
鼠王抬头望着绍尔,眼神在乞求帮助。
绍尔看见那名舞客用双臂抱住鼠王的脖子,无情地将他扳向后方。
他绝望地继续拉扯那些按住他的手,弓起背部,用尽力量抵抗。那些手将他向下压,他忽然松劲,再稍一侧身,往木板上的那条狭缝中挤去,被那些想要按住他的手推了下去,他突然获得了自由,开始向下坠落,最终落在了吹笛手的双脚上。
他因为胜利而大叫一声,然后转过身。
“帮我!”鼠王从咬紧的牙关中咝咝地说。他的脑袋被拽得弯成了恐怖的角度,双臂没法继续抱住吹笛手,他必须不断用力将胳膊向前伸,才可以继续堵住吹笛手的嘴巴。他背后的舞客在慢慢取得胜利,包围他们的音乐使得他拥有了超常的力量。
绍尔如风暴般冲过舞动蜘蛛的海洋,一拳狠狠地打在抓住鼠王的那男人的脸上。
拳头接触到肉体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人是法比安。
绍尔的这一拳异常狠辣,用上了他的全部鼠族力量,法比安的脑袋以危险的高速歪在了肩膀上,被打碎的牙齿从嘴里四散纷飞,但他还是死死抓住鼠王,继续向后拖拽。
吹笛手正在获得自由,他的牙齿撕开了鼠王的手,胜利的低吼冒着血泡从手的后面传了出来。
“帮我!”鼠王重复道。绍尔在绝望中抓住法比安,将他左右推拉,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但笛声已经渗入法比安的灵魂,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够干扰他。那一拳并没有起效,绍尔知道必须杀死法比安才可以让他松手。
“帮我。”鼠王又说了一遍。
但绍尔犹豫得太久了,法比安已经把鼠王从吹笛手身上拽开了。
“好啊!”吹笛手站在绍尔面前,他浑身污垢,伤痕累累,正在颤抖,蜘蛛从身上朝各个方向洒落。他揪住绍尔的衣领,用强壮得难以置信的双臂抓起绍尔,将他扔了出去,绍尔飞出舞台上的洞口,回到了闷热、喧闹、仿佛血池的俱乐部里。
绍尔扎手扎脚地落地,身体滑过了碎裂的木头地板。
吹笛手在他背后爬出洞口,揪着鼠王的头发拖着他。
《风城》在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绍尔确信那盘数字录音带肯定录满了这首曲子,大概能持续个把小时。
“你输了!”吹笛手对鼠王叫道,“你和你老爸、蜘蛛叔叔还有鸟人,你们都输了,因为我现在愿意怎么吹笛子就怎么吹了。你的朋友向我展示了方法,绍尔……”他朝周围的墙壁挥动双手,蜘蛛正在墙上绕着小圆圈跳舞。他又对舞池打着手势,舞客在舞池中随着《风城》跳起落下,他们浑身鲜血,践踏着死去老鼠的尸体。
他松开鼠王,交给舞台上的舞客。鼠王在悲哀和挫败感中瘫软下去。
绍尔筋疲力尽。他感觉到有更多只手抓住了他。吹笛手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到他恰好够不着的地方停步,然后在他面前蹲下。
“你看,绍尔,”他耳语道,“我不打算马上就杀了你。在你死之前,绍尔,我要让你为我跳个舞。你觉得自己很特殊,对吧?嗯,但我是舞蹈之王,绍尔,在你死之前,你必须要为我跳个舞。否则你觉得我为何要你那只可怜的小小军队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他对舞池打个手势,机械的小规模战斗仍在继续,避无可避的老鼠在舞步中被按部就班地摧毁着。
“你看,绍尔,我想跟你解释一下。看见我怎么让人类和蜘蛛同时跳舞了吧?看见我是怎么做到的吧?很好,绍尔,我也能让老鼠跳舞。你不是著名的半人半鼠吗?呃,鼠孩儿?呃?好吧,我已经在为人类奏乐了,绍尔,因此你有一半正在跳舞,尽管你没有感觉到。那么,等我开始为老鼠奏乐的时候,绍尔,我岂不就同时为你的两部分血缘奏乐吗?明白了吧?小兔崽子,明白了吧?翻看你的地址簿,想办法寻找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找到什么。只是见到一个地址,旁边涂写了些什么文字……可你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啊!你的朋友娜塔莎,她向我展示了如何给我的长笛做乘法……”
吹笛手狞笑着轻轻拍打绍尔的脸庞,接着退向打碟机。娜塔莎站在他的背后,她的衣服被撕烂了,覆盖在脸上的鲜血黏稠如油。
舞池里仍旧人浪汹涌,但奇异的平静却笼罩了舞台。
“我即将为你的两部分血缘同时演奏,绍尔,”他说,“我要让你跳舞。”
他抬起头,像乐队指挥似的举起手指,音乐再次改变。
鼓点持续,贝司线不变,静滞而犹疑的钢琴接着演奏……但笛声却冲天而起。
诱惑舞客的笛声流畅甜蜜,吸引蜘蛛的笛声宛如点画,第三层笛声忽然凭空出现在了两者之上。这个笛声蜿蜒爬行,引人不安,糅合了半音和小三和音,休止符是离奇的暴起噪音,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老鼠的音乐。
舞池之中,没有逃掉也没有死去的老鼠忽然一动不动。
绍尔从眼角看见鼠王的身体也变得僵直,两眼闪着呆滞的光芒,视线焦点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恰在此时,绍尔觉得身体猛然向上一抽,开始倾听音乐,惊异的感觉随之袭来,他瞪大眼睛,望着周围脉动的光线,视线穿过了扬声器和墙壁,思维豁然开朗。
绍尔听见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尖厉的笑声,他看见吹笛手往后一躺,任由舞客举起的手臂带着他游遍房间,但这些都干扰不了他。按住他的那几只手松开了。绍尔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他能够做到的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
有什么东西就在他刚好碰不到的地方……
刚好碰不到的地方……那儿有美妙的食物……
他能闻到……他能在空气中尝到,还有性爱,他感觉到阳具勃起,嘴里唾沫有如泉涌,双脚带动身体,他不需要思考要往哪儿去,他被音乐剥离了责任感,向它俯首称臣,那是同时奏响的两套旋律,一套属于老鼠,一套属于人类,一套疯癫,一套甘醇,两者互相泼溅,充满了他的脑海。
他模糊地感觉到鼠王也在身旁,鼠王左右踱着步子,脚步沉重,但热情洋溢。
“跳舞吧!”舞池的另一端传来命令,吹笛手骑在人群的臂膀上,仿佛是什么运动健将、英雄或独裁者。
绍尔轻易就服从了命令。他开始跳舞。
重踏舞步。
战斗停止之后,大堂里的所有生物都可以跳舞了,还活着的人类、蜘蛛和老鼠全部同时舞动,他们整齐划一地跺着脚,吹笛手发出喜悦的大笑声。绍尔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很高兴,他兜着小圈,渴求着食物、性爱和音乐,因自己是大堂中的一员、属于这个巨大的格式塔而骄傲。
凯旋的吹笛手在舞客的头顶前进,绕着大堂走了一圈,以此彰显荣耀,绍尔在狂喜和朦胧中看着那个高瘦人影回到舞台上,动作平滑流畅。
绍尔张开双臂,在欢欣中舞动。这是他的顿悟:音乐,两股音乐占据了他,他的意识放松下来,正在飘浮,双脚陶醉于舞步,他抬头环视在四周跃动的躯体,看那一张张崇拜者的脸……绍尔陷入了狂喜。
吹笛手绽放微笑,绍尔也报之以微笑。
他模糊地意识到有人说话,感觉到双脚带着他前进,走过了宽大的舞台,向着正在等待他的吹笛手而去,吹笛手握着一件闪闪发亮的长形物体。
“……到我……”绍尔在鼓点间听见这样的话,“……为我跳舞……来……”
他一步一步地前进,按着他能听见的两种旋律扭动,他渴望舞蹈。
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一个时刻令他困扰,绍尔迟疑了。
两股长笛线并不协调。
绍尔踏上舞台,想要跳舞,但一条阴影横在了脑海中。
笛声在互相排挤。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嘈杂的不协和音。他的饥渴与欲望和刚才一样炽烈燃烧,但他不再能看见那些美景了,他茫然无措,两种笛声在美学上的反相令他震惊,他被扯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尽管他还在听,但忽然能置身于音乐之外了,他朝里面看,绝望地想要回去,他能感觉到两股笛声之间的巨大空隙。
某种东西在空隙间喷薄欲出,在绍尔的腹中震颤,始终没有改变过,它是这音乐的基础,是丛林音乐的起始和结束:那就是贝司线,贝司线来了。
绍尔面对舞台中心,身体忽然静止,定在了那里。
笛声和贝司线在内心激荡。
两条长笛线在四周缠绕,在哄骗他放下提防,在诱惑他,在催促他继续跳舞,在轮流逗弄他的鼠族意识和人性。但他的内心有某个部分已经变得坚定。绍尔在努力争取其他的东西。他正在聆听贝司线。
上百个口号的字词疾驰过脑海,那是来自嘻哈乐的无尽采样,是献给低声部的丛林音乐赞歌。
DJ!贝司在哪儿?
贝司!你能潜到多低?
翻腾吧,贝司……
那贝司太黑暗了……
贝司来了。
贝司就能到这么低。
我……要和贝司一起翻腾。
因为那贝司太黑暗了……
因为对于这个音乐来说,那贝司太黑暗了,绍尔忽然想到这一点,他的意识澄明得可怕,那贝司太黑暗了,受不起这个音乐,这种桀骜不驯的颤音,去他妈的颤音,去他妈的短命货,去他妈的高音部,去他妈的笛声,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长笛线消失在了脑海中,变成仅仅是稀薄、刺耳的不协和音而已,去他妈的颤音,他心想,因为当你随着丛林音乐起舞的时候,你所跟从的是贝司线……
绍尔重新发现了自我。他知道了他的身份。他重新开始跳舞。
现在不一样了。他跳得异常凶猛,如挥动武器般挥动双臂双腿。他随着贝司线跳舞,随着鼓点旋转……对笛声充耳不闻。
说了算的是贝司线。撑起歌曲的是贝司线。统一了丛林爱好者的是贝司线,贝司线是这个社群的黏合剂,聚起了挤满一个仓库的舞客,它比这个群集式的意识要强大无数倍。
吹笛手还在等他。绍尔看见新的笑容爬上吹笛手的脸庞。在吹笛手的眼中,绍尔步履蹒跚。你想要我跳舞,对吗?绍尔心想。要我跳着舞走到你面前,跳着舞迎接死亡……现在我在跳舞了,你认为你的高音取得了胜利,对不对?
绍尔跳着舞,离吹笛手越来越近。吹笛手紧握长笛,长笛犹如武士刀般与他的身躯一起熠熠生辉。双臂紧绷。
两股笛声还不够,绍尔心想,力量感让他晕眩。他继续跳舞,慢慢接近他的敌人。吹笛手微笑着举起握着长笛的右手,他的手举得很高,微微颤抖着,准备发起攻击。
绍尔来到了伸手可触的范围内。
“鼠人,现在给我跳个够吧。”吹笛手柔和地说。
他挥动了长笛。
这一击过度自信,轻慢蔑视,并没有抓准时机,吹笛手在等待猎物走进恶毒的银质棍棒的下落路径。
然而,绍尔却抢进了那致命一击的内侧。
他以老鼠的高速前进,化作一道模糊人影,发挥出他全部的疯狂、蛮力和来自陈腐食物的能量。他在前进中转身,抬起右手抓住长笛,猛地一扭,拽着冰冷的金属物转了整整三百六十度,将长笛从吹笛手过度自信的手指中夺了下来,同时抬起左臂,弯起,边转身边从左肩上方望过去,把胳膊肘狠狠地砸进了吹笛手的咽喉。
吹笛手踉跄后退。他两眼突出,难以置信地瞪着绍尔。他抓住自己的喉咙,不住干呕,拼命吸气。绍尔拿着长笛,昂首阔步走向他。鼓打贝司的音乐在耳中轰鸣。这不再是吹笛手的曲子了。他听见的是鼓点,是鼓点和贝司线。
“一加一等于一,狗娘养的!”绍尔用长笛从下往上狠抽吹笛手的下颚。吹笛手踉跄后退,但没有跌倒。“我不是老鼠加人类,明白吗?我超出了两者本身,也比两者加起来更大。我是新的生命。你无法让我跳舞。”他用长笛横打吹笛手的太阳穴,高个子男人旋转着退过舞台,喷出一股血雾,退向仍在跳舞的鼠王。
吹笛手做了个难看的脚尖旋转,但仍旧没有跌倒。
绍尔扑向他,用长笛一次又一次地猛击他,横蛮且毫无宽恕心。他一边殴打对方一边发出宣告。
“你早该杀了我的。你比我强大得太多了,但你实在过于自大。看着吧,狗娘养的,我是新鲜血液。我比这两部分加起来都要大。”
“你他妈奏不出我的旋律,你的笛子对我来说屁也不是。”
最后一击过后,吹笛手跌倒在鼠王的影子里。他叠起双腿,背靠砖墙,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他抬头望着绍尔,惊恐而无助。他的脸被砸得稀烂。鲜血从银笛上滑落。吹笛手的眼中泛着痛苦和备受屈辱的神情,这个不肯随着他的音乐起舞的家伙惹得他怒不可遏。
他的喉咙里发出怪诞的嘎嘎声响。他挣扎着想说话,却没有成功。
绍尔抬起头。充满室内的舞动人影正在放慢速度。笛声正在变化,正在自我坍塌。没有了吹笛手的意志力,笛声无法持续下去。人们面露困惑的神情,脑袋松垮垮地垂着,像是身处不安稳的梦境之中。老鼠和蜘蛛病态地抽搐着,困住它们的长笛线就在这时内爆了。
鼠王跌倒在地,痛苦地使劲扭动,将自己拽出魔咒。
永远是最强壮的那一只,绍尔心想。
他把视线放回瘫倒在地的吹笛手身上。嘴唇高高肿起的吹笛手却笑了,露出染血的牙齿。
绍尔像拿匕首似的握紧长笛,举过了吹笛手的头顶。
墙壁深处响起冥府般的隆隆声音,摇撼了舞台,震得绍尔一个趔趄。
“这他妈的……”他说。
地板猛然倾斜,剧烈晃动。绍尔向后跌去。
高过吹笛手头顶的地方,墙壁出现了一条裂口,很细,直得不自然,像是用极大的刀片割出来的。舞台继续摇动,直到所有舞客都跌倒在地。《风城》若不是来自DAT播放器,不受跳针和震动影响,恐怕也已经时断时续了。
裂缝越来越宽,向下不停伸展,打开了吹笛手背后的砖墙。墙上这条罅隙通向彻底的黑暗。
吹笛手的浅浅笑容让绍尔动弹不得。
黑暗在扩大,吮吸着室内的空气。就仿佛飞机舷窗爆裂,纸片、衣服和蜘蛛的尸体碎片旋转着飞进黑洞。
他曾经打开过一座山,绍尔猛然醒悟,他当然能打开一堵墙。他正要回家。
吹笛手动也不动地任凭裂缝在背后张开,卷起漫天碎屑的龙卷风充满了仓库,裂缝就是风眼。绍尔张开双腿,跪倒在地,坚信吹笛手无法逃出这个世界。
他稳住身体,再次攥紧长笛,准备进攻,但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一个细弱、绝望的声音从正在徐徐打开的深渊处传出。
一个孩童的声音。
绍尔被吓呆了。吹笛手安若泰山。他没有移开与绍尔对视的眼神。他没有停止微笑。他背后的裂缝有几十厘米宽了,他开始扭动着往裂缝里钻,同时继续盯着绍尔的眼睛。可怜的哀号骤然停顿。
接着,同样骤然的事情发生了,许多个惊恐的声音一起涌出黑暗,几百个细弱的声音在哭喊,撕心裂肺,那是因为恐惧而疯癫的叫声。
哈默尔恩失去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光明。
惊恐压得绍尔无法动弹,他向后跌去。
他的嘴巴张得很大,但只能发出最细微的声音。他朝墙上的裂缝伸出手,无力又无助。
见到他的崩溃,吹笛手使了个眼色。
后会有期,他比着嘴型说,然后伸出双手,抓住裂缝的两边,对绍尔轻轻挥手。
一个影子咆哮着以可怖的速度扑向绍尔,抢过他手中的长笛。
鼠王用双手攥紧长笛,脚下一蹬绍尔的大腿,以难以想象的角度飞向吹笛手的侧身。他紧咬牙关,野兽般的嚎叫声几乎要破喉而出。他的长外套在旋风中扑打。吹笛手抬头望向他,表情呆愣而困惑。
鼠王的啸声陡然炸响,化作疯狂的吠叫,他抽回双臂,长笛如长矛般握在手中。
他用猛兽般的蛮力将长笛刺入吹笛手的身躯。
吹笛手发出惊讶的叫声,但在音乐和背后孩童的哀号声中显得异常虚假。
长笛如刺穿气球般深深插进他的腹部。污血下的脸庞立刻变得煞白,他揪住鼠王的双臂,使出所有的力量攥紧它们,抓住了将长笛插进身体的那双手,他盯着鼠王的双眼。
宇宙凝固了一瞬间。万物保持着平衡。
吹笛手向后跌进黑暗。
鼠王跟着他跌了进去。
绍尔能看见的只是鼠王拱起的背部,它倒向前方,却蓦地停住了。裂缝突然在他周围合拢;孩童的声音越来越恳切,越来越遥远。
鼠王使劲扭摆背部,双臂在头顶冒了出来,逼迫那条大裂缝为他多存在了半秒钟,他打起精神,从罅隙中抽出身体,倒在了绍尔身上。
裂缝的两端合拢了,发出一下微弱的嘎吱声响。
吹笛手消失了。孩童的哀叫也消失了。
能听见的只有鼓打贝司的音乐声。
 
[1] 吻齿(kiss teeth):源自牙买加的问候式,常见于地下生活圈。
[2] 此处的速度指音乐的速度(tempo),单位为BMP(每分钟节拍数),鼓打贝司的BMP一般在160—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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