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体重下降
斯科特·凯里敲了埃利斯公寓的门,鲍勃·埃利斯让他进屋(埃利斯已经退休五年,但在海兰埃克斯这个地方,大家仍然称呼他鲍勃医生)。“噢,斯科特,你来啦。十点钟,准时得很呐。你怎么啦?”
斯科特身材魁梧,只穿袜子身高六英尺四英寸[2],肚子略微挺起。“我也说不准。可能没什么,不过……出了点问题。但愿不严重,也可能严重。”
“这个问题,怎么不去找你经常看的医生?”埃利斯今年七十四岁,一头银发日渐稀疏,步履略显蹒跚,但他在网球场上动作倒是不慢。他和斯科特就是在网球场上结识,成了朋友。他们或许算不上亲密无间的朋友,但毫无疑问是朋友。
“哦,我去看过,”斯科特说,“做了检查。检查早就该做了。验血、验尿、检查前列腺,七七八八,查了个遍。胆固醇略微偏高,但还在正常范围内。我担心的是糖尿病。WebMD[3]上说糖尿病的可能性最大。”
紧接着,他发现了衣服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医学网站和别的网站上都没有提到。这个问题肯定与糖尿病无关。
埃利斯带他进了客厅,客厅的巨大飘窗俯瞰着城堡岩第十四号绿地。现在他和妻子就住在这个封闭式社区里。鲍勃医生偶尔打打高尔夫,但是大多数时间他打网球。倒是埃利斯的妻子喜欢打高尔夫,斯科特心想,这两口子不去佛罗里达州类似的体育小区过冬,而是住在这里,原因就在这儿。
埃利斯说:“迈拉不在家,她去了卫理公会妇女群。估计是去了教会群,不过她还参加了镇上别的委员会。明天,她还要去波特兰参加新英格兰真菌学会。这个老娘们上蹿下跳,活像只热锅上的母鸡。你把外套脱了,坐下来,说说你在担心什么。”
尽管现在刚进十月,天气并不太冷,斯科特已经穿上一件乐斯菲斯大衣。当他脱下大衣放在身边的沙发上时,衣服口袋里叮当作响。
“来点儿咖啡?还是茶叶?还有早餐饼,如果……”
“我的体重在下降,”斯科特突然说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以前从来不理会浴室里的体重秤,因为过去十来年我的体重没怎么变。现在我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称重。”
埃利斯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倒是没必要回避浴室秤,斯科特想,这家伙的奶奶肯定会说他长得像根“细绳”。如果不出什么变数,他很可能会再活二十年,甚至能活到一百岁。
“不想称重的情况,执业的时候我见得多了。我还看过相反的症状,强迫称重。大多是贪食和厌食的患者。你看起来可一点儿苗头也没有。”他身体向前倾,双手交叉,放在瘦弱的大腿中间,“你知道我已经退休,对吧?我能提供建议,但不能开处方。我可能得建议你回去找你经常看的医生,原原本本地将这个情况告诉他。”
斯科特笑了。“恐怕我的医生会让我立即到医院去做检查,上个月我刚找到一份重要的工作,给一家连锁百货商店设计连锁网站。具体细节我不想多说,但这是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得到这份工作,我很幸运。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很大的提升,做这份工作,我不用离开城堡岩。电脑时代的好处就在这儿。”
“但是健康出了问题,还怎么干工作呢?”埃利斯说,“你是个聪明人,斯科特。我相信你知道不止糖尿病会引起体重下降,癌症和其他疾病也伴有这种征兆。你的体重降了多少?”
“二十八磅[4]。”斯科特朝窗外看去,湛蓝的天空下,洁白的高尔夫球车在绿草地上行驶。这如果拍成照片,放到海兰埃克斯的网站上效果肯定不错。他们肯定有网站——现在大家都有网站,连卖玉米卖苹果的路边摊都有网站,但网站不是他创建的。他早已经转向更大的项目。“到目前为止降了这么多。”
鲍勃·埃利斯咧嘴笑了,嘴里的牙齿还是真牙。“嗯,真是降了不少,但我觉得你还能承受。对你这样的大块头来说,你在网球场上真算是身手矫健,你还在健身房里做器械锻炼,不过超重不仅对心脏有压力,对整个身体都不好。这一点我相信你知道。WebMD上有相关资讯。”他翻了个白眼,斯科特笑了。“你现在有多重?”
“猜猜。”斯科特说。
鲍勃笑了。“你当这里是县集市吗?我的丘比娃娃[5]已经卖完喽。”
“你当全科医生多久了,三十五年了吧?”
“四十二年。”
“那你就不要谦虚,你称过的病人成千上万。”斯科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穿着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磨损的佐治亚工装靴。他看起来不像网页设计师,倒像伐木工或者牧马人。“猜猜我的体重。我们稍后再谈我的命运。”
鲍勃医生用专业的眼神上下打量斯科特·凯里,他身高七十六英寸——穿上靴子更像是七十八英寸。他特别留意皮带上方肚子的曲线,以及在蹬腿和深蹲器械上练出来的大腿肌肉。现在鲍勃医生已经无力使用这些健身器械。“解开扣子,把衬衫敞开。”
斯科特按医生的话做,露出灰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缅因大学竞技运动系”。鲍勃看到他胸膛宽阔、肌肉发达,但是已经出现脂肪堆积,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会说这是“大胸男”。
“我看……”埃利斯顿了一下,顿时对这个挑战来了兴趣,“我看你有二百三十五磅,或者二百四十磅。也就是说,你的体重开始下降之前肯定有二百七十磅左右。我真得说,你在网球场上身手矫健。真没想到你有这么重。”
斯科特回想起来,这个月早些时候,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走上体重秤的时候他多么开心。说实在的,他感到心花怒放。是的,之后他的体重稳步下降,这有点儿让人担心,但也就那么一点点担心而已。是衣服的问题让他的担心变成了害怕。不需要上WebMD咨询就能知道,衣服的问题不只是奇怪:简直他妈的匪夷所思。
屋外,一辆高尔夫球车驶了过去。上面坐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穿着粉色短裤,另一个穿着绿色短裤,俩人都很肥胖。斯科特想,如果他们抛开球车自己走路的话,会更有利于健康。
“斯科特,”鲍勃医生说,“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哦,”斯科特说,“上次我们打网球的时候,我的确有二百四十磅。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我终于开始关注体重。我下定决心减肥。因为球才打到第三局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今天早上,我的体重是二百一十二磅。”
他又在大衣旁边坐下(大衣口袋里又发出叮当的响声)。鲍勃仔细打量他。“我看你不止二百一十二磅重,斯科特。恕我直言,你看起来远不止这个数。”
“但是我很健康呀?”
“是。”
“没有毛病。”
“是。看起来是没毛病,不过……”
“你有秤吗?肯定有。我们来测一下吧。”
鲍勃医生沉思片刻,他琢磨着,斯科特的真正问题会不会出在他眉毛上方的灰色物质里。根据他的经验,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女性会对体重过分关注,当然,男性身上也会出现。“好吧,我们测一下。跟我来。”
鲍勃带他进入书房,书房里面堆满书架。一面墙上挂着镶边的人体解剖图,另一面墙上挂着一排学历证书。斯科特的眼睛盯着电脑和打印机中间的镇纸。鲍勃顺着他的眼神一看,笑了起来。他从桌上拿起颅骨,扔向斯科特。
“是塑料的,不是骨头。别怕掉在地上。这是我大孙子送的礼物。他今年十三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挑的礼物真是毫无品位。站上来,看看你有多重。”
书房角落里有一台体重秤,像个龙门架一样,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砝码,移动砝码,秤杆就能平衡。埃利斯在秤上拍了一下。“我在市中心的诊所关门时,只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人体解剖图,另一个是这台秤。赛康牌的,这是有史以来最精准的一款医用体重秤。是我太太送的,很多年了,相信我,没人会说她没有品位,也没人会说她买廉价货。”
“这秤准吗?”
“这么说吧,一袋二十五磅重的面粉,要是这台秤称出来的结果是二十四磅,我肯定会去汉纳福德商店退货。要想称出真实体重,得把靴子脱掉。你把大衣拿进来干什么?”
“等会儿告诉你。”斯科特没有脱靴子,而是穿上大衣,顿时口袋里又传来叮当的响声。他不仅穿戴齐全,他的衣服足以抵御比今天更冷的天气。他站到秤上。“看看吧。”
考虑到靴子和大衣的重量,鲍勃将配重一直调到二百五十磅,然后往回调,先是大幅度移动砝码,然后轻轻敲动。秤杆的指针落向二百四十磅、二百三十磅和二百二十磅。鲍勃医生觉得这不可能。且不说大衣和靴子;斯科特·凯里的净重也不止这么多。他的估计可能相差几磅,但是他测过的男女肥胖患者不计其数,不可能估偏这么多。
指针在二百一十二磅上稳定下来。
“真是活见鬼,”鲍勃医生说,“我得找人把秤重新校准一下。”
“不是秤的问题。”斯科特说。他从秤上下来,双手插进口袋。两只手各掏出一把二十五美分的硬币。“这是我在一个老便壶里存了多年的硬币。诺拉离开时,便壶快装满了。我的两只口袋里各有五磅重的硬币,或许更重。”
埃利斯一言不发。他无言以对。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去找亚当斯医生了吧?”斯科特把硬币顺进口袋,又是一阵叮当响。
埃利斯终于开了口:“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你在家里称的也是这么重?”
“一磅不差。我的是奥泽瑞牌健康秤,质量可能没有这个好,但是我测试过,很准。你再看看这个。我脱衣服一般会放点儿脱衣舞音乐,不过既然我们在健身房更衣室里一起脱过衣服,音乐就免了吧。”
斯科特脱下大衣,挂到椅背上。然后,左右手先后扶着鲍勃医生的桌子,脱下靴子。之后脱下法兰绒衬衫。他解开皮带,脱下牛仔裤,只穿着内裤、T恤和袜子。
“我还可以继续脱,”他说,“不过我想这样就够了。你看吧,这就是让我害怕的原因。问题出在衣服上。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去找我经常看的医生,而是告诉能保守秘密的朋友。”他指着地上的衣服和靴子,然后指着口袋下垂的大衣。“你看这些东西有多重?”
“加上硬币?少说有十四磅。可能有十八磅。想不想称一下?”
“不用称了。”斯科特说。
他又站到秤上。没必要调整砝码。指针仍然指着二百一十二磅。
斯科特穿上衣服,俩人回到客厅。鲍勃医生给俩人各倒了一些伍德福德珍藏,现在才上午十点,但斯科特没有拒绝。他一口喝下,威士忌喝到胃里,火辣辣的,感觉很舒服。埃利斯小酌了两口,仿佛是在品味,然后一饮而尽。“不可能,知道吧?”他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时说。
斯科特点点头。“我不想告诉亚当斯医生还有个原因。”
“因为你的病历会进诊疗系统,”埃利斯说,“会留下记录。没错,他会坚持让你接受检查,查明真相。”
斯科特嘴上没说,但他心里觉得“坚持”这个词说得太客气。在亚当斯医生的诊疗室里,跳进他脑海里的词是“强行拘留”。这时,他已经决定闭口不谈,转而告诉退休的医生朋友。
“你看起来像二百四十磅,”埃利斯说,“你觉得是这样吗?”
“不完全是这样。我觉得有点儿……嗯……真实体重二百四十磅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儿拙重。恐怕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但是我只能这么说。”
“我觉得这个词说得很好,”埃利斯说,“谁管他字典里有没有这个词。”
“我知道我超重了,但不仅是超重的问题。问题是体重、年龄,还有……”
“离婚?”埃利斯和声细语地说,鲍勃医生说话一贯是这样。
斯科特叹口气。“当然了,肯定有影响。离婚给我的生活留下了阴影。现在好些了,我感觉好些了,但是阴影还在。这个实不相瞒。但是,就身体来说,我从来没感到不舒服,每个星期还在外面打三次球,打到第三局才感觉呼吸困难,但是……有点儿拙重,知道吧。现在却没有这个感觉,至少感觉不怎么明显。”
“体力增强了。”
斯科特想了想,摇摇头。“那倒不是。感觉更像是同样的体力支撑得更久了。”
“没有感觉精神萎靡?或者疲劳?”
“没有。”
“没有感觉食欲不振?”
“胃口很好。”
“再问个问题,你不要介意,我得弄清楚。”
“问吧,没什么。”
“你不是开玩笑,对吧?捉弄我这个退休的老家伙?”
“当然不是,”斯科特说,“恐怕没必要问你见没见过类似的情形,我只想问你有没有在哪儿读过类似的情形?”
埃利斯摇摇头。“跟你一样,我一直在想衣服的问题。还有大衣口袋里的硬币。”
我们上了同一条船了,斯科特想。
“没有人会在不穿衣服和穿衣服时体重一样。这跟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明确。”
“你能不能在医学网站上查查,有没有像我这样的病例?或者类似的病例?”
“我可以查查,但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埃利斯犹豫一下,“不仅我没有见过,人类历史上压根儿没有出现过。天哪,我想说这不可思议。如果你我的秤都没问题的话,当然,我想秤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怎么了,斯科特?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有没有……怎么说呢,受到辐射?比方说肺里吸入了什么杂牌杀虫剂?想一想。”
“我想过。据我所知,这些情况都不存在。但是有件事很确定,向你倾诉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不用再闷在心里。”斯科特站起来,抓起外套。
“你去哪里?”
“回家。我在做网站设计。这是个大业务。不过我得告诉你,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以前想象的那么大。”
埃利斯陪他走到门口。“你说你留意到体重在逐渐下降。速度比较慢,但很稳定。”
“对。每天下降一磅左右。”
“不管吃什么都这样?”
“是的,”斯科特说,“万一持续下去怎么办?”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如果不受人类经验支配怎么办?”
鲍勃医生无言以对。
“别告诉别人,鲍勃,拜托。”
“如果你跟我保持沟通,我就保密。我很担心你。”
“这好办。”
他们并排站在门廊上,看着天气。今天天气晴朗。树叶色彩缤纷,远处万山红遍。“八卦一下,”鲍勃医生说,“你跟开餐馆的邻居女士们相处得怎么样?听说你们闹了矛盾。”
斯科特没有追问埃利斯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城堡岩是个小镇子,流言蜚语传得飞快。他想,碰巧退休医生的妻子参加了各种各样的镇委员会和教会组织,流言散布的速度自然更快。“如果麦库姆和唐纳森听到你叫她们‘女士们’,她们就会把你拉进黑名单。我现在遇到这样的问题,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们。”
一个小时后,斯科特坐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他的房子位于城区外的维尤堡,是一幢漂亮的三层住宅。这个位置的房价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但是当时诺拉想得到房子,而斯科特想得到诺拉。现在诺拉到了亚利桑那州,他一个人住着两个人住都嫌大的房子。当然,家里还有一只猫。他心里清楚,诺拉离开比尔比离开他更难受。这么想似乎有点儿刻薄,但是现实经常就是如此。
电脑屏幕中间是“霍克希尔德·科恩网站草稿文件4”这几个字。霍克希尔德·科恩并非他现在效力的连锁百货商店,这家商店已经倒闭近四十年了。但是,对于这么大型的项目来说,防范黑客是必要之举。所以他给公司取了个假名。
斯科特双击一下鼠标,一张古色古香的霍克希尔德·科恩百货商店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百货商店最终被现代建筑取代,归他们这家公司所有)。照片下面写着:你贡献灵感,我们负责一切。
他正是凭借这句宣传口号赢得了这份工作。设计能力是一方面;灵感和聪明的口号是另一方面。能兼具两者,你就会变得与众不同。他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想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最终,他会进入广告代理公司,他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会修改他的线条和图案,但他觉得这个口号会保留下来。他的基本理念大部分都会保留下来。这些理念足以让他的公司战胜纽约的大多数公司。
他再次双击鼠标,屏幕上出现了一间客厅。客厅里空空如也,连基本的陈设都没有。窗户外面是一块绿地,碰巧是海兰埃克斯高尔夫球场的一部分,迈拉·埃利斯曾多次在这里打高尔夫。有时,迈拉的四人组里还有斯科特的前妻。现在他前妻住在弗拉格斯塔夫市(或许她在那儿打高尔夫)。
小猫比尔走进书房,睡眼惺忪地“喵”了一声,然后在他腿上磨蹭起来。
“肚子饿啦,”斯科特喃喃地说道,“再等几分钟。”说得好像猫知道几分钟有多久,或者猫有时间观念一样。
好像我自己有时间观念一样,斯科特想。时间是无形的,与重量不一样。
啊,或许不是这样。是,你能感觉到重量——当你超重时,你会感到拙重。但是与时间一样,重量总体上不就是人为建构出来的概念吗?钟表的指针,浴室秤的读数,不都是人类在尝试度量那些具有有形效果的无形力量吗?对于人类有限认知的现实之外更大的现实来说,这么做不是徒劳吗?
“随它去吧,再想下去你会把自己逼疯。”
比尔又“喵”地叫了一声,斯科特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电脑屏幕上。
空旷的客厅上方有一个搜索框,里面有“挑选风格”这几个字。斯科特键入“早期美式风格”,屏幕并没有突变,而是一点一点地变得生机勃勃,仿佛每一件家具都经过购物者精心挑选,并最终组合到一起:几把椅子、一套沙发、用模板印的粉色墙壁(不是用壁纸贴的)、一台赛斯托马斯钟表、地上铺着的好太太拼接地毯。壁炉里有一小团温暖的火焰。天花板上,木辐条下挂着防风灯。这有点儿不符合斯科特的品位,但是跟他打交道的销售员喜欢这些,而且向他保证未来的顾客会喜欢这些。
他可以挥一挥手把客厅、卧室、书房都装修成早期美式风格;也可以返回搜索框,将这些虚拟现实的房间装修成殖民地风格、要塞风格、手工匠风格或者乡村小舍风格。当然,今天的任务是安妮女王风格。斯科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挑选展示家具。
四十五分钟后,比尔又走回来,磨蹭的动作和叫声更加强烈。
“好啦,好啦。”斯科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他走进厨房,比尔翘起尾巴在前面引路。比尔脚步轻盈,斯科特觉得自己的脚步也十分轻盈。
他把喜跃牌猫粮倒进猫碗,趁比尔吃食的间隙,他走到门廊里呼吸新鲜空气,等会儿他还会回到塞尔比翼椅、温弗瑞长沙发、胡兹高脚柜的世界,这些家具的腿都是安妮女王风格的。他觉得这是殡仪馆里的家具风格,笨重的家具,却要营造轻盈的效果,管它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他正好看到鲍勃医生所说的“女士们”,从她们的私家车道走出来,转弯走进维尤路。超短裤下,露出闪亮的长腿——迪尔德丽·麦库姆穿着蓝色超短裤,米西·唐纳森穿着红色超短裤。俩人穿着一模一样的T恤,上面印有她们在卡宾街上开的一家餐馆的广告。她们身后,跟着两条拳师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名叫咚咚和叮叮。
斯科特离开时鲍勃医生所说的话(或许医生只是想在见面结束时缓和一下气氛)又回荡到他耳边,他说斯科特跟开餐馆的女士们在闹矛盾。这话不假。这个矛盾还没有发展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也没有莫名其妙的体重下降那么严峻。这个更像是迁延不愈的口唇疱疹。最惹人恼火的是迪尔德丽,她总是露出一副略显盛气凌人的笑容——这副笑容似乎在说,上帝啊,帮我容忍这帮傻瓜吧。
斯科特心里突生一计,他冲回书房(敏捷地从比尔身上跳过去,比尔正斜躺在门厅里),抓起平板电脑,然后跑回门廊,打开照相应用。
门廊被挡住了,所以在外面看不到他,不过两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她们沿着道路远处的泥土路肩跑步,明亮的白色运动鞋交替前行,马尾辫左右摇摆。两条狗长得都很敦实,而且正值壮年,咚咚咚地跟在后面。
为了这两条狗,斯科特已经登门拜访她们两次。他两次都是对迪尔德丽说明情况,两次都耐着性子忍受她那盛气凌人的笑容,她说不确定自己家的狗有没有在他家草坪上拉屎。她还说,她们的后院装了围栏,她们每天出来的时候(“我和米西每天跑步时,叮叮咚咚总是跟着”。),狗狗都很听话。
“我看它们肯定是闻到了我家猫的味道,”斯科特说,“这叫领地意识。我知道,我能理解你们跑步的时候不想拴着它们,但是我希望你们跑完回来的时候检查一下我的草坪,如果有必要的话仔细巡查一下。”
“巡查一下,”迪尔德丽说,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听起来怎么这么霸道呢,不过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随便你怎么说。”
“凯里先生,或许你说得对,有狗在你家草坪上拉屎,但不是我们家的狗。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你不爽?你不是看不惯同性婚姻吧?”
斯科特差点笑了出来,真笑出来可就太糟糕——太没谱了。“那倒一点儿都没有。要说看不惯,你们家的拳师犬给我留下惊喜包裹,你们看都不看一眼,我倒是真看不惯。”
“就这么着吧。”她说,脸上仍然挂着那种盛气凌人的笑容(还不足以让人恼怒——或许她就是想让人恼怒,但也足以让人来气),当着他的面关上门,动作很轻,但是很坚定。
几天来,这是他头一次抛开体重离奇下降的烦恼,斯科特看着这两个女人朝他的方向跑过来,两条狗尾随在身后大步跑动。迪尔德丽和米西一边跑步,一边说笑。她们红润的脸上闪着汗珠,青春洋溢。麦库姆这个女人显然技高一筹,明显可以看出她在等她的伴侣。她们丝毫没有留意狗,这倒算不上疏于看管。维尤路上行人车辆不多,尤其是中午这个时候。斯科特不得不承认,这两条狗一直绕开道路。至少,以此观之,这两条狗训练有素。
今天是抓不住现场喽,他想。准备充分的时候,该来的却总是不来。当然,能把麦库姆那怪异的笑容抹去倒是件乐事……
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先是一条拳师犬突然转弯,接着另一条也掉转方向。叮叮、咚咚跑进斯科特家的草坪,肩并肩蹲下来。斯科特举起平板,迅速拍下三张照片。
当天晚上,斯科特早早地吃了晚餐。晚餐有白汁意面和巧克力芝士蛋糕。饭后他站到奥泽瑞健康秤上。这些日子,他一直希望事情能走上正轨。但是事与愿违。尽管他刚刚饱餐一顿,奥泽瑞显示他的体重降到了二百一十点八磅。
比尔坐在扣下的马桶垫上看着他,尾巴优雅地卷在爪子旁边。“唉,”斯科特告诉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对吧?诺拉以前开完各种各样的会回家之后经常会说,生活是自己过出来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我们得坦然面对。”
比尔打了个哈欠。
“但是我们也能改变一些事情,对吧?你在家看着,我要去拜访一下邻居。”
他抓起平板电脑,走了四百米,到了一栋翻修过的农场住宅门前。从豆子餐馆开张到现在,麦库姆和唐纳森已经在这里住了大约八个月时间。他很清楚她们的作息时间,邻里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道彼此进进出出的时间。现在就是单独找迪尔德丽的好时机。米西是餐馆的厨子,通常在下午三点左右开始准备晚餐。迪尔德丽负责前台,一般五点才去。斯科特觉得,无论是在餐馆还是在家里,都是迪尔德丽主事。在斯科特的印象里,米西·唐纳森是个甜美的小妇人,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和惊奇。他觉得,其中恐惧的成分比惊奇要多得多。麦库姆除了充当米西的伴侣,是不是还充当着她的保护人?或许是吧。很有可能。
他走上台阶,按响门铃。门铃一响,叮叮、咚咚在后院里开始吠叫。
迪尔德丽打开门。她穿一身漂亮合身的裙子,毫无疑问,这身打扮站在柜台旁或者引导客人的时候风韵十足。她的眼睛十分出众,蓝灰色的眼睛令人神迷,眼角略微上扬。
“哟,是凯里先生呀。”她说,“真高兴见到你。”但她的笑容却是在说真讨厌见到你,“我应该邀请你进来坐坐,但是我得去饭店了。今晚预订的客人很多。你知道,他们都是来观光赏叶的。”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斯科特也笑着说,“我只想让你看看这个。”他举起平板电脑,让她能够看到叮叮、咚咚一起蹲在他家草坪上拉屎的照片。
她看了很久,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看到这一幕,他并没有像之前期待的一样感到快乐。
“好吧。”她最后说。她声音中的那种做作消失了。少了这种做作,她听起来十分疲惫,声音比她的年龄(可能是三十岁)老了不少。“你赢了。”
“这不是赢不赢的问题,相信我。”这话一说出口,斯科特想起一位大学老师曾经说过,如果有人在说话时加了“相信我”这几个字,你就要小心。
“你已经证明了你说的话。我现在没时间去拾狗屎,米西已经去餐馆上班了,但是等到打烊以后我会去。你不用开门廊的灯。有路灯,我应该可以看见……弃物。”
“你不用去拾。”斯科特说得有点儿刻薄,有点儿过分,因为她说“你赢了”,“我已经用袋子装起来了。我只想……”
“想干什么?想置我于难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今以后我和米西会去公园里跑步。你没必要到主管部门去投诉我们。谢谢你,晚安。”她准备关门。
“等一下,”斯科特说,“请等一下。”
她透过半掩的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从没想过为了几泡狗屎去找动物管理部门。麦库姆女士,你看,我只是想跟你们和睦相处。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们对我不理不睬,不愿意认真面对。邻里之间可不能这样,至少在这个地方不是这样。”
“切,我们还真清楚邻里之间是什么样子,”她说,“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她的脸上又出现盛气凌人的笑容,她面带着笑容关上门。但是,片刻之前,他看到她眼里闪出光芒,可能是泪光。
我们还真清楚邻里之间是什么样子,他走下山坡的时候回想着这句话。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鲍勃医生两天后打电话给他,问他情况有没有改善。斯科特告诉他一切如故。他的体重已经降到二百零七点六磅。“真他妈的有规律,体重读数就像倒走的汽车里程表一样。”
“但是你的体型没有变化吗?腰围呢?还有衬衫尺码?”
“我的腰围仍然是四十,腿仍然是三十四。我不需要勒紧腰带。就算我像伐木工一样吃饭,也不用放松腰带。早餐吃鸡蛋、培根和香肠。晚餐蘸上酱什么都吃。每天至少摄入三千,甚至是四千卡路里的热量。你查过没有?”
“查了。”鲍勃医生说,“目前看来,从来没有这样的病例。有很多临床报告的病例,患者新陈代谢过快——就像你说的,像伐木工一样吃饭,但是身体仍然消瘦,但是没有人赤裸身体和穿上衣服时的体重一样。”
“哦,还不只是这样。”斯科特说。他又笑了。这些天他经常笑,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这可能有点儿疯狂。他像癌症晚期病人一样体重下降,但是工作进展十分顺利,他从未觉得如此高兴。有时候,他需要离开电脑屏幕休息一会儿,他就播放摩城音乐在屋里跳舞,比尔则在一旁看着他,像是在看疯子。
“告诉我还有什么情况。”
“今天早上我的体重刚好是二百零八磅。当时我刚冲完澡光着屁股。从壁橱里拿出哑铃,重量有二十磅,一只手一个,站到秤上。仍然是二百零八磅。”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埃利斯说:“你真是瞎扯淡。”
“鲍勃,谁要是扯淡,就不得好死。”
埃利斯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说:“感觉像是你的周围出现了抵消重力的力场。我知道你不想受到干涉,怕受刺激,但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事关重大。可能有超越人类认知的东西。”
“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像个怪人,”斯科特说,“你得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
“至少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考虑了很久。我可不想进《内部观点》小报名人堂,让我的照片出现在恶夜飞魔[6]和瘦长鬼影[7]中间。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完成。虽然我找到工作之前就离了婚,我还是答应诺拉分些钱给她,我想她肯定用得上。”
“你的工作需要多长时间?”
“大概六个星期吧。当然,还要修改和测试运行,得忙到明年,但是完成主体工作六个星期足够。”
“如果维持这个速度不变,到时候你的体重会降到一百六十五磅左右。”
“但是看起来仍然很强壮,”斯科特笑着说,“还有那么重。”
“面对你这样的情况,你听起来倒是真乐观。”
“我感觉很乐观。这听上去有点儿怪,但是真的很乐观。有时,我想这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减肥计划。”
“话虽这么说,”埃利斯说,“但是结局会怎么样呢?”
与鲍勃·埃利斯通话不久后的一天,斯科特的前门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如果他把音乐的音量再调高一点——今天放的是雷蒙斯乐队的歌曲,敲门声根本就听不到,他的访客就会转身离开。那样的话,对方倒是很可能会觉得轻松一些。他打开前门时,米西·唐纳森站在门外,看起来吓了个半死。这是拍完叮叮、咚咚在他家草坪上拉屎的照片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他认为迪尔德丽肯定说话算数,现在俩人已经开始到镇上的公园去遛狗。如果她们纵容拳师犬在那里到处跑,不管狗狗多么训练有素,她们真有可能会惊动动物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公园有遛犬规定。斯科特看到过警示牌。
“唐纳森女士,”他说,“你好。”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她一个人,他刻意不迈过门槛,刻意不做任何出其不意的动作。从她的样子来看,如果他做出这样的动作,她可能会像小鹿一样跳下台阶,一路跑开。她一头金发,比不上她的伴侣那么美丽,但是长着甜美的脸蛋、澄澈的蓝色眼睛。她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让斯科特想起他妈妈的中国装饰瓷盘。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在冒着热气的餐馆厨房里,照管锅锅罐罐,一边摆盘,一边指导助手。
“有什么事吗?进来坐吧?家里有咖啡……如果你喜欢,还有茶叶。”
客套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使劲摇头,马尾辫从一个肩膀甩到另一个肩膀。“我只是来向您道歉,代迪尔德丽向您道歉。”
“不用道歉,”他说,“也不用大老远把狗带到公园去。我只想让你们带上狗狗垃圾袋,回来的时候检查一下我的草坪。这么要求不过分吧?”
“一点儿都不过分。我也建议迪尔德丽这么做。她差点对我大发脾气。”
斯科特叹了口气。“很遗憾,唐纳森女士……”
“如果您愿意,可以叫我米西。”她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像是说了什么不雅的话。
“好呀。我只想跟你们和睦相处。维尤路上大多数人相处得都很和睦,知道吗?我却出师不利,当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
她仍然看着地面,说:“我们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八个月了,您跟我们——不管是我们中的哪一个——进行的名副其实的聊天只有一次,那就是我家的狗在您家草坪上拉屎了。”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你们搬进来之后我拿了一袋炸面圈去拜访你们,”他说得很没底气,“但是你们不在家。”
他以为她会问他为什么不再跑一趟,但她没有开口。
“我来代迪尔德丽道歉,我也想为她解释几句。”她说着抬头看他的眼睛。她鼓足了勇气才做到这一点——她双手紧扣,放在腰间的牛仔裤前。“她并没有生您的气,真的……好吧,她是生了您的气,但您不是唯一的一个。她生所有人的气。我们到城堡岩来就是个错误。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比较适合做生意,物价很合理。再者,我们想离开城里,我说的是波士顿。我们知道这么做会冒险,但是看起来还能接受。还有,这座小镇风景如画。我想,这一点您是知道的。”
斯科特点点头。
“但是,我们可能要关门了。如果到了情人节生意还没有转机的话,肯定要关门了。这就是为什么她让人把她放到那张海报上。情况有多艰难她闭口不谈,但她心知肚明。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她提到了观光赏叶的游客……大家都说今年夏天生意很好……”
“夏天生意的确不错,”她说,声音里平添了一些生气,“我们接待了一些赏叶的游客,但是大多数游客继续往西,去了新罕布什尔州。北康威有各式各样的奥特莱斯购物商店,还有很多观光活动。我看,到了冬天,去贝塞尔和舒格洛夫这些地方的滑雪爱好者会经过这里……”
斯科特知道,大多数滑雪爱好者会绕过城堡岩,走2号公路去缅因州西部滑雪场,但是这个时候没必要火上浇油让她平添烦恼。
“只有到了冬天,我们才需要当地人帮忙渡过难关,具体情况您肯定知道。冬季,本地人相互之间做些生意,相互帮衬,熬到夏天游客回来。五金商店、贮木场、帕齐餐馆……在淡季里都能勉强支撑。但是,只有豆子餐馆门可罗雀。店里有些客人,但远远不够。迪尔德丽说,这不仅因为我们是同性恋,而且因为我们结了婚。但愿她说的不是事实……但她说得对。”
“我肯定……”他的声音变得很低。这么说不对吗?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怎么会知道?
“肯定什么?”她问,话里没有自大的口气,却透出真切的好奇。
他又想起浴室中的体重秤,想起秤上无情下降的数字。“说实话,我什么都不敢肯定。如果真是这样,我很遗憾……”
“您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吃顿晚饭。”她说。这么说可能是在奚落他从来没有去豆子餐馆吃过饭,但他觉得对方没有这个意思。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人没有奚落他的意思。
“我会去的,”他说,“真有豆子吗?”
她笑了。笑容让她容光焕发。“当然啦,应有尽有。”
他也对她笑了。“我这个问题问得够愚蠢。”
“我得走了,凯里先生……”
“叫我斯科特就好。”
她点点头。“好吧,斯科特。跟您谈话真高兴。我鼓足了勇气才来到这里,很高兴做了这个选择。”
她伸出手。斯科特伸手握住。
“还要请您帮个忙。如果您碰巧看到迪尔德丽,请别告诉她我来找过您。”
“没问题。”斯科特说。
米西·唐纳森造访之后的第二天,当他坐在帕齐餐馆吃午餐的时候,斯科特听到身后一张桌子上有人说,“那两个只能相互用嘴舔的女人开的破餐馆”。话一说完,引起一阵笑声。斯科特看了一眼吃了一半的苹果派和香草味冰淇淋。帕齐上菜的时候看起来很好吃,但他再也吃不下去。
是不是他之前听过这样的话,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当回事?因为旁听到的大多数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他觉得可能不是这样,也可能是这样。
餐馆很可能会关门,她之前说。我们得靠当地人帮衬才能渡过难关。
她用的是虚拟语气,仿佛豆子餐馆的窗户上已经挂了出售或者出租的标牌。
他站起身,在甜点盘上留下小费,付了支票。
“派没吃完呀?”帕齐问道。
“看来我的眼睛比胃大了一点儿。”斯科特说,事实并非如此。他的眼睛和胃仍然跟以前一样大,只是重量越来越轻。有一点很神奇,如今他感觉无所谓,也不再担心。还有一点前所未有,他有时会全然忘记体重下降的事。当他等待抓拍叮叮、咚咚蹲在他家草坪上的照片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这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关于“相互用嘴舔”的闲话。
说这话的桌上坐着四个男人,个个身材高大,穿着工装。窗沿上摆着一排安全帽。这些人穿着橙色马甲,上面印着“城堡岩公共工程”几个字。
斯科特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门口打开门。突然,他改变主意,走到养路工人坐的桌子旁边。其中有俩人他认识。他跟其中的一个打过扑克牌。这人名叫龙尼·布里格斯,跟他一样,是镇上的居民。大家是邻居。
“知道吗?这么说别人很没教养。”
龙尼一脸疑惑地抬起头。他认出了斯科特,咧嘴笑了。“嗨,斯科特,最近怎么样?”
斯科特没有理会他。“这两个女人就住在我家附近。她们很正常。”说实话,米西没问题,麦库姆有没有问题他还真不确定。
另一个男人把胳膊叉到宽阔的胸前。“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但是……”
“不关你的事,就给我走开。”
“但是让我听到了。”
帕齐餐馆地方狭小,中午总是坐得满满当当,餐馆里人声嘈杂。现在,聊天的声音和叉子触碰餐盘的声音顿时停下来。大家转过头来。帕齐站在收银台旁,高度警惕。
“我再说一遍,伙计,你给我走开。我们说什么不关你的事。”
龙尼迅速站起身。“嗨,斯科特,我陪你一起出去吧。”
“不用了,”斯科特说,“我不用人陪,我要先把话说明白。你在那里吃饭,饭菜的好坏跟你有关。菜做得不好,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这两个女人这辈子干什么,跟你没关系。”
之前问斯科特关他什么事的男人,撒开双手,站起身来。他没有斯科特高,但他更年轻,肌肉更发达。他粗壮的脖子和脸已经涨红。“你最好闭上你的大嘴巴滚出去,别让我动手。”
“行啦,行啦。”帕齐严厉地说,“斯科特,你该走了。”
他没有争辩,走出餐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十月凉爽的空气。身后有人敲了一下玻璃。斯科特转身看到粗脖子男人正在往外看。他竖起一根指头,仿佛在说等一下。帕齐餐馆窗户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粗脖子撕下一张,走到门口,打开门。
斯科特攥紧拳头。自从小学打架(那是一场精彩的战斗,持续了十五秒钟,一连出了六拳,其中四拳打空了)到现在,斯科特再也没有动过拳头,突然间,斯科特很期待这次打斗。他感觉脚步轻盈,已经做好应战准备。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倒是十分高兴,十分乐观。
像蝴蝶飞舞一样轻盈,像蜜蜂蜇人一样敏捷,他心想。来吧,小子。
但是粗脖子不想打架。他把海报揉作一团,扔到人行道上,掉落在斯科特脚下。“带上你的女朋友,”他说,“带回家看着她打飞机吧。你得不到她的人,就这么意淫吧。”
他回到餐馆,坐到桌旁,表情十分得意:挑衅结束了。斯科特意识到餐馆里所有人都朝窗外看着他,他捡起揉作一团的海报,漫无目的地走了,他只是不想被人盯着。他并不感到羞愧,也没有因为在城堡岩餐馆里众目睽睽之下挑事而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但是这些好事的眼睛让人恼火。他不明白,为何有些人喜欢站到舞台上唱歌、表演、讲笑话。
他把海报摊平,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米西·唐纳森所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她让人把她放到那张海报上。“他们”看来指的是城堡岩“火鸡快跑”比赛组委会。
海报中央是迪尔德丽·麦库姆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很多跑步选手,大多数人都在她后面。她的蓝色超短裤腰间别着硕大的19号数字,她上身穿一件T恤,前面印有“2011年纽约市马拉松”。在斯科特看来,她脸上的表情与她一点都不相称: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照片说明是:豆子餐馆,带给您全新的用餐体验。餐馆合伙人迪尔德丽·麦库姆,接近纽约市马拉松终点线,最终赢得女子组第四名。她声明说要参加城堡岩今年的一万二千米跑——“火鸡快跑”比赛。你会参加吗?
照片说明下方是赛事的详细信息。城堡岩一年一度的感恩节赛跑将在节日之后的星期五举行,赛道从维尤堡的休闲中心开始到镇中心的廷桥结束。各个年龄段的选手都可以参加,报名费本地成年人五美元,外地人七美元,十五岁以下两美元,登记地点在城堡岩休闲中心。
看到照片上这个女人脸上洋溢的幸福——这是跑步者最单纯的愉悦感,斯科特终于明白,米西有关豆子餐馆命运的论断并没有夸张。一点儿都没有夸张。迪尔德丽·麦库姆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防卫意识很强——在斯科特看来,未免太强了点儿。可能只是为了在海报上提一句“豆子餐馆,带给您全新的用餐体验”这几个字,她让别人使用自己的照片,铤而走险在所不惜。只要能招来更多顾客,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如果他们单纯为了欣赏一下站在柜台旁边的一双长腿的话。
他把海报折起来,塞进牛仔裤屁股口袋里,缓慢地朝主街走去,一边走一边查看商店窗户。窗户上贴着各种各样的海报——有豆子晚餐海报,有牛津平原高速公路停车场举行的年度大型庭院拍卖会海报,有天主教会的招待会海报,还有消防站的百乐餐[8]海报。他在城堡岩电脑销售服务商店窗户上看到火鸡快跑比赛的海报,但直到抵达诺克书店才看到第二张。不过书店只是位于街道尽头的一栋矮小建筑。
他走进店里,浏览了一下,从打折柜台上抓起一本画册:《新英格兰风格家装》。画册里可能没有他的项目用得上的东西——他的第一阶段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但是谁知道呢?他向老板兼唯一的店员迈克·巴达拉蒙特付账时,提了一下窗户上的海报,说海报上的女人是他的邻居。
“是啊,迪尔德丽·麦库姆是十多年来的明星跑步运动员,”迈克说着,把书装进袋子,“要不是扭伤了脚踝,她本来可以参加2012年的奥运会。运气真背。2016年她根本没有尝试,我能理解。我猜她现在已经退出重要赛事了,但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今年跟她一起跑了。”他咧嘴笑着说,“倒不是说发令枪一响,我能跟着她跑多远,纯粹是因为她能给比赛带来惊喜。”
“她未必跑得过男人。”
迈克笑了。“兄弟,大家把她称作莫尔登闪电是有原因的。她老家是莫尔登的。”
“我在帕齐餐馆看到一张海报,在电脑商店也看到一张,你的商店里也有,但是其他地方却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迈克的笑容消失了。“不是什么好事。她是个同性恋。如果她不宣扬倒还好——谁也不会关心别人家的私事。但是,她必须向人介绍,豆子餐馆的厨师是她妻子。这里很多人都觉得这一点很荒诞。”
“虽然报名费能让休闲中心受益,生意人却都不愿意张贴海报,对吧?仅仅是因为海报上有她的照片?”
经历了粗脖子男人从餐馆里朝他扔海报这件事之后,这一点已经确信无疑,他只是想在心里把事情捋顺。他回想起十岁时的一次经历,他最要好的一个朋友的哥哥让年纪小一点儿的男孩们坐好,告诉他们很多人生的真相。现在跟那时候一样,斯科特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具体到这件事上,他仍然觉得十分惊讶。人们真干得出这种事吗?是的,他们真干得出来。很明显,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这些海报会换成新的,”迈克说,“我碰巧知道消息,因为我也是组委会成员。这是库格林镇长的意思。杜斯提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做事最善于妥协。新海报的图片是一群火鸡在主街上奔跑。我不喜欢这个创意,我也没有投票,但个中原因我是知道的。市政府拨给休闲中心的钱很有限,只有两千美元。这点钱连维护体育场的花费都不够,更不要说别的设施。火鸡快跑比赛能筹到差不多五千块,但是我们必须宣传一下。”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同性恋……”
“因为她是结了婚的同性恋,这一点很多人无法接受。你知道城堡县向来这样,斯科特,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二十五年了吧?”
“三十多年了。”
“是,本县坚定地支持共和党。保守的共和党。2016年,县里以三比一的投票比例支持特朗普,人们觉得我们的死脑筋州长是在铤而走险。如果这两个女人保持低调的话,倒也算了。但她们没有那样做。现在,有人觉得她们是想宣扬某种主张。我看呢,她们要么是不了解这里的政治氛围,要么愚蠢至极。”他停顿一下,“菜倒是做得不错。你去吃过吗?”
“还没去过,”斯科特说,“我准备去试试。”
“那就别犹豫太久了,”迈克说,“明年这个时候再去,说不定餐馆就变成冰淇淋店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