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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史蒂夫从藏身处悄无声息地滑出来,猫着腰沿石堆后侧一直溜到入口斜坡上。他要藏在石门后面,等报信的人下马穿过门时出其不意地把他掀倒。他内心深处正逐渐意识到,他应该对刚刚发生的大屠杀负责。那些武士说不定一直尾随着他,而他,不但无意中把他们引到另一伙人的老窝里,还很好客地将石门洞开!
他紧紧地握着木棒,飞快地跑过开始的一段坡道,一头冲进黑咕隆咚的狭窄通道中。在拐过最后一个弯,抬眼就能看到石门时,他猛地刹住脚步。石门已经全部打开了,第十二个武士佩带着弓弩和箭袋,正站在石门旁守卫!
真是该死!
刹那间,守门武士和史蒂夫一样也愣在那里,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开始冲着他喊日本话,并准备射击。
距离很近,空间有限,他不可能逃得脱射来的箭。死亡迫在眉睫,所有的一切在史蒂夫眼里都变成了慢动作。身后还有闻声赶来的骑士,他不可能转身逃跑,武士拐过弯冲到他面前连一眨眼的工夫都用不了!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清晰。他能十分清楚地看到,武士挺直了身子,搭弓欲射;看到锐利的铁箭头闪着微弱的寒光,“嗖嗖”地穿过空气朝他飞来。他的胸腔由于恐惧而绷得紧紧的,连心脏都几乎忘了跳动。只听到打雷一样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武士飞一般地穿过拐弯处朝他冲过来。
一瞬间,史蒂夫手里的木棒再次有了生命,兀自在他手里跳跃振动,一股麻酥酥的兴奋感激流一般通过他的血管传遍了四肢。他的躯体似乎成了一架超级作战机器,头、手和眼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反应、精确应对。史蒂夫离拐弯处至多十码,可是当弓弦松开,箭朝着他的胸口刺过来时,他竟然先它一步提起了带着刀片的木棒,并将身子闪向左边。
铁箭头“砰”的一声被木棒上的刀片击中往上飞去,只见寒光一闪,箭擦着他的右肩飞出去,然后就听到一声尖叫。他回头一看,才发现箭已深深没入后面骑手的喉咙。武士向后栽倒,掉下马鞍,他刚刚拔出来准备从背后偷袭史蒂夫的弯刀也从手里掉落了。
史蒂夫刚一闪身紧贴在通道侧墙上,那匹马便就着惯性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守在通道入口处的那个日本武士正搭弓欲射,却被飞奔而至的马撞到一边的石墙上,手里的箭也从满张的弓弦上脱落了。
在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不利位置后,这个武士将弓扔到一边,“哗”一声拔出弯刀,随着一声吓人的喊叫,朝着史蒂夫冲过来。愚蠢的举动。就跟上次与后援小队打斗时一样,史蒂夫手里的木棒速度快得连眼睛都看不清。第一击正打在武士握刀的手腕上;第二击,木棒上的刀片在空中划了条弧线,从他的喉咙穿过,干净利索地切断了他的颈骨。
两个完了,还有十个……
通常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史蒂夫都会让自己停下来想一想,可是这次,他的杀手本性被彻彻底底地激活了。他将血泊中的武士尸体从脚下挪开,然后关严石门,转身大踏步地朝场地那边走去。先倒下的那个武士被嗓子里的血堵得难以呼吸,正用虚弱的手去抓喉咙里的箭。史蒂夫看着他,毫不同情。
伙计……刚才那一箭真是蹊跷。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清水的面容。一个声音告诉他,是清水用她作为召唤师的天赋将力量赋予了刀片木棒。可是这种力量是否有限?是的话,能用多久?当时他一返回穆卡尔部落,清水的同族姐妹夜疯狂就把木棒交给了他,可惜她已想不起清水交待过的,要她传达给云武士的口信内容了;会不会就是与木棒里的力量有关?肯定是!史蒂夫大步往前走,打心眼里希望变种人施在他身上的魔法不要像电池里的电能一样慢慢消失。因为自己与即将面对的敌人力量相差太过悬殊,他需要拥有所有能得到的帮助。
不过当史蒂夫飞奔到场地中央时,发现只剩下了七名武士。藏在暗处的防守者朝四面八方漫无目的地射出无数箭头,间或会响起一连串的“砰砰”声,声音很大,伴随着一股烟雾喷射出来。史蒂夫知道这是有人在用圆筒弹仓式步枪,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武器,铁大师供给穆卡尔部落的尖铁就是这样的。烟雾是从第三层的某个洞穴口里散出来的,只是使用步枪的人枪法太次,一次次浪费掉子弹只会使入侵者越来越愤怒,也引得他们的杀戮欲越来越高涨。只有为首的那个武士还稳坐在马上指挥进攻,两个弓箭手站在前方保护他,只要看到洞穴前的平台上有任何东西移动都会朝它射箭。其余四人一边投掷燃烧的木头,一边有组织地朝场地右侧的第一层石洞进攻。很快,这些石洞里就冒出了滚滚浓烟。为了从火里逃生,惊恐万状的女人和孩子纷纷从洞穴里跑出来,可是根本没用,他们一出来就被射杀了。
够了,史蒂夫心想,到此为止吧。
他跑到场地中央,双腿稳稳地站在岩石地上,对着为首的武士大喊大叫,意在向他挑衅。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十码。骑马的武士一看到他就发出一声尖叫,这种反应说明突然冒出的这个身带武器的变种人让他很是暴怒。他掉转马头正对着史蒂夫,命令那两个弓箭手即刻放倒这个傲慢无礼的笨瓜。
史蒂夫再一次显示了他那难以置信的反应。他极其熟练地扭转手腕,挥动木棒,上面的刀片左右飞舞,将射来的箭弩统统挡住并朝四面八方反弹回去。一次,一次,又一次!乒乒乓乓!噼里啪啦!全部挡回,一支不剩。他的反应时间似乎被提升了数十倍。飞来的箭似乎都是慢腾腾的,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它们击开。
那个为首的武士惊得差点掉下马鞍。他的两个弓箭手更是震惊不已。加上此前的射杀,现在他们的箭袋里已经空空如也了。他们包围了史蒂夫,一步步地向他挪过去,杀气腾腾。可是他们举着弯刀,谁也不肯先出手,因为明摆着对方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倒是那个骑马的武士仗着自己明显的优势,大喝一声,朝史蒂夫策马冲过来。
史蒂夫站在原地没动,等骑马武士达到一定的速度后,抄起一块石头对准他砸过去,然后转身飞快地朝场地边沿的那个大石堆跑去。他的方向与飞奔过来的武士的方向成一定的夹角,使得武士进退两难:飞奔的速度太快,如果要转弯,他要么得兜个大圈子,要么就得来个急刹车,然后再往右转。石头击中了他的胸甲,他一时懵了,干脆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史蒂夫已站到石堆顶上,像国王一样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里的木棒。
他脚下的石堆与骑马武士的马镫齐高。石堆体积太大,再加上石块堆放得很不齐整,武士不可能追到石堆上去。他只好退远一点,让史蒂夫站在那里。为了迫使史蒂夫只能站在石堆上,他下令让两个弓箭手从史蒂夫后面包抄上来。两个鬼子依令行事,武士则策马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准备往上冲;与此同时,其余四个入侵者仍在场地另一侧继续杀戮。
砰!上面洞穴中的步枪终于又打中了一个目标。两个弓箭手正往前走,其中一个被金属子弹打得飞了起来,四仰八叉地摔在一块石头上,一条腿还在无力地抽搐。
六个完了,还有六个……
武士骑着马从右往左走过史蒂夫面前,朝石堆迂回前进,一边高举着刀,一边抬起左臂上的护盾抵挡史蒂夫的棒击。他与自己的马配合得非常默契,看来彼此早已合作习惯了。史蒂夫现在居高临下,本能地猜出对手一定会从下方来砍他的腿,所以当对方的刀锋以闪电般的速度砍过来时,他的反应更快。武士快速从他面前冲过,同时弯刀平着削过来,史蒂夫扭转身子,像陀螺一样往左边一跳,躲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木棒高高地落下,以螺旋桨般的速度和力量斜着从武士头盔的后檐穿进,又从他下巴上系着布带结的位置穿出。宽檐头盔飞进空中,木棒强大的冲击力使它在落地前还沿顺时针方向转了几个圈。当然,武士的头颅仍安坐其中。这时武士的坐骑突然飞奔起来,剩下的躯体也就随之像醉汉一样在马鞍上摇摆。史蒂夫没时间去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还要对付剩下的那个弓箭手。
这个鬼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下一个目标,赶紧掉转身夺路而逃。史蒂夫像野山羊一样轻轻松松地从石堆上跳下来追赶。弓箭手从最后一块岩石上跳下来,掉在地上后又立马爬起来朝剩下的四个人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史蒂夫敏捷地跃了几大步,一下子就追上了他。
鬼子知道自己不得不应战了。他对着同伴喊了最后一嗓子,然后转身摆出作战的姿势,两只手都紧握在刀柄上,然而此刻,史蒂夫已像蒸汽列车一样直接冲了过来。鬼子还没来得及将弯刀往下砍,史蒂夫的木棒已经直奔他的胸腔扫过来,他惊慌失措地举起双臂来阻挡。
砰!粗重的木棒击在他的小臂上,木棒的巨大冲击力一下子就震碎了他的双肘;再加上史蒂夫抡棒时用的力气,鬼子被击得双脚离地朝后仰面倒下。
这边的鬼子刚一倒地,史蒂夫已经去攻击他的下一个目标了:一个武士刚砍倒了一个从洞里逃出来的女人,正要挥刀向另一个绊倒在地的女人砍去,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她双膝跪地,祈求着对方放过自己。
史蒂夫从眼角里看到了更大的麻烦——其余三个武士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这会儿正一起朝他冲过来。但是,他得先解决眼前这个问题。
那个武士也已看到了逼近的史蒂夫,但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死面前的女人和孩子。他举起刀时只闪过一丝犹豫,不过这个机会还是被史蒂夫抓住了。他抡起木棒对着武士的侧面挥过去,整个刀片都从他暴露在外的腋窝处没入,插进他的胸腔中。
九个完了,还有三个……
他转过身面对剩下的三个。他们看起来十分恐惧。和刚刚倒下的那个武士一起,这四个人几乎已将场地里剩余的四分之一人口全部杀死,他们的盔甲和弯刀上都沾满了鲜血。
接下来流的血将会是你们自己的,史蒂夫在心里默念着,来吧!你们!别让我失望!
被史蒂夫的英勇进攻所鼓舞,再加上看到武士人数锐减,藏在暗处的女人陆续现身,有的拿起已倒下的防守者身旁的长柄斧,有的捡起落在地上的箭并搭在弓上。在他左边,两个女人结果了他刚刚重创的那个武士。剩下的女人则围成半圆形,坚定地站在那三个武士身后,面对着史蒂夫。胜利的迹象已经显现,她们都想参与最后的复仇。史蒂夫朝她们挥手,让她们站远点。他可不想被她们拖累,让即将到手的胜利功败垂成。
三个武士并排站着,外侧的两个正在考虑怎样才能一举拿下史蒂夫,中间的那个却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向身后的那群女人走去。他走路的姿势是双脚一左一右交替着单脚跳,活像个外八字脚的怪物。他一边跳一边愤怒地大喊大叫,还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很快他的威慑就起作用了,有两三个女人转身跑开,其余的犹豫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又聚拢起来,坚守着不肯退去。
在怪物向后转身时,史蒂夫知道自己必须出击了。另两个武士显然是想从两肋袭击他,如果再有人从正面向他进攻,他将无暇应对来自侧面的危险。他跳了一大步,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个身,然后稳稳地落在那两个武士的后面,面对着刚才站的位置。这一跳跨过的距离非常远,足足有十二英尺。要不是借助木棒里的力量,就算运气再好他也只能跳出一半远。
右侧的鬼子在震惊之余转过身挥刀就刺,史蒂夫抄起木棒往上抡,木棒箍铁的那头在鬼子的下巴上打出了致命的一击。这个击点与刽子手在执行绞刑时套绳索的位置一模一样,取得的效果也分毫不差,都是把脖子生生折断了。史蒂夫没有迟疑,紧接着横起木棒上的刀片挡住了另一个鬼子的袭击,又将木棒箍铁的那头伸进他叉开的双腿间往上击打。这一击直接把鬼子挑到了半空中,等他落下来时已经痛得直不起腰了。史蒂夫趁势再次抡起木棒用箍铁的那头照他下巴就是一击,一下子把他打得头朝后仰面倒下。恰在此时,史蒂夫感到了背后的危险,他刷地转过身,正好看到刚才站在中间的鬼子要发动偷袭。
最后一个武士的刀还没举到头顶,史蒂夫的刀片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腹部。在他向前扑倒时,史蒂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鬼子的反应会这么慢,无数支箭头已经将他的后背变成了一个大针插。
干得好,女士们……
史蒂夫转过身,想确认刚才两个未断气的鬼子是否还能爬起来,却正好看到自己刚才救下来的那位妇女把其中一个鬼子的刀砍在另一个的喉咙上。
 
中岛信郎正带领着幸存下来的四十六个浪人穿过秘密石门返回营地,却在通道里看到了两个属于精工家族的武士尸体,很是吃了一惊。他急忙催马狂奔,上了入口斜坡来到场地里,正好看到一个大个子变种人把看似像矛的东西砍进一个精工武士的腹部。第一层有五个石洞里仍在冒着浓烟,而且——
伟大的神啊,这里到处都是尸首!
他手下的人押着三个俘虏在他身后站成一排,此时他看到了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发出一阵可怕的嚎叫。再一细看,死去的还有那些留下来守卫营地的同伴!老石田,他曾经喝醉了从上层洞穴的平台上滑下来,摔断了腿;成田,过去在马上摔下来,把头都给摔破了。可是他们杀死了十二个精工武士,真不愧为英雄好汉。
女人和幸存下来的孩子一看到自己的亲人,就发疯般朝他们冲过来,嘴里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浪人赶紧跑上前,迎接自己的亲眷。搂着孩子的女人发现自己的丈夫安然无恙后,眼泪汪汪的的恸哭和哀嚎立刻变成了开心的欢叫。父亲到处寻找自己的宝贝儿子,把他们紧紧抱在怀里,听他诉说刚刚发生的大屠杀,还有那个英勇的神秘闯入者,他只手杀死了五个嗜血如命的恶魔。
那死在通道里的两个人呢?
哈,这么说,是七个!
这个下等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会带有武器?而且还胆敢触犯铁大师?
不知道。没人知道。他就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在这里。当时石田、成田还有另外几个人都已被杀死了,精工的那帮武士杀红了眼,正要转过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女人、孩子和老人。就算这个异族人出身下贱,可他跟真正的武士一模一样:武艺高强,勇气可嘉,一个武士应该具有的品质他一样也不落。
还有!他还把信郎的妻子桐理和他们的儿子井户田从一个武士的刀下救了出来,他们当时多么无助啊!难道不是吗?中岛桐理点头称是,她一手抱着井户田,另一只手仍然握着那个武士的刀柄,上面还沾着血。她向儿子的父亲走过去,人们主动为她让出一条路。信郎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使劲亲着儿子的小脸,泪水潸然而下,与孩子的眼泪流在了一起。桐理把刀尖支在地上,双手合拢放在刀把上,谦恭地低下头。信郎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一般情况下,武士不会在公开场合拥抱女人或者做出任何包含着感情的举止,因为那被认为是不得体的行为。然而现在,信郎觉得自己完全是情不自禁。
 
史蒂夫站在那里,站在屠杀现场正中间,发现自己这场胜利赢得空落落的。没人向他表示祝贺,也没么人对他致以欢迎。好像,他的介入反倒使自己的处境比以前更不利了。他现在成了不速之客,成了携带武器的异族入侵者,主人随时都有可能要求他对自己的不请自来给个说法。
这支杂牌武士队伍与此前他看到的那些被围困在河谷里的人绝对属于同一集团。一开始,他们很显然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不过很快,那些失去亲人的人就开始发泄他们的悲痛。而且,很多女人因为没在回来的骑手当中找到自己的男人,也陷入了无尽的哀伤之中。无数的问题问出来,立即就得到很多异口同声的回答。主要都是关于他的,因为在一串饱含悲伤的问答的间隙,女人不断地指向史蒂夫所在的位置。在发现自己的营地遭到极大破坏后,武士一开始很震惊,等他们明白过来后,就第一时间将史蒂夫团团围住。
无数的刀尖从四面八方指向他,史蒂夫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保持绝对的镇定,希望这么做能为自己赢得个好印象。他看到围着他的人都目露凶光,顿时明白他们是想让自己跪下。他娘的……他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道歉?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双脚分开,身子挺直放松,将木棒放在胸前抱着。
史蒂夫的个头比周围的人要高上几乎一英尺,所以他能够盯着他们的头顶看,而不必与他们的目光接触。他们中有三个未下马,其中两个都是黑头发、古铜色皮肤的呆瓜;另一个高些,斗篷下的纱巾裹在脖子上,脸上戴了一副白色的圆形面具。三个人的眼睛都蒙着,手腕都被绑在马鞍前的一根圆柱子上,脚踝被一条从马腹下面穿过的绳子紧紧捆住。史蒂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回戴着白色面具的那个人身上。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木棒开始震颤起来,一股过电般的感觉蹿上脊背,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不——不可能——不会是真的。绝对不可能!
围在史蒂夫四周的满身汗渍的武士此时分开了一条缝,让率先进入场地的那个男的走上前来。此人块头比其他人都要大,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那女人抱起小孩,孩子害羞地将脸埋在她的脖子下,只偶尔用小小的、黑豆一样的眼睛飞快地瞟一眼史蒂夫。他母亲的凝视倒是相当镇定,不过也很难看出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从她那黑眼珠中射出来的光芒既不含感激,也没有敌意。她已经恢复了镇静,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偏锋已经告诉过他,铁大师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他们很为自己能抵制感情的流露而自豪;而且,看得出来,他们的性格同样冷酷无情。所以从他们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史蒂夫意识到自己的外形在他们的眼里一定很怪异。除开他皮肤上的图案不说,他头上鸡窝般的头发是黑色的,嘴巴上却又长出了整整四个星期都没刮的金色胡须,甚至连他的前臂和双腿露在外面的部分也都长着毛。而在他对面,他能看到的鬼子从头到脚都一毛不长。这么说,先前那个掉队的流寇头上戴的假发一定来自变种人。他想起来了,当初穆卡尔部落带往“大河”边交易点的货物中就有好几大包毛发。
大块头围着史蒂夫慢慢转了一圈,又在他面前立定。看个头,他要比史蒂夫矮上六英寸,不过他体格很是强壮,一身肌肉。他黑色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草猴注释1?”
“是的,听得懂。”
“这些武士是你杀的?”
“只杀了一部分。”
中岛信郎伸出手,示意他将木棒拿出来。史蒂夫照做了。信郎转身将木棒递给站在旁边的一个同伴,然后又抓住史蒂夫的左胳膊,眼睛盯着那条脏兮兮的布条。史蒂夫伸出胳膊,放松。现在不是他表现英雄主义的时候。信郎从暗鞘中拔出格斗匕首,解开包在刀柄上的布条,查看刀刃的光亮和锋利度。
没等他们要求,史蒂夫就解下刀鞘递了过去。
信郎将匕首和刀鞘都递给旁边另一个同伴,“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史蒂夫早就知道这个问题肯定会被问到。为此精心准备的答案脱口而出:“我在山上,看到一匹没有主人的马在往岩石裂缝里走。有十二个武士跟在它后面。”他耸耸肩,“那我就跟着他们喽。”
“为什么?”
史蒂夫迅速朝十码开外那个坐在马背上、戴白面具的人瞟了一眼。过去曾无数次帮助过他的第六感此刻再次将要说的话送到了他唇边:“命运注定,我遇到了你。”
信郎点点头,脸上没显示任何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已接受了史蒂夫的这个解释。接着,他又用自己的语言对同伴说了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话。
上来四个人一把抓住史蒂夫,推着他穿过场地朝第一层的某个石洞走去。史蒂夫回头看了看那三个骑在马上的人,他们正被人从马上拉下来。
他们正要去的那个石洞,洞口呈长方形,里面被一堵方格子木板墙从天花板到地面给隔开了,墙上砌了两道结构一模一样的门。从高度来看,应该是专为体形矮小的日本人设计的。押送史蒂夫的四个人中有一个向左拉开门的下半部分,做了个手势示意史蒂夫进去。史蒂夫差点就冲口而出要他们把上半部分的门也打开,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收起自尊,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这个住处真是相当地简朴,但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至少四面的墙和地板都是干净的,也没有丑陋的虫豸到处爬。屋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用稻草编成的垫子和一只有合页的箱子。箱子里面是一块木板,中间被挖空了;木板下面是一只有两个手柄的罐子,看起来很像一个简易马桶,史蒂夫决定最好还是不要用它。万一这是人家鬼子用来盛汤的器皿呢?他们已经把史蒂夫关进囚室,看来不太可能会施舍给他一顿饭。可史蒂夫实在太饿了,今天一天他只吃了一点点蛇肉——他尽量说服自己,至少,那些他花了好大力气救下来的女人总该报答他一顿饱饭吧。克里斯托夫啊!要是在老家,就算是那些关在囚牢里的家伙,在吃枪子之前也能往肚子里填点什么。
史蒂夫盘腿坐在垫子上,背靠一堵将囚室一分为二的方格木板墙,回忆起之前他在鬼子住宅群附近逡巡、寻找食物时,闻到的夜晚空气中飘着的一阵阵佳肴的香味。
这时,门上的插销忽然被拨开,打断了史蒂夫的美妙幻想。透过墙上木条间指头宽的缝隙,史蒂夫看到隔壁屋子的门上下两部分都被打开了。两个体形娇小的黑发女子抱着被褥卷走了进去,后面紧跟着一个个头较高的人,裹着头巾,戴着白色面具。她也带着一个被褥卷。
三人脸上的眼罩还在。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一个看守大声喊了一句日本话,两个女子立刻扔了被褥卷,摘掉绑在自己眼上的布带,跟着又去帮那个戴白面具的人解开。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但现在那个人与史蒂夫离得很近,所以他能看到面具上的细微之处——小小的、呆板的嘴;两条细细的短线代表眉毛,略微突出,显示出一副一成不变的惊讶表情;脸颊上抹着一团红晕;眼睛的部位开出一个三角形的缝隙,缝隙下面露出一丝蓝色的闪光。
清水挨着方格木板放下自己的被褥卷,背对着史蒂夫坐下。她将斗篷从脑后推到背上。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史蒂夫最后一次见到这发丝时,它能垂到她的后背中部——落了下来,上面还插着一把梳子,弄得跟铁大师一样。
史蒂夫屏住呼吸。她脖子后面的皮肤露在外面,是古铜色的,很光滑。她怎么去掉了身上的体绘?一阵淡淡的体香飘进史蒂夫的鼻孔。他一下子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事,一股电流迅速传到他的耻骨,他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清水脱掉手套,将右手的手指放在肩膀上,悄悄伸进木板墙的缝隙,又将面具的下巴放在手指上作掩饰。
史蒂夫回应了她。他背靠着木板墙,左手的食指也伸进缝隙,低声耳语道:“嗨,陌生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指尖上轻轻地按了一下。可就这轻轻的一下,已足够将百万伏的电压传到史蒂夫的手臂上。哦,摩城!伟大的天母啊!联邦的词汇里没有“爱情”这个词,学校的课程里也从来不曾提到过有种吸引力叫性吸引力,可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里都是这种感觉。
神啊……
“你怎么——”
清水的指甲尖锐利地刺了一下他的皮肤。史蒂夫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在这里,不要同她说话。一直等到又过了一两个钟头之后,他才重新与她指尖相碰。他很是兴奋。用这种方法交流非常容易。当两相吸引恰到好处的时候,十指所能演绎出的情感真是令人叹服。每次他在她的肩上以不同的方式划出小小的圆圈,她的身体都能传递回同样的激动情绪。
太阳已经在营地上方的圆形天空中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了,随着摩城那黑色的斗篷降临整个世界,光线越来越暗。有那么一段时间,方格之间的空隙黑得跟方格本身的颜色一样。一直没什么人来盘问他们,不过时不时会有黄色的灯笼光在外面徘徊,说明他们并没被彻底冷落。
史蒂夫尽力抑制住自己无可奈何的情绪。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在又累又饿中睡去,那时候他十分沮丧,以为自己的使命注定无法完成了。现在,他却距自己要救的人咫尺之遥!
自己被囚禁起来的原因史蒂夫心里很清楚,可是清水呢,她为什么会被投入牢笼里?还有,为什么她现在的皮肤上什么体绘也没有?而且还装扮得像个鬼子?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跟她在一起的那两个女子是谁?她们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由棕黑色的布做成:阔腿裤在脚踝上方的位置束了起来,上衣都是宽袖高领的,以同样的方式在腰部扎紧。清水身上的罩衣遮住了她的穿着,不过罩衣的质地非常光滑,用料与山下的衣服一样。山下是铁大师中的领军人物,史蒂夫以前在交易点见过他。
从他目前所看到的情况来分析,铁大师的穿着应该是按等级划分的——不像联邦,上上下下全是清一色的连身制服。另两个女子的单调服饰表明她们的地位低于清水——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愿当着她俩的面说话?
史蒂夫心头一沉。她是被那帮衣衫褴褛、曾经被代表正规军的武装力量死命追赶过的铁大师俘获来的。史蒂夫曾在那条东西走向的大路上看到过几伙人护送着马车沿途而过,说不定清水就在其中一辆车上。光凭观察而不了解内情的话,是无法从她戴的面具和穿的外衣推断出她是不是个寻道民。但史蒂夫知道这点。他甚至还知道,在铁大师的社会里,寻道民作为异族人,其社会地位比变种人高不到哪儿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人要不遗余力地将她装扮成寻道民?这件事对谁来说比较重要?从她身上的衣着来看,这个人应该是个上等人。而这两个女子,她们是被派来监视她不要露出马脚的么?是她们为她除去眼罩的,而不是她自己;再加上她不愿当着她们的面讲话,证明事实的确如此。另外,她们三个被带进来时,全都是蒙着眼睛的。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为了防止她们认出截获她们的人,或者描述出她们被囚禁的地点。这就意味着总有一天她们还会被放出去。
推理越来越深入,考虑到清水的面具为什么没有摘下来时,就变得愈发有趣了。她眼上蒙的布条是绕着面具和斗篷纱巾外打的结,这样一来,纱巾就能够遮挡住她乌黑油亮的头发和脖颈,因为她的古铜色皮肤会将她的身份暴露无遗。如果再往前大胆推测,这些举措说明,这帮流寇中只有一部分人被告知了他们俘获的人的真实身份;或者,也有可能他们全都不知情。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暗示他们逮捕清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从偏锋告诉他的情况中,史蒂夫知道在铁大师看来,寻道民的生命与变种人一样,连一粒黄豆都不如。然而作为变种人的清水,尽管她现在的样貌已经与寻道民没什么区别了,她的装束却像是一个上层社会的铁大师,而且还配有两名贴身侍从服侍她,为她打杂。
哦,真的……史蒂夫需要了解的情况实在太多了,不过此刻最大的问题是:他能否采取一些行动来扭转现在的不利局面?
两只灯笼从方格木板外面移动过来,发出温暖的光芒。史蒂夫瞥见四张橘黄色的脸,额上的刘海是用变种人的发梢做成的。一看就知道是四个不好对付的流寇。清水飞快地拉正斗篷,戴上手套。四个鬼子在旁边的屋门外停下来,用日本话喊了句什么。透过墙上的木板缝隙,史蒂夫看到那两个娇小的女侍又为对方戴上了眼罩。在确认布条绑结实后,门从外面打开了,她俩被领了出去。
很快黑暗就再次将史蒂夫和清水笼罩其中。史蒂夫面向方格木墙跪着,将两根手指伸进木板缝隙里,中指一直伸到第二节关节处。木墙的那一边没听到有衣服抖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倒是传过来一阵透着寒意的咝咝声,那是四肢在华丽的丝质绸缎里移动时发出来的,这种声音史蒂夫以前从没听到过。
这次清水不但脱掉了手套,还将面具也摘下来了。她吻了吻史蒂夫的手指,又把脸放在上面轻轻地摩挲。她的纤细手指从缝隙里伸过来摸着他的鼻子,又充满爱意地按在他的嘴唇上。他的牙齿轻轻地咬着她的手指,含完一根又去含另一根。
“哦,云武士,”她喃喃低语道,“你知道吗,这一刻我盼得好辛苦?”
“我也一样,”史蒂夫说道,“我满脑子都在想着何时才能再和你独自待在黑暗里。可是现在……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啊。”
“忍一忍,我的爱人。来日方长,我们相守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呢。”
是啊,没错……问题是,我们要去哪里……
史蒂夫忽然看到有只灯笼在朝这边移动——被一个人举得高高的。
“小心,有人来了!”
两人迅速离开方格板。史蒂夫从门缝里往外看,过来的鬼子戴着面具,和在交易点看到的一样。然而史蒂夫还是从他的体格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又矮又壮的家伙,就是他下令把史蒂夫关进囚室里的。他打开旁边那间小屋的门,走进去后随手又把它关上。史蒂夫瞥见清水已经将面具、长袍和手套全都穿戴上了。见到人来,她膝行上前,恭敬地向来人行礼。
鬼子将灯笼换到左手上,这么一来,史蒂夫就只能看到清水的侧面。“站起来。”
她照做了。
“脱掉外衣……”
清水解开紧紧绑在白色面具下部的斗篷绳结,举起斗篷,松手让它掉在身后;又从前面解开罩衣脱掉,露出宽大的长袍,袍袖长及小腿,领口开得很低,将她那美妙的脖颈显露无遗。一条宽宽的腰带围在她的腰和腹部,并在背后打了一个很大的结。戴着的白色手套一直伸到长袍袖筒里,掩藏住了她那白璧无瑕的双手和前臂。
“脱掉手套、面具。”
清水再次照做了,之后低头站在那里。你这蠢货要干什么?史蒂夫心下寻思。难道要她赤身裸体不成?,这种即将到来的冒犯突然让他感到抑制不住的震怒,他认为她是自己的私人珍藏。可是不知为何,潜意识里他又觉得自己生气是没有道理的。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他之所以会愤怒,是因为嫉妒和占有欲,可“嫉妒”和“占有欲”这两个词在联邦的词汇表里并不存在。就像“爱情”一样,他陷入了爱河,却不知道该如何描绘那种感觉;而此刻,他也一样不知道啮咬着自己心灵的是什么。
鬼子举高灯笼,抬起清水的下巴,凑近了审视她的面容和喉咙;又走到她身后,盯着她的脖颈看了看,用手指扫过她流水般头发的末梢;然后又走到她面前,检查她的手和胳膊。
“可以了,穿上衣服,和刚才一样。”
他静静地看着清水变回戴着白面具的女人,又恭顺地跪下。鬼子咕噜出一句什么话表示满意,然后转身离开屋子,关上了门。
啊哈,原来是这样,史蒂夫心想,只有首领一个人了解内情,其他人应该都被蒙在鼓里。当灯光渐去渐远后,他赶紧挪到木板墙边继续刚才中断的交谈。
“你是乘船过来的吧?”她低声问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干吗还要低声说?”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因为刚上岸没多久我就感觉到你出现了。”
“难道你……你也在船上?”史蒂夫结结巴巴地问,“你确实去了交易点?”
“难道雪先生没跟你说吗?他没将盒子拿给你看吗?”
“什么盒子?”
“一个隐藏着图案的盒子。那些图案会指引你找到卡迪拉克和我被困的地方。我是在我们返回尼桑的前夜交给他的。”
史蒂夫开始明白了,“这么说他到山下的船上去了……”
“是啊——和滚石及麦卡卡车一起去的。”
史蒂夫干笑着叹了口气,“看见他上船时我已经在另一艘船的甲板上了。我找了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藏在那里直到船停靠在匹兹堡。”史蒂夫不愿说出更多的细节,“那老家伙知道自己会与你见面吗?”
“不知道,看到我时他好像很吃惊。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在清皮。”“清皮”是雪先生的说法,指的是清水和卡迪拉克洗掉皮肤上的伪装之后、到重新绘上新的图案之前的短暂时期。
“嗯,我想问你一下——”
清水打断了他的话,“当时山下在场。我们没办法自由交谈,他用隐语告诉我你已经返回部落了,而且试图把我们救回去。他没说会怎么做,也没说什么时候做。”
“我本来是要与穆卡尔部落的人一起上船的,可是雪先生不允许我随身携带武器。我只好自己安排了旅程。我不可能丢下木棒不带——尤其是在你重新‘修饰’了它之后。”
“它起到作用了吗?”
“当然起到了。要不是你将法力注进木棒里,我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你救了我好几次。”
“金子般的人啊,那不是我。神力是辟邪主注入的,只不过假我之手罢了。”
“也许吧。我看到是你做的,他做的我可没看到。”史蒂夫的嗓音轻柔了些,“如果他真的很愿意帮我,就应该安排我跟你上同一条船,那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也会让旅途中多一些快乐时光。”
“那么做绝对是疯了。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已经够危险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关心,但也十分严肃。
史蒂夫没在意,“那样做的结果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好在——话又说回来——这里有你。命中注定的吧,我想。”
“你回到你们自己人那里了吗?”
“后来回到了。”没必要说谎。他已经将整个过程都告诉雪先生了。至少是绝大部分。“听到我说平原人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愚蠢时,他们可不怎么高兴。”
“你跟他们提到我了吗?”
谎话越说越顺,“不,我没说。你是秘密武器。跟你在一起时,我觉得我都能征服整个世界。”至少部分是真话。
“或许你真有可能征服世界。”她低声说道。
“卡迪拉克从石头里看到这个了吗?”
“他看到了很多事情。”
史蒂夫感到如芒刺在背,“比如……?”
“你会披着朋友的伪装返回来,你的影子里暗藏着死亡,你会带着我从一条血河上离开。那不就是你回来的目的吗?你不是要把我带到你们沙穴人在南方沙漠下面的黑暗世界里吗?”
“你疯了吗?我回来是要和你在一起!”他轻轻地捏着她的手指,“你确定石头里说了我会带你回联邦?”
“不,卡迪拉克没说去哪里,只说你会带我离开。”
“这就对了,”史蒂夫急忙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答应过雪先生,要把你们两个都带离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确实是‘披着朋友的伪装’,因为我不得不装作是和这些人做交易的样子。至于‘我影子里暗藏着的死亡’,我得说这要跟你注入我木棒里的魔法连起来讲。它才是致命的,把它拿走。再说了,我相信不经过一场恶斗,鬼子是不会乖乖地让我们走的,所以我带你离开时才可能会过一条血河。可是,血是从铁大师身体里流出来的,而你要去的,只能是你归属的地方。”
“我属于你,云武士。从我们在一起开始,我就不再在乎你会把我带往何方。但是,卡迪拉克却一定得返回平原部落。”
“你们两个都能回去。相信我。”
她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又伸到他的舌尖上,“如果你真的想伤害我们,你以为辟邪主会将他的力量注入你的双手吗?”
我想的可不是什么辟邪主,而是这场游戏中另外的那一方。他们的游戏规则可不一样……
史蒂夫又干笑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换个话题:“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真让人吃惊,不是吗?我去到交易点,因为我想第一个欢迎你回来。我在河岸上走来走去,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盯着那些船只眼都不眨一下,盼望着你能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你却不肯现身?”
“他们不允许我那么做。最近的两个月里,我一点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是谁把你禁锢起来的——山下那家伙吗?”
“我在船上的时候是他。不过自从我和卡迪拉克到达尼桑后,我就被别人控制着。”
“如何控制?被谁控制?”
她吞吞吐吐,“是住在东海之滨的一个领主。”
“是那家伙给了你这些奇装异服吗?”
她亲吻着他的手指,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又洗掉身上的彩绘?”
回答他的是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他再次追问:“你想告诉我为什么吗?”
终于,她回答了,却是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耳语,“发生的……事……都是……辟邪主的意志。”
“是的,是啊,我全明白了,”史蒂夫说道,“真希望我自己……什么都没问。”
 
没过多久,苏珊和南珂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三碟热乎乎的饭菜;不过这期间的时间也足够史蒂夫去后悔自己不该逼着清水给出解释了。知识也许真的就是力量,可是造出这句格言的家伙却忘了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史蒂夫终于明白,年轻人在对每个问题都刨根问底寻找诚实的回答时,往往会发现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尤其是,当隔壁各色食物的香味不断飘进史蒂夫的鼻子时,这种痛苦简直就是绝对的折磨。
好在他也并没有忍受多久。随着隔壁屋子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后,他屋子里门的下半部分被打开了,他们命令他出去。接下来肯定会遭受身体攻击,他得先做好精神准备,完毕后,才手膝并用地爬了出去——他们没有让他失望。一条腿踢开他的双手,另一只脚踹在他屁股上,他一下子摔了个嘴啃泥。不过,随后施加的拳脚说明他们并没打算要把他伤得太严重。让他断几根骨头对这四个全副武装的鬼子来说易如反掌,如果他们真想那么做的话早就下手了。不,他们只是想摧毁他的意志,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谁才是主子。
在一阵哄堂大笑中,他被拉了起来,一路赶着穿过场地。史蒂夫只看得到左摇右晃的灯笼照到的那一小片范围,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从声音上判断,他离刚才那帮大笑的鬼子越来越远了。有人带着他穿过一段简单凿就的台阶,来到第二层洞穴,把他带到一个人面前。那人盘腿坐在一张沿墙脚铺就的垫子上,身边站着十到十二个人。洞穴里的灯笼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烟雾,史蒂夫刚进来时忍不住一阵咳嗽。
里面有几个人拿着一种管子,与雪先生用的很相似。他们吸的不是彩虹草,史蒂夫能闻出来那里面加了一点陈年的快乐谷烟叶。他们也喝用杯子盛装的淡黄色液体。偏锋曾跟他讲过,这种液体叫清酒。领他进来的人一把将史蒂夫推倒,跪在头人面前,然后自己去倒了一些酒水。
看到史蒂夫刚才被打,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很快乐,可史蒂夫还是能感觉到有一丝紧张在胸中暗涌,他觉得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怀着同样快乐的情绪将自己撕成碎片。一不小心说错的某个字,或者做错的某个动作,都有可能激怒他们。史蒂夫想起雪先生的告诫,要避免时间过长的眼神交流,于是尽量不去看这些奇特无毛的脸,还有脸上黑得像墨一般的眼睛。他把目光集中在他们身后的墙上,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来吧,布里克曼!以前你不也经历过类似的紧张场面吗?不必太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就像是一群死亡之鸟。只要你稍有胆怯或求饶的神色,他们就会杀了你。你不是已向他们证明你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了吗?坚强一点!
没什么大不了的……
秃顶的头人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举到一边,让人斟满,“你有名字吗,草猴?”
史蒂夫迎上他的目光,“有。布里克曼。”
“呃——巴里卡——呃——蛮——哦……”
“不是的,要一气读下来。布——里——克——曼。”
“啊——那么……巴里克曼——呃。”
“对。”随你便吧……
这个粗矮的鬼子“啪”地打了个响指,然后指着史蒂夫。有人从他左边伸过来一只手,将一杯清酒放在他鼻子下。
“我只想吃点东西。”
“等一会儿可能会有。现在,先让我们为你的勇气干杯,然后我们得谈谈。再然后——谁知道呢?”
有个鬼子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乐的?”史蒂夫问道。
“他说等会儿你就会发现自己没胃吃饭了。”
哈,伙计,说得好……真真好笑,好笑得要命……
史蒂夫拿起杯子,举得与鬼子的一样高。
“干杯!”
史蒂夫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仰脖,将杯中物全倒进了嗓子里。
偏锋在提到清酒时,曾警告过史蒂夫,清酒里含有酒精,空腹喝时会使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变得迟钝。现在,酒水下肚后,就像一枚小型炸弹般在史蒂夫的五脏六腑里炸开了。他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腰部直往上涌,耳根上像有两团火在燃烧,眼神也逐渐模糊起来。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想让脑子清醒一点,恢复它的意志控制力。为了能看清楚些,他不得不使劲眨眼。待视线清晰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比敏捷、超级自信、彻底无畏了。
为了取悦主人,史蒂夫彬彬有礼地深鞠了一躬,“我能否荣幸地被告知,我有幸见到的是谁?”
鬼子迟疑一下。很可能这还是第一次有变种人敢问他问题。“武士上尉,中岛信郎。”
“那么,请允许我向您致敬,大人。”史蒂夫再次鞠躬,等他直起腰时,正好遇上了信郎的目光,“请问,您是在为哪位领主效命?”
信郎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草猴以后一定得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容忍对方的冒犯,跟他来个一对一的谈话,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这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换作别人,可能会用严刑拷打来逼他供述,可信郎是武士,他得遵守武士的行为准则。再者,这个异族人只身杀死了七个精工武士,故而此刻他才能与信郎面对面坐下,而不是被活剥了皮然后一次一个零件地被慢慢肢解掉。尽管救人性命的行为可嘉,但他最终还是要被处死。只不过,他在打斗时表现出了值得尊敬的勇敢和技巧,再加上他那引以为傲的战士身份,所以对待他的方式也应该在一定程度上区别于其他变种人。
“我们没有领主,”他说,“中岛大人离世了,他的家族也被赶走了。我们是浪人,是一群流浪者,不用对谁效忠。”
“您的话让我惊讶,大人。”史蒂夫回答道,“您说您是一名武士——可尊贵的尼桑武士怎么会冒险去捕获一个女人?而且谁会信呢,您牺牲了五十个英勇同伴中的三十人,只是为了保护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战利品?”他察觉到了信郎眼中的疑惑,于是补充道,“我看到他们被围困在河谷里,追击他们的武士跟死在这里的十二个人都属于同一家族。”
鬼子脸色一沉,“我同伴的命运跟你没关系,草猴。我们还是谈谈你自己吧。”
史蒂夫放下空空如也的杯子,弯下腰,“遵命,大人。”
“草猴,”信郎开始说,“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呃——”他顿了顿,在有限的基础语词汇中寻找合适的字眼,“——微妙的,呃,处境中。你救了这里很多人的命,其中还有我的妻子以及儿子井户田。为了救他们,你冒了很大的生命危险。从这方面来说,我欠了你很大的人情——对此我唯一的报答方式就是做出同样的举动。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是的。那么问题是……?”
“草猴在尼桑是禁止携带武器的,违者以死论处,更不用说奴隶身份的人竟然胆敢杀死铁大师——而且还是武士。矛盾之处就在这里。由于所欠的人情,呃……尚未报答,我有义务保护你的性命——即使我自己因此而送命也在所不辞。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能免于责罚。”
“我明白您的意思,”史蒂夫说道,“的确很棘手。”
“棘手?”
“就是困难。难办。”
“哦,那么……”信郎再次让人把他的杯子斟满,“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很棘手,草猴。要是你任由我妻子和儿子死在武士的刀下或许还会好一点。”
“我不明白。”
“对于武士来说,欠下等奴隶的人情是件丢脸的事。唯一体面的解决之道就是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真是疯了!”史蒂夫说道,“一定会有别的解决办法。”
“别的办法也有,”信郎接口道,“就是你杀死你自己。”
“杀死我自己……?”
“是的,现在。”信郎拔出短刀,斜着伸向前轻轻放在史蒂夫面前,“如果你亲手结果自己,就能消掉我欠你的人情,也能洗刷掉蒙在我家人身上的耻辱。精工大人那些武士的仇也将得报。这是一个能让各方都满意的,呃,解决之道。”
只有我无法满意,史蒂夫心想,难怪当时信郎的妻子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丢脸”……真他娘的不知道有什么好丢脸的?这时,有人再次为他的杯子斟上了酒。史蒂夫右手拿着杯子,一边将它放在地上,一边对着信郎挥了挥左手,“等等。不对,你搞混了。”
“哦,怎么说?”
“首先,我不是奴隶;其次,作为武士,我不能容忍自己袖身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其他武士的儿子被杀;第三,我斗胆问一句,大人,您自己都是不服从法律的浪人,怎么能判处杀害武士的我有罪呢?”
信郎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将史蒂夫这番勇敢机智的回复翻译给其他人听,引起了一场哄堂大笑,好几个人还狠狠地拍了拍大腿。等喧闹停下来后,他朝史蒂夫微微一笑,“说得好,草猴。不过现在你得回答另一个问题。既然你不是奴隶,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才是关键所在。史蒂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来是为了阻止我们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
这倒大大出乎意料,信郎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尼桑男儿和草猴之间的战争?”
“不,大人,是尼桑男儿和联邦之间。”
笑容从信郎脸上隐去了,“长狗发动了对草猴的战争。长狗为什么派你来当和平使者?”
史蒂夫挺直身子,目光直视浪人首领,“我不是变种人,大人。我是一名美铁联邦的云武士。如果你们不把藏在你们当中的我们的敌人移交给联邦,那么将会有数以千计像我这样的云武士驾驶着空中战车飞抵尼桑上空,遮蔽整个蓝天,还会往地上洒下火雨。”
信郎困惑起来,“什么敌人?”
“我在寻找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是你们从陆路护卫那里抢来的;还有她的男伴,有人在东海旁一个叫鹭池的地方见过他。”
信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拿回短刀,用日本语下达了一个长长的命令。其他的人都站起来走了出去,只剩下两个人分坐在他两侧,还有一个站在洞口屏风处警卫。
史蒂夫在心里笑了笑。他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信郎挺直腰杆,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吓人表情,“你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能。不过我需要那把被你收走的匕首。”
信郎让坐在他右边的人去把匕首取来。
史蒂夫将匕首拿在手上,没有取出来,只用劲摁了一下隐藏着的按钩,分开刀柄上的木片,露出里面的微型电路。他把电路拿给信郎看了看,然后取出微型探针,按下读取按钮,将匕首放在信郎的手上。
信郎睁着两只好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夹住匕首,看着十一个字母滚动出现在液晶屏幕上。两旁的浪人似乎也被镇住了,“啧啧……”
“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例子,由此可见我们民族所具备的力量,”史蒂夫说道,“显现的这些符号代表我说出的话的声音。利用这个装置,只消一次心跳的时间我就能把信息传给我的主人。”
信郎用一个奇怪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将匕首扔在史蒂夫面前,仿佛突然受到了电击一般。他朝几个同伴咕哝了一句什么,三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紧张不安。
史蒂夫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扣上刀柄的木片,合上匕首放在信郎面前,“让我们都忘了人情的事吧,大人。我们双方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这么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让信郎大吃了一惊,他旁边的两人也不由得坐回脚后跟上。这说明他们多少也知道一些基础语。信郎指了指匕首,“你想让我拿这个做什么?”
“把它拿给您的主人。”
“我们没有主人,巴里卡曼。”信郎的舌头似乎总是发不出正确的音,“我们是流亡的人。”
史蒂夫弯下腰,“我很尊重您,大人,但我不得不说,不管是在你们这里还是在我们那里,有时人们在为主人效劳时确实会采取多种伪装身份。我就是如此,相信您也一样。把这把匕首拿给您的主人,将刚才我们之间说过的话讲给他听,告诉他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他商量。”
信郎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自己的大腿。他向其他人快速地翻译了刚才的对话,然后转过身再次面对史蒂夫,此时他的同伴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对异族人说以下这番话:你的到来使我们深感荣幸,云武士!我们都很钦佩你视死如归的气概!你所提供的信息,我们会传达给对此有兴趣的人。我无法承诺,呃……释放你,不过——如果你们所有的同伴都像你一样勇敢——那么只有傻到极点的人才会不把你今天在这里讲的话当回事。”
 
看到有灯笼光移过来,清水坐起身。有人带云武士回来了,还带着一盘子食物。他们走到洞穴前,他身旁的人把上下两部分的门都打开了,让他直着腰走进去。趁着灯笼游走时照进来的昏黄光线,她扫了一眼苏珊和南珂,发现两人都已沉沉睡去。
门关上了,云武士背靠着木板墙慢慢坐下来。灯笼退出去后,黑暗再次填满了洞穴。她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由衷的叹息。清水将手指伸过缝隙触摸着史蒂夫的肩膀,“哦,云武士。看见他们打你,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疼吗?”
“没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
“什么?”
他降低嗓音,“别担心,一切都很好。我们上路了,亲爱的。”
“上路了?去哪里?”
“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我不明白。”
“等下——再——解释——给你听,”史蒂夫一边嘟囔一边抓起一大口热米饭,又用另一只手捞起青菜,“这会儿——说——不了。我——嘴里——满——满的……”
  1. 铁大师对变种人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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