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联邦，已经有将近千年的时间没有日出了，当然也没有日落。年复一年，人们工作的地方永远靠日光灯照明。对每一个寻道民来说，人生就是无数个二十四小时的往复循环。各种能让人类在地下深处生存的机械设备，由一代又一代的技师来维护。当宿舍区和公共场所的灯光变得十分微弱时，这个时间被称作“黄昏”，对于上白班的人，则意味着一天又过去了。
寻道民最为惧怕的就是黑暗。在一些老人中间，偷偷流传着一段在录像资料里绝对看不到的历史。他们会用极低的声音谈论那段被称为“断电”的时期。当时，曾有人试图反抗第一家族，尽管经过了周详的计划，最终却失败了，不过那场谋乱还是将整个地下世界拖进了黑暗时期。据说，那个时期持续了数十年。
在这期间，有数千人因通风井停止运转窒息而亡，另有数千人疯掉了。他们像被困在水泥地窖里饥饿的老鼠一样，相互把对方撕成碎片；其余的无辜者全部被判处死刑——只有少数人因为救助过第一家族而活了下来。那时，第一家族是光和道路的制造者，是工作的提供者，是知识、智慧和真理的持有者。
从那一刻起，第一家族的权力就变得绝对而彻底。在消灭了政敌，打击了争权夺利者，镇压了造反者之后，他们又在每个人心里种下了一个信念，就是期待有一天能重返蓝天世界。自那以后，为了实现这一梦想而取得的所有进步，都成了绝好的证据，证明他们是联邦唯一合适的领导者，证明他们具有高瞻远瞩的才能，证明他们制定的指导方针的正确性，以及联邦之父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一世所讲的那句永垂不朽的真理：“只有人会犯错，而体制永远完美。”
阿门…… 保罗·里维尔医学院是内州州立大学的一部分，它本身只是休斯顿／大中央的一幢附属建筑。萝兹和同学一起从神经学实验室里走出来时，看到约翰·奇桑姆正斜靠在对面的一扇门旁。因为课程繁重，萝兹已经放弃了好几次周六晚上由奇桑姆主持的“咖啡和烟草”活动，不过她很看重桑塔纳地下大厦里的聚会，每月至少要去一次。
奇桑姆总是能搞到上好的烟草。尽管萝兹已减少了自己的烟量，不过，偶尔能抽上一口放松放松也不失为缓解压力的好办法。奇桑姆还有本事弄到最好的黑杰克——一种非法的音乐磁带，违法偷听会被投入监狱；如果再犯，还会被强制进行戒毒治疗，或者更糟。而且，这家伙总是有办法打听到史蒂夫的一点消息。
看到萝兹从穿着白大褂的人群中大步走过来，奇桑姆轻松地靠在墙上，在她伸过来的手掌上友好地拍了一下。
“嗨，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上周六没看到你。”
“我没去。”她扮了个鬼脸，“可能这周六也去不了。”
“我也是。”奇桑姆看了看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肘，“有空吗？”
“要不你陪我走到下节课的教室去，怎么样？”
“只有这样了。”这时萝兹的几个同学从旁边经过，他们点头致意。
“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过有问题吗？”
“没，可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没错，”奇桑姆叹了口气，他回头朝旁边看了看，然后咬着下嘴唇说道，“我被人盯上了。”
“谁？”
“不知道。”
“你最好有话直说，约翰。我们都快走到走廊尽头了。”
“他可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奇桑姆恼怒地说道，“我只知道他有可能是从黑塔来的高层人物。”
美铁联邦行政部！
萝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有一种感觉，我会后悔与你进行这次谈话的，不过……他怎么会突然找上你？”
奇桑姆无奈地耸了下肩，“肯定有人告发我了。”
“因为烟草？克里斯托夫·哥伦布！”
奇桑姆做了个手势让她冷静一点，“其实也不是很糟糕。这些人不是宪兵。他们答应说，我要是能给他们提供一些信息的话，就不再追究我了。”
萝兹感觉自己的胃都缩成一团了，“什么信息？”
“有关你和史蒂夫的。”奇桑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伸出双手做出无辜的样子，“我不得不那么做，萝兹！他们完全控制了我！不过老实说，其实也没什么。”
“你都告诉他们什么了，约翰？史蒂夫被扔进下面楼层之前，我跟他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也对他们说了？”
“桑塔纳大厦里的所有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哥伦布！就是说，所有每周六晚在那里聚会的人，他们都知道了？”
“嗯，这个倒不用担心。那些人对这些信息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拜托……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也许吧。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把史蒂夫跟我说过的那些关于你俩之间的事告诉他们了，呃……”
一群学生从他俩面前经过，朝指定的教室鱼贯而入，萝兹转过头面对奇桑姆，“我俩之间的事？”
“是，”奇桑姆应声道，“差不多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想见你，要问一些情况。”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通过你，约翰？”
“可能他们觉得你不太容易合作。我他妈的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会找到我，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随你便吧，你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吧。”
萝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他们认定为了救你我就会说出来？”
奇桑姆耸耸肩，“谁也没逼你一定要怎么样，可是——”他的嗓音里透出绝望，“公平一点，萝兹。我之所以会被卷进来，都是因为我自己多管闲事，非要带你去见史蒂夫。”
“没错。”萝兹转头朝四下看看，发现整个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你走吧。”她边说边后退，“你肯定知道怎么取悦女孩子吧，约翰。祝你好运。”
“听着——”
砰！教室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奇桑姆转身离开，往下来到一级一层，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跟一个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打交道，往往很不容易。
抛开她与她戚兄之间的精神联系不说，他俩都属于容易受伤害的那种类型。在奇桑姆安排他们见过最后一次面之后，史蒂夫就被剥夺了飞行员身份，被送到A级楼层当养护工了。根据官方的说辞，这是对史蒂夫的惩戒，以教训他对俘虏他的人——联邦永远的敌人——所抱有的同情心；然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软化手段的一部分，是为了锻炼史蒂夫的心理，以配合接下来给他安排的“任务”。
史蒂夫三年刑期的第三个月行将结束的时候，奇桑姆装扮成A级楼层的医师，精心安排了与史蒂夫的一次“碰巧相遇”。当时史蒂夫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奇桑姆将原因归结于萝兹。史蒂夫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后来，当情报队头子卡尔斯托姆告诉史蒂夫，萝兹已主动供出了史蒂夫与她会面时说过的有关变种人的所有谈话时，史蒂夫也没有丝毫的怀疑。
可事实上，那不是真的。萝兹没对任何人说过那次会面。不过也无需她说什么——她与史蒂夫在桑塔纳大厦里的见面已被全程录下来了。躲在黑塔里、在幕后操纵的主子制订了一个计划，所有的谎言都是计划的一部分。无数寻道民从一出生就被别人操纵在手心里，萝兹和史蒂夫只不过是其中两个罢了，他俩很可能到死都不会知晓，自己早已被列入特别名单了。
史蒂夫·布里克曼这个年轻人不太寻常。在奇桑姆为了安抚他而安排他与萝兹见面之前，他突然提到了变种人的魔法；对于自己与戚妹之间的精神联系，他似乎也固执地想视而不见。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有可能在他们之间挑拨离间。萝兹是外向的，她渴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而史蒂夫却更愿意将想法闷在肚子里。
谁又能说他这么做不对呢？奇桑姆心想。你醒着的每时每刻，都有第一家族来告诉你该想些什么，所以如果没有别人对你施加影响的话，很难甄别哪些才是你自己的想法。
奇桑姆是情报队的秘密成员，史蒂夫在三月初也加入了这个保密级别最高的组织。至今已过了四个月，史蒂夫在该组织看来仍然只是一个“湿背”
，需要再考验一段时间。而奇桑姆却已是只老鸟，做了很多年情报队员了。只是跟史蒂夫不一样，他受雇分管内部事务，从来不需要到地面上去。他现在的任务就是随时掌握布里克曼家的两个成员——史蒂夫和萝兹的动向。
他是在萝兹进入内州州立大学进修第二期的高级医学课程时，接管监控她的任务的。到2989年年末，她的戚兄史蒂夫回到美铁联邦后，也成了被监视的成员之一。
虽说奇桑姆在监控他们二人，但并不意味着他俩所有的事情他都清楚。第一家族用来存贮所有数据的电脑哥伦布，向他公开的只是一些“有必要知道”的信息。谁也不觉得有必要跟他解释为何要欺骗这两个年轻人。组织给他的信息只有两人的基本资料和受训档案，而他自己想方设法搞到的小道消息里，也只不过是这两人在年幼时就被标识为“敏感型”。
这种类型的人非常少见。仅凭这一点，这兄妹二人也足够登上“特别名单”了。可是应该还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比如说，他们有可能不是戚兄妹。两人之间的精神联系表明，植入安妮·布里克曼子宫的受精卵可能并不是由总统司令提供的精子。或许它根本就不是被植入安妮体内孕育的。或许是有人把他们与安妮刚出生的孩子互换了，而安妮自己却并不知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是自愿做他们二人的护母的。
有无穷的可能性。从之前的安排来分析，奇桑姆知道生命学院里肯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那里的绝大多数工作都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
只有他现在的上司，也就是他们的控制官富兰，才知道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所有的控制官都是第一家族的人，富兰也一样。不仅如此，她与总统司令还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些迹象都表明，萝兹和史蒂夫远比他设想的要重要得多。
就在见到奇桑姆的当天晚上，萝兹·布里克曼被叫到了校长的书房里。在进入外间办公间时——工作时间里，这儿通常都会有几个行政助理负责检查任何要进入里间书房的客人——萝兹看到校长拉塞尔·瓦克斯曼正弯腰对着一个显示屏，不停地敲击着键盘。萝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将注意力从屏幕上移开，才上前介绍自己并将身份卡递了过去。他只草草地看了一眼，就让她进去了，并说自己随后就到。
里间的书房是木头装修的，铺着地毯。萝兹走进去后，发现里面已有一男一女在等着自己了，他们都穿着黑色与银蓝色的连身制服，表明了他们联邦行政部人员的身份。
萝兹认出他们就是上次到医学院的秘密病房里来看她的联邦司法部特别调查员，当时她的头部和右臂突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伤口。她顿时明白瓦克斯曼为何要选择待在外面了，万一有了麻烦，他就能置身事外了。
那个男的让她将身份卡拿过来。萝兹赶紧照做了。女行政长官则解释说，他们正在进行一项调查，需要她的协助。萝兹刚表完态说愿意尽己所能，就一刻也没耽误地被带进了校长专用电梯，往下来到医学院自己的附属地铁站。
倒了两次地铁后，萝兹被这两个沉默的陪同人员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铁站，站里的墙上覆盖着黑色的大理石。随后，一架电梯将他们带到三级一层，接着又来到了一处办公区。从地铁站大理石走廊上的彩色图案、电梯里的地毯，还有办公区里考究的家具来判断，这里一定是黑塔，联邦行政部的老巢。在这里走动的男男女女都是高层人士，持有最高级别的身份卡，在崭新豪华的居住渊薮里拥有宽敞的住所。
“进去吧，”男行政长官终于开口说道，“等下我们会来接你。”
萝兹打心眼儿里相信他们等下会来。自从今天一大早挨了奇桑姆当头一棒后，她的脑子一直乱糟糟的。此时听到的“等下会来”，是从今早以来她听到的第一句鼓舞人心的话。她抬步走进十字转门，随即就被旋进了旁边一个相邻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桌子后面，站着另一个穿黑色与银蓝色相间连身制服的男人。不过此人的袖子上镶有金边，标志着这个即将与她打交道的人来自联邦最高层。
萝兹马上立正。对面那个有着高高额头、瘦削面庞的男人示意她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入座，他自己却站着。接着，他将手背到身后，大步走到萝兹面前，缓慢地围着她转了一圈，神态活像一只猛兽围着筋疲力尽的猎物转圈子。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卡尔斯托姆开口说道，“不过，我知道你和你戚兄之间所有的情况。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你最好牢记这一点。任何胆敢有所隐瞒的企图都会招致不愉快的后果。清楚吗？”
萝兹点点头。
“史蒂夫已经不在A级楼层了。”卡尔斯托姆注视着她，深陷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光芒，“不过我猜你也已经知道了。”
萝兹的脸色为之一变，不过她没有作答。
“要我说，”卡尔斯托姆从她面前走过，又绕到桌子后面，“你的戚兄在去年六月被击落时，你遭受了一些精神创伤。我研究过相关的录像报告，知道自那以后，你还经历了更多的悲伤。”他期待似的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谈论它。很好。那就看看这个。”
卡尔斯托姆将一个装在基座上的电视屏幕转到她面前，按下桌子上的控制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道彩色线条，很快就将整个屏幕充满了。那是萝兹，被隐藏在暗处的摄像头拍下来了：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身上的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图像拍得相当专业，所有细节都很清晰；同所有寻道民一样，攻读医学博士的人睡觉时也是开着灯的。
萝兹看到屏幕上睡梦中的自己突然张大了嘴，脸上的肌肉也绷紧了，像是在尖叫，随后就看到脸颊的一侧突然出现了一个箭头形状的洞。屏幕中的萝兹不停地将头转过来转过去，这时脸颊的另一侧又出现了一个像是被箭头戳出来的伤口。她猛地坐起来，双手紧捂着脸，血从手指缝间流出来，顺着手背一直淌到手腕。她掀开被子，朝洗手间的方向冲过去，从摄像头的拍摄范围里消失了。
画面切换至洗手间，定格在洗手池和公共淋浴处之间的位置上。一时之间萝兹十分疑惑，不知道自从装上摄像头之后监视者还录下了什么，这些隐蔽的眼睛是不是无处不在——并不只是为了监视她，而是监视整个班级、整个学院。
她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出现在洗手间里，冲到布满洗手池上方整个墙壁的大镜子前仔细检查双颊。她的手掌上和脸颊上都是血。她把两只水龙头都打开，吐出一大口血水，又伸手到最近的出纸机里拉出一叠薄纸巾，将脸和手擦干净。萝兹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停了一会儿，盯着镜中的自己发呆。她回想起那一刻她感受到的惊讶，这时屏幕里的自己也现出了这种神色。
隐藏的摄像头聚焦在她仔细检查脸庞的一举一动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愈合。很快，皮肤又变得完好无损，只是在箭头穿过脸颊的部位还有一点瘀伤。她凑近镜子再看了看，弄明白自己并没看花眼。她耸了耸肩，算是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漱了漱口，吐掉最后一口血。
画面再次切换回广角，镜头对准她的床铺。屏幕右下角的数字时间表明当时是六点半。穿着各式睡衣的同学走过来，眼里满是警惕的神色。萝兹明白过来，听到自己在向邻铺的同学吉娜·布莱克威尔解释说她刚才突然流鼻血了，所以枕头上才会有血迹。
卡尔斯托姆按下了“暂停”键。“非同寻常。”他在桌子后面坐下，十指交叉举起来，肘部放在桌子上，目光越过手指盯着萝兹，“我可否认为，你愿意承认这是对那次事件的真实记录？”
“是的。”萝兹小声答道。
“你应该说：‘是的，先生。’”卡尔斯托姆说道。
“当然。对不起，先生。我没那个意思——”卡尔斯托姆蓦地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可否猜测一下，这些创伤出现的同时，你与你的戚兄进行了精神联络？能否告诉我，比如说，那时你能看到他所在的方位以及，呃……他发现自己所处的紧急状况？”
“某种程度上，我们是有精神联络，先生。有时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有时却跟身临其境一样清晰。”
卡尔斯托姆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她的回答。“那天夜里，清水走进你戚兄晚上睡觉的帐篷，这种印象就非常清晰。”
一抹红云飞上萝兹的脸颊。向她提问的这个人没骗她，他真的是无所不知。很可能连她设法进入史蒂夫连身制服的那次也被他们录了下来。一想到总有一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无时无刻不在偷听偷看她的言谈举止，她就禁不住一阵恶心。
“你们能交流吗？”
“有时我能听到声音，不过不像是在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思想进入了我的头脑，我能分享到他的感觉，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但我想是我自己的思维将这一切形之于语言。”
“他也能这么做吗？”
“隅尔。看情况了。”
卡尔斯托姆好像心情不错，“什么情况？”
“看他是否愿意接受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俩之间会有这种联系，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害怕。绝大多数时候，他都竭尽全力将我排斥在外。”
“但是他在被带往大中央的火车上时，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你的声音。‘他们在监视我’，我想你是这么说的。那么，你说的‘他们’是谁，萝兹？”
哦，克里斯托夫！他们录下了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也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只是一种感觉……第一次出现精神感应时，这种感觉就有了。那次是史蒂夫从天上被射下来。刚刚把我带到这里的那两个人，当时还去医学院里看我，还——”
“还问了你很多问题。”
“是的，先生。”
“那些问题你给出的答案含糊其辞。”
“我当时很害怕。我……我什么都不敢说，怕他们会开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别耍心眼儿，萝兹，你老早以前就知道你与史蒂夫之间有这种特殊联络。算了，不说那些了。从现在开始，你要讲真话。有很多人可是在靠你的表现过活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先生。”好好合作吧，不然，史蒂夫、安妮，还有杰克老爹可都要受牵连了。此外，还会连累到约翰·奇桑姆，还有靠他的“周六专题夜”来享受“贯通”乐趣的那帮同学。
卡尔斯托姆站起身，绕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桌子前沿上。他现在离她坐的地方只有几英寸远了，她的双手一下紧张地绞在一起。“你现在能读出我是怎么想的吗，萝兹？”
她抬起头看着他。这次她的视线和嗓音都没有动摇，“不能，先生。”
“真遗憾……”卡尔斯托姆摆出一副慈爱的模样，将一只手放在了她肩上，“我真希望你能主动发现我们对你、还有史蒂夫的好感。”
“我们？”“我们”是谁？第一家族吗？
“你们两个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非常特殊的人。你们具有非同一般的才能，总有一天你们会利用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为联邦效命。毫不夸张地说，你、史蒂夫，还有……其他的人……总有一天会在夺取蓝天世界的战斗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卡尔斯托姆顿了顿，将两只手都放在她的双肩上，“史蒂夫现在已经投身到这场战斗中去了，萝兹。此刻他就在战场上，可能已遇到了麻烦，而且还不小，我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萝兹感觉心脏都忘了跳动，“需要我来做什么吗？”
“我们已经跟他失去了联系。可能只是他的无线电接收装置坏了，不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会尽全力的，先生。”她喃喃地说道。
“好姑娘。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卡尔斯托姆走到一个壁橱旁边，拿出一支圆筒，从中拉出一幅地图，展开铺到办公桌上，“把椅子拉近点。”
萝兹拉着椅子朝前挪动，一直拉到膝盖顶到了桌子下面的挡板上。她扫了一眼地图，上面用绿色和棕色来显示地形的自然特征，右部边缘是一片淡蓝色。“这是哪里？”
“美洲东北海岸的一部分。蓝色部分代表的是水，这里就是大西洋。这幅地图上标注的道路还是大劫难之前的。那时变种人还不存在，地面上所有的一切都还没被烧毁。”卡尔斯托姆指着一个名叫匹兹堡的导航参照点说，“这里就是史蒂夫上岸的地方……”接着，他的手指沿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自西往东移，“我们认为他是沿着这条路走的，而且——”在点到史蒂夫将之命名为大D的地方时，他的手指停住了，“我们就是在这附近与他失去联系的。”
萝兹伸出手指，沿着卡尔斯托姆画出的路线往前移，围着大D绕了几圈之后，她闭上眼睛，让她的精神去触及史蒂夫。
卡尔斯托姆的声音继续透进来：“他是去抓清水的，萝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希望尽一切办法来确保他能安全返回。如果你能帮到我们，我发誓我们将绝不允许清水再插足到你和史蒂夫之间……”
萝兹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她的头向后垂着，眼睛紧闭，嘴唇张开。她开始摇摆起来，卡尔斯托姆赶紧扶住她，让她轻轻靠在椅背上，然后缩回手站在她身旁，随时准备在她突然抽搐时抓住她。以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敏感型的人，他感觉看着她让自己很不自在。为了避免辟邪主的预言有一天真的变成活生生的现实，联邦需要这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会启动秘密生育程序的原因所在。可问题是，一旦他们的能力得到官方承认并释放出来，第一家族还能控制得住他们吗？
萝兹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摇晃，打断了卡尔斯托姆的沉思。她猛地睁开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显然她现在看到的已远远超出这个房间了。她伸出手，看都没看地图，一下就找到了大D，又准确地沿着信郎前往米德里塔驿舍时所绕的大圈子指划着。
从那里开始，她的手指往北移动，沿途经过一系列导航参照点，即大劫难前的城市：马汉地、哈泽莱顿、威尔克斯－巴里、斯克兰顿，然后又越过州界到达山下大人在宾厄姆顿的领地，之后继续前进到达哈德逊河西岸的奥尔巴尼，也即铁大师语言中的阿里巴尼，现在是一个繁忙的渡口。
“他在这里。”萝兹喃喃地饰直。
卡尔斯托姆越过她的肩膀往下看。他拿出来的这幅地图上没有标出铁大师各领主的领地疆域，不过从偏锋这些情报队员反馈回来的数据看，奥尔巴尼附近位于哈德逊河西岸的所有地域应该都是属于山下的。河对岸就是将军家族，亦即丰田家族的领土，再往外就是源大人的领地了。
“他在做什么？”
“睡觉。他刚刚在跑步。”
“跑步？逃跑？是不是有人在追他？”
“不是，跑步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萝兹皱起眉头，全神贯注于怎样才能将自己看到的图像描绘出来，“他被派去送信。”
“给谁？”
萝兹又试了试，摇摇头，“说不上来。派给他任务的人没有名字。”她再次努力试了试，“他的脸和身体都隐于黑暗中了。只能看到他的眼……”她把手掌紧贴在前额上，“他做出过错误的承诺。哥哥知道此人很危险，也非常强大。只有同意与他合作，哥哥才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史蒂夫现在是什么样子？”
萝兹自顾自微笑起来，“他累了，不过没缺什么零件，也挺健康。他找到清水了。”
“她跟他在一起吗？”卡尔斯托姆脱口而出道。
“没在一起了。他们相遇过，不过……没在一起过。”
“她对他的感觉依然未变吗？”
卡尔斯托姆看到萝兹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个生硬的问题让她很不舒服。这就对了。她对清水的敌意，就是能让她保持一点点合作意愿的麦高芬
。
“嗯，没变。”
“那卡迪拉克呢？史蒂夫查到他的下落了吗？”
“具体所在的地方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大致的方位。”
“指给我看。”
萝兹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地图，却没能明确指出什么位置，“在东海附近。他肯定是往东去的，到达的那地方有鸟……”
鸟……有羽毛的动物还是人造的东西？卡尔斯托姆暗自思索。他看了看地图。吸引他目光的是古时名为马萨诸萨收费公路的那条路，它西至奥尔巴尼南部的哈德逊河，一路向东经过斯普林菲尔德、伍斯特、波士顿，再向东直至大西洋。“他的无线电装置还在吗？有没有带武器？”
“没。都被没收了。”
“他有没有想过你？他……想回家吗，回到联邦来？”
停顿了好长时间后，萝兹才开口说道：“他脑子里只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我看到了死亡，还有毁灭。它们——”她蓦地停住，试图将看到的图像从脑子里驱除出去，“它们让我害怕。”
说话间，卡尔斯托姆看到她的双眼恢复了正常。她惊讶地盯着他看，又紧张不安地朝房间四周望了望，似乎是要回想起她现在身处何地。片刻之后，卡尔斯托姆看到她放松下来，似乎她投注到戚兄身上的那部分意识又回到了体内。
“哦，我……我做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
“我只知道与史蒂夫联系上了，可——我说过什么有用的话吗？”
卡尔斯托姆将手放在她肩上，“很多。我很欣慰。”他示意她站起身，引着她朝十字转门走去，“当然，你肯定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次会面的。”
“是的，先生。可是，呃……我不希望任何人受到牵连，这对我很重要。约翰·奇桑姆说——”
卡尔斯托姆打断她的话：“你的朋友奇桑姆非常愚蠢，他应该放聪明一点。尽管如此，我相信我们有时会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我的意思不是指桑塔纳大厦里发生的事，我不是那意思。不过——”
萝兹张了张嘴，想为奇桑姆开脱一下，也为自己的行为做点解释。
卡尔斯托姆却示意她不必再说了，“当自己被召唤到时，要尽一切所能为联邦和第一家族效劳，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你今晚帮助我这样。我不会忘记的。当然，以后我可能还会需要你的帮助。史蒂夫这个年轻人虽然足智多谋，但如果我们不帮助他，他可能就无法安然无恙地回来。所以要记着，我对你寄予厚望。”
“我知道，先生。谢谢您，先生。我会尽我所能的。”
“我相信你会。如果需要你再‘联系’史蒂夫的话，我们会打电话给你的。”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带她来到十字转门旁，“现在你离开这里，回到学院去，哦，并且，嗯……祝贺你取得的良好成绩。希望能再接再厉。”
卡尔斯托姆按下按钮，圆筒状的隔间开始旋转，将萝兹带回到相邻的办公区。很快，就有两个行政人员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她。 “麦高芬”（MacGuffin）这个词源自悬疑大师希区柯克，通常是指在悬疑故事开始时能使观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很快进入情境的戏剧元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寻道民最为惧怕的就是黑暗。在一些老人中间，偷偷流传着一段在录像资料里绝对看不到的历史。他们会用极低的声音谈论那段被称为“断电”的时期。当时，曾有人试图反抗第一家族，尽管经过了周详的计划，最终却失败了，不过那场谋乱还是将整个地下世界拖进了黑暗时期。据说，那个时期持续了数十年。
在这期间，有数千人因通风井停止运转窒息而亡，另有数千人疯掉了。他们像被困在水泥地窖里饥饿的老鼠一样，相互把对方撕成碎片；其余的无辜者全部被判处死刑——只有少数人因为救助过第一家族而活了下来。那时，第一家族是光和道路的制造者，是工作的提供者，是知识、智慧和真理的持有者。
从那一刻起，第一家族的权力就变得绝对而彻底。在消灭了政敌，打击了争权夺利者，镇压了造反者之后，他们又在每个人心里种下了一个信念，就是期待有一天能重返蓝天世界。自那以后，为了实现这一梦想而取得的所有进步，都成了绝好的证据，证明他们是联邦唯一合适的领导者，证明他们具有高瞻远瞩的才能，证明他们制定的指导方针的正确性，以及联邦之父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一世所讲的那句永垂不朽的真理：“只有人会犯错，而体制永远完美。”
阿门……
奇桑姆总是能搞到上好的烟草。尽管萝兹已减少了自己的烟量，不过，偶尔能抽上一口放松放松也不失为缓解压力的好办法。奇桑姆还有本事弄到最好的黑杰克——一种非法的音乐磁带，违法偷听会被投入监狱；如果再犯，还会被强制进行戒毒治疗，或者更糟。而且，这家伙总是有办法打听到史蒂夫的一点消息。
看到萝兹从穿着白大褂的人群中大步走过来，奇桑姆轻松地靠在墙上，在她伸过来的手掌上友好地拍了一下。
“嗨，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上周六没看到你。”
“我没去。”她扮了个鬼脸，“可能这周六也去不了。”
“我也是。”奇桑姆看了看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肘，“有空吗？”
“要不你陪我走到下节课的教室去，怎么样？”
“只有这样了。”这时萝兹的几个同学从旁边经过，他们点头致意。
“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过有问题吗？”
“没，可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没错，”奇桑姆叹了口气，他回头朝旁边看了看，然后咬着下嘴唇说道，“我被人盯上了。”
“谁？”
“不知道。”
“你最好有话直说，约翰。我们都快走到走廊尽头了。”
“他可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奇桑姆恼怒地说道，“我只知道他有可能是从黑塔来的高层人物。”
美铁联邦行政部！
萝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有一种感觉，我会后悔与你进行这次谈话的，不过……他怎么会突然找上你？”
奇桑姆无奈地耸了下肩，“肯定有人告发我了。”
“因为烟草？克里斯托夫·哥伦布！”
奇桑姆做了个手势让她冷静一点，“其实也不是很糟糕。这些人不是宪兵。他们答应说，我要是能给他们提供一些信息的话，就不再追究我了。”
萝兹感觉自己的胃都缩成一团了，“什么信息？”
“有关你和史蒂夫的。”奇桑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伸出双手做出无辜的样子，“我不得不那么做，萝兹！他们完全控制了我！不过老实说，其实也没什么。”
“你都告诉他们什么了，约翰？史蒂夫被扔进下面楼层之前，我跟他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也对他们说了？”
“桑塔纳大厦里的所有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哥伦布！就是说，所有每周六晚在那里聚会的人，他们都知道了？”
“嗯，这个倒不用担心。那些人对这些信息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拜托……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也许吧。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把史蒂夫跟我说过的那些关于你俩之间的事告诉他们了，呃……”
一群学生从他俩面前经过，朝指定的教室鱼贯而入，萝兹转过头面对奇桑姆，“我俩之间的事？”
“是，”奇桑姆应声道，“差不多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想见你，要问一些情况。”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通过你，约翰？”
“可能他们觉得你不太容易合作。我他妈的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会找到我，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随你便吧，你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吧。”
萝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他们认定为了救你我就会说出来？”
奇桑姆耸耸肩，“谁也没逼你一定要怎么样，可是——”他的嗓音里透出绝望，“公平一点，萝兹。我之所以会被卷进来，都是因为我自己多管闲事，非要带你去见史蒂夫。”
“没错。”萝兹转头朝四下看看，发现整个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你走吧。”她边说边后退，“你肯定知道怎么取悦女孩子吧，约翰。祝你好运。”
“听着——”
砰！教室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奇桑姆转身离开，往下来到一级一层，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跟一个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打交道，往往很不容易。
抛开她与她戚兄之间的精神联系不说，他俩都属于容易受伤害的那种类型。在奇桑姆安排他们见过最后一次面之后，史蒂夫就被剥夺了飞行员身份，被送到A级楼层当养护工了。根据官方的说辞，这是对史蒂夫的惩戒，以教训他对俘虏他的人——联邦永远的敌人——所抱有的同情心；然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软化手段的一部分，是为了锻炼史蒂夫的心理，以配合接下来给他安排的“任务”。
史蒂夫三年刑期的第三个月行将结束的时候，奇桑姆装扮成A级楼层的医师，精心安排了与史蒂夫的一次“碰巧相遇”。当时史蒂夫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奇桑姆将原因归结于萝兹。史蒂夫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后来，当情报队头子卡尔斯托姆告诉史蒂夫，萝兹已主动供出了史蒂夫与她会面时说过的有关变种人的所有谈话时，史蒂夫也没有丝毫的怀疑。
可事实上，那不是真的。萝兹没对任何人说过那次会面。不过也无需她说什么——她与史蒂夫在桑塔纳大厦里的见面已被全程录下来了。躲在黑塔里、在幕后操纵的主子制订了一个计划，所有的谎言都是计划的一部分。无数寻道民从一出生就被别人操纵在手心里，萝兹和史蒂夫只不过是其中两个罢了，他俩很可能到死都不会知晓，自己早已被列入特别名单了。
史蒂夫·布里克曼这个年轻人不太寻常。在奇桑姆为了安抚他而安排他与萝兹见面之前，他突然提到了变种人的魔法；对于自己与戚妹之间的精神联系，他似乎也固执地想视而不见。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有可能在他们之间挑拨离间。萝兹是外向的，她渴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而史蒂夫却更愿意将想法闷在肚子里。
谁又能说他这么做不对呢？奇桑姆心想。你醒着的每时每刻，都有第一家族来告诉你该想些什么，所以如果没有别人对你施加影响的话，很难甄别哪些才是你自己的想法。
奇桑姆是情报队的秘密成员，史蒂夫在三月初也加入了这个保密级别最高的组织。至今已过了四个月，史蒂夫在该组织看来仍然只是一个“湿背”
，需要再考验一段时间。而奇桑姆却已是只老鸟，做了很多年情报队员了。只是跟史蒂夫不一样，他受雇分管内部事务，从来不需要到地面上去。他现在的任务就是随时掌握布里克曼家的两个成员——史蒂夫和萝兹的动向。他是在萝兹进入内州州立大学进修第二期的高级医学课程时，接管监控她的任务的。到2989年年末，她的戚兄史蒂夫回到美铁联邦后，也成了被监视的成员之一。
虽说奇桑姆在监控他们二人，但并不意味着他俩所有的事情他都清楚。第一家族用来存贮所有数据的电脑哥伦布，向他公开的只是一些“有必要知道”的信息。谁也不觉得有必要跟他解释为何要欺骗这两个年轻人。组织给他的信息只有两人的基本资料和受训档案，而他自己想方设法搞到的小道消息里，也只不过是这两人在年幼时就被标识为“敏感型”。
这种类型的人非常少见。仅凭这一点，这兄妹二人也足够登上“特别名单”了。可是应该还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比如说，他们有可能不是戚兄妹。两人之间的精神联系表明，植入安妮·布里克曼子宫的受精卵可能并不是由总统司令提供的精子。或许它根本就不是被植入安妮体内孕育的。或许是有人把他们与安妮刚出生的孩子互换了，而安妮自己却并不知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是自愿做他们二人的护母的。
有无穷的可能性。从之前的安排来分析，奇桑姆知道生命学院里肯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那里的绝大多数工作都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
只有他现在的上司，也就是他们的控制官富兰
，才知道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所有的控制官都是第一家族的人，富兰也一样。不仅如此，她与总统司令还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些迹象都表明，萝兹和史蒂夫远比他设想的要重要得多。
里间的书房是木头装修的，铺着地毯。萝兹走进去后，发现里面已有一男一女在等着自己了，他们都穿着黑色与银蓝色的连身制服，表明了他们联邦行政部人员的身份。
萝兹认出他们就是上次到医学院的秘密病房里来看她的联邦司法部特别调查员，当时她的头部和右臂突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伤口。她顿时明白瓦克斯曼为何要选择待在外面了，万一有了麻烦，他就能置身事外了。
那个男的让她将身份卡拿过来。萝兹赶紧照做了。女行政长官则解释说，他们正在进行一项调查，需要她的协助。萝兹刚表完态说愿意尽己所能，就一刻也没耽误地被带进了校长专用电梯，往下来到医学院自己的附属地铁站。
倒了两次地铁后，萝兹被这两个沉默的陪同人员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铁站，站里的墙上覆盖着黑色的大理石。随后，一架电梯将他们带到三级一层，接着又来到了一处办公区。从地铁站大理石走廊上的彩色图案、电梯里的地毯，还有办公区里考究的家具来判断，这里一定是黑塔，联邦行政部的老巢。在这里走动的男男女女都是高层人士，持有最高级别的身份卡，在崭新豪华的居住渊薮里拥有宽敞的住所。
“进去吧，”男行政长官终于开口说道，“等下我们会来接你。”
萝兹打心眼儿里相信他们等下会来。自从今天一大早挨了奇桑姆当头一棒后，她的脑子一直乱糟糟的。此时听到的“等下会来”，是从今早以来她听到的第一句鼓舞人心的话。她抬步走进十字转门，随即就被旋进了旁边一个相邻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桌子后面，站着另一个穿黑色与银蓝色相间连身制服的男人。不过此人的袖子上镶有金边，标志着这个即将与她打交道的人来自联邦最高层。
萝兹马上立正。对面那个有着高高额头、瘦削面庞的男人示意她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入座，他自己却站着。接着，他将手背到身后，大步走到萝兹面前，缓慢地围着她转了一圈，神态活像一只猛兽围着筋疲力尽的猎物转圈子。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卡尔斯托姆开口说道，“不过，我知道你和你戚兄之间所有的情况。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你最好牢记这一点。任何胆敢有所隐瞒的企图都会招致不愉快的后果。清楚吗？”
萝兹点点头。
“史蒂夫已经不在A级楼层了。”卡尔斯托姆注视着她，深陷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光芒，“不过我猜你也已经知道了。”
萝兹的脸色为之一变，不过她没有作答。
“要我说，”卡尔斯托姆从她面前走过，又绕到桌子后面，“你的戚兄在去年六月被击落时，你遭受了一些精神创伤。我研究过相关的录像报告，知道自那以后，你还经历了更多的悲伤。”他期待似的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谈论它。很好。那就看看这个。”
卡尔斯托姆将一个装在基座上的电视屏幕转到她面前，按下桌子上的控制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道彩色线条，很快就将整个屏幕充满了。那是萝兹，被隐藏在暗处的摄像头拍下来了：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身上的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图像拍得相当专业，所有细节都很清晰；同所有寻道民一样，攻读医学博士的人睡觉时也是开着灯的。
萝兹看到屏幕上睡梦中的自己突然张大了嘴，脸上的肌肉也绷紧了，像是在尖叫，随后就看到脸颊的一侧突然出现了一个箭头形状的洞。屏幕中的萝兹不停地将头转过来转过去，这时脸颊的另一侧又出现了一个像是被箭头戳出来的伤口。她猛地坐起来，双手紧捂着脸，血从手指缝间流出来，顺着手背一直淌到手腕。她掀开被子，朝洗手间的方向冲过去，从摄像头的拍摄范围里消失了。
画面切换至洗手间，定格在洗手池和公共淋浴处之间的位置上。一时之间萝兹十分疑惑，不知道自从装上摄像头之后监视者还录下了什么，这些隐蔽的眼睛是不是无处不在——并不只是为了监视她，而是监视整个班级、整个学院。
她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出现在洗手间里，冲到布满洗手池上方整个墙壁的大镜子前仔细检查双颊。她的手掌上和脸颊上都是血。她把两只水龙头都打开，吐出一大口血水，又伸手到最近的出纸机里拉出一叠薄纸巾，将脸和手擦干净。萝兹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停了一会儿，盯着镜中的自己发呆。她回想起那一刻她感受到的惊讶，这时屏幕里的自己也现出了这种神色。
隐藏的摄像头聚焦在她仔细检查脸庞的一举一动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愈合。很快，皮肤又变得完好无损，只是在箭头穿过脸颊的部位还有一点瘀伤。她凑近镜子再看了看，弄明白自己并没看花眼。她耸了耸肩，算是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漱了漱口，吐掉最后一口血。
画面再次切换回广角，镜头对准她的床铺。屏幕右下角的数字时间表明当时是六点半。穿着各式睡衣的同学走过来，眼里满是警惕的神色。萝兹明白过来，听到自己在向邻铺的同学吉娜·布莱克威尔解释说她刚才突然流鼻血了，所以枕头上才会有血迹。
卡尔斯托姆按下了“暂停”键。“非同寻常。”他在桌子后面坐下，十指交叉举起来，肘部放在桌子上，目光越过手指盯着萝兹，“我可否认为，你愿意承认这是对那次事件的真实记录？”
“是的。”萝兹小声答道。
“你应该说：‘是的，先生。’”卡尔斯托姆说道。
“当然。对不起，先生。我没那个意思——”卡尔斯托姆蓦地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可否猜测一下，这些创伤出现的同时，你与你的戚兄进行了精神联络？能否告诉我，比如说，那时你能看到他所在的方位以及，呃……他发现自己所处的紧急状况？”
“某种程度上，我们是有精神联络，先生。有时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有时却跟身临其境一样清晰。”
卡尔斯托姆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她的回答。“那天夜里，清水走进你戚兄晚上睡觉的帐篷，这种印象就非常清晰。”
一抹红云飞上萝兹的脸颊。向她提问的这个人没骗她，他真的是无所不知。很可能连她设法进入史蒂夫连身制服的那次也被他们录了下来。一想到总有一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无时无刻不在偷听偷看她的言谈举止，她就禁不住一阵恶心。
“你们能交流吗？”
“有时我能听到声音，不过不像是在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思想进入了我的头脑，我能分享到他的感觉，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但我想是我自己的思维将这一切形之于语言。”
“他也能这么做吗？”
“隅尔。看情况了。”
卡尔斯托姆好像心情不错，“什么情况？”
“看他是否愿意接受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俩之间会有这种联系，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害怕。绝大多数时候，他都竭尽全力将我排斥在外。”
“但是他在被带往大中央的火车上时，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你的声音。‘他们在监视我’，我想你是这么说的。那么，你说的‘他们’是谁，萝兹？”
哦，克里斯托夫！他们录下了我说的每一句话！“我也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只是一种感觉……第一次出现精神感应时，这种感觉就有了。那次是史蒂夫从天上被射下来。刚刚把我带到这里的那两个人，当时还去医学院里看我，还——”
“还问了你很多问题。”
“是的，先生。”
“那些问题你给出的答案含糊其辞。”
“我当时很害怕。我……我什么都不敢说，怕他们会开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别耍心眼儿，萝兹，你老早以前就知道你与史蒂夫之间有这种特殊联络。算了，不说那些了。从现在开始，你要讲真话。有很多人可是在靠你的表现过活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先生。”好好合作吧，不然，史蒂夫、安妮，还有杰克老爹可都要受牵连了。此外，还会连累到约翰·奇桑姆，还有靠他的“周六专题夜”来享受“贯通”乐趣的那帮同学。
卡尔斯托姆站起身，绕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桌子前沿上。他现在离她坐的地方只有几英寸远了，她的双手一下紧张地绞在一起。“你现在能读出我是怎么想的吗，萝兹？”
她抬起头看着他。这次她的视线和嗓音都没有动摇，“不能，先生。”
“真遗憾……”卡尔斯托姆摆出一副慈爱的模样，将一只手放在了她肩上，“我真希望你能主动发现我们对你、还有史蒂夫的好感。”
“我们？”“我们”是谁？第一家族吗？
“你们两个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非常特殊的人。你们具有非同一般的才能，总有一天你们会利用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为联邦效命。毫不夸张地说，你、史蒂夫，还有……其他的人……总有一天会在夺取蓝天世界的战斗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卡尔斯托姆顿了顿，将两只手都放在她的双肩上，“史蒂夫现在已经投身到这场战斗中去了，萝兹。此刻他就在战场上，可能已遇到了麻烦，而且还不小，我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萝兹感觉心脏都忘了跳动，“需要我来做什么吗？”
“我们已经跟他失去了联系。可能只是他的无线电接收装置坏了，不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可能是这个狡猾的、婊子养的杂种出卖了我们……
卡尔斯托姆的手指抓紧了，“我希望你能联系上他，萝兹。我得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这至关重要。”“我会尽全力的，先生。”她喃喃地说道。
“好姑娘。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卡尔斯托姆走到一个壁橱旁边，拿出一支圆筒，从中拉出一幅地图，展开铺到办公桌上，“把椅子拉近点。”
萝兹拉着椅子朝前挪动，一直拉到膝盖顶到了桌子下面的挡板上。她扫了一眼地图，上面用绿色和棕色来显示地形的自然特征，右部边缘是一片淡蓝色。“这是哪里？”
“美洲东北海岸的一部分。蓝色部分代表的是水，这里就是大西洋。这幅地图上标注的道路还是大劫难之前的。那时变种人还不存在，地面上所有的一切都还没被烧毁。”卡尔斯托姆指着一个名叫匹兹堡的导航参照点说，“这里就是史蒂夫上岸的地方……”接着，他的手指沿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自西往东移，“我们认为他是沿着这条路走的，而且——”在点到史蒂夫将之命名为大D的地方时，他的手指停住了，“我们就是在这附近与他失去联系的。”
萝兹伸出手指，沿着卡尔斯托姆画出的路线往前移，围着大D绕了几圈之后，她闭上眼睛，让她的精神去触及史蒂夫。
卡尔斯托姆的声音继续透进来：“他是去抓清水的，萝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希望尽一切办法来确保他能安全返回。如果你能帮到我们，我发誓我们将绝不允许清水再插足到你和史蒂夫之间……”
萝兹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她的头向后垂着，眼睛紧闭，嘴唇张开。她开始摇摆起来，卡尔斯托姆赶紧扶住她，让她轻轻靠在椅背上，然后缩回手站在她身旁，随时准备在她突然抽搐时抓住她。以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敏感型的人，他感觉看着她让自己很不自在。为了避免辟邪主的预言有一天真的变成活生生的现实，联邦需要这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会启动秘密生育程序的原因所在。可问题是，一旦他们的能力得到官方承认并释放出来，第一家族还能控制得住他们吗？
萝兹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摇晃，打断了卡尔斯托姆的沉思。她猛地睁开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显然她现在看到的已远远超出这个房间了。她伸出手，看都没看地图，一下就找到了大D，又准确地沿着信郎前往米德里塔驿舍时所绕的大圈子指划着。
从那里开始，她的手指往北移动，沿途经过一系列导航参照点，即大劫难前的城市：马汉地、哈泽莱顿、威尔克斯－巴里、斯克兰顿，然后又越过州界到达山下大人在宾厄姆顿的领地，之后继续前进到达哈德逊河西岸的奥尔巴尼，也即铁大师语言中的阿里巴尼，现在是一个繁忙的渡口。
“他在这里。”萝兹喃喃地饰直。
卡尔斯托姆越过她的肩膀往下看。他拿出来的这幅地图上没有标出铁大师各领主的领地疆域，不过从偏锋这些情报队员反馈回来的数据看，奥尔巴尼附近位于哈德逊河西岸的所有地域应该都是属于山下的。河对岸就是将军家族，亦即丰田家族的领土，再往外就是源大人的领地了。
“他在做什么？”
“睡觉。他刚刚在跑步。”
“跑步？逃跑？是不是有人在追他？”
“不是，跑步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萝兹皱起眉头，全神贯注于怎样才能将自己看到的图像描绘出来，“他被派去送信。”
“给谁？”
萝兹又试了试，摇摇头，“说不上来。派给他任务的人没有名字。”她再次努力试了试，“他的脸和身体都隐于黑暗中了。只能看到他的眼……”她把手掌紧贴在前额上，“他做出过错误的承诺。哥哥知道此人很危险，也非常强大。只有同意与他合作，哥哥才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史蒂夫现在是什么样子？”
萝兹自顾自微笑起来，“他累了，不过没缺什么零件，也挺健康。他找到清水了。”
“她跟他在一起吗？”卡尔斯托姆脱口而出道。
“没在一起了。他们相遇过，不过……没在一起过。”
“她对他的感觉依然未变吗？”
卡尔斯托姆看到萝兹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个生硬的问题让她很不舒服。这就对了。她对清水的敌意，就是能让她保持一点点合作意愿的麦高芬
。“嗯，没变。”
“那卡迪拉克呢？史蒂夫查到他的下落了吗？”
“具体所在的地方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大致的方位。”
“指给我看。”
萝兹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地图，却没能明确指出什么位置，“在东海附近。他肯定是往东去的，到达的那地方有鸟……”
鸟……有羽毛的动物还是人造的东西？卡尔斯托姆暗自思索。他看了看地图。吸引他目光的是古时名为马萨诸萨收费公路的那条路，它西至奥尔巴尼南部的哈德逊河，一路向东经过斯普林菲尔德、伍斯特、波士顿，再向东直至大西洋。“他的无线电装置还在吗？有没有带武器？”
“没。都被没收了。”
“他有没有想过你？他……想回家吗，回到联邦来？”
停顿了好长时间后，萝兹才开口说道：“他脑子里只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我看到了死亡，还有毁灭。它们——”她蓦地停住，试图将看到的图像从脑子里驱除出去，“它们让我害怕。”
说话间，卡尔斯托姆看到她的双眼恢复了正常。她惊讶地盯着他看，又紧张不安地朝房间四周望了望，似乎是要回想起她现在身处何地。片刻之后，卡尔斯托姆看到她放松下来，似乎她投注到戚兄身上的那部分意识又回到了体内。
“哦，我……我做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
“我只知道与史蒂夫联系上了，可——我说过什么有用的话吗？”
卡尔斯托姆将手放在她肩上，“很多。我很欣慰。”他示意她站起身，引着她朝十字转门走去，“当然，你肯定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次会面的。”
“是的，先生。可是，呃……我不希望任何人受到牵连，这对我很重要。约翰·奇桑姆说——”
卡尔斯托姆打断她的话：“你的朋友奇桑姆非常愚蠢，他应该放聪明一点。尽管如此，我相信我们有时会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我的意思不是指桑塔纳大厦里发生的事，我不是那意思。不过——”
萝兹张了张嘴，想为奇桑姆开脱一下，也为自己的行为做点解释。
卡尔斯托姆却示意她不必再说了，“当自己被召唤到时，要尽一切所能为联邦和第一家族效劳，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你今晚帮助我这样。我不会忘记的。当然，以后我可能还会需要你的帮助。史蒂夫这个年轻人虽然足智多谋，但如果我们不帮助他，他可能就无法安然无恙地回来。所以要记着，我对你寄予厚望。”
“我知道，先生。谢谢您，先生。我会尽我所能的。”
“我相信你会。如果需要你再‘联系’史蒂夫的话，我们会打电话给你的。”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带她来到十字转门旁，“现在你离开这里，回到学院去，哦，并且，嗯……祝贺你取得的良好成绩。希望能再接再厉。”
卡尔斯托姆按下按钮，圆筒状的隔间开始旋转，将萝兹带回到相邻的办公区。很快，就有两个行政人员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她。 “麦高芬”（MacGuffin）这个词源自悬疑大师希区柯克，通常是指在悬疑故事开始时能使观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很快进入情境的戏剧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