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伊朗边界
布莱克本身上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他的手下坚信如此。其他人着急上火的时候你要保持耐心，其他人神经兮兮的时候你要保持冷静，其他人很松懈的时候你要保持谨慎。科尔说他是个“稳定可靠的士兵”，布莱克本因为这句话赢得了信任和尊敬。这是他个人骄傲的来源之一，很好，因为科尔从来不拍别人马屁。
在密歇根州卡特堡基地，他们在冻得硬邦邦的柏油跑道上排队准备上飞机之前，中尉告诉他们，这可不是玩游戏。你们会看到很可怕的事情，你们有些人要经过痛苦的挣扎才能理解。这些事情会改变你……在之前一个星期的压力简报中，随军牧师对他们宣讲说，你们要为死亡作好准备，还要准备好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作好了准备。他老妈总是告诉他他有多么强大，好像是希望自己的儿子非常强大。她告诉他说，你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你永远是你，不管其他人想让你变成什么样子。
布莱克本很早就展示出前景远大，他在伊拉克的第一周就因为把一名半边烧焦的中士从一辆掉进水沟的悍马车里面拖出来而受到嘉奖。前敌基地指挥官邓肯少校对他说：“我能看到你在海军陆战队前程远大。”但在海军陆战队混出名堂并不是他的目标。一旦他完成自己的任务，证明了自己能够做到，对他来说就完事了。保住自己的命，保住自己的理智，然后回家，那才是终极使命。
布莱克本总是能听到自己的父亲整晚尖叫，发现自己在冰冷的怀俄明州黎明醒来，一身冷汗。“那是因为该死的肾结石，儿子。”他从来没有去医院处理过这些结石。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尚且能接受这些解释。他十来岁的时候，开始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总是报之以沉默，如果被追问紧了，就会流泪。所以他自己开始研究。他读到资料说父亲所在的排参加了1968年2月的溪山战役。迈克尔·布莱克本从来没有对家里人说起越战的事情。亨利开始理解父亲。父亲没有等到征兵，他热爱约翰·韦恩的电影，听着祖父讲述温馨的欧洲故事，祖父解放欧洲的时候，到处都是欢呼的人群和感激不已的法国妞儿，那些妞儿把内衣扔到他们身上。他父亲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去了越南，到那儿的第三个星期父亲所在的排就被越南人围在丛林里，他和活下来的三名战友之后的几年时间都被囚禁在一个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竹笼里，有时候他们被泡在湄公河的支流里，水一直淹到脖子，脖子上面还盘着一条蛇。他回到家的那个星期就和高中时候的恋人劳拉结了婚，这位毕业舞会女王承诺一直等他。不过与她结婚的那个人不再是和她一起跳舞的那个男孩子。他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只上了一半就退了学。虽然参加过管理超市的培训，圣诞节前却又被7-11便利店炒了鱿鱼。虽然劳拉从来不承认，但是自此之后，这位小学教师就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对亨利来说，参军的目的倒并非为祖国而战。原因非常个人化，那就是斩除一直困扰着他家庭生活的幽灵。他得到了父亲的允许奔向战场，而且战斗是一个值当并且高贵的选择。就个人而言——向自己证明他可以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并且完好无损地回来，更加坚强，更重要的是，保持理智。
今天他想执行的计划遇到了些麻烦。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那个女孩一死他就去寻找电池。找到把手，停下来，查看引爆器，找到需要剪断的电线，切断回路。他对下面的人高喊：“安全了！”
回到楼梯上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腿踩在水里。他停下来，看着地下的女孩。布莱克本伸手向下为她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无法忘怀的父亲的尖叫，让自己意识到尖叫声并非来自自己脑内，而是来自自己的嘴巴。他叫得很大声，墙壁似乎都被他的喊声震得直发抖。墙壁向他折过来的时候他扑倒在女孩的尸体旁边，可是地板似乎也陷落了。大喊一声能有这个效果吗？他脑子里最后就是这个想法。
他也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他花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那个他身边死去的女孩儿提醒了他。他把场景在脑中重放了一遍：那个女孩，雷管，又是那个女孩，闭上他的眼睛，还有自己的尖叫。意识到倒下来的不是现实，而是建筑，这个安慰还真是冷酷。一次空袭？他又想了想，记起了第一次震动，希望那是运兵车，但那个时候并没有看到运兵车。第二次震动比第一次长些，他倒下了。比任何火箭筒的震动都要大。
他的眼睛好一阵才调整过来，可以看到前面三角形的亮光。不，黑暗之中不会有这种形状的灰色。他的左手被什么金属东西卡住了。破裂的水管里漏出不少水，味道很难闻，把他浑身浸透了。他的防弹服也许救了他一命，但也让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动弹不得。他伸出右手四处摸索，解开陶瓷护板，身体稍微能动弹了些。他又取下手表，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这样手腕也能灵活些了。他的手有些发麻，而且肿起来了，像是戴上了一个棒球手套。他感觉了一下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脚趾，腿，每块肌肉都抻了一下，逐渐感觉到脑子后面传来的脉动。他打了个响指，除了空气噗的一声，没有任何其他动静——沉默之声。他的耳鼓震到了。他的耳朵还能听到响动，但听到的绝大多数声音无非就是脉动带来的疼痛。他向前挪了一点，护甲滑动了一下，好像是向那一点点混沌的光明蜕皮。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一股安静的恐惧，除此之外就是那一点亮光。他没有宗教信仰，但此时却感谢一个可以看到他的神灵能把那片三角形的光亮展示给他，他扭曲地挣扎着向前蹭，像是一只低腹爬虫。
他注意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星星。清爽的无月之夜，比他来伊拉克之后的任何夜晚都要明亮，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通过夜视眼镜看到这片天空。他爬出这个小洞，想要努力站起来，可是又立即倒下了。OK，慢慢来吧。你还有时间吗？他的腕表掉了。他的护甲没有了，他的头盔也没有了，他的M4突击步枪，所有能证明他是个士兵的东西：都没有了。他用肘把身体撑起来，看着四周，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好像他被空投到了一个不同的新大陆。然后他认出史特莱克，依然侧翻，还有那辆骗傻子用的陷阱皮卡，仍然没有人动过。简易爆炸装置没有爆炸，可是两辆车都半埋在碎石下，好像一辆巨型垃圾车把所有的存货都倒到了这两辆车头上。他可以看到一只胳膊和一只靴子。即使碎石下面还埋着其他人的话，那他也听不见他们的叫喊。看不见手下士兵的踪迹，也看不见史特莱克里面的伤员。
他还是用肘撑着走。广场三边的建筑都已倒塌，好像还是那辆巨型卡车用轮子倾轧了一遍。布莱克本见过够多炸弹造成的破坏，见过够多被炸弹、迫击炮和火箭筒夷平的村庄，但这次毁灭超出想象，他想起了宣传片里的“二战”德国城市，或者广岛与长崎。单是看到这一场景就耗尽了他剩下的那点力气。他把头埋进胳膊里。人民解放抵抗组织升空作战，对他们扔了炸弹吗？
然后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进入广场时遇到的震动。那不是空袭，而是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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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本身上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他的手下坚信如此。其他人着急上火的时候你要保持耐心，其他人神经兮兮的时候你要保持冷静，其他人很松懈的时候你要保持谨慎。科尔说他是个“稳定可靠的士兵”，布莱克本因为这句话赢得了信任和尊敬。这是他个人骄傲的来源之一，很好，因为科尔从来不拍别人马屁。
在密歇根州卡特堡基地，他们在冻得硬邦邦的柏油跑道上排队准备上飞机之前，中尉告诉他们，这可不是玩游戏。你们会看到很可怕的事情，你们有些人要经过痛苦的挣扎才能理解。这些事情会改变你……在之前一个星期的压力简报中，随军牧师对他们宣讲说，你们要为死亡作好准备，还要准备好看着自己的朋友死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作好了准备。他老妈总是告诉他他有多么强大，好像是希望自己的儿子非常强大。她告诉他说，你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你永远是你，不管其他人想让你变成什么样子。
布莱克本很早就展示出前景远大，他在伊拉克的第一周就因为把一名半边烧焦的中士从一辆掉进水沟的悍马车里面拖出来而受到嘉奖。前敌基地指挥官邓肯少校对他说：“我能看到你在海军陆战队前程远大。”但在海军陆战队混出名堂并不是他的目标。一旦他完成自己的任务，证明了自己能够做到，对他来说就完事了。保住自己的命，保住自己的理智，然后回家，那才是终极使命。
布莱克本总是能听到自己的父亲整晚尖叫，发现自己在冰冷的怀俄明州黎明醒来，一身冷汗。“那是因为该死的肾结石，儿子。”他从来没有去医院处理过这些结石。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尚且能接受这些解释。他十来岁的时候，开始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总是报之以沉默，如果被追问紧了，就会流泪。所以他自己开始研究。他读到资料说父亲所在的排参加了1968年2月的溪山战役。迈克尔·布莱克本从来没有对家里人说起越战的事情。亨利开始理解父亲。父亲没有等到征兵，他热爱约翰·韦恩的电影，听着祖父讲述温馨的欧洲故事，祖父解放欧洲的时候，到处都是欢呼的人群和感激不已的法国妞儿，那些妞儿把内衣扔到他们身上。他父亲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去了越南，到那儿的第三个星期父亲所在的排就被越南人围在丛林里，他和活下来的三名战友之后的几年时间都被囚禁在一个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竹笼里，有时候他们被泡在湄公河的支流里，水一直淹到脖子，脖子上面还盘着一条蛇。他回到家的那个星期就和高中时候的恋人劳拉结了婚，这位毕业舞会女王承诺一直等他。不过与她结婚的那个人不再是和她一起跳舞的那个男孩子。他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只上了一半就退了学。虽然参加过管理超市的培训，圣诞节前却又被7-11便利店炒了鱿鱼。虽然劳拉从来不承认，但是自此之后，这位小学教师就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对亨利来说，参军的目的倒并非为祖国而战。原因非常个人化，那就是斩除一直困扰着他家庭生活的幽灵。他得到了父亲的允许奔向战场，而且战斗是一个值当并且高贵的选择。就个人而言——向自己证明他可以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并且完好无损地回来，更加坚强，更重要的是，保持理智。
今天他想执行的计划遇到了些麻烦。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那个女孩一死他就去寻找电池。找到把手，停下来，查看引爆器，找到需要剪断的电线，切断回路。他对下面的人高喊：“安全了！”
回到楼梯上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腿踩在水里。他停下来，看着地下的女孩。布莱克本伸手向下为她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无法忘怀的父亲的尖叫，让自己意识到尖叫声并非来自自己脑内，而是来自自己的嘴巴。他叫得很大声，墙壁似乎都被他的喊声震得直发抖。墙壁向他折过来的时候他扑倒在女孩的尸体旁边，可是地板似乎也陷落了。大喊一声能有这个效果吗？他脑子里最后就是这个想法。
他也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他花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那个他身边死去的女孩儿提醒了他。他把场景在脑中重放了一遍：那个女孩，雷管，又是那个女孩，闭上他的眼睛，还有自己的尖叫。意识到倒下来的不是现实，而是建筑，这个安慰还真是冷酷。一次空袭？他又想了想，记起了第一次震动，希望那是运兵车，但那个时候并没有看到运兵车。第二次震动比第一次长些，他倒下了。比任何火箭筒的震动都要大。
他的眼睛好一阵才调整过来，可以看到前面三角形的亮光。不，黑暗之中不会有这种形状的灰色。他的左手被什么金属东西卡住了。破裂的水管里漏出不少水，味道很难闻，把他浑身浸透了。他的防弹服也许救了他一命，但也让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动弹不得。他伸出右手四处摸索，解开陶瓷护板，身体稍微能动弹了些。他又取下手表，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这样手腕也能灵活些了。他的手有些发麻，而且肿起来了，像是戴上了一个棒球手套。他感觉了一下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脚趾，腿，每块肌肉都抻了一下，逐渐感觉到脑子后面传来的脉动。他打了个响指，除了空气噗的一声，没有任何其他动静——沉默之声。他的耳鼓震到了。他的耳朵还能听到响动，但听到的绝大多数声音无非就是脉动带来的疼痛。他向前挪了一点，护甲滑动了一下，好像是向那一点点混沌的光明蜕皮。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一股安静的恐惧，除此之外就是那一点亮光。他没有宗教信仰，但此时却感谢一个可以看到他的神灵能把那片三角形的光亮展示给他，他扭曲地挣扎着向前蹭，像是一只低腹爬虫。
他注意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星星。清爽的无月之夜，比他来伊拉克之后的任何夜晚都要明亮，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通过夜视眼镜看到这片天空。他爬出这个小洞，想要努力站起来，可是又立即倒下了。OK，慢慢来吧。你还有时间吗？他的腕表掉了。他的护甲没有了，他的头盔也没有了，他的M4突击步枪，所有能证明他是个士兵的东西：都没有了。他用肘把身体撑起来，看着四周，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好像他被空投到了一个不同的新大陆。然后他认出史特莱克，依然侧翻，还有那辆骗傻子用的陷阱皮卡，仍然没有人动过。简易爆炸装置没有爆炸，可是两辆车都半埋在碎石下，好像一辆巨型垃圾车把所有的存货都倒到了这两辆车头上。他可以看到一只胳膊和一只靴子。即使碎石下面还埋着其他人的话，那他也听不见他们的叫喊。看不见手下士兵的踪迹，也看不见史特莱克里面的伤员。
他还是用肘撑着走。广场三边的建筑都已倒塌，好像还是那辆巨型卡车用轮子倾轧了一遍。布莱克本见过够多炸弹造成的破坏，见过够多被炸弹、迫击炮和火箭筒夷平的村庄，但这次毁灭超出想象，他想起了宣传片里的“二战”德国城市，或者广岛与长崎。单是看到这一场景就耗尽了他剩下的那点力气。他把头埋进胳膊里。人民解放抵抗组织升空作战，对他们扔了炸弹吗？
然后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进入广场时遇到的震动。那不是空袭，而是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