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们知道,时间是有弹性的。在屋顶上的时间比在地下室中过得更快,休息时比乘坐车辆时快。我们知道,宇宙中的一个物体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几亿年,尽管它们本身只有六千万年的岁数。我们已经习惯看着时间对自然界敲起一遍遍的丧钟。建筑物土崩瓦解,人类化为乌有,金字塔坍塌耗毁,但在包围我们的这个无边无垠的太空中,时间却似乎停止了。一万年前人类曾经在月球表面留下脚印,至今仍然存在。
——奥利安达·科瓦尔
《时间与潮水》,1407年
我们几乎要放弃,就此打道回府。如果马哥里亚不在这个星系,那么“探寻者”号似乎也不可能在这里。事实上我们算错了。但我们已经费了好多心思,已经没地方可以查看。所以我们继续留在那儿,任马丁望远镜随处探测。两天后,贝尔汇报说找到可疑物体。“高度返照源。”她说。意思是有很强的反射光。
“在哪儿?”我问。
她指给我看:“离我们当前位置八个天文单位。”
“能提供更详细的信息吗?”艾历克斯问。
“该物体位于恒星的轨道上。”
“是马哥里亚?有图像吗?”
屏幕上出现一个光点,一颗暗淡的星辰。
“请放大。”艾历克斯说。
“已经放大。”
他似乎已经没了信心。但天知道呢。“去看看。”他说。
贝尔调整航向,开始为引擎蓄能。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她汇报了几点信息:“初步分析表明此轨道为椭圆形。目前它正在远离恒星,再运行7.2个天文单位,就会抵达远日点。”
“听上去像是一颗彗星。”艾历克斯说。
“反照率不大对劲。”我们已经系好安全带,准备好开始跃迁,“看上去环绕一圈像是需要八年时间。”
艾历克斯一口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到固定器上。
“像是金属制成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八。”
那艘船在慢慢地翻滚,排气管的方向朝着仅仅几百万公里外的一颗气体巨星。
过了六个小时,我们已经能分辨出它的细节:流线形的船体,推进器,传感器装置。船腹上绘着一头展翅翱翔的鹰,正是杯子上的。
“探寻者”号!
“怎么样?”艾历克斯问,“不过,真见鬼,它怎么会在这儿?”
过了九个小时,我们已经能看清船体上的字,那几个英文字符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随着我们慢慢靠近,我们也渐渐意识到它是多么庞大,几乎可以说是一座小型城市。船尾有八个推进器排气管,任何一个都足以吞下“贝尔-玛丽”号。有六层窗户,说明有六层甲板,徒步绕整个船体走一圈也得花上二十分钟。还有大群大群的分离舱和天线。
以及——
“哎呀,不好。”
艾历克斯朝我看来:“怎么了,蔡丝?”
八个推进器排气管中有两个似乎折弯了,它们突了出来,角度非常怪异。
几年前我见过“克罗斯梅尔”号的跃迁引擎爆炸后的照片。船上的人无一生还,因为爆炸在船体上撕裂出了孔洞,在闸门关闭前,船内的空气就一走而空。当时排气管的形状跟眼前的如出一辙。
“出了意外。”我说。
艾历克斯扭回头,重新看向显示器。“是的,看样子是。”他吐了口气,接着问了个怪问题。“你觉得有没有人可能生还?”看他说的意思,好像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我们还有可能去营救他们似的,身处外世界会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
“这是艘大船,具体情况不好说。”我说,“得看是不是撞在了要害上。”
“他们走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说。
“从哪儿来?”
“马哥里亚。”
“最近的恒星在三光年外。要从那儿飘到这儿,可够远的啊。”
“蔡丝,这可有九千年的时间啊。”
“那也太远了。没有能源,不用跃迁,要走完这么远的路,至少需要两万五千年。”
他摇摇头:“也许他们是在多维空间中,引擎发生了爆炸,驾驶员情急之下就把他们带到了这儿。”跟以往遇到难题时一样,他露出那副我早已见惯的表情。“肯定是这样。”
“你这猜测不无道理,但可能性不大。”
在抵达那儿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于是艾历克斯打算回舱室。“有新发现的话通知我。”
“好的。”
“我得回去工作了。”
“什么工作?”
“黑沼奖章,”他说,“三个世纪前在摩琳达的一次内战危机中被抢走,之后音信全无。这奖章价值连城。”
“你知道它们的下落?”我问。
“我正在研究。”
爆炸将船尾的大部分炸开了花,好几根排气管已经损坏,一堆缆线飘进黑暗的虚空。
贝尔带我们飞到受损区域附近六十米处,配合上弃船的翻滚速率,这样一来,飞船的运动相对我们来说似乎完全静止。接着我们沿着船体缓缓向前,我透过炸出的窟窿朝里望去。
“什么原因导致了引擎爆炸?”艾历克斯问。
“任何意外都能导致,”我说,“这艘船非常原始,可能还没有我们所拥有的安全防护措施。也许是燃料出了问题,也许是因为引擎没有准备好就开始跳跃而导致失衡。”
“是星驱?”
“光站在这里无法确定。即便进去看了,我也吃不准,因为我不了解这些东西。但换作我,我会买它。”
飞船上布满了麻点,四处都是裂口。贝尔打开探照灯,一束光扫射着飞船,偶尔透过孔洞照亮船的内部,但还是看不清多少东西。我们徐徐经过舱门,滑过一排排舷窗,飞经又长又窄的翅翼和帆叶。
那几个黑色朴实的英文字从身边慢慢滑过,旁边还有一长串别的字,以及一面旗帜,似乎不像是马哥里亚人的旗,也许是这艘船原先就有的。
接着我们经过主气闸门,共有六扇,都关着。
最后到了船头。
艾历克斯指了指右舷的一扇敞开的舱门,也许威斯科特夫妇正是从那儿进去的。
“靠过去。”我跟贝尔说。
姿态推进器喷了喷火,我们慢慢靠近,几乎伸手过去就可以碰到它。
我仰起头,望着这庞大的纯黑船体,我想起了德莉亚·威斯科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舱门不是被打开的,而是被切开的。显然威斯科特夫妇没能开启手动装置。但过了那么久,要是有什么东西还能用,那倒会让我惊讶。
他们还切开了内部气闸门。我们透过门洞看到一个狭窄的舱室,舰板上固定着一条凳子,舱壁排着一列橱柜。当然,现在是没有重力的,所以我们穿着钳鞋往前走。
艾历克斯打开腕灯,往舱室内四处照了照,接着走到一列橱柜前,试着拉了拉其中一只。橱柜都已经变形,且被冻住了。
我们出了舱室,走进一条走廊里,两边各有三扇门,往前走是条十字走廊,门愈发多了,而且一扇也打不开。
艾历克斯随便选了一扇,拿出一把激光器切开了它。当我把门从门框上拉下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把我和艾历克斯都惊得跳到一边。
那是些漂流的碎屑,房间内到处都是,过了好几分钟,我们才意识到其中还有具死尸。说的更准确点,是具残骸,破碎的部分正随着飞船慢慢翻滚。
那具残骸已经所剩无几,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成人还是小孩。我们站了半晌,试图无视它的存在。舱内还飘着其他东西,几块塑料,几件家具,一把梳子,还有些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靠近点。”艾历克斯说。
十字走廊连着更多走廊,各条走廊有更多门。我们打开第二间舱室,情形和第一间很相似,但这次没人在里面。“看上去像是两人一间房,”艾历克斯说,“这艘船载客量多少?九百左右?”
“是的。”
“住的不算坏,我原先以为很挤呢。”
“艾历克斯,”我说,“我们为何不直接到船尾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一边,挪出地方。“你在前面领路。”艾历克斯历来都非常自信,但现在他看上去似乎完全不知所措了。
我们在船尾搜寻了一番,又发现了许多碎屑和乘客的尸体。
我们还检查了厕所、休息室、虚拟现实区,甚至体育馆。随处都是英语字符,我问了贝尔,她一一做了翻译:出口,五号甲板,紧急按钮,女厕。
据推测,在引擎爆炸的时候,内部气闸门是关着的,那扇门很可能是威斯科特烧开的。“除此之外,”我说,“前部区域似乎没有什么损坏可以追溯到意外发生的那个时候。在船内气体全部泄漏前,船上的人很可能还活着。”
船尾的舱门大多都相离甚远。我们打开一扇,往里一瞧,应该是加速舱。里面放着二十张睡床,四张互相交叉,五张很深。
都躺满了人。
我的天。
我记起马蒂·柯蓝德侬的话。“一艘死寂沉沉的飞船。”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双淡绿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载着一船的人。”
大多数人的遗体仍旧被安全带绑着,不过身体的各部分都已经分崩离析,正在房间里飘着。少数几个遇难者已经飘出了位置。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谁。
“孩子。”艾历克斯说。
最后我们来到了工程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由于爆炸的原因,那儿的舱壁都被掀掉了。主引擎黑乎乎一片,不过尚算完整。星驱组件已经炸坏。由于损坏范围非常大,而且我也不熟悉这艘飞船的细节,所以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他们当时正要多维空间,也可能是要脱离多维空间。”
他点点头。
“这些都无关紧要。”我补充一句。
“不,”艾历克斯说,“非常要紧。如果我们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就能知道马哥里亚在哪里。”
我没和他争,我甚至已经不太在意马哥里亚到底在哪儿,只想着这些可怜的孩子,而他们在儿千年前就已经死了。我知道为此生出一些惆怅其实傻得可笑,但我总忍不住去想他们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别这样,”艾历克斯说,“都已经结束了。”
透过船壳上裂开的孔洞,我们望向外面的星辰,附近有一颗气体巨星,从这么远的地方看,那颗遥远的恒星显得暗淡无光,几无暖意,仅仅是天空中一颗明亮的星星罢了。我探出身,朝船头看去,“贝尔-玛丽”号正停在那儿。
“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吗?”艾历克斯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乘客都绑着安全带,这就说明他们正在进行操作。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一点了。”
大多数器械仍旧固定在甲板和舱壁上,但有一些飘到了空中,此外还飘着一些毛巾和汗衫。
前部区域的加速舱倒没有任何东西飘着,是气闸门救了他们,当然只是暂时。受损区就不一样了,那里面飘满了人类骸体。
显而易见,“探寻者”号载了一船的乘客,九百人。他们都是孩子吗?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我问,“我觉得他们早先飞到马哥里亚去,载的应该不全是孩子。”
“应该是疏散撤离。”艾历克斯说。
“为什么?”
“不知道,”他推开某样飘到头盔前的东西,“他们在这儿应该很悠闲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不愿意去想。
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向舱壁,似乎想要看穿其中的奥秘。“他们到底打哪儿来?”
但艾历克斯却决意要查个水落石出。所以,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冲了个澡,戴上新装氧气瓶,重新回到船上。
这一次我们先去找舰桥,在四号甲板发现了它。相比飞船硕大的体形来说,舰桥出乎意料的小,而且,舰桥的座椅上也没有人的痕迹。
这些仪器在我眼里都很陌生,有几个肘结机件,几个按钮。但现在飞船动力全无,所以这空荡荡的地方就只有两把座椅,一块空白的控制面板,以及一面空白的舱壁。在无人帮助的前提下,我压根就看不懂上面的文字。
“有没有可能获取航行日志?”艾历克斯问。
“不可能,过了这么长时间,记录的东西早就没有了。”
“可惜。”艾历克斯正四处查看,想在这一片狼藉中发现什么抚慰人心的东西。在驾驶员座椅左侧的舱壁上安着一块薄板,上面有“探寻者”号的侧面像。我们让贝尔看了看,她说这是一份奖章,奖励飞船将首批定居者带到阿布岱。
“哪儿?”艾历克斯问。
“阿布岱。”
他瞧瞧我:“你听说过吗?”
“没有。”
“那次移民在四十年后功败垂成,”贝尔说,“都是一群反对科技的人,想回到古老的生活方式。”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完全无效。孩子们成人后,就卷起铺盖回到了地球。”
我随身带着一台发电机,把它连了上去,但完全是白费工夫。系统没有一点动静,整艘船已经毫无生气。
“要是行勘署把这东西当成纪念碑,或是历史保护品,我也不会惊讶。”艾历克斯说。
我吃不准哪个是驾驶员座椅。我脑海里掠过画面——塔亚和亚伯拉罕·福克纳坐在这儿,飞出地球,开始了他们漫长的旅行。
艾历克斯说我们并不知道“探寻者”的退役时间。“也许是在定居者抵达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这场事故发生前,塔亚和福克纳可能就已经死了。”
“不好说,”我说,“就算‘探寻者’号得到世界级的维护,它也不可能在这儿撑上一个多世纪。”
我打开其中几个面板看了看,面板里面是各种控制系统,包括通信的、导航的、动力的、维生的,等等。很可能还有控制AI的,如果有AI的话。
突然,我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每个匣子上都标着记号,是块绘有符号的金属板,上面的字很可能指的是制造商和零件号码,也可能是制造日期。其中几个还带着我已经熟悉的那几个字:探寻者。但另外几个的字不一样,不过字体相似,而且总是那个几个字。“贝尔,”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请举高些。啊,好。这意思是‘不来梅港’。”
“‘不来梅港’号?”艾历克斯问。
“对。”
“他们的另外一艘船?”他皱皱眉,“可这艘是‘探寻者’号啊?”
“是的。”
“这么说,这些零件是‘不来梅港’号的?是这个意思吗,蔡丝?”
“我想是的。”
“这些是重要零件?”
“我对第三千禧年的飞船一无所知,我是说,这艘船是老古董了。”
“猜猜看呢。”
“它们是舰桥基本元件的零件,和舰长的控制装置相连,是的,我觉得它们很可能非常重要。”
船上不缺古董。餐厅的柜子里放着好多杯子,跟艾咪·科莫带到我们办公室的那只一样。大多数杯子都裂开了,不过还是有几个完好无损。我们把它们装进箱子。“跟莎拉的约定没什么问题,”他说,“这儿有好多呢,够分的了。”
我们的顾客会喜欢这些东西。我们拿了灯、餐具、笔什么的,尤其是那些标有“探寻者”名字的东西。飞船上还有一船玩具,毛绒动物,儿童书籍,手拉型玩具,积木,玩具枪。虽然大多数都用过,但考虑到这些东西的历史,样子还不算太糟糕。
我们其实更愿意调查完之后再搬东西,但这艘船太大了,有太多地方要调查。我们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艾历克斯会说,快看,那儿有个读出装置什么的,总之,要么是一个不认得的仪器,要么就是块硬得像块木板似的毛巾啥的。这样没过多久,我们就拖上了一大包东西。我们准备把这些东西带回“贝尔-玛丽”号,但艾历克斯在出舱时,手里带了太多东西,结果一失手,所有东西都飘走了,不过他还是奋力救回了阿布岱奖章。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当时我们实在是有点晕头转向。驱策我们的动力,是竞争目标,是对真相的渴望——“探寻者”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哥里亚随后又发生了什么,还有对可销售文物的追求。
“我真希望这里没这么多东西。”艾历克斯说。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探寻者”号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样文物,那么所有的东西都将价值连城。但如果运回来的是一船的古董,就算一船中大多数东西都给了行勘署,放进了博物馆和展览馆里,它们的存在也会让其他即将销售的东西变得黯然失色。
哎,实在没办法。
我们刚进船,贝尔就发来信息。“探测到另外一艘飞船。”
“在哪儿,贝尔?”
“现在又不见了。可能只是雷达上的一个点,时间很短,还没来得及定位。”
“就在附近?”
“三千万公里外,那儿有个小行星环带。”
“好,要是再出现就通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