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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苏珊 第七章 鲛坡

她让派龙停下来,朝鲛坡放眼望去,看到许多马在悠闲地啃草。这个早上,马的数量多得出人意料。

“嗯,”她小声说道。“想得不行。”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去伤害奥利芙·托林,”她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就像我不会伤害你一样,威尔。有太多事情都让我困惑,而现在要纠正也来不及了。但还是要谢谢你……没有做你本可以做的事情。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记得被你吻的感觉。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妙的事情。那一刹那我觉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

阿兰点点头。

“你并不信任他们?”

他们坐在罗兰身后,库斯伯特扬起眉毛看看阿兰。他指了指罗兰,然后又看着阿兰。

威尔·迪尔伯恩往前走了一步。她往后退了一步,用不太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来,双唇抿在一起。

“我并不在乎你问,”她摇着头,长长的辫子也跟着甩了起来。“正如某些人好心指出的那样,我对礼节规矩知之甚少。”但她看到他低垂的目光和脸上尴尬的红晕后,并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开心。她知道,有些女孩喜欢用讽刺的口吻来调情——有些人还会把男孩挖苦得很厉害——但她似乎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趣。显然,她并不想征服这个男孩,于是当她再次开口时,就转而用温和的语气说:“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

他鞠了一躬——有些好笑地模仿着来自内领地的三个新朋友的行礼方式。她笑着也回了一个礼(她穿着牛仔裤,却不得不装作是穿着裙子,不过眉脊泗的女人们都习惯这样行礼了)。

“已经做好了。”你明明知道已经做好了,她没有再多说话。当你还坐在镜子前捣鼓自己嘴边那疮的时候,我就把家务做好了。

“一百六十匹?”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问道。

“对,四个。”库斯伯特平静地说道。

他点点头。“但是,为了完成这次的任务,我必须相信某个人。你能理解么?”

“威尔?对啊!”他接过纸条,很小心地放到自己口袋里。

接着,关于衬衫的麻烦开始了。

在一个美丽的夏日早晨,苏珊·德尔伽朵骑着一匹名叫派龙的两岁小马沿着鲛坡一直向北疾驰。迎面而来的风吹干了她双颊的泪水,把没有扎紧的头发也吹得向后飞舞着。她不停催促派龙跑得快一点,用她那双没有马刺的靴子轻轻踢着派龙的身体。派龙马上提速,耳朵耷下来,尾巴几乎成了一条直线。苏珊身穿牛仔裤和一件过于宽松的卡其衬衫(这是她父亲的衬衫),这件衬衫就是今晨一切不快的起因。苏珊身子向前贴近练习鞍,一手抓住前鞍,一手摸着马儿如丝绸一样的强壮脖子往下摩挲。

当晚,阿兰坐在其中一个摇椅上面,库斯伯特则坐在盒子改造的椅子上,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座位。充当哨兵的鸟头放在门廊上,越过铺煤渣的庭院地面,面朝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盖博家的大宅子。

“您哭了,还说我们会被扫地出门,驱逐到西方去,我们再也看不见父亲的祖产,也见不到罕布雷了……当我被吓住了的时候,你又提起那个我即将要怀上的漂亮宝贝。还说,本来属于我们的土地会回到我们手里。本来属于我们的马也会回来。为了证明市长先生的诚意,我被恩准拥有一匹我亲手接生的小马。但为了让我能心安理得拿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都做了些什么呢?除了签了那份文件,除了答应和他上床,把他四十岁的老婆晾在大厅睡觉外,我都做了什么呢?”

刚刚掀起的面纱现在又落回原处。锡弥又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有点害怕。

“看起来是这样。”威尔说。

“威尔,这真可怕。”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对啊。眉脊泗可没有杂种马……在任何一个外领地都没有。”

“但这个领地的市长托林给我们提供了全力帮助,满足了我们所有的要求,甚至我们没要求的他也主动做到了。我只要打个响指,津巴·莱默就会站在我的面前。”

“嗯,有一点;不过这可能只是罕布雷的热情好客吧。在这里,当有人——特别是年轻人——发誓说他不饮酒时,大家一般都会认为他是扭扭捏捏,而不是认真的。”

阿兰累得精疲力竭,尽管他们都已经在家西边的小溪里洗过澡了,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昧和海草味。他们一整天都在数渔网。他并不是讨厌繁重的工作,甚至也不怕单调的工作,但他不喜欢毫无意义的工作。数渔网就是毫无意义的工作。罕布雷由两部分构成:属于渔民的那部分和属于养马者的那部分。渔民那里并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三个礼拜下来他们三个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必须在鲛坡寻求答案,可他们也只是到那里看了看,什么都没做。而这是罗兰的吩咐。

“我们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他们就好像是餐桌下面的狗一样友好,但是,不——我还是不信任他们。”

“消失到哪里去?”

“再见,苏珊·德尔伽朵。”

她盯着他,一时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但他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他镇定地看着她,然后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苏珊,我打算信任你。”

他用那双漂亮而又令人胆寒的蓝眼睛注视着她——在以后一万天的漂泊日子里,日晒会褪去这双眼睛的深蓝色,使之变成那种淡淡的蓝。“我必须相信某一个人。”他重申了一遍。

“现在?”戴夫又转了一下单边眼镜,然后把它架到鼻梁上,透过镜片看着治安官。“现在,我觉得他们要比我想象中强硬一点。”

“好吧,好吧,照往常一样写。”库斯伯特在门廊栏杆上把纸展平,在上面写了一串符号。阿兰能读懂这条信息;自从他们来到罕布雷之后,他已经好几次看到同样的排列了。“信息收到。一切平安。迄今尚无可报告的内容。”

那是一根长发,金色。他从伯特的表情看出伯特也知道这是谁的头发。自从来了罕布雷之后,他们只遇见了一个有金色长发的女孩。两个男孩的眼神相遇了。从伯特的眼神里,阿兰同时看见了沮丧和开心。

罗兰背对着他们坐在台阶上,做梦般地看着正在消逝中的残阳。

“她死了么?”

但她还是想见见他,而且她明白,在内心深处自己已经打算暂时不去理对他的愤怒。但她已经作出过承诺。

“姑妈,你怎么那么快就忘了啊?对啊,我想是的。到了晚上你就会忘记早饭时打我耳光的事了。我可没忘。您是哭了,您哭着对我说,我们可能被赶出这片土地,因为我们没有法律凭证证明对这块土地的拥有权,我们会沿街乞讨,您哭了,然后说——”

“喝什么?”她有点调皮地问。“啤酒?黑啤酒?格拉夫?”

“嗯。”她的脸都白了,除了两团野玫瑰般的红晕——粉红色的,就好像是他让锡弥送给她的那束花里的玫瑰——绽放在颧骨上面。“弗朗当时和我父亲在一起,他们一起骑马走了好几里路。他们并不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来自不同的阶级——但他们一起骑马。弗朗的第一个老婆曾为我做了一顶洗礼仪式上戴的帽子,虽然我已经忘记那顶帽子放在哪里了。他们总是一起骑马。我无法相信弗朗·伦吉尔会在我父亲怎么去世的问题上撒谎,更别提他会……和我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了。”

“请叫我威尔。”

“你为什么用这个蜘蛛网一样的东西裹住自己?”

“我无地自容,”她说。“我真是无地自容,我害怕,我难过。我已经忘了父亲的脸……而且……”

“它们来自我第三个好朋友,”锡弥说。“我现在有三个不同的朋友。这么多。”他举起了两个手指,皱皱眉头,再加了两个手指头,然后就开心地笑了。“阿瑟·希斯是我第一个最好的朋友,迪克·斯托克沃斯是我第二个最好的朋友。我第三个最好的朋友是——”

“是啊,很漂亮,一点没错。你还看见了什么呢?”

“迪尔伯恩先生,”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老师在苦口婆心地教导一个冥顽不化的学生,“你这个想法很可笑。你难道只是见了我一面就爱上我了么?只是吻了我一下就爱上我了么?那只是个姐妹般的吻?”这次轮到她脸红了,但她还是接着说下去。“这样的故事只会在小说中发生,难道在现实生活中也会有?我不这么认为。”

他点点头。“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看我的那种眼神。饱含了羞耻、爱和希望的眼神。羞耻是因为我看见的一幕以及我知道的事情,希望,就是也许我能理解她,原谅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天的晚宴上,饭快吃完时,莱默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你们都笑了——”

“是……或者说对,如果你更喜欢那个字的发音;我自己就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说话方式了。我喜欢友人谈话的方式。很动听的发音方式。”

“对,一定要保密。再见,锡弥。”

而且我再也不能记起来了,她想说,但是她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他用一连串的吻让她闭了嘴。一开始她只是任由他亲吻自己……然后她就主动去吻他了,近乎疯狂地吻他。她用拇指轻轻擦干他眼角的泪水,然后用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颊,她早就希望能够这样做了。这种感觉真是太妙了;即使是他皮肤下软软的胡楂也感觉很棒。她的手臂顺势滑向他的脖子,嘴唇相接,热烈地吻着他,他们就站在两匹马之间。这两匹马只是互相瞅了一眼,然后就又低头吃草了。

“我们必须做到。威尔。必须。”

“苏珊!”科蒂利亚姑妈的眼里含着泪。

她等着他说出。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麦片粥放到桌子上。苏珊一看见姑妈手拿粥碗转身对着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她能看见姑妈嘴唇不满地抽动了一下,还有她盯着自己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时那种谴责的眼神。姑妈至今还为钱没到手恼火。那个该死的女巫莫名其妙地规定在秋天之前苏珊应该保持自己的处女身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规定,金币早就入账了。

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是轻微发烧——而且似乎热量一直从脸颊延伸到脖子,然后到脚底下。过去的整整一周里,罕布雷到处都是关于锡弥新朋友的闲话——似乎大家都只关注这个话题。她听到的故事都很离奇,但如果那些故事是杜撰的,为什么那么多不同的目击者所描述的版本都如此一致呢?趁姑妈还没从角落赶过来,苏珊努力使自己恢复了正常。锡弥看到科蒂利亚姑妈后,马上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困惑变成了沮丧。她的姑妈对蜂刺很敏感,所以浑身上下——从草帽边缘到褪了色的工作裙的裙摆——都严严实实裹上了一层纱。在强光的照射下,她看上去很古怪,但在阴影里又很诡异。她戴着手套的手里拿着一把沾满灰的大园艺剪刀,让她的形象更加可怕。

“他不是我的托林市长。”她其实并没打算用如此强硬的口气说话。

她开始向派龙身边走去,想要回家,必须回去说一声道歉。既然不得不做,还不如尽早。她抬脚踩上左边那个有点变形的马镫,就在此时,一个骑马人出现在地平线上,就在天边看上去像女人臀部的地方跑了出来。他坐在马上,只能看到马背上的一个侧影,但她马上就知道了那是谁。

然后她离开他的怀抱,站在一旁,她的脸燃烧着,布满红晕和激情,她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嘴唇,那里都被威尔吻得肿起来了。下唇的嘴角边还渗出了一丝血迹。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双眸。她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好像刚刚跑完步一样。心中有一股电流涌动着,她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像小河一样流淌,像发烧一样让人颤抖。

她四下看看,确认没有人注意到她,然后走到锡弥跟前,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开始看上去有点受到惊吓的样子,苏珊没有怪他——根据她所了解到的故事,乔纳斯的朋友德佩普差点仅仅因为他不小心把饮料洒到自己的靴子上就杀了他。

“苏珊,我希望你出门之前能够脱下这件破布一样的衣服,穿上托林上星期给你的骑马装。至少你要在穿着上表明——”

她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我根本不在乎你说那些话是否有根据;我在乎的是这很不公平。那些话伤害了我。”

“我还有别的要说。我不喜欢再回到谈话的起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哦对了,他还有一个哨兵呢!那是一个鸟头!他每次跟它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的样子,我会笑么?是啊,我会的。”

科蒂利亚姑妈笑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微笑。最让苏珊伤心和困惑的是,她的姑妈并不是什么小时候在摇篮里听到的故事中的恶魔,也不是像库斯的蕤那样的女巫。根本没有什么怪兽,她只是一个不顾情面的老处女,爱财如命,也很害怕被赶出家门,从此一文不名,流浪在这个世界里。

“为什么不来一碗麦片粥啊?”姑妈边问边把调羹伸到粥里拌了一下。

“锡弥,真的么?”她有些感动地问道。

“迪尔伯恩先生,你知道我已经做出某个承诺了吗?”

“不要再那样叫我了!”姑妈咆哮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用那种讽刺的尊称更让她恼怒了。“别那么软弱地向我抱怨了。你没有权利跟我这样说话!骑你的马去!出去!”

“苏珊——”

“不对劲?和市长有关?还是和马夫协会有关?你是在说什么啊?”

“这是谁送给你的?”

纸条被放进小盒里,绑在信鸽的腿上。阿兰走下台阶,站在拉什尔旁边(后者仍然很耐心地等待主人为它解开马鞍),然后把手朝着落日的方向高高举起。“嘿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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