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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国王统统靠边,他们真是太占地方了。

  今天,他们就要把他送上断头台了。

  两队步兵押解着他,带他穿过公园。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群。昨晚他彻夜未眠,一直在想,人们看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呢?眼含不舍之泪?口出轻蔑之语?会不会有英雄劫狱,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还是会有人口吐轻蔑的唾沫让他无地自容?这都要看谁给“那些人”出的价钱比较好了。但人群竟然没有什么大反应。他们安静沉默地站着,形容沮丧,像被恐吓了似的萎靡不振。他们仍然难以相信,很快就有一个人,要以他们的名义被处死了。他走过一个年轻女人身边,她哭喊一声,昏死过去。但眼下结着厚厚霜冻的路中间空空如也,没有人试图阻止前进的队伍。卫兵加快了脚步,无声催促他快点走。

  短短几分钟,他们就到了白厅[1]。他们把他暂时关押在一个小房间里。这是一月的上午,十点钟。他知道随时都会响起一阵敲门声,像死神的召唤。但今天的等待却稍显漫长,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他们才来。四个小时的等待中,无形的恶魔不断啃噬着他的勇气,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已支离破碎。昨天晚上,他本来已经找寻到了内心的平静,甚至已经可以优雅从容地直面死亡。但随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过去,他不能确知何时才是道路的终点,周围的空气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平静被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所代替。这种情绪从大脑发源,传遍全身,让他五内俱焚,甚至有点小便失禁的征兆。他的思维开始破碎和游离。经过深思熟虑要展现自己的正义、驳斥他们扭曲逻辑的那些言辞突然都消失不见了。他把指甲深深掐进手掌。他知道自己会把那些言辞找回来的,只是时候未到。

  门开了。卫兵队长站在黑漆漆的门洞里,戴着头盔,黯然地略略点了下头。不必说话,大家心照不宣。他们把他带走了,短短几秒,他就来到了宴会厅。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天花板的画出自比利时著名画家鲁本斯之手。橡木门稳重宏伟,堪称一绝。但今天这里显得格外阴郁,他甚至都看不清大厅里的很多细节。战时,为了更好地防守,高高的窗户外面特意围上了红砖,筑起一道防线。只有远端的一扇窗户前,砖石和障碍物被拆除了,一道刺目的灰白光线射进打开的窗口,看上去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走廊边站成一排的士兵正在指引他“往这边走”。

  神啊,天气可真冷。他从昨天起就粒米未进了,他拒绝吃他们提供的食物,但要求多穿一件衣服。现在是派上用场了,他总算没有冷得发抖。要是他们看见他发抖那可不好,肯定洋洋自得地认为他怕了。

  他走上两级高高的木台阶,穿过窗户时低了低头。窗外是临时架起的一个木台子,上面站着六个人。而台子下面和周围到处都挤满了人,成千上万,有的步行前来,有的驾着马车;有的站在屋顶上,有的凭窗观望;还有的站在其他有利位置。现在总该有些反应了吧?但当他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似一下冻僵在刺骨的寒风中,挨挨挤挤的男女老少噤若寒蝉,阴郁沉闷,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仍然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四个大铁钉子被运到台子上。他们会用绳子套住他的颈项,让他站在铁钉子围成的方框中间,免得他挣扎。不过,这又一次显示了他们是多么不了解他。他不会挣扎,他人生的结局不该如此狼狈。他只会对人群说几句话,非常简短,绝不拖泥带水,哭哭啼啼。他希望已经开始发软的膝盖能站得住,不要背叛自己。当然,他遭遇的背叛已经够多了。他们递给他一顶帽子,他仔细地戴上,一丝不苟地把头发全掖进帽檐。表情稀松平常,仿佛只是要和老婆孩子去公园里散步。这是需要好好表现的时刻。他把斗篷解了落在地上,好让人群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天!冷冽的空气穿透他的身体,刺骨的寒冷仿佛要攫住他怦怦直跳的心,直接将其石化。他深呼一口气,让温热的气息克服突如其来的寒冷。他绝不能颤抖!卫兵队长已经站在他面前了,虽然天寒地冻,队长的眉毛上依然挂着豆大的汗珠。

  “请容我说几句话,队长。几句而已。”他在脑子里搜寻着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言辞。

  队长摇了摇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就算世界上最卑微的人,也有权利说几句话吧。”

  “您的几句话,我担上性命也承担不起,先生。”

  “我的几句话也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是我的信念将我带到这里的,队长先生。我希望最后能再和别人分享一下。”

  “不,我不能允许您这么做。我非常抱歉。但我做不到。”

  “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要拒绝我吗?”他本来镇定自若的声音此刻慌乱不堪,充满愤怒。一切都没有按想象的进行。

  “先生,我没有这么大的权限。请原谅我。”

  队长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但困兽犹斗的囚徒往后一退,双眼喷射着谴责的火焰。“你们可以不让我说话。但你们永远不能扭曲我的人格。我不是一个懦夫,队长先生。我不需要你在这儿拉拉扯扯的!”

  队长往后退了一步,像做错事挨了骂的孩子。

  时间到了。无话可说,无处可藏,不再拖延。他们,还有他自己,都会审视这个将死之人的内心深处,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次深呼了一口气,肺里翻滚着灼热的气息。他贪恋这份温暖,抬头看着蓝天,不知自己能不能上天堂。牧师厚重的声音响起,布道辞里说,死亡是最终的胜利,超越世间一切的罪恶与痛苦。但他丝毫不以为然。他没有看到眼前亮起通向天堂的阳关大道,没有来自天国的拯救。只有英格兰的冬天铅灰色的天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全都嵌在手掌中。他强撑着张开手掌,放在裤缝边。他默默祈祷一番,再次呼吸了一口人间的空气,弯腰感谢上帝赐予膝盖足够的力量,让他能有尊严地站立着。接着他按照昨晚在牢房里反复练习的那样,慢慢低下身子,以优雅的姿势卧倒在粗糙的木台上。

  人群里仍然没有一点声音。若他说了想说的话,人群可能会骚动起来,群情激奋。不过,现在这样悄无声息也好,起码不会有人找他们麻烦。不公平的对待让他感到愤怒,这种情绪突然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他甚至没有时间解释。他再次绝望地看了一眼人群中那一张张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双方都曾借他们之名而战斗。而今这些民众安静地站立着,眼神空洞,甚至都不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不管他们如何愚昧,都曾经是他的人民。为了解救他们,他曾坚定地抗击那些为一己私利破坏法制、贪污腐化的人。他输了,然而这正义的抗争终将被天下知晓和承认。终有一天。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同样的道路。这是他的职责,没有选择,没有退路。而此时,在这光秃秃的木台上,他也没有选择,没有退路。新搭建的木台还散发着松香树脂和新鲜木屑的气味,但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他们会理解他的,对吧?终有一天……?

  他的左耳边响起木板嘎吱嘎吱的声音。人群里的一张张面孔仿佛凝固在时间的流逝中,像一幅壁画。大家一动不动。他尿意难忍—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绝对的恐惧?还要等多久呢?集中精神,别胡思乱想。来祈祷吧!集中精神!他盯着人群里的一个小男孩,他不过八岁,衣衫褴褛,形容寒酸,脏脏的下巴上还粘着几片面包屑。他手里握着一块面包,刚才一直在吃,但现在停下了,瞪大天真的棕色双眼,满含期待,死死盯着头上大概一英尺[2]的地方。上帝啊,天可真冷啊!他从未经历过这么冷的天!突然间,他努力想要记起的那些言辞蜂拥而至,如同有人突然释放了他的灵魂。

  1649年,查尔斯·斯图亚特[3],至高无上的君主,基督信仰的护卫者,合法继承大不列颠及爱尔兰王国的国王,被他们送上了断头台,曾经尊贵的头颅应声落地。

  冬日的清晨,天光尚早。一座宫殿里四下皆寂。查尔斯·斯图亚特往生时,这座宫殿还不存在呢。这座宫殿里有个卧室,窗口能俯瞰四十公顷[4]的花园。此时此刻的卧室里,查尔斯的一位后代惊醒了。睡衣的领口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他也睡眼惺忪地脸朝下趴着,枕头上全是汗。然而,他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冷得就像……就像死神在身边。他一直坚信梦是有力量的,能够解释不可捉摸的神秘的内心世界。他总会在醒来时尽量写下梦里所记得的一切,所以特意在床边放了一个笔记本。但这次他没有伸手去拿,因为根本不用记下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梦里人群中散发出来的味道,以及木台上松香树枝和木屑的气息,当然还有铅灰色的阴沉天空和那个冰霜厚重的下午。他还能鲜明地记起那个脏下巴上粘着面包屑的男孩,还有那双天真的棕色双眼中满含的期待。最难忘的是他们不让他说最后几句话时,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力,这让他的牺牲和死亡变得毫无意义,一切成空。不管他怎么努力想把这个噩梦赶出脑海,还是挥不去,忘不掉。

  注 释

  [1]白厅是英国伦敦市内的一条街,连接议会大厦和唐宁街。在这条街及其附近有国防部、外交部、内政部、海军部等一些英国政府机关。因此人们用白厅作为英国行政部门的代称。—译者注。以下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1英尺约为30.48厘米。

  [3]即查理一世。

  [4]40公顷为0.4平方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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