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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忠诚就像关于禁欲的宣誓,说起来万分容易,做起来真他妈的难。

  电话来的时候,兰德里斯正在理发,这样的时候他一般不喜欢被打扰。他的秘书以为兰德里斯不愿意接电话是因为尴尬,因为在她眼里,这位每两周造访一次老板办公室的理发师是那种非常“精巧”的男子,但兰德里斯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找遍了全城的理发师,才找到昆廷,只有他才能把兰德里斯那一头绳子一样乱翻翻的硬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的,而且还不用多少摩丝。另外,兰德里斯风流爱美女是出了名的,招这么个面若春花的男人来服务,也不会有人背后议论。事实上,这位生了一副好皮囊的理发师完全是个“八卦精”,特别喜欢议论其他客户的家长里短。每个客户好像都把他当神父似的,什么都说,连床上的事儿也不瞒着。这些人在洗发香波的味道和专业的头皮按摩之下,就说出了那么多的秘密,兰德里斯对此一直表示很惊讶,也很好奇。他自己则是把嘴闭得紧紧的,只是听。他沉浸在幻想当中,全国知名的浪漫肥皂剧女明星昨晚刚跟他春宵一刻,真是值得回味。结果恼人的电话铃声把他给拉回现实中。

  来电人是他的总编辑,来问他指示的,又是要他“擦屁股”的事情,但兰德里斯这次并没有发火,毕竟这个报道是他授意刊登的。

  “其他人会怎么报道?”他低声问。

  “没人能完全确定。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这件事牵扯到国王、首相、上议院和下议院,大主教还没被牵扯进来,但毫无疑问,《太阳报》和《镜报》一定会东拉西扯把他给卷进来的。然而,这个问题又是由两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引起的,很少人知道科斯洛浦,而奎灵顿呢,根本没人听过。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要不然在议会专版登一下?”

  “唐宁街那边有没有给出什么头绪?”

  “他们很谨慎,坚持不发表意见、不插手。他们说这是很严肃的话题,也理解我们必须要报道,但也暗示说,挑起这场争端的奎灵顿很傻,科斯洛浦也做得太过火。他们可不想重蹈圣诞节前的覆辙。”

  “但他们也没阻止我们报道此事,对吧?”

  “的确没有。”

  “科斯洛浦想转移重点,把国家分裂、人心不齐之类的话转移到实打实的钱上来。真是太聪明了。就凭他自己是绝对想不出这个聪明的答案的。他们这是在‘放风筝’呢,先把科斯洛浦放出来试试,看看风向是不是顺着他们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这跟他对奎灵顿的承诺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出于直觉和本能。走了这么大半辈子,他对狭路相逢的巷战可谓行家里手,一眼就能看出哪些阴影可以用作掩护,哪些则将敌人藏在暗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在这些阴影后面,有个人在伺机而动,那就是弗朗西斯·厄克特。要是兰德里斯打一点灯光过去试探,谁知道他会抛出什么来做掩护呢?不管怎么说,他在王室身上砸了很多钱,只有当王室本身成为热门新闻时,他这个“投资人”才能“分红”。管他好的坏的中立的,他不在乎,只要是新闻,只要是热门新闻就行。

  “炒作,我们要炒作。头版头条。”

  “你觉得这有这么大啊?”

  “我们把它搞大啊。”

  电话那头传来焦虑不安的喘气声,编辑不太能跟上和理解老板的逻辑。“贵族攻击厄克特?”他开始思考新闻标题了,“国王盟友大发声:首相未被选,首相选不得。”

  “不,你他妈的真是个笨蛋。六周前我们还在向全世界宣布他是个多么优秀、多么高尚的家伙。现在他一下从机灵逗人爱的兔子罗杰,变成恶贯满盈的妖僧拉斯普廷,你让读者怎么接受得了啊?这次的报道要平衡、客观、中立、权威,只要把新闻炒起来就好了。”

  “您是想把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引出来吧?”这是编辑的猜测,并非一个问题。这将成为有别于所有竞争对手的一期头版新闻。

  “不,这一篇还不是时候。”兰德里斯若有所思地回应道,“现在马上在编辑部公布一下消息,吹吹风,说说我们头版准备登什么。”

  “但这就意味着一个小时之内就会传遍整个报业的。”他们都知道编辑部有的记者会给竞争对手提供情报,从中获取回扣,就像他们也付钱给另一方的记者来抢新闻一样,“他们都会跟着报道的,认为我们在计划什么大新闻,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没有人愿意落后一步,每家报纸的头版都会登这个的。”

  “正中我下怀。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得非常快,因为我们在后面加足了马力。我们要自由、公正,往国家利益的方向去报道。一旦时机成熟,我们露出獠牙,发动攻击,到时候给我们的厄克特先生制造点儿噪音,让他晚上失眠,就算睡着了也会噩梦缠身。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确定地说,他不但不是人们选出来的,更是一个选不得的。”

  他把听筒放好,转身看着昆廷。他正靠在这个巨大的大理石私人浴室远端的墙上,好像正一心一意地追逐一根掉下来的眼睫毛。

  “昆廷,你还记得爱德华二世吗?”

  “就是他们用那个热铁条弄死的那个啊?”想起传说中这位国王死时的惨状[49],昆廷撇撇嘴,很厌恶的样子。

  “要是我听到刚才那通电话里有只言片语传出了这个门,你就会成为‘昆廷一世’,我自己会亲自拿着铁条来捅你,明白了吗?”

  昆廷非常非常努力地希望这个报业大亨是在开玩笑,他颇带鼓励地对他笑了笑,但面前这个人只是严肃地盯着他,让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刚才这番话字字属实。昆廷这才想起来,兰德里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他继续给他剪头发,但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她亲手把第一批晨报送上去的,因为来的路上遇到了送报人。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小姐。”

  “再次”—萨利好像感觉到他话里有话。也许只是她想多了,还是说心里有负疚感?不,不是负疚感。很久以前她就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让别人都无忧无虑忽略掉的暗示啊、隐含意义啊之类的东西主宰自己的生活,她不欠谁的。在一个处处都是妓女的地方,做一个穷困潦倒、坚守贞操的“好女孩”,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把报纸一张一张地并排摆在地上,在上面站了很久,陷入沉思当中。

  “开始了,萨利。”他终于开了口。她敏锐地捕捉到声音里的恐惧。

  “很快我们就会没有任何退路了。”

  “一路奔向胜利。”

  “或者奔向地狱。”

  “别这样,弗朗西斯。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大家都开始质疑,开始询问。”

  “你别误会了,我没有在沮丧,只是比较谨慎而已。毕竟,我是英国人,而他是我的国王,而且,质疑的人不止我们这边。这个奎灵顿是谁啊,这个重任在肩的无名贵族?”

  “你不知道吗?嗯,这个奎灵顿的弟弟,呃,据说,和夏洛特王妃走得很近,近到感冒都能传染。这事情在八卦专栏传了好久了。”

  “你还读八卦专栏啊?”他有些惊讶。莫蒂玛在早餐时间很喜欢读八卦专栏,而他对此行为深恶痛绝。他近距离看着萨利,心里想着自己会不会有机会跟她一起吃早餐。

  “我有很多客户都是八卦专栏的主角,那简直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上了八卦版就假装生气;没上呢,就会真的羞愤难当。”

  “那么奎灵顿是国王的人了,是不是?这么说国王的人已经应战了。”他还站在报纸上面。

  “说到客户,弗朗西斯,你说你会给我介绍一些新的人脉,但到目前为止,我除了偶尔见见送报的人和送茶水的女士之外,根本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俩好像一直都是单独见面的。”

  “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单独见面的,在这个地方是不可能的。”

  她从身后抱住他,柔软的双手滑到他胸前,把脸埋在他新洗好的纯棉T恤里。她能闻到属于他的味道,那股男人的味道,麝香混着松叶,若隐若现的古龙水。她感觉得出来,他的体温已经明显上升了。她心里清楚,他爱的就是这份冒险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不仅仅在征服她,而且通过她征服了整个世界。信使或者公务人员随时都可能闯进来,这个事实只让他更为清醒,更为有力。在拥有她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总有一天,他会时时刻刻都有这种感觉,人人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行事。不过,等他到达了权力的顶峰,就会开始走向一败涂地的下坡路了。古往今来没人能够幸免。登峰造极的人认为不再有新的挑战了,只是重打旧仗,胜利没有悬念。他们的思想观念开始变得封闭,他们不再敏锐灵活,不再能在面对危险时巧妙规避,及时调整。他们不再有远见,只是陈腐机械地重复自以为是的经验。当然,现在还没轮到厄克特,但总会轮到他的。她不介意他利用自己,只要她也能利用他就行了。她心里也一直很清楚,这种事情就像所有事情一样,绝不会长久,不可能一辈子。她的双手顺着他胸口滑落,在衬衫扣子之间的缝隙里穿梭。首相们总是被什么东西推着走的,首先是他们自己内心的虚荣心和战无不胜的感觉,另外还有选民、选区、同僚以及政坛的朋友,但这驱动力里面没有国王。很多年了,还没出过什么首相为了打败国王拼死一战的事情。

  “别担心客户的问题,我会帮你办妥的。”

  “谢谢你,弗朗西斯。”她吻了吻他的后颈窝,手指仍然在扣子缝隙里滑来滑去,仿佛钢琴家在练习音阶。

  “你的工作真是做得太好、太出色了。”他的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

  “厄克特夫人不在吗?”

  “她去法伊弗看她姐姐去了。”

  “听起来是个很远的地方啊。”

  “是很远。”

  “哦。”

  扣子全被她解开了。他还站在全是报纸的地面上,面对着正门,如同守卫桥头的荷雷西奥[50],做好了与任何入侵者决一死战的准备,感觉自己战无不胜。当他和她在一起,露出这副表情,显出这股气场的时候,她知道,对他来说,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甚至还隐隐地希望门突然间打开,让唐宁街的所有人看看,他正和这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迷人女士在一起,让他们知道他是个真男人。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当她在这儿时,那些人已经不敢再闯进来了,没人进来传口信,没人来送内阁文件。这种时候他们总会先找个借口提前打个电话,或根本就不来。他们是知道的,当然知道了,但也许他不知道这些人已经知道了。也许他已经变成那个感觉迟钝、不再敏锐灵活的领导者了。

  “弗朗西斯,”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知道很晚了,天色暗了,但是……你一直许诺说要带我去看看内阁会议室,看看你的专座的。”

  他无法回答。她用手指轻柔地按压在他嘴上,让他发不出声。

  “弗朗西斯?请带我去吧……”

  注 释

  [49]据说处死爱德华二世的方法颇为残忍,凶手奉命用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爱德华二世的肛门,爱德华二世死前的惨叫传到几里外的村落。

  [50]传说中独自站在桥上孤独奋战的罗马勇士。公元前6世纪罗马受到外敌入侵,不得不毁掉一条河上的桥来阻止敌军。荷雷西奥独自一人站在桥头奋战,直到和桥共同坠入河流,而他却得以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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