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生疲于奔命、争先恐后的人,当不起国王的华冠,更称不上是“人民之子”。
厄克特坐在议会政府席位的前座上,面前的遮挡物只有公文箱,他静静观察着眼前纷纷挥舞的手臂和上下翻飞的三寸不烂之舌。乔治·华盛顿?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卡斯特将军[60]。后座的那些饿红了眼的“猎狗”们仿佛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麦吉林家门阶上的那种隐忍和克制荡然无存。在其位,谋其政。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去承受各种各样的厄运和最残酷的嘲弄和奚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他必须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不留一点怀疑的空间,否则敌人们就会乘虚而入。他需要做到天衣无缝,绝对自信,毫不妥协,全心笃定。眼前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仅没有原则,而且缺乏想象。他们刚刚变成了狂热的王室追随者,要是他们此时此地,在下议院的会议室里唱起《上帝保佑国王》的国歌调子来,他也不会稀奇,尽管这里是整个王国唯一禁止君主进出的地方。他瞥见了“野兽”,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荡漾开一丝笑意。毕竟,这头“野兽”算是个诚实的人,展现的是真实的自我,而他周围那些人呢,号叫着,舞动着,跳梁小丑一般,但激情全是装出来的。“野兽”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相当尴尬。对于他来说,自己作为一个议员的良心,比胜利更为重要。他绝不会为了抓住大好机会羞辱对手,就忘掉自己的原则。真他妈的白痴!
这是一群多么可怜可悲、一文不名的生物啊。他们自称政客、领袖,但没有一个真正熟谙权力的含义。就让他来展示给这群蠢人看看吧,也让他的母亲看看。让她看看,他比阿里斯泰尔优秀得多,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也会永远比所有人都优秀,这是毋庸置疑的。
议长点了第一个后座议员起来提问,问题还没提出来,厄克特就已经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了。不过,这些人问的问题总是那么老套。一定是关于国王的,而议长女士会提出反对,不过他还是会回答。他会强调议会的原则,强调要将君主置于政治之外。他会反对他们想将首相卷进党派战争的不良企图。他会迂回婉转地暗示所有人,包括傻瓜都能指出问题,而只有负责任的人才会去寻找解决方法。他会刺激他们,让他们尽量叫出来、喊出来,要多闹腾有多闹腾,就算一整个下午都遭受各类言语侮辱。他必须要让这些人跟国王变成完全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难解难分。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他才会瞅准时机,把国王陛下狠狠推下高高的山顶。
“妈的!妈的!妈的!”斯坦普尔连爆粗口,咒骂声里的怨气仿佛犀利的子弹,打在墙上,又反弹回来,电视里的评论都听不到了。
萨利和厄克特这次没有独享二人世界,斯坦普尔坐在首相书房的一张很大的皮质扶手椅中,情绪激动地看着新闻,焦虑地啃着手指甲。自从厄克特和萨利初见,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三个人同处一室的情况。也许厄克特想让别人知道这风流韵事,也许她变成了一个身份的象征,是他展现男子气概、满足自负虚荣的一件物品。又或者,他可能只是想多一个观众来见证他又一次的胜利。如果最后这个猜测成立,但此刻的他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可能要犯心绞痛了吧。
“今日下午,王室巡游的‘压轴演出’令所有人震惊。国王的新闻官戴维·米克罗夫宣布辞职。”电视屏幕上,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
“我是一名同性恋。”米克罗夫的样子并不清晰,大巴车车窗的反光太严重了,但这不重要。米克罗夫周围坐的都是共事多年的记者,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战友”,与他们一起分享新闻也是做了无数次的事情。作为个中老手,他知道如何吸引观众。他神色淡定,表情平静,眼中没有丝毫慌乱,额头上看不到一滴汗水。他不是被逼到绝路无处可逃的可怜虫,而是一个争取主动、镇定勇敢的成功者。
“我曾经希望能对自己的私生活保密,不让其影响到我对国王陛下的责任,但现在我已不能很好地做出平衡,所以我决定辞职。”
“国王怎么说?”一位记者尖锐地问道。
“还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上次我说要辞职,他回绝了。你们都很清楚,他是个非常有同情心、很善解人意的人。但君主的职责比什么都要重要,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新闻官更是责无旁贷。所以,我想要自己来向你们公开宣布辞职的消息,不要给他增添任何负担。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陛下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但是,同性恋怎么就阻碍你的工作了呢?”
米克罗夫脸上出现扭曲的表情,他在沉思。“你问我吗?”他笑了起来,好像刚听到一个还不错的笑话。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憎恶,也没让人感到困兽犹斗的绝望与孤注一掷。天哪,他的演技真是出神入化。“一个新闻官必定要充当新闻散播的渠道,绝不能成为新闻界的目标。如果外界对我私生活不断猜测和探询,我绝不可能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
“那你为什么隐藏了这么多年呢?”大巴后排的罗切斯特不甘心地问道。
“隐藏?我没有。不久前,我多年的婚姻破裂了,但在这段婚姻中,我一直忠于我的妻子,也非常感激她和我一起共度了欢乐的时光。婚姻的破裂,让我重新去审视自己,了解自己,抓住最后的机会,做了内心深处大概一直渴望着的事情。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不后悔。”
很显然,他这一番话发自肺腑,真诚无比,却如温柔一刀,把任何恶意都击退了。无论如何,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老同事、好朋友,什么都挡不住车里弥漫的理解与祝福。米克罗夫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主持人接着开始颂扬国王巡游的丰功伟绩,形容这位君主“备受尊重,深受爱戴”,屏幕上出现刚刚结束的巡游中的一些影像素材。厄克特站起来关掉了电视。
“自私自利的浑蛋。”斯坦普尔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你们想让他滚蛋呢。”萨利插了句嘴。
“我们是希望把他挂起来示众,不是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呼中走向辉煌的落日。”斯坦普尔毫不客气地厉声说。萨利觉得他有点烦躁,因为很显然之前都是他和厄克特独享这样的时刻,结果现在她这个“第三者”加入进来了。
“别慌,蒂姆。”厄克特说,“我们的目标不是米克罗夫,而是国王。就算现在他正站在人生的巅峰俯瞰整个王国,脚下的土地也在开始坍塌了。是该再帮他一把了,比如从背后推一下。”
“但只有一个星期就要……你看这些巡游的录像,真是要把你逼上绝路啊,弗朗西斯。”萨利轻轻说道,很是佩服他的镇定。
他眯起眼睛,眼神凛冽地看着她,仿佛在责备她信心不足。“但毕竟是有录像的,亲爱的萨利,这是有录像的。”他的脸上荡开一个阴暗的笑容,但一双眼睛仍然冷得像石头。他走到书桌边,从钱包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慢慢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把里面的东西铺展在桌子上。他的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好像一个珠宝工匠在展示自己最珍贵的宝石。那是一些照片,大概有十几张吧,都是彩色的。他在里面翻找了一下,选了两张,举到萨利和斯坦普尔的眼前。
“你们觉得怎么样?”
她不知道他是问的照片,还是照片里那对乳房。眼前这两张以及桌上那一堆照片上,夏洛特王妃正无拘无束地展露自己的魅力。这些照片主题鲜明,唯一的变化就是她和一位年轻男子身体的位置。
“啊,我说……”斯坦普尔深吸了一口气。
“首相要承担很多重担,其中之一就是别人会告诉你很多秘密,都是些从未公之于众的故事。比如这个故事,一位年轻的警卫官,害怕自己保不住守护在王妃身边的位子,也担心在她身上骑不稳,用这些照片去买了份保险。”
“啊,我说……”斯坦普尔翻看着其他照片,又重复了一遍。
“警卫官运气不大好啊。”厄克特继续道,“他找错保人了。那人是一个调查记者,碰巧曾经在安保局做过侦探。所以这些照片就跑到我抽屉里来了,而那个害了相思病的可怜小伙子则得到背叛者斩钉截铁的回复,赌咒发誓说,要是哪家媒体拿到了这些照片,他就把自己的蛋割下来。”斯坦普尔也看得太久了,厄克特看似不经意地抽回了照片:“我有个想法,蒂莫西,几天后,他将遭遇前所未有的尴尬,换了我简直生不如死。”
两个男人猥琐地大笑起来,但厄克特注意到萨利好像并不享受这一刻。
“有什么不开心的吗,萨利?”
“我感觉这样做不对。与你作对的是国王,不是米克罗夫或者王妃。”
“先砍断他的左膀右臂……”
“但她什么也没做啊,她又没牵扯进来。”
“很快就他妈的要牵扯进来啦。”斯坦普尔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就当这是她做王妃必然遇到的‘职业病’吧。”他脸上的笑意没那么浓了。
“我不得不考虑她的家庭,这会对她的孩子们造成多大的影响啊。”她声音里带着越来越坚定的固执,饱满而生动的嘴唇不屑地撇着。
他开口了,回答得缓慢而坚定,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战争就会滋生痛苦,很多倒霉鬼都要做牺牲品。”
“弗朗西斯,她唯一的罪恶,就是受不了那个近亲交配出生的羸弱丈夫,满足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健康正常的性需要。”
“她的罪恶是被发现了。”
“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女人!”
“你能别把女权主义那一套搬出来吗?”厄克特恼羞成怒地打断了她,“她这一辈子都坐享王室身份,吃穿不愁,荣华富贵。现在她该付账了。”
她本想再辩驳几句,却看到他眼中的怒火,只好忍住了。这场争论她必输无疑,要是继续负隅顽抗,她失去的可能更多。她告诫自己别那么幼稚,一个女人的性,总被作为工具或武器,供男人把玩利用,这个道理她还不清楚吗?于是她转过身,表示缴械投降。
“蒂姆,一定要把这几张大肆传播出去,好吗?暂时就这几张,其他的先别管。”
斯坦普尔点点头,抓住这个机会,俯着身子把桌上的照片又看了一遍。
“好了,蒂姆,麻烦你去办事吧。”
斯坦普尔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困惑的神色,先看了看厄克特,再看看萨利,又回到厄克特身上。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困惑的神色变成了恍然大悟,以及敌意。这个女人正横空插进他和上司的关系之中,而且斯坦普尔就算发动全盘的智慧与狡猾,都无法与其先天的优势抗衡。
“我马上就去办,弗朗西斯。”他拿起两张照片,狠狠瞪了萨利一眼,“祝你……你们,晚安。”说着就扬长而去。
剩下的两人很长时间没说话。厄克特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特别认真地整理起已经像刀锋一样尖锐整齐的裤边折痕。他本想说些威胁恐吓的重话,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笑里藏刀的“软话”:“别在这时与我忸怩作态,哦,我的吉卜赛女郎。”
“这件事对她很不公平。”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完蛋。”
“我知道。”
“那你站在哪一边?”
她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她慢慢走到他跟前,与他激情拥吻,身体紧紧贴着他,舌头在他的嘴里探寻。短短几秒之内,他的双手就开始疯狂地抚摸和揉捏她的身体。她知道这来源于他的怒气与兽性。他粗暴地将她推倒在桌面上,把钢笔盒与电话都扫到一边,还撞倒了一个镶有妻子照片的相框。他在她身后撩起裙子,将她压得不能动弹,撕掉她的内裤,狠狠地进入她的身体。他如此用力地揉捏着她丰满的臀部,指甲掐得她生疼,她不禁双眉紧皱。她俯卧在书桌上,鼻子和双颊快在皮质面上压扁了。她突然想起来了,少女时代,大概十三岁的时候,她在电影院的路上曾经抄了近道,经过多尔切斯特市的一些偏僻小巷,在那里遇到一个女人,弯腰俯卧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那是个黑人女性,双唇涂成明艳的亮红,画着过于俗艳的眼妆,一双眼睛充满了冷漠、不耐烦和厌倦。她身后的那个男人肥头大耳,对萨利破口大骂,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不过他没有停下,还继续蹂躏着那女人的身体。这回忆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如昨,令她浑身发冷。厄克特的指甲更深地掐进她的皮肤,她的脸被压在桌上散落的那堆照片上,好痛。她很想哭,不是因为高潮激动,而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和对自己的鄙视。但她当然没有,只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注 释
[60]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名将,经常打胜仗,但旗下伤亡人数众多,因此被老百姓认为是英雄,却不受下属和部将的爱戴。